作为文化遗产学院研究生会主席,张帅自认为在为人服务这方面她做得已经算是尽善尽美。换届选举大会下星期进行,她决定用一套颇具战术性的话术再次打动大家——悲壮地展示自己被各种锋利的信息碎片击中后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Excel表格排雷加重的近视眼、压缩包爆炸导致的肩周炎、为保持优异成绩在知网侦查中患上的坐骨神经痛……然而,如此精心准备的演讲稿却被一名研一的学弟破坏。张帅心底腾出一股恨意,首先恨自己过去一年为什么那么傻,很多不是自己分内的事情也抢着做;其次恨过去一年之前的更多年,因为正是它们决定了自己的不幸与愚蠢。
韩令。新生报到册上,张帅用红笔狠狠地在这个名字上方画着不着墨的圈。本科期间此人曾入伍,退役后走“大学生士兵专项计划”考了研,可谓能武能文。最重要的是,韩令长相出奇地俊朗,眉宇间英气逼人,白净的面庞和五官如雕刻般尽显黄金比例,叫任何一个女多男少大学的女生看了都没有不动心的,她也不例外。早就听闻韩令当兵时立过功,是一位英雄,但没人晓得他究竟立过几等功、缘何事迹。张帅只知道,他目前攻读的研究方向为图书馆建设,大概率以后他会在书的洋流中漂浮毕生,在知识的峭壁上越攀越陡。张帅怎么看韩令都不像爱学习的年轻人,反倒很像渣男。
新一轮竞选大会上,她与韩令并肩坐在第一排。说实话,现实生活中她还从未见过如此英俊的男生,他的长相比偶像剧中那些明星和娱乐圈所谓“顶流”的颜值都要高。张帅心想,如果他肯直播带货,一定会收获千万粉丝。她不敢与他交谈,整个人一边僵硬一边心脏狂跳,像是中了什么邪。竞选组织部部长、宣传部部长、生活部部长的同学接二连三地登台激情宣讲,表示自己如若身居高位,定踏实地做实事,并请大家监督;韩令迟迟不上台,张帅心想,哼,没准他真是竞选体育部,当兵的嘛,体格好,运动能力强,成为体育部部长可谓舍他其谁。然而,她猜错了。
“我有一个创业计划,”原来韩令不是来竞选研会干部的,他只是想借助竞选的时机宣传自己的创业理念。研一刚来就想创业,辅导员和张帅面面相觑。奈何,这不像是一个玩笑,倒更像是一个计划许久、思路清晰、可行性极高的成熟商业计划:韩令要创建一座非遗主题图书馆,地点都选好了,就在他家那座半死不活的厂房。此语一出,现场一片寂静。大家为之沉默的不是他有条有理、逻辑周密的创业规划,而是他家里竟然在浦东新区有处占地面积多达十几万平方米的厂房,眼前的他哪里是什么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分明是一行事高调、“卷”死人不偿命的富二代。“这是实践美学,”韩令一本正经地介绍道,“理论固然重要,实践也必须跟上。”张帅有些惊讶,这个退伍兵讲话严丝合缝,既有学术味,又有领导风,人通过实践改变客观现实,然后使自我从双手创造的外在事物中重新苏醒过来,这确实是美与艺术的一种本质,也不失为生命的一种理想存在。在韩令的畅想中,非遗主题图书馆内设非遗展示区、非遗体验区;阅读区也划分为了沉浸式和开放式两种;馆内还能开展非遗文化演出、打造非遗墟市等,至于相关藏书,他甚至放出豪言说自己目前已筹集到了几千册。“一个人要想真正成长,只有实操和苦练。”韩令威武严肃地走下讲台,回到座位,一缕悲壮的风重新落在张帅肩头,这是她读书生涯中从未体会过的奇怪感受,又烫又凉,回不过神来。
“听说你有一本武功秘籍。”韩令凑到张帅面前,一脸严肃地小声问道。
张帅惊讶地望着他,心中暗潮涌动,这人怎么知道这个秘籍?
“我是张连长的兵。”韩令自我介绍起来。
这回张帅更惊讶了,原来韩令是哥哥带出来的兵,一股暖意升上心头,好似一朵正在开放的葵花。
韩令继续说道:“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能不能把你的这本藏书借给我影印。”
张帅面对这张刚毅又柔美的脸,心想这就是你大言不惭的理由?
