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鄂”视阈下的1913年汉阳兵工厂风潮考述

2024-05-29 02:00陈恪迁陈思妍
中国故事 2024年2期
关键词:首义黎元洪汉阳

陈恪迁 陈思妍

【导读】武昌首义后,黎元洪以民国副总统、湖北都督身份对湖北负有“保鄂”之责,然而,他主导下的湖北社会却呈现一派民生凋敝、军政混乱的衰败之相。各种新兴革命势力亟欲倒黎以挽狂澜,却受到湖北都督府的残酷镇压。1913年,汉阳兵工厂因经济原因突发工人风潮。黎元洪一面故作姿态稳定局势,一面秋后算账震慑民众,罢工代表梁瀚生惨死于此次罢工,其悲剧命运与风潮爆发的时间地点、形式规模等密切相关。此次汉阳兵工厂风潮,揭示了武昌首义后黎元洪主导的湖北社会,实际是一幅苦难的人间实景图。

1911年10月10日,一记枪声响彻武昌,一场影响深远的革命就此开始。辛亥鼎革,黎元洪以民国副总统、湖北都督身份对湖北全局负有“保鄂”之责,而包括南方革命党人在内的鄂省多方势力强烈不满于现有糜烂的政治与社会秩序,亟欲倒黎以解民于倒悬,但受到黎元洪的残酷镇压。1913年五六月的汉阳兵工厂风潮爆发在该历史背景中,罢工代表梁瀚生惨死其间。此次汉阳兵工厂罢工风潮是民国初年一次规模较大、时间较长的历史事件,掀起了一股强有力的社会舆论,对鄂督府造成一定影响与冲击。目前学界中,王爱平以革命史观为指导,以阶级斗争为中心,对此次风潮进行了初探,勾勒出工人反压迫剥削的生动画面,并敏锐指出在该风潮中牺牲的梁瀚生是中国第一个献身工运的工人。然而,在审视该事件时,我们应将其置于更广阔的时空坐标系中,即结合“保鄂”背景下的湖北社会深入考究,重视史事的整体性与连贯性。1913年的兵工厂风潮,以梁瀚生之死为标志分为两个阶段,前段为出于经济原因的疾风骤雨式罢工,后则演化为一场应对黎元洪秋后算账的凄风楚雨。通过对此次汉阳兵工厂风潮新探与梁瀚生之死辨析,可发现,以黎元洪为主导的“后武昌首义时代”的鄂省,共和约法不过是一纸空文,民众的苦难却跃然纸上。

一、“后武昌首义时代”下的湖北社会

自武昌首义起,到1913年底段祺瑞督鄂,对于湖北社会,这一段时间,可称之为“后武昌首义时代”。清帝逊位,北京的袁世凯集团、东南的国民党集团、武昌的黎元洪集团与西南西北的地方军事集团共掌国家大局。此间,作为首义之区的鄂省面临相较他省更为错综复杂的社会形势,黎元洪集团、国民党集团、其他南方革命党派别、武昌首义军功阶层、各种会党及后驻的北洋军队等多方势力盘踞江汉,左右荆楚。“后武昌首义时代”的湖北社会民生凋敝、军政混乱,正如冯天瑜先生指出:“从1912年初至1913年底段祺瑞督鄂之前,湖北基本上被军政府所控制。此间,这个省份虽然在全国享有‘首义之区的盛誉,其实社会生活的‘内骨子是依旧的。”

