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军队入越受降期间的对越宣传及效应

孟青

【导读】中国军队入越受降之际，越南的局势发生了急剧变动，对越宣传变得至关重要。入越中国军队以传单、布告、标语、记者招待会、重大庆典、发表演说等方式，公开阐明中国军队入越目的，强调中国对越南没有野心，表明了同情、支持越南民族独立运动的立场，呼吁各方切实合作，从而得到了越南民主共和国及越南民众的支持，并在尖锐的法越对立中稳定了越北局势，成功完成了入越受降的任务。

一、中国军队入越受降与对越宣传的必要性

中国军队入越受降之前，越南局势发生了急剧变动。

1945年3月9日，在日军的突然袭击下，法国于越南的殖民政权被颠覆，日本取代了法国在越南的统治。领导越南人民开展民族独立运动的越盟，立即抓住这一有利时机迅速发动起义，半年之内即夺取了高平、北圻、凉山、太原、宣光和河江等六省的地方政权。8月15日，日本投降的消息传至越南后，越盟又当即决定：发动全国总起义，夺取全国政权，以实现越南独立。越南历史上著名的“八月革命”随即爆发；至8月25日，“八月革命”取得了全国性胜利。9月2日，在河内50万民众大会上，越盟领导人胡志明以《独立宣言》的形式，代表起义者庄重宣告：越南民主共和国建立！越南人民将坚决捍卫独立的权利！

在此背景下，按照盟国的安排，中国军队将进入越南北纬16度以北接受日军的投降。面对即将到来的中国军队，领导越盟的越南共产党人普遍认为，中国军队入越有扼杀越南民主共和国的“企图”，故将入越中国军队视为越南民主共和国的“大危险”；众多越南人则忐忑不安：中国人对越南是否有领土野心？因此，中国军队入越之初，越盟部队“为保卫领土主权，不让第一方面军深入越境”；一部分越南民众也“与我不合作”。

在中国军队入越受降的同时，法国也欲返回越北重建其殖民統治。印度支那是法国远东殖民地的象征，法国对其格外重视。戴高乐曾发誓：“我一定要使法国回到印度支那去，”并宣称，“一旦取得胜利，到我们不再受盟国约束的时候，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法国）再回到远东去。”对法国意欲重返印度支那的想法，美国曾坚决反对；但为战后与苏联抗衡，杜鲁门政府放弃了中美联合扶植越南战后独立的设想，同意法国战后重返印度支那。此间，中国也被迫转变扶植越南战后独立的立场，同意法国战后重返。为重返印度支那，戴高乐早就预为部署：1945年6月至8月，戴高乐先后任命了印度支那的军政领导人——以勒克莱尔为印度支那的“远东军司令”、以达尚礼（有译为达让吕）为印度支那高级专员。在军事力量方面，戴高乐也信心满满地宣称：由“‘黎希留号战舰，‘光荣号、‘苏佛兰号、‘凯旋号巡洋舰，‘贝恩号运输舰和几只小舰艇组成的一支舰队，将在奥波诺海军将军的指挥下全部开到印度支那海岸。一百多架飞机将在印度支那半岛的上空飞翔”“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到印度支那了”。在戴高乐的部署下，距离印度支那最近、因“3·9事件”败退驻云南而获“盟军”待遇的法国殖民军（约5000人）更是蠢蠢欲动，急欲重返越北。

与法国人重返越南的期望不同，越南当地的情况是：自“3·9事件”始，大多数法军被解除了武装，日本人将其连同法籍普通居民囚禁在河内、海防等集中营内。日本宣布投降后，这些法国人仍然不敢外出，否则就会有生命危险。当时河内市区“悬中美英苏越旗（但无一法国旗），欢迎盟军；标语有中英及越文，如‘打倒殖民政策、‘越南是越南人的、‘不自由毋宁死、‘越南独立万岁等”，反法氛围极为浓郁。

要完成盟军安排的入越受降任务，中国军方要考虑两大问题：其一，怎样才能获得已经宣布独立的越南民主共和国以及越南民众的理解和支持？其二，如何在法越对立的现实情况下稳定越北局势？为解决这两大问题，首先以政治宣传来表明中国军方的态度成为必然。

二、中国军队入越受降期间对越宣传的内容、方式

（一）内容

中国军队入越受降期间对越宣传的主要内容有以下三个方面。其一，阐明中国军队入越的目的、强调中国对越南没有野心。无论是入越之初，还是入越之后，中国军方一直在广泛宣传：中国军队入越的目的在于接受越北日军的投降，强调中国对越南没有野心。