“不好意思,书不在我这里。”她冷冷地说。
“我知道,在你的老家十堰,张连长说的。你能不能带我去?”
“这……不太方便吧。”
“是张连长的意思。”
辅导员宣布,这届的研究生会主席还是张帅,她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下了。
“恭喜你。”韩令平静地对她说道。
“我哥退伍后就在十堰,你可以自己去找他。”
韩令想说些什么。散会了,他匆匆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笔记本上,撕下来塞给了张帅。
“我还有事先走了,等你的电话。”
张帅严重怀疑韩令这个人缺失正常人该有的情趣,他的额头上应该写了初号黑体的“目的”二字,还是加粗的。
作為张三丰无从考证的后人,张帅和哥哥张勇从小就被寄予了厚望——父亲说,你们两个谁最有出息,那本祖传的武当武术秘籍就给谁。但是同样作为张三丰传人的父亲却是个农民,只有一身种粮食的本事,半点功夫不会;爷爷还不如父亲,连地都没有,风流快活倒是没耽误。开山祖师他老人家要是知道自己后人早忘了什么是“一曲上天梯,可当飞空锡”,想必要气个好歹。张勇立志精忠报国,张帅作为女儿,自然被父母劝留在身边。他们说你哥都走远了,你要是再飞了,我们老了连个念想都没有,要是出了什么事,身边没个人,可咋办?为了留住女儿,老母亲尤其卖力,她拿出多年积蓄要帮张帅在县城买房,之后再卖家里的地,老两口好跟着女儿直奔县城。张帅211本科毕业,在县里找个体面的工作不难,寻个条件差不多的对象也不难,老母亲说她都想好了,趁着张勇还没结婚,先帮她张帅把家安好,带几年外孙,之后再去带孙子。“你看看,我俩多公平,摊上我们这样的爹妈你就偷着乐吧。”父亲说。
本来张帅接受了这种安排,但是县城的公务员却没有想象中好考。她输给了一个据说是市领导家的孩子,那个女生看起来文文弱弱,张帅只记得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洗发水味,和自己用的应该是同一个牌子。老母亲说,要不然就在县里的民营企业找份工作,待遇也不差。张帅上网搜,发现只有手套厂最合适,也许向国际上销售手套需要的文员正是她这种。一番毛遂自荐后,她的确获得了实习机会,然而,能不能留下来,还要看她的“表现”。她不是一个为了某工作可以不顾原则的人,再者也没必要因为男女那点事情落人口舌,叫人拿捏。极大的可能自己被人玩了还是进不了“大厂”,直到被玩够,像一块嚼烂的生肉,血咽了,骚淡了,自己的苦难就会转变为别人的咸臭,她张帅的前半生也就在变成怪物的过程中落幕了。
想起考研时受的苦,张帅告诫自己,不能给韩令打电话,不能和他回十堰,鬼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万一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她这个研生会的主席也就白当了。尽管以主席的身份做一些行政工作能增加一丝丝毕业留校任教的机会,这种妄想的概率仍不到万分之一。人生很多时候只能过把瘾就得,不能上瘾,更不能较真,这个道理她懂。研生会主席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有不少接触外校男生的机会,尤其同某国内顶尖的理工科高校常常搞学术联谊活动,而这才是张帅最看重的机缘。如果能找一个上海本地的理工科男朋友,解决下落户问题,那她可谓是此生无憾了。对爱情的畅想是她体现侠义之气的道心所在:所谓“道法自然”,爱情就是自然,清风拂面,鸟语花香。至于婚姻则是自然中的自然,哪朵云不化雨,哪片土不育种?每每想到这里她都会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仿佛胜券在握,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忽而,张帅猛地一拍大腿——不对,韩令就是上海本地的富二代呀!
那也不行。早起的女人没虫吃。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过,韩令的确是目前最有价值的人选,因为张勇的关系,两人来个“道法自然”也是顶顺溜的事情。
听说,追韩令的女生有很多,其中不乏富家小姐,反观自己……
嗨,我是张三丰的后人呀!当代侠女,侠肝义胆,仗剑天涯,也不是不能保护哪个需要被保护的小生。要是韩令创业需要赶方案,我义不容辞;公关,我当仁不让;挡酒,我责无旁贷;事业陷入低谷,我义无反顾。
张帅摇摇头,苦笑一番,自己的想象力还真是行云流水。
社交平台上,韩令向张帅发送了好友申请。她嘴上虽说不屑,手指却十分诚实。放大看韩令的头像,竟是他和张勇的合影。她不禁唏嘘,怎么从来没听哥说过他有这么一个战友。哥的社交平台头像远看是瀑布,近看是红薯粉条,他靠卖粉条维生,收入也还说得过去。对于张勇放弃了留在部队的机会,毅然决然地退伍回家这件事,父母直到如今都难以接受。父亲说:“就你这样的,也配做张三丰的后人?”