其一,黎元洪主鄂,湖北社会难以挽回的民生凋敝之势更甚前清。南北和议,此时民国“四海困穷,民生凋敝;帑枯于上,产匮于下”,而干戈稍息的湖北省困境较之他省又尤为深重。《时报》曾如此形容鄂民之状:“鄂民生计困难已久,共和以后,谋生之途愈少,衣食住益贵。幸福未见丝毫,惟睹满目饿殍。街衢之中,老少乞丐追逐行人,所在皆是,警察亦无术禁制。”以财政为例,清季,鄂省便遭苛政如虎的横征暴敛。首义后,革命军有革除一切陋规之布告,但当1913年武昌、汉阳、黄冈、蒲圻等十三县先后呈请省财政司酌减苛税时,“该司因本省财政支绌,对于黄冈等县求免陋税则否认;对于武昌等县求折银价则驳斥,且有实征实解之命令”,辛亥前后,“是不啻变陋规为正税,于满清薄税之名亦不保存,殊属非是”。当时湖北市面,流通有银元、铜元及官钱局发行的纸币(官钱票与银元票)三种货币。起义后,现银缺乏,铜元亦不多见,惟银元票充斥市场,该银元票法定价值每元换钱千二百文,犹不能自由兑换,每日一人只能兑换一元,市间因难以兑钱,故贬其价为一千零数十文,而一般贫民因兑换所兑钱为一千二百,因“武汉失业者,至此遂陷绝地”,于是群往兑换以资生活,乃至“兑换所男女拥挤,强力争先,挤死踏毙者日有所闻”。至1913年二次革命前夕,北洋军第六镇抵鄂,鄂湘二省大受骚扰,“是以纸币愈形阻滞,几无受主”,形成“实为从来未有之奇局面”。

其二,混乱的军政共同体铸成“后武昌首义时代”悬挂在湖北社会穹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战端既生,民生与社会非能轻易保障和稳定。军队秩序严重失常,是摆在1912年初临时政府面前的棘手难题,为此,临时大总统孙中山曾指斥道:“此次改革,原为救民水火。乃闻各省光复以来,各地方行政长官及带兵将领,良莠不齐,每每凭藉权势,凌轹乡里。有非依法律辄入人民家宅,搜索银钱、衣物、书籍据为己有者;有托名筹饷,强迫捐输,甚至虏人勒赎者;有因小忿微嫌,而擅行逮捕人民,甚或枪毙籍没,以快己意者;排挤倾陷,私欲横溢,官吏放手,民人无依。”同时,湖北潜伏更为尖锐的矛盾,“所呈种种怪状颇多为各省所无,而独为鄂省所有”。这种怪状首先是政治上的极端腐败,“汉口警视厅厅长可以无罪而杀人;武昌财政司长可以奸占有夫之妻而无事;各属抢劫巨案,日丛于报纸之书;各知事滥刑无辜,时闻于小民之口。官方罔飭,民气日疲,水深火热,殊堪浩叹。”再如司法者,“湖北各县审判庭虽已一律成立,而法庭之黑暗有甚于前清州县衙门。贿赂公行,毫无顾忌;草菅民命,仍用酷刑。”此间,湖北都督府的特殊权力机构——军法处——无疑是军政混乱最具象征性的机关,武昌军法处兼掌军、法两权,在动乱年代由军人粗暴干政,生动绘制了其时湖北社会“法表军里”的政治生态谱系图。1912年张振武案发后,参议院参议员陈家鼎就曾公开抨击武昌军法处“不问民事、刑事,不分军人、普通人,悉送该局处决,其行使大权,漫无限制。鄂检察厅、审判厅之柄渐移该局。夺司法独立之权,启军人侵法之渐”。

民生凋敝、军政混乱共同建构起“后武昌首义时代”湖北社会的主要特征体系。可见,黎元洪主导的湖北都督府并不能救民于水火,糜烂的湖北社会需要一股新兴的革命力量力挽狂澜,于是,此起彼伏的革命事件接踵而至,与黎元洪的“保鄂”观产生激烈冲突。

二、黎元洪的“保鄂”