入越之初，在《告越南民众书》中，中国军方郑重宣告：

此次本军遵奉大中华民国最高统帅蒋委员长之命，进入越南，接受北纬十六度以北地区日本军之投降……绝无领土企图。

入越之后，9月28日，接受日军投降的仪式在河内原法越总督府举行，仪式上，卢汉代表中方郑重宣布中国军队入越目的：

接收日本侵略军队之投降，解除其武装，并遣散之。中国军队非为越南之征服者或压迫者，而为越南人民之友人及解放者。

10月3日，到河内视察的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在记者招待会上再次强调：“第一方面军进入越南北纬16度以北地区之任务，是接收此一区域内日军之投降，收缴其武器，遣送其回国，并负有维持此区域治安秩序之责。”

这些宣传，对促进中越沟通、增进越南各界各阶层对中国军队入越的了解和促成越南方面配合中国军队行动有着先导的作用。

其二，在法越对立的背景下，中国军队表明了同情支持越南民族独立运动的立场。第一方面军入越后，得知中国政府被迫转变扶植越南战后独立的政策、同意法国战后重返后，为避免中法公开对立，军队在舆论宣传中没有再提及“扶持越南独立”。但面对尖锐的法越对立，入越军方仍然表明了同情、支持越南民族独立运动的立场。

对越南民主共和国，“中国陆军第一方面军司令部布告”称：

各级行政机构均一仍旧惯，互相发挥效能，保证和平，维持秩序，凡现有行政人员，亦应各就岗位，安心服务，努力工作。

何应钦在河内记者招待会上也公开强调：“中国军队在越南原不准备设军政府，但我军之所必须，如粮食、燃料、副食、交替、通讯、运输及一切军事上所必须，希望当地政府切实协助。”

民族独立运动中刚刚诞生的越南民主共和国面临着“成百上千的困难”。中国入越军方上述的公开表态声明，等于代表中国方面承认了还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正式“承认”的越南民主共和国。与之对应，1945年9月28日，在庄严而又神圣的接受日军投降的庆典仪式上，面向世界，中国入越军方不准挂法国国旗、也未设法国官方代表席位；对法方代表亚历山大，卢汉仅许其以个人资格参加观礼（故其未参加）；而“越盟党政府则派有高级官员观礼”。通过受降庆典及记者招待会的公开宣传，在严峻的法越对立中，中国军方没有给法国以“应有之大国位置”，其偏向越南的立场一目了然。

其三，希望各方人众切实合作，否则将严惩。在《告越南民众书》中，第一方面军向越南民众郑重宣告：“当地绅民，尽可各安生业，勿自惊扰。更望开诚合作，相助为理。”

在“中国陆军第一方面军司令部布告”中，中国军方严肃告诫各色民众：

凡任何聚众骚扰，不论其由何人发动，亦不问其具任何理由，均足危害社会之治安，损害人民之生命财产，而于共同目的之完成，尤多妨碍……对于此种奸徒，不论其种族、宗教，均一律严惩，毫不宽容。

……全体人民应服从本司令官所颁布之规章命令，遵守现行法律，并与中国军队切实合作……

记者招待会上，何应钦也同样告诫各色民众：“凡妨碍治安秩序者，当即予以惩处取缔。”

（二）方式

中国入越军方采取了多种方法进行对越宣传，表达态度立场。

如以传单、布告、标语进行宣传：接到蒋介石及中国陆军总司令部“入越受降”的命令后，卢汉即令第一方面军所属各部陆续向越南推进。依据陆军总部的受降办法，第一方面军总部拟定了中、越文《告越南民众书》，“以飞机散发宣传，并分配各部队到达越境后张贴”；受降仪式上，卢汉代表中方宣读了“中国陆军第一方面军司令部布告”；为使该布告内容进一步深入人心，受降仪式后，该布告即以“中越两种文字”广为发布；入越期间，第一方面军政治部还四处“张贴标语，出版壁报，阐明国军入越任务，并特别向越民声明：‘中国系唯一爱好和平之国家，且与越南有悠久历史关系，绝无侵占任何国家及有占领土地之野心。”