老母亲说:“咱家那本祖传的武功秘籍可是件顶值钱的宝贝,本来是留着给你娶媳妇的。”
张帅说:“南京你不留,可真有你的,大英雄。”也正是因为这句话,她被张勇狠狠打了一巴掌,二人的兄妹情分也随着这个耳光逐渐消失。有时候张帅回忆童年时,常常打心底里控制不住地升起一股凉意。无论两人谁犯错,不听管教的永远是张勇,他可以狠狠把门一摔,三天不回家,而他该承受的那份教训总是加倍地落在自己身上。“从小就是我保护你,”张帅愤懑不平。“你有什么资格打我?”她越想越气。借着研生会主席公务繁忙的由头,她已经一年半没回十堰了,有一个报复性念头愈发深入地扎在心里:就让张勇一辈子陪在父母身边尽孝吧,欠了债,总归是要还的。哪条律法明文规定女儿不能追求自由、妹妹只能忍让?
韩令发来了一条长长的留言,全部都是关于武当秘籍的问题,并附言道:“张连长以前总是自诩武林高手,他也是有真本事的。”对于这种判断,张帅不知该如何回复。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在一片变幻莫测的竹林中不慎滑倒,卡在了一处又窄又深的石缝里,就快要不能呼吸的时候,寻到自己的是张勇。他脸上挂着伤,身上流着血,奋力把自己拉了上去。那是一种刚中有柔、内力十足、运道奇妙的拉力,就像两个星球之间的引力一样巨大且无形。张帅后来越想越不明白,难道张勇真的有内功,无论冬夏,靠近他总会觉得热。
为了证明张勇究竟有没有绝世武功,以及他是否偷学了武当秘籍,张帅答应韩令,近期的小长假二人即刻启程回十堰。这不是约会,她告诫自己。一定要保持距离,她一边画着时下最流行的妆,一边对着镜子说。高铁上,二人的话题由为什么要打造一座非遗图书馆开始。韩令说他自幼喜欢读书,尤其喜欢看古籍和别人认为“无用”的书。“我想保护那些濒临灭绝的文化。”他这么说倒是让张帅为之一震,当兵的保家卫国,守护的是山河与百姓,她还是头一次见到立志保护文化的退伍兵,不由得向他投去崇敬的眼神。“我在部队的时候是体能最差的兵,成绩总是拖连队后腿。班长单独给我加训也没什么效果,可能我天生就不适合当兵。”
“可我听说你立过功。”
“那都是连长的功劳,我属实捡了个便宜。”韩令直言。
张帅对此浑然不知。
“当时我们三个人在边境巡邏,赶上了罕见的极寒天气,一个战友缺氧晕厥,是张连长救了他。”
张帅十分惊讶,怎么张勇从来没跟自己提过这事,父母也不曾谈及。
韩令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去搬救兵而已。”他将视线移向窗外绿色闪电般的原野,回忆道:“等我们回去的时候,看见张连长抱着那个战友盘坐在地上,他把自己的军大衣裹在了高烧的战友身上,上半身几乎打着赤膊。可他竟然什么事都没有,足足18个小时,他就那么抱着他,我摸了摸他的肩膀,”韩令转头对张帅说,“你猜怎么着,是热的。”
听韩令讲如此玄乎的故事,张帅将信将疑。她是了解张勇的,这个人把自己“吹”成神话的本事倒是不差,实践起来,他是没有美的。他不是一个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人,要是真有责任感,也不至于从小就不着家,一心想要离开十堰。家里无论大事小事,始终是父母和自己三个人商量,张勇总是自动被排除在外的那个,只要他别在外头惹麻烦,他们三人也算是烧了高香。
所以无论韩令觉得张勇多么不可思议,张帅也不觉得可信。“也许你那时高原反应,记错了。”她对韩令说。
从上海到武汉的高铁很快,来接站的是正好往市里送货的张勇。面包车停在出站口对面的马路边,看到韩令,他激动不已,不顾川流的车辆朝他们二人跑了过来。当然,他只拥抱了韩令,韩令也热情地回应着老连长,他们的眼睛里都有泪水,只把张帅自己晾在一旁。
三人坐在饭馆里,张勇指着张帅对韩令说:“要不是你,她才不回家。”
张帅说:“我这不是没时间吗,学校里面事情多。”
张勇哼了一声,说:“论学习,你能比得过小韩吗?”