武昌事起之时,黎元洪出任鄂督原因,一为性情敦厚且享有一定声誉,一为革命派内部各种势力妥协合作的产物。黎氏一面出于个人利益审时度势,另一面是被逼无奈地稳定大局,如汤化龙所坦白:“最初,黎元洪和我都明确的不是革命党人。但是,让我们看到瑞瀓残酷屠杀和专制行为时,我们为情势所迫,负起稳定局面的责任。”此后,“国体新更,人心浮动,如新潮出匣,横决四溢。如沙砾走盘,屡搏不聚”,黎元洪自诩身负督鄂重则,有维持秩序的“保鄂”大任,而其他多方势力对鄂省民生凋敝、军政混乱的社会秩序强烈不满,企图再次通过革命的方式摧毁重构,在黎氏看来,“风潮频起,此仆彼继,愈接愈厉”,已经严重影响到湖北秩序与督府权威,必须及时弹压以维大局。革命的力量主要有两股:一为因裁军退伍问题而引发的军队风潮,一为不满黎元洪的武昌首义军功阶层与进步革命团体。

民初国家财政困难、人民怨声载道,逐渐形成了一股共同的全国性舆论思潮。黄兴就认为:“方今兵多响绌,非裁减军队不足以救危亡。”1912年2月,南京临时政府以南北统一、战事已将终结,通电各省裁减军队,“凡各省军队宜就各该省情形酌留若干外,务希设法遣散,俾免滥竽。”同年4月,黎元洪致电袁世凯,并致电京外各机关,提出将军务、民政划为二途,此电文不厌其烦地列举了十害以痛陈军人柄政之弊。黎元洪主张军政二分的同時,大刀阔斧地进行军队裁撤,引起了湖北新军人阶层的强烈不满。譬如1912年8月,黎氏拟将湖北八镇军队并为四镇时,鄂军二协三、四标哗变,“一时枪声隆隆,各界戒严”。

武昌首义军功阶层与进步革命团体与黎元洪的斗争更激烈。1912年3月,武昌毕血会、教导团、将校补充团及各军队之少数军人,组织改良政治群英会倡行二次革命,黎氏速镇之。7月,都督府以“煽惑军界,假改革政治为名,希图推翻军政民政两府,破坏各司”为由拘杀军官祝制六、江光国、滕亚纲等人。8月,借口张振武、方维等“在鄂中谋乱确实罪状,事破复到京勾结形迹”,黎元洪电请袁世凯杀之,爆发了轰动全国的张振武案。1913年三四月,以季雨霖、詹大悲、熊秉坤为主导的改进团结合军人等共计数万人拟推倒黎元洪,被急遽镇压。此外还出现了军国建设会、公民讨贼团、铁血都督团、民生急进会、侠勇暗杀团、义侠诛贼团等各种革命组织。革命事件接踵而至,汇聚成二次革命的前奏,但最终一一落败,正如吴剑杰所说“自认为可以重演两年前武昌首义的话剧”。

清王朝覆灭后,黎氏在湖北与全国的地位愈发高涨,所谓“北有袁大总统,南有黎副总统”,但“后武昌首义时代”的湖北社会革命迭起,与黎氏俨如天平两端,左右摇晃,这种现象使黎氏十分紧绷,甚至于达到神经质的地步。1913年2月,“黎公以鞭炮罪易惊扰人心,现值戒严,特饬警厅出示,禁商民于古旧历度岁祀神放鞭及燃花炮,违者按违警律扰害公安治罪。且不准商铺停贸关门,有不照常交易者罚”,鞭炮扰人为台面敷衍之辞,忌惮革命人群的枪声淹没在新岁炮声才是都督府深层次的考量,同时“不准商铺停贸关门”又反映了鄂督府维持现有秩序的需要,时人感叹道:“共和反不如专制之自由也。”到二次革命前夕,湖北的内乱与外忧已如火山口之岩浆,随时喷涌,为此黎氏竟不惜多次主动电请北京增派军队至鄂,其时湖北“无处莫非北军纵队,沿铁路巡查严紧,俨如辛亥秋战时之景象”。