以重大庆典进行宣传：处于越法对立的严峻现实，中国入越军方以“对日受降”这一重大庆典仪式公开表明了中方的立场。

举办记者招待会、发表演说：何应钦到越南视察期间，入越军方公开举办记者招待会，出席参加该会的有中、美、英、法、越各国记者。何还于华侨各界“国军使节暨盟邦代表莅越欢迎大会”发表演说。入越军方接到由顾问团带来的《占领越南军事及行政设施原则十四项》后，即以第一方面军司令部第五处副处长陈修和主持记者招待会，详细阐明行政院的“十四项”原则，参加该会的有中、美、英、法、越各国记者。

会晤各界人士：入越后，第一方面军政治部经常派人访问“公正绅耆”“参加各种集会”，阐述入越目的、宣传对越政策。且“每逢月初，召开中越各社团、学校代表及绅耆座谈会、军民联欢会，以交换中越间之民众意见，联络军民感情”。

在越期间，中国军方高层人员频繁会见各方人士，表明中方意图，如：

10月1日，卢汉设宴，中、美、法、越代表参加，何应钦致词。

10月10日上午，卢汉在第一方面军司令部举行“双十节”招待会，招待中、美、法、越各方代表。

“双十节”后，第一方面军司令部便定期邀请法国代表团与方面军顾问团举行会晤。同时，“一方面军司令部和顾问团与越南政府及各党派之间酬酢来往逐渐增多”，双方宴请不断。

12月16日，“越南临时政府财政部长范文同宴请朱偰”，“表示请求中国援助之意”，朱偰即以私人资格“允为尽力”。

1946年1月1日上午，第一方面军司令部举办鸡尾酒会招待美、英、法、越各方代表，下午越南临时政府举办茶会宴请入越中国军方上层人士。

3月22日下午，卢汉在司令部设宴宴请法、越军政要员及盟国代表，此后几天，胡志明等人回请了中方要员。

利用矛盾冲突事件进行宣传：1946年2月28日，《中法协定》签订，中国军队撤离越南已成定局。为压逼越南方面签订条约，3月6日，法军竟不顾中国军方的反对在海防提前强行登陆，中国军队奋力还击，击败法军。这一军事胜利，解除了法越谈判中越南所受压力，最终迫使法方满足了越方提出的合理条件。在中法军事冲突中，越南人民奔走相告一片歡呼，赞赏中国军队的行动；越南民主共和国的军队主动参加了这一抗击法军的斗争，海防市区的人民也主动协同守哨、巡查。

海防冲突，是中国军方坚持“法越双方签订协议后交防”、同情越南民族独立运动的实证，其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宣传事件。事件后，中国军队又利用这一胜利，在河内中文报纸上公开发表书面报告，谴责法军的偷袭行为。

充分利用华侨进行宣传：在法国殖民统治下，华侨长期受到歧视与虐待；日本取代法国殖民统治后，华侨更是惨遭日军的蹂躏，苦不堪言。“今得见国军扬威海外，受降异域，欢欣鼓舞之情景，不可言喻。凡国军所到之处，无不倍受侨胞热烈之欢迎与协助。”受降仪式当天，“华侨观礼者特众”“今日得见汉官威仪，宜乎其兴奋异常也”。鉴于华侨对祖国的热爱之情，第一方面军各级政治部努力联络或组织在越华侨帮助扩大影响，并与越南华侨民间团体携手合作，积极推动越南方面援华制法。

三、中国军队入越受降期间对越宣传的效果及其局限性

（一）效果

中国军队入越受降期间进行了大量对越宣传，成功争取到了越南临时政府和民众的支持。越南临时政府和民众了解到中国军队入越受降的目的后，越盟采取的方针是：争取得到卢汉等人的同情，“避免同他们发生冲突，同他们进行友好谈判”。因此，中国军队入越后，除在个别地区曾受到少量越盟部队的阻挠（胡志明为此处理过这些阻挠部队的越盟干部）外，在大部分地区，中国入越军队都得到了较为友好的待遇。对此，第一方面军第60军军长万保邦曾感慨地回忆说：越南人民“以极热情的态度来欢迎和接待中国军队”“很多老百姓都自动协助中国军队行进和安排食宿，感情至为融洽，表现了越南人民深厚的友谊，令人十分感动”。

9月14日，当卢汉、马锳等乘坐“衡山”号专机抵达河内时。胡志明携越南临时政府要员、华侨及各界人士代表等近千人，于嘉林机场欢迎卢汉一行。其时，“从机场到河内城沿途挂满了彩旗，用中、越两国文字书写的‘欢迎中国军队之类的标语随处可见”。越盟在知晓中国军队入越后同情、支持其民族独立运动的立场后，为巩固政权，反对法国殖民者，采取了“联华制法”的策略。

