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佳艺
摘要:20世纪末以来,中国经济发展衍生出的生态问题,逐渐受到了各界的普遍关注与思考。李娟的散文集《遥远的向日葵地》便是一部具有丰富生态审美意蕴的文学作品。本文从生态审美视角出发,分析该作品在审美目的、审美观念、审美方式三个层面所体现出的生态审美原则,并以此探析《遥远的向日葵地》背后所蕴含的生态审美关怀。
关键词:李娟;生态审美;《遥远的向日葵地》
20世纪末以来,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在作品中表达自己对生态的思考,这一现实基础为我国生态文学的发展提供了重要土壤。生态文学研究者王诺将生态文学定义为“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指导思想、以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文学”[1]。在分析了大量生态文本的基础之上,王诺提出“自然性原则、整体性原则、交融性原则和主体间性原则是生态文学进行生态审美的主要原则”[2]。由生态文学所导向的生态审美,从审美方式的角度立论,其核心问题是思考“如何在生态意识引领下进行审美活动”[3]。李娟的散文集《遥远的向日葵地》记录了与母亲在乌伦古河南岸的耕种生活,李娟在这部作品中明确表达自己想过“真正与大地相关的生活”。从生态审美视角来看,李娟在生态整体主义的思想基础之上,以融入自然与平等待物的审美方式呈现自然之美,并通过对人类贪欲的批评以及对工业文明的反思,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为人类回归自然提供了重要的精神资源。
一、自然性的生态审美目的
早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实践论”美学就因其深厚的理论积累,在我国美学领域的发展中取得了绝对优势。但随着生态文明时代的到来,其自身的局限性也逐渐显现出来。首先,该理论过分强调“审美是一种‘对象的人化”[4],而忽视了审美对象本身的价值,因而体现出“人类中心主义”的倾向。其次,该理论因长期受黑格尔美学体系的影响,将美学的研究对象局限为艺术,从而忽视了对自然美的研究。而由生态文学所导向的生态审美,首先体现出的是自然性的原则。在审美的过程中,生态审美突出自然审美对象,旨在具体地感受与呈现自然本身的美。这既是对“实践论”美学将审美对象片面局限于“艺术哲学”的修正,也是对该理论体现出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倾向的超越。
從审美目的的层面来看,李娟在散文集《遥远的向日葵地》中感受并呈现出的是自然最纯粹的美,而不是对自然抽象化、工具化的认识,因而体现出生态审美的自然性原则。李娟在感受自然的过程中发现,“在荒野中,窄窄一条水渠所聚拢的这么一点点生气丝毫不输世间所有大江大河湖泊海洋的盛景”。她对于荒野的赞美,源于当她切身体验过荒野的空旷寂静以及恶劣的天气后,依然无条件地沉迷其中的真实感受,是将荒野本身视为具有美感的具体存在,而不是将其作为对应物来抒发与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正如她在文中所写的那样,“我无数次沉迷于荒野气息不能自拔,却永远不能说出这气息的万分之一”。即使到了今天,她身上的少年热情完全退散,也仍然愿意无止境地对其进行赞美,因为李娟所欣赏与呈现的是荒野本身最纯粹的美,并希望将来能带着自己的朋友重返此地,“炫耀一般地请他们见识这荒野深处的奇迹,诱导他们触碰自己多年之前的孤独”。
二、整体性的生态审美观念
生态整体主义作为生态文学的核心思想,必然会影响生态文学的审美观念。从西方的生态资源来看,20世纪上半叶,利奥波德就将“整体性的生态审美作为生态整体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5]。罗尔斯顿在其影响下,对生态整体观进行了更为全面、深入的论述,并将“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当作最高利益和终极目的”[6]。从中国的生态资源来看,中国古代长期的农耕文明以及广袤的土地所培育出的“天地人”三者之间紧密相连的“天人合一”的古典生态观,其核心是对人与自然间须臾难离、平等共生的强调。由此可见,整体性一直以来都是生态审美的重要原则之一。