自武昌首义之后鄂省频现“有碍大局”的“骚乱”,加之黎氏在被推举时险些被杀祭旗,保全自身与维持大局两种意愿碰撞激荡,共同催生出黎的“保鄂”意向,但实际的所谓“保鄂”只是黎元洪一厢情愿的幻象。“一年以来,武汉间杀人多矣。只须乱党二字,便可任意屠戮。一刀杀却,投尸大江,何等爽快干净。今仅一日杀四十余人,而论者訾其残忍,谓恐杀机日煽,仇警愈深。……吾忆黎宋卿辞领赣督之电,有曰不敢再以乱鄂者乱赣,嗟乎,黎岂真有乱鄂之志欤?何其所为之一至于此也。”对于革命党而言,黎元洪才是“乱鄂”的罪魁祸首,正如当时舆论对他的批判:“谣言蜂起,人人自危,乱机一动,蔓延不已。夫以乱止乱,乱何可止;以杀止杀,杀将益惨。展转延生,何有纪极。”1913年汉阳兵工厂风潮,正是爆发在这样的历史社会背景之下。

三、1913年汉阳兵工厂罢工风潮新释

1913年的汉阳兵工厂风潮,以罢工代表梁瀚生之死为转折点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段为经济原因所引发的疾风骤雨式遽然罢工,令都督府惊慌失措;后段则聚焦梁瀚生之死,应对黎元洪的秋后算账,演化为一场凄风楚雨。

(一)疾风骤雨:首次罢工的原因与开始

1912年以后,工人工作时长大多为十二小时到十四五小时,最长的达十七八小时,且劳动条件十分恶劣,而工人的工资却非常低,货币贬值和币值混乱,也使实际工资发生贬值情形,从而给工人带来很大的痛苦。加之当时湖北官钱局发行的纸币“愈形阻滞,几无受主”,湖北支绌达极点,“纸币充斥,一元之官票只值现七角数分,为年余所未有之事刻”,在湖北纸币价格跌落的大环境下,汉阳兵工厂全厂薪工纸币与官票对成搭发,吃亏太紧,“于(五月)二十七八九等日,连次要求总办,请仍发银洋,以恤工人困苦”。总办刘庆恩据情转呈黎元洪,被黎以“现在纸币正在设法整顿,近数日来,已日涨一日,该厂员司,薪工若概发官票,筹措殊不易,易故仍对成搭发”回绝,并令刘庆恩善为劝导,希望工人“均知大义,共体时艰”。

三十日夜,工人齐聚古琴台相率罢工,后刘庆恩前往厂内劝导却激化了矛盾。五月三十一日,刘庆恩在“特请总办当众明白答复”的最后要求下拒绝工人请求,并扬言道:“勿再藉词要挟,三日不开工,诚恐欲拉人力车而不得也”,工人尊严被狠狠践踏,怒发冲冠。恰逢汉阳南岸嘴各翻砂厂机器厂十余家工人,亦因工资微薄,百物昂贵,私结团体,同盟罢工者千余人,以要挟厂东加价,此风侵及兵工厂,罢工之事愈不可遏,遂投票公举代表梁瀚生,“(三十一日)晨九点钟,率全厂工人三千余人渡江,至省往都督府要求”。刘庆恩在工人渡江后亦渡鄂,并在文昌门口与工人发生激烈冲突,双方呈剑拔弩张之势。

刘在工人渡江前就已一面嘱所厂员司维持秩序,嘱厂内所驻军队严紧戒备;一面电示附近驻扎军警派队前往弹压。黎元洪在接到该厂报告罢工情形及渡鄂消息后,也一面赴汉阳该厂调查原因,一面调查工人举动。疾风骤雨遽至,黎元洪措手不及,派参议蒋秉忠出府排解甚久,工人提出撤办刘庆恩与薪发银洋两要求,蒋云明或今日下午即有批示,工人始出城渡汉。