中法协定签订后，“越人误认我中法协定为我国出卖越南予法国之举，故自中法协定签字后，对我军及侨民仇视如敌。较我军未奉令交防前，中越军民相处亲善之态度大为相反。如我军之单独徒手兵或部队出发之落伍兵，多被越人捉住暗杀……又如河内海防等地越手车夫不拉中国军人，越菜食馆不售食与中国人等情事逐渐发生。凡我军民经过或到达之处，均为越人所唾骂，甚至责我方系受法方贿赂等之语。”然而，至中法海防冲突，越南人民“始知中国对于越南，内心始终同情，撤兵交防，乃不得已之举”“他们仇视第一方面军的心理一变而为友好，和第一方面军并肩痛击共同的敌人。当天下午，法舰挂出白旗投降后，海防市民两万余人游行大示威，并张贴‘法国强盗滚出越海去、‘中华万岁、‘越南万岁等标语”，“越南人民怨华之情乃释”。

至中国军队撤军之际，卢汉在司令部设宴宴请法、越军政要员及盟国代表，胡志明答词表明谢意。胡志明说道：“今天中国军队来越南接受日本投降的使命已告完成，正待交防回国。我代表越南人民向兄弟的中国人民致敬。”此番答词，虽现浓郁的外交口吻，但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越南民主共和国对中国入越军方的情感态度。总体上看，整个入越受降期间，中国军方大体得到了越南民主共和国及越南民众的支持，其对越宣传是颇有成效的。

对越宣传的效果之二在于稳定了越北局势。如前所言，中国军队入越期间，中、法、越三者之间在客观上产生了尖锐的矛盾对立，稍有不慎即可能激化三方矛盾，甚至发生大规模的武装冲突。中国军方同情、支持越南民族独立运动的立场不仅仅限于宣传。入越期间，中国入越军方在事实上也认可了越南民主共和国：第一方面军入越后，除关乎接收日军事宜外，越南北纬16度以北所有行政事宜均由越南民主共和国“自行处理”，并且在军事上给予其一定援助。此外，中国入越军方在“积极扶持越南亲华党派参与组建越南联合政府的同时，还暗中允许其进驻中方接防后的老街、安沛、越池等滇越边境要地”，对越南方面的反法活动也予以了默认和庇护。这些宣传及举措，及时有效地缓解了中越间的矛盾对立、避免了双方的正面冲突。

相反，中国入越军方在舆论宣传及实际措施中宁愿“得罪”法方。如受降仪式上只允许法方代表以个人资格而非官方身份参加观礼，且不得悬挂法国国旗；明令所有被释放的法国军民男女一概不得悬挂法国国旗等。更重要的是，法国想要重返，必须以军事力量来奠定基础；但在交防之前，中国军方坚决阻止驻滇法军返回越北，拒绝法方提出的释放并武装日军集中营内的4000名法军的要求，在法越谈判成功、法越签订协定后才允许法军登陆。这些宣传及举措压制了法方，虽然让法方恼怒万分，却也避免了法越间大规模的相互残杀。处于法越对立的漩涡中，中国入越军方以不同的舆论宣传及不同的措施，达到了稳定越北局势的目的。

此外，对越宣传也使得中国对日受降的任务得以顺利完成。战争期间，日本侵入越南的军队忽增忽减，至日本宣布投降时，越北日军仍有3万余人。越盟“八月革命”虽然获得了胜利，但是，“当时越南只有正规军10000余人和游击队30000余人”，3万余日军仍然是越北主要的军事力量，且已成为极不稳定的军事力量，稍有不慎即会危及地方。由于宣传有力，入越中国军队得到了各色民众，特别是越南民众的大力配合。从1945年9月28日起，第一方面军着手解除日军武装并敕令其集中，随后即开始在集中地设置管理所对日俘进行管理、教育。1946年4月3日，方面军在海防开始遣返日俘日侨，在美国盟军的配合下，经近20日，终将3万余日俘日侨遣返完毕。至此，第一方面军完成了盟国安排的对日受降任务。

（二）局限性

尽管中国入越军方以众多方式宣传了中国军队入越的目的、表明了支持同情越南民族独立运动的立场，并以多方举措来支持越南民族独立运动。但《中法协定》的签订，毕竟让法国重返越北成为事实。中越矛盾冲突没有得到根本性的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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