转而他对韩令补充道:“我这个妹妹,一心想嫁到上海。”
“你别乱说。”张帅在桌子底下踢了张勇一脚。
“连长,你真有武当秘籍?”韩令直奔正题。
“行啊你小子,听说你真要开一家图书馆,专门陈列非物质文化遗产。”张勇开心地说。
“现在还处于筹划阶段。”
张勇朝他竖着大拇指,端着酒杯说:“我敬你一个。你刚到连队的时候就在班会上说你不是来当兵的,只是书读多了,想暂时换个活法。我当时心想,这小子怎么这么狂,看我怎么治你。”
韩令笑了,他笑起来有些腼腆,很好看,張帅捕捉到了他的酒窝,像是夕阳下溪流中的锦鲤吐的泡泡。
“你怎么治我的。”韩令反问。
张勇对张帅说:“我罚他抄了一遍《擒敌术训练指导》,结果他整天要我教他格斗的真招式,我教他,他又学不会。”
韩令摇摇头,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这里……还好吧?”张勇比了比韩令的左眼。
“嗯。这阵子好像不如从前了。”
“怎么?”张帅不知道韩令的左眼有什么问题,它看上去格外清澈空灵。
“为了救战友,冻伤了眼角膜。”张勇面色凝重。
张帅凑近韩令的左眼,用手指在他眼前晃动了一番。
“医生说以后如果持续用眼过度,可能会导致失明。”张勇补充。
张帅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感到自己创造了许多无用条件。当初竞选研究生会主席就是为了制造一个方便社交的大条件,在这个前提之下,再尽可能创造一些小条件利益自己——整理文件可以笼络辅导员;帮任课教师制作精美的授课PPT能使期末论文高个一两分;组织学生活动可以利用老好人的身份调和一些矛盾,两边卖好;就连平时住在寝室里,阶级的存在也使她心旷神怡。然而在韩令这里,他的眼疾决定了他身上的其他条件是贬值的,起码,他身上的不确定因素太多:创业有可能失败、不知什么时候会变成半个盲人,他的晚年很有可能变成一个潦倒的残疾人。没有女人愿意陪在这样的人身边,本地户口也不行。
对韩令的热忱还没开始就被熄灭,张帅心想这倒也挺有效率。
韩令回敬张勇说:“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想保护什么。”
“你到底是个文化人,和我们不可能一样。”张勇一口干了杯中的啤酒。
张帅忍不住泼凉水,道:“你要建的图书馆可是一座活的图书馆,是有生命的,而且许多资料找起来也很麻烦,即便找到了,认可它的价值恐怕也要走繁琐的程序。你要做的,更像是一个母亲孕育一个生命,从头发丝开始。”
可韩令听了这话却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个比喻好,我在边防巡逻的时候,看着一座连着一座的高山,它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守护着疆土,我作为一个渺小的兵,只看到了大山的意志,根本区分不了它们的性别。你觉得,性别和意志有必然联系吗?