都督府顾问曹进赴该厂调停,“自一号至三号竟无一人到厂作工,且于罢工之前潜将各厂机器上要件拆卸收藏,即另招他工亦难着手”,曹进与刘庆恩商议,“以刻值军情紧急,不可久任停工,各工人薪资有限,吃亏不起”,遂决定“所有工人薪资在念元以下者,概发铜元官票,不搭银元纸币,其在二十元以上之工头技师,仍分成搭发,总理、总工师等则概领纸币”,“工人已表满意,四号照常开工”。

(二)凄风楚雨:罢工风潮的延续和平息

六月十日,罢工甫平,受刘庆恩控诉,前文所述武昌军法处就以“受局外之指使,许以如将厂内弄得破坏,即酬以巨款并为作禀捏控该总理刘庆恩冀将刘推倒”为藉斩决罢工代表、造炮厂工人梁瀚生,悬首于厂前示众,并通缉枪炮厂司书马子仲(马已闻风而遁)。

梁氏死后,工人皆愤,“群谓梁氏以工人公举而邀求改发纸币,即定死罪,较之前清,苛刻不啻倍蓰,如不谋抵制方法,将伊撤去,以后工人遇害,恐殆有甚于梁者。”于是不約而同,无一人到厂,并陈请工业总会质问黎元洪,黎命军法课调梁供词给阅,宣称“拘捕时于其宅中抄得炸弹数个及与铁血都督团通函凭据,有密谋破坏该厂种种计划,马子仲亦系同谋”,代表无词而退,但众工“终以梁为罢工而死,应请将梁罪状详细宣布,否则一律改业”。

同时,工人“以梁无辜受戮,全体不服,通告武汉各工厂工人于十号齐集汉口广东会馆,讨论一切及对付刘庆恩方法”,刘庆恩派遣军警宪兵前往干涉阻止,工人因义愤所集,“不期而会者千余人”。其时之场面,竟出现了本性极忠厚、毫不多事的江南籍工匠孙福元“痛梁某之埋冤,恨当道之残酷”,手执利刃刺向胸际,又有徐某执菜刀砍向左背等壮烈惨象。驻扎该处宪兵目睹此情,恐激成变故,遂命人将孙某、徐某抬往医院医治,奈孙徐坚执不可,声言若不开会,愿死于此地。经香山籍工人刘汉威调停,请宪兵允许该厂工人开会,宪兵等亦以工人此举系公情非私怨可比,乃许之。于是首由刘发表演说,与众工人达成四项协议:后日再聚广东会馆讨论此事;质问军法处据何罪状杀梁瀚生;通电各省请申公论;后日到会者须本人愿意,不用丝毫勉强。演说完毕后,“众工人异常激昂,皆愿杀身以明梁某冤□,而求都督严惩刘庆恩之不法”。

当然,其时厂内工人也非全体一致,“连日工业总会派员开导,本地工匠与秉性诚朴者多已到厂工作,惟铸炮厂、造弹厂二处为粤工势力范围,其团结力较坚,正法之梁瀚生又属粤人,故始终坚持不懈”,粤工此时的斗争目标依旧坚定,即因“刘庆恩为人残酷,梁瀚生系被冤杀,若在该厂作工,被动辄以军法残害,岂不皆送性命”,即要求必须撤办刘庆恩。与此同时,黎元洪收到兵工厂粤工即将联合造币厂、武昌纺织四厂等厂粤工罢业消息,认为此事将危及国计民生。“鄂商某巨子”深维其同乡生计,言于黎元洪:“工人联合,声势日甚,恐影响于商务前途,公又何惜一刘庆恩,致兵工停辍、市面摇动耶?”此时的刘庆恩若热锅蚂蚁,进退两难,自请辞职,黎元洪因势利导,荐之到陆军部任差,改派前城守司令刘炳福接充,风潮到此平息。但风波平息,只是黎元洪做的一篇表面文章,刘庆恩不久即被复职,重掌兵工厂。可见梁瀚生之死,毫无说法;工人之血,付诸东流。

1913年汉阳兵工厂风潮的爆发深深植根于“后武昌首义时代”湖北社会土壤之中,其中的转折性事件——梁瀚生之死——的原因,表面上看是杀一儆百,但实则蕴含更为复杂的多重因素。