从审美视域来看,《遥远的向日葵地》体现出李娟整体性的生态审美观念。李娟在审美的过程中,将审美对象置于自然之中,并考察其对于整个生态系统稳定性的影响。在《石头》篇中,她对于石头的审美,并没有停留在由形式美所激发的愉悦这一层面上,也没有从工具价值的角度来思考戈壁玉能换取多少财富,她所感受到的是戈壁玉与生态系统之间的统一,以及其背后所蕴含的悠久的历史。在小小的玉石身上,她几乎“亲眼看到它碎裂于洪荒时代……看着它被海水冲击亿万年……又被泥石流埋没亿万年”。在她看来,戈壁玉的美在于它维持了整个生态系统的和谐稳定,“一旦离开荒野,离开纯粹的蓝天和粗粝的大地,它的美丽便迅速枯萎”。正是由于人们对戈壁玉的过度开采,改变了大地的面貌,因而引发了一系列气候的变化,导致了那年阿勒泰的大旱。当她拿起一块石头时,她所思考的不是占有,而是这一行为对整个生态系统造成的影响。她认为她所改变的不仅仅是石头下虫子的命运,还改变了季节、气候,甚至导致冰川融化、全球变暖。
三、生态审美方式
(一)融入自然
西方的“如画”传统,使人们按照欣赏风景画的方式来欣赏自然,但自然不是为审美而生的艺术品。生态审美所强调的交融性原则,是人与其周围环境之间的良性互动,因此它一定是积极参与且融入其中的,而不是静态旁观的。只有当人们全身心地投入自然,对自然有了切身的感受之后,才能“让人们的身份感扩大到当地的、地方性的、全局的生物共同体当中”[7],并通过人类融入自然的审美方式,构建起人与自然之间具有生态意味的良性审美互动,增强人类对于自然的保护感与关怀感。
在《遥远的向日葵地》中,李娟通过深度融入自然的方式来审美,体现出了生态审美的交融性原则。在《命运》篇中李娟将自己视为自然的一部分,认为“丰沃的森林不应被砍伐毁灭,贫瘠干涸之地也不应被强行垦耕或绿化”。在《关于乌伦古》篇中,李娟因自身与自然之间须臾难离的关系而写道:“离水越近,记忆越庞大。几乎想起了一千年来所有的事。”在《大地》篇中李娟甚至化身为自然界中的一株植物,与它们一般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共同生长:“走啊走啊,我想,若不是穿着鞋子,脚下大概很快就长出根了吧?若不是穿着衣服,四肢很快就长出叶子了吧?”李娟的文字所呈现出的正是人与自然之间的良性互动。人类依赖自然,融入自然,同时保持着对自然的尊重,最终实现了由个体向集体的融合,“这不仅是生态审美的极乐境界,也是生态批评的终极理想”。
(二)平等待物
人不仅会与自然整体之间发生关系,也会同自然界中具体的自然物发生关系,因此从审美方式的层面上看,生态审美在依据交融性的原则之外,还依据主体间性的原则。生态文学家对于自然的尊重,不是要将自然神化,而是将自然视为与人平等地位的好友来对待。主体间性原则所强调的正是生态平等意识,它要求人在与具体的自然物发生审美关系时,既要坚持人类自身主体性,又要将自然物视为另一个平等沟通的主体。在日常生活的审美中,人们习惯以自己作为审美标准,来评判外在事物的价值,这种以人为中心的审美方式,不仅会使人们陷入某种偏执当中,还会忽略自然物本身所具有的内在价值。如果人们仅仅将自然视为客体,将自然当作人类的附属品,便很难通过这样的审美方式走向善面。在主体间性的原则下,人们能更清晰地感受到自然物的自为之善,体验到自然物本身所具有的美。
在《遥远的向日葵地》中,李娟平等待物的审美方式体现出了生态审美中的主体间性原则。在《灾年》篇中,虽然啃食葵花苗的鹅喉羚让李娟家损失惨重,但她依旧站在平等的角度为鹅喉羚辩护。在她看来,鹅喉羚同人类一样都是生态系统中的一员,都需要依靠大地而生存,“它们只是为饥饿所驱。对它们来说,大地没有边界,大地上的产出也没有所属”。在《鸭子》篇中,李娟为鸭子最终只为了人类的一件衣服而存在感到惋惜。在《寂静》篇中,她担心兔子在冬天的生存,“毕竟不是真正的野兔子,一定没有严酷环境的生存经验”。在《金色》篇中,李娟表达了对蜜蜂生命价值的肯定,“因为我们吃进嘴中的每一口蜂蜜,都蕴含亿万公里的金色飞翔”。在《沙枣》篇中,李娟认为乌鸦与世上所有的鸟儿一样,不该被定义为聒噪与不吉利。从李娟的文字中可以看出,她以平等的态度面对所有的自然物,并在与它们的平等沟通中欣赏自然物的自为之善与纯粹之美。
四、生态审美关怀
