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露之歌（组诗）

守灵帖

1

父亲啊，回家了！

现在上了梁壁坡。

父亲啊，回家！

现在过了西王村。

父亲啊，回家吧

过了东王村，过了武池。

父亲啊，回家了，

过了北常村，到了村口

父亲啊，咱回来了，

入了村，咱进门吧。

2

父亲，抱着你的头

给你理发，你乖巧得一动不动

这一刻你像一个头发花白的儿子，

你的头在我怀里一下子凉了。

3

人间的儿子啊，你的泪

不可以滴落亡人的脸上，

奈何桥会引发波涛，

亡人惊惧而不得渡。

4

父亲，你已非世上之人

嘴张着，合不拢，

你瞬间变成了一堆东西。

给你擦洗赤裸的身子，人间的人说

不可以用力，否则皮会掉落。

给你换亡衣，人间的人说

人活一世，也就混这七件衣服。

用红绳子拦腰扎紧，人间的人说

不要心疼，否则装不进去折了骨头

你瞬间变成了一件事，一堆东西。

5

父亲，什么是人？

我觉得有一点智慧和你探讨的时候

你已经脑痴呆了。

父亲，什么是父亲？

我有一些话想对你唠叨的时候

你的脸已经蒙上了。

6

午夜坐在掘开的坟地，三米二深

父亲，这是你要来住的地方，

我由来无惧这些。跳下去坐一会儿

给你暖一暖下面的黑暗

你不要害怕。旁边有三座刚掘成的坟

有的老有的年轻，一一插香相告

我父亲要来了，拜托各位关照。

辞灵帖

1

那个静静躺下来的人，

我跟你说着话，

像对着一堆土说话。

我不停地对着一堆土说话。

一堆刚掘开的，新鲜的黄土，

我惧怕那堆土合上。

2

有一阵灵堂鼓荡了爽朗的笑声。

有一阵是严厉的、暴怒的

呵斥。一个什么东西

被掷到屋外，发一声响。

跑出去看，

是雪压塌了顶棚。

3

这里躺着一个豪迈豁达的人。

这里躺着一个孝敬的人

曾不忍违背病重的老父，

將长子过继给时无子嗣的二弟。

这里躺着一个供养着

残疾无妻儿的大伯，为其送终的人。

这里躺着一个犯险

在混乱岁月中营救入狱朋友的人，

狱中那人饿得吃老鼠。

这里躺着一个养育了三个子女的人。

这里躺着一个有八个兄弟姐妹的人，

第九个夭折于大饥饿。

这里躺着一个公正刚直的人。

这里躺着一个脾气暴躁内心柔软的善人。

这里躺着一个十里八乡知其名

有许多朋友的人。

这里躺着一个高傲的人。

这里躺着一个曾经很帅的人。

这里躺着一个晚年

因想念自己母亲经常流泪的人。

这里躺着一个一辈子

没有给摩托车打过气不会拧螺丝的人。

这里躺着一个在日记中

整齐记录每一个孙子孙女

中考高考每一门课程成绩的人。

这里躺着一个再也不会发烧的人。

这里躺着一个我曾心怀怨恨的人。

4

空洞的

木然的

村子

像一个被

掏空的

葬父的人

一个个村

像一个个

葬父的人

【作者简介】 玄武，作家，诗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 《十月》 《诗刊》 《花城》等。出版有《种花去》《更多事物沉默》《物书》《逝书》《关云长·遗失的血性》《失败的英雄》 《晋祠寻梦》 《臭蛋说：种月亮》等著作，曾获冰心文学奖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首届山西散文名作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