四、梁瀚生之死辨析

前文已述,汉阳南岸嘴各翻砂厂、机器厂十余家工人因为薪资问题同盟罢工,规模达千余人,并且“此风侵及兵工厂”,说明在此次兵工厂风潮前汉阳也有过大规模罢工活动,但结果确为“各厂主已允所请酌加”,并没有发生人员伤亡。梁瀚生只是兵工厂一名极其普通的员工,却惨死于这次风潮,其中原因值得探究。

首先,来看风潮爆发的时间与地点。“鄂省汉阳旧有兵工厂,其制造能力素称首屈一指”,不啻清季和民国最大的兵工厂之一。武昌起事,“汉阳旋亦为革命军所占领,汉阳知府出走。汉阳兵工厂又为革命军所得,获得军械无数”,所以革命军在回忆分析起事成功的原因时就认为“我鄂此举,本千古未有之局,实由人心巩固,地势胜利,而汉阳兵工、钢药等厂尤为得其所也”,武汉形势,所谓“汉阳失,兵工厂资敌;龟山失,武昌在其鸟瞰下,不易保守”,黎元洪不可能不知兵工厂对于南北局势的重要性。

1913年4月,以季雨霖、詹大悲、熊秉坤为首的改进团结合军人等共计有数万人,旨在推倒黎元洪。此刻的湖北已乱成一锅粥,“鄂垣近因改进团谋乱,缇骑四出,军警密布,拿获之犯,日有所闻。都督府军法处已成一大流血场。连日在内秘密处决者共有二十余人之多,所杀者十九系军政学各界知名人士”。5月,黎氏赞同将厂收归陆军部管辖,总办刘庆恩奉部令,“勿徒致力于扩充方面,须加工开全机赶造快枪与子弹”,这既是南北局势紧张的体现,又反映出工人劳动负担的加重。同月,由中华民国工党领袖徐企文组织的联合会党、退伍军人、上海制造局下级军官等发动了攻打江南制造局事件,“外间谣言,乱党谋攻上海制造局失败,欲破坏汉阳兵工厂,故煽动工人滋事也”,所以黎元洪在首次罢工后十分紧张,即刻撤换弹压不力的驻防军队,调江南黎天才之兵前往。梁瀚生死后,舆论汹汹,黎氏被逼无奈,给出的解释为梁瀚生与铁血都督团有勾结,密谋破坏,又“黎公因上海制造局进攻未几,汉厂又有阴谋破坏,恐一经宣布,人心惶惶,牵动大局,故宁受舆论之唾骂,不肯宣布秘情”,这是其应付舆论一贯的托辞套路。可以说,二次革命前夕,南北大战一触即发,在不断涌现革命事件的湖北环境下,以黎元洪为首的鄂督府神经已绷至极点。

其次,是风潮爆发的形式与规模。1913年汉阳兵工厂罢工风潮以五金工人的帮会组织“老君会”为名,“老君会”是打铁工人每年一度的传统聚会。民国初立,北京政府就对在革命中起到助推力的会党极其敏感,为此,袁世凯于1912年9月、11月连续两次发文通饬严禁秘密结社,认为“此等秘密之集会结社,若不先事预防,小之则流毒社会,大之且危及国家”,甚至把设会结党当作“以图暗杀破坏大局者”。黎元洪向来坚持“保鄂”“保国”准则,所以在对待湖北的哥老会等会党时呼应北京,“惟国家政令统一,会社名目例应取消。顷据该社长等公请解散,并呈明此后如有假该社名义在外招摇滋事者,请以军法治罪等情”。