首先,在这部作品中李娟深刻表达了对于人类贪欲的批判。人类对物质基础的客观需求是合理的,但这种需求一旦过度,首先就会造成人类对自然的疯狂掠夺。在《石头》篇中李娟揭示了阿勒泰地区那年大旱的原因——人类对戈壁玉的过度开采。人类的贪欲改变了大地的面貌,造成了大地的千疮百孔,隨之而来的是一系列气候变化所引发的灾难。在李娟看来,人们与这些石头并列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对石头的占有行为并不会使它们真正属于人类。在荒野中开采石头的行为与在荒野中种植葵花的行为,在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都是对自然的掠夺。“用挖掘机掠夺,用大量的化肥掠夺。紧紧地攥住大地的海绵,勒索到最后一滴液体。”在《繁盛》篇中,李娟想象着一百多年前,在此处定居的人们对自然的掠夺,“阳光下,枯萎的鱼尸银光闪闪,像是这片大地唯一的繁盛”。当鱼越来越少而人越来越多时,人类的无限欲望与自然的有限供给之间的矛盾就会变得更加尖锐。另一方面,过度的欲望也会伤害人类自身,使人类丧失美好的心灵。在《我的无知和无能》篇中,李娟反思自己将大自然的给予视为理所当然的观念,然而这也是当今社会中绝大多数人对自然所持有的观念。李娟对于人类贪欲的批判,有利于激励人们思考,在物质生活极为丰富的今天,如何尽可能做到对物质需求的简化以及对精神需求的丰富,这一生态之思为重返人与自然的和谐提供了重要的精神资源。
其次,在这部作品中李娟深刻表达了对于工业文明的反思。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以及科学技术的进步,人类认识自然的能力大大提升。人类的文明虽高度发达,但人类对于自然的态度却未与文明的发展同步,因此工业与科技的发展并不都表现为对自然的正确认识。时代发展至今,人类违背自然规律而寻求经济发展的案例比比皆是,这种一味追求发展的模式必然会对自然造成巨大的破坏。正如王诺所说的那样,“工业和科技文明对自然的征服和破坏,在20世纪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8]。生态文学对于工业与科技的批判,并不是批判发展进步本身,而是要通过对其问题的突显,促使人们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寻求一条正确的道路,在发展经济的同时做好生态环境的保护工作。《洗澡》篇中的水电站便是工业文明发展下的产物。李娟在面对它时,“既为人的力量而惊惧,又隐隐感到人的疯狂”。她由水电站所释放出的巨大能量,联想到它的运行会造成水流的截断甚至生态系统的紊乱,她为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人类干净地活着而感到愧疚。她深感自己仿佛站在无尽的深渊当中洗澡,紧张又焦灼,或许洗澡不仅是为了洗净尘垢,还为了洗净内心的罪恶感。在《力量》篇中李娟讲道,人类甚至可以借助科技的力量研究出无土栽培的技术,却不能改变生命的成长规则,因为这种规则来自自然的意志。李娟对于工业文明的反思警示我们:人类只是万物当中很小的一部分,我们要在遵循自然规律的基础上发展,肆意干预自然的行为,终将会遭到自然的反噬。我国于2007年正式将生态文明列为发展建设的重要目标,这既是我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必然选择,也是为顺应自然规律,更好地实现人类诗意栖居的一种实践。
五、结语
在《遥远的向日葵地》中,李娟以生态整体主义作为思想基础来考察人与自然的关系,既体现出其自然性的生态审美目的,又体现出其整体性的生态审美观念。她以融入自然与平等待物的方式审美,通过对人类贪欲的批判以及对工业文明的反思,表达了自己的生态审美关怀。虽然李娟的荒野体验在当今世界不可能大范围地实现,但我们依旧需要生态文学的存在。她在《遥远的向日葵地》中所反映出的生态理想之光,引导人们承担起重建生态平衡的责任,并激励人们思考如何构建起与自然之间的良性互动,为人类回归自然提供了重要的精神资源。
(新疆师范大学)
参考文献
[1] 王诺.生态批评与生态思想[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2] 同[1].
[3] 程相占.论生态审美的四个要点[J].天津社会科学,2013(5):120-125.
[4] 曾繁仁.生态美学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5] 王诺.欧美生态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77.
[6] 同[4].
[7] 伯林特.环境与艺术:环境美学的多维视角[M].刘悦笛,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
[8] 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