“有。我是女的,我知道自己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所以很多事情即便不想做,我也会强迫自己去做;有些东西纵使很想得到,我也会克制自己不要。这就是作为女人,我的意志。”张帅以辩论的口吻回敬。
张勇提议,大家都喝了酒,今天就在武汉住一晚,明早再启程回村。他开了两间房,张帅单独睡。可是夜半时分,隔壁并未如她想象般热闹,也没有谈话的声音。她起身去敲门,果然,张勇和韩令单独出去了。也许是去喝酒撸串,也许去KTV嚎叫,总之是不能带着她一起的行动。张帅决定自己出门,好好看看午夜的城市和白天有何不同。外地人大多觉得武汉是一座带刺的城市,燥。有内火的人通常爱失眠,城市想必也是。灯火阑珊,每一处光的后面都什么也没有,月亮挂在天上也只是个装饰,天气依旧和白天一样热。她感到自己终于获得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自由,没人需要自己,自己亦无处可去。所有城市都是男人,她在心里唏嘘,它们都追求相同的刺激和相同的静谧。无论上海还是武汉,对于女人来说都像是别有滋味的男人的陷阱,爱上她们,然后竭尽所能地将她们推远。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些都不是亏欠,没有人对不起自己,倒是自己应该对这具肉体说声抱歉。
第二天上午,三人踏上了回村的旅程。韩令坐在副驾驶,他后颈发际线的形状十分好看。张帅想,一个人如果剥去了皮囊还会剩下什么,剩下的那些有多少是他自己的,有多少是别人的?哪里是香的,哪里又是臭的?无解。她感到自己像是在下基层视察,或许多年以后前面的司机不再是张勇,而是她的专职司机;韩令也不是韩令,而是某部门的陪同人员。现在,他们是要去寻找一本书的,仅仅只是这么个小目的,既不现实,也不浪漫;既无法叙事,也不能抒情;三人半生不熟的关系又亲密又尴尬,就连这段旅程的意义也是似有若无。张帅感到自己正在夹缝中生长,就像一颗掉在洗手池金属边上的西瓜种子。
“你们在这大道上走,我捋着泥边边走。”她忽然对张勇说道,毫无来由。
“又说啥胡话。”
“本来就是。世上的土地除了给男人走就要种庄稼,所以女人只能捋着泥边边走。”张帅说。韩令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傍晚,他们抵达了村子,一股熟悉的夜风味道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些许狗尿味。父母热情地迎接韩令,没人接张帅的行李。一年半不见,父亲的白发又多了不少,瘦了,老母亲倒是胖了许多。两人老来得女,四十二岁才生了张帅,打记事起,母亲在她眼里就是个老太太,看起来像是父亲的姨母。
饭后,父母郑重地捧出了珍藏已久的武当秘籍,张帅算是开了眼,长这么大都不知它一直被安置在房梁上。韩令毕恭毕敬,张勇却不以为然,他说:“你们好好看看,这本书的作者是谁。”
张帅定睛一看,怎是爷爷?
“你爷爷一辈子就留下这么个宝贝,小心点。”父亲谨慎地说。
就他?张帅不禁蔑视。在她有限的听觉中,爷爷一直是个流浪汉般的存在,是个出了名的穷棍。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就连父亲对他的印象也都是模糊的。可是当她翻开书的时候却改变了想法,如果不说是爷爷所作,人们当真会以为这就是武当秘籍,或者一本绝妙的中医秘术。韩令两眼放光,包括那只可能会瞎掉的。
“这么好的书,为什么不早点现世呢。”他自言自语。
张勇说:“没有用武之地。”
“我老父亲是个高人,年少时本来是个道士,战争时期下山来救济苍生,用的就是这一套本事。”父亲自豪地说。
“那为何会没有用武之地呢?”
父亲摇头,他亦不知所然。
“有时候人命都是路边草,何况这些把式。”半晌,张帅说。她感到自己继承了爷爷的一招半式,只不过实践起来任督二脉却愈发堵塞了。
“连长,你练过这个?”韩令对张勇说。
“算是吧,小时候看过几眼,自己比划着就记住了。”
韩令向他投去了钦佩的目光,依然包括那只未来会瞎掉的左眼。
“这东西就这么回事儿,和平年代嘛,平时学一两招治治颈椎病真好使。”张勇补充,张帅翻了他一个白眼。
“对了你快看看,有没有轻功秘诀。”张帅忽然来了兴致,要是她能像武侠电视剧里那些女主一样,一言不合就飞走,得有多少优质男人拜倒在她裙子底下呀,以后再搞联谊,她就飞一个给大家看,好好证明自己是张三丰的后人,并且是一个美女,侠女,才女,简直不要太闪耀。
韩令说,等回头我看到了再告诉你。他合上书,用专门带来的防水文件封装了起来,好像现在这本书真的价值连城了。自从结识韩令,张帅就觉得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过去不真实,现在不真实,未来也不真实,可他就是有本事在这些假如幻觉的生活中创造真实。爷爷和非遗图书馆原本都是张帅认为不存有,也不会存在的事情,可是韩令却一起攥住了,还攥得紧紧的。
“你扛过枪吧?”她问韩令。
“自然。”他说。
“那你开过枪吗?”
韩令笑了笑,好看的酒窝从长江里浮了出来。
【作者简介】周燊,1991年生,吉林长春人。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硕士,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博士在读,鲁东大学文学院讲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