1913年6月21日风潮未平之际,黎元洪即令兵工厂总理刘庆恩严查严惩厂内结社之事。黎氏认为“厂中工人自应与军人皆有一定之纪律,所有结社集会更不得不受正当之制裁”,并听闻厂内传出“以前此罢工风潮不宜惩办梁瀚生等语”,这是“起不良之观念,作无理之要求”,而“值兹民国成立,国基宜固,兵工厂为制造军备之□地,若竟任其自由联合,任意讥评,必至影响及于全国”。兵工厂结会加重了黎氏的疑心。另一方面,“工人联合,声势日甚”,初次罢工时,就有三千余人渡江,往来船只纷繁,围观群众不绝,在文昌门口更是与刘庆恩团体、督府宪兵爆发激烈冲突,黎元洪认为“工人罢工性成,习气嚣张,如再有团体联为一气,将来要挟滋事,必致层迭而起”,兵工厂风潮的规模又促使黎氏行“重典之治”。

到底是否会有所谓“谋乱”汉阳兵工厂以助力“革命”的可能?答案是肯定的,风潮平息不久的1913年9月,就发生了厂内巡警李汉辉与党人共谋攻兵工厂,被复职的刘庆恩查获。那么梁瀚生是否如黎元洪所说,与所谓“革命乱党”有勾结?以梁瀚生为代表的汉阳兵工厂工人究竟是不是为了“乱鄂”?非也。6月4日,都督府排解了工人薪资之困后,众工“已表满意”,即各行其职,并没有另外多余的过火举动,此其一;众工请求刘庆恩遭拒受辱后,群情激奋,梁瀚生才被推举为代表进行罢工,并没有长时间的预谋与规划,此其二;梁瀚生是被刘庆恩抓获,被指为“谋叛之人”,督府要求杀之,大有公报私仇之嫌,此其三;梁瀚生死后,众工皆为其无辜受戮之冤愤愤不平,全体不服,并质问军法处与通电全国各省请申公论,酿起更大风潮,如私下真为“乱鄂”,何必不就此而止而自投罗网?此其四;舆情鼎沸之际,黎元洪并没有给众工合理的详细解释,在令刘庆恩禁止兵工厂结会时,也没有指梁瀚生为“乱党”。如真大义凛然,何必自讨苦吃?此其五;刘庆恩遭罢,风潮平息,众工满意,何来乱事?此其六。综此六端,不管是从兵工厂内部逻辑分析,抑或从外部都督府方面解释,以梁瀚生为代表的众工都绝非为了“乱鄂”。概言之,梁瀚生是死于黎元洪所谓的“保鄂”观之下。黎元洪主导的湖北都督府已经自我认定兵工厂风潮异于他厂,不仅是出于薪资的罢工,而是和此前迭起之革命事件相同,为一次有规划、有预谋的“乱鄂”行径,所以流血会成为事件发展必经途径。

梁瀚生之死,无疑是具有历史代表性的。梁瀚生是汉阳兵工厂的一名普通工人,但他亦是千万苦难鄂民的一个缩影,反映了黎元洪“保鄂”的话语下的鄂民之难:民生凋敝、军政混乱。黎元洪残酷镇压与其意见相左的革命者和行使正当权利的社会群众,而将共和约法抛之脑后。1913年6月28日《民立报》载,“匪党机关之名目,几于无时不有破获,匪案之报告,其中原因复杂颇难一一具详,总之军政府疑心生鬼而府中调查侦探等又以有事为荣,草菅人命,往往以小报大。积疑成似,为若觉见好建功地步。一年以来,盖不知枉杀几许好头颇矣”,更为荒谬的是,“某氏云某日某机关命提三犯处决,不意忙乱中竟多提一人杀之”,据此一端,“可知人命之贱殆奠如鄂中若也”,而“平日军政府惩办匪案,其罪状往往秘不宣布,且有正法后用布麻袋盛尸,投之长江以灭迹者,殊非法治”。

中国工运的伟大先驱邓中夏在《中国职工运动简史》中指出:

中国工人的罢工斗争,无疑的发生很早,辛亥革命的时候,就已经有很多工人参加革命斗争的事实,但都已湮没不可考,我们这里只来叙述两个为老一辈的工人所知道的罢工运动:一个是一九一三年漢阳兵工厂的罢工……领导这次罢工的叫做刘某……但结果这位领导罢工的英雄被处了死刑。现在武汉老一辈的工人尚能记得他。

领导罢工之刘某属记述有误,该为梁瀚生。邓中夏的时代,武汉老一辈工人尚能记得他,但时代的前进,好似把梁瀚生湮没在了历史长河之中。鉴于此,对于“中国第一个献身工运的工人”来说,掘隐钩沉,是必要的。

五、余论

辛亥前后,湖北的社会土壤相较于全国其他省份或许略显独特性。“保鄂”的话语系统,也确可以推而及之,上升到“保国”。1913年7月二次革命之际,福建讨袁军总司令许崇智曾致电策反黎元洪:“深冀我公,速自后悔,立与袁贼断绝关系,率汉上十万健儿,直捣巢穴。悬商纣于太白之旗,置路易于断头之台……将来之历史,奚免恶名。遗臭留芳,在此一举。”黎元洪并没有响应二次革命,他在南北战事中策划战守、防范维持,袁世凯将其誉为“东南砥柱”,战后特手书“民国柱石”匾额相赠。北京政府认为黎氏是“保鄂保国”砥柱,名震天下;革命党人看来,黎元洪是“乱鄂乱国”之人,需要及时醒悟。许崇智的话是具有前瞻性的。如今,对黎元洪的研究仍有不同意见与争论,但说黎会百世流芳,未免贻笑后人。

由是观之,戳开“保鄂保国”弥天美梦的幻象,挖掘出的是惨淡的人间实景:“以观内政,则乱民载野,伏莽载原,若火燎原,罔知所届;以观外交,则库患未平,藏忧方炽,茫茫边塞,夜有哭声;以观财政,收税目亏,借款垂尽,冰洋戈壁,草木俱穷;以观军事,则饷械支绌,军队嚣张,刮髓磨膏,坐供骄子。”

革命党人陈家鼎曾自嘲自叹“二十载流亡,一场春梦”,但他又说“曾与中山,言及我党,权利可让,历史必争”。历史已经证明,黎元洪的“保鄂”观之下,共和约法成一纸空文;苦难惨象,跃然纸上。与此同时,中国社会亟需一股真正的、全新的、为民族谋复兴、为人民谋幸福的坚强革命组织来扭转乾坤。

参考文献

[1] 王爱平. 民国初年汉阳兵工厂工人的两次罢工斗争[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2).

[2] 冯天瑜,张笃勤. 辛亥首义史(下册)[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6.

[3] 易国幹. 黎副总统政书[M].上海:上海古今图书局,1915.

[4] 武汉大学历史系中国近代史教研室. 辛亥革命在湖北史料选辑[M]. 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

[5] 憔悴湘潭草木兵[N]. 民立报,1913-06-08(8).

[6] 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史料编译组. 近代史资料·辛亥革命资料[M]. 北京:中华书局,1961.

[7] 大革命之一回顾(续)[N]. 民立报,1912-10-16(2).

[8] 参议院查办鄂都督案[N]. 民立报,1912-09-09(6).

[9] (美)周锡瑞. 改良与革命:辛亥革命在湖北[M]. 杨慎之,译. 北京:中华书局,1982.

[10]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组. 辛亥革命资料类编[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11]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 黄兴集[M]. 北京:中华书局,1981.

[12] 严昌洪. 辛亥革命史事长编[M]. 武汉:武汉出版社,2011.

[13] 中国大事记[J]. 东方杂志,1912(9).

[14] 吴剑杰. 武昌首义——辛亥革命在湖北[M]. 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1.

[15] 乱鄂[N]. 民立报,1913-06-30(8).

[16] 大革命之一回顾(续)[N]. 民立报,1912-10-13(2).

[17] 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 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一册)[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18] 鄂中财政之新吏[N].申报,1913-05-31(6).

[19]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武汉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 武汉工商经济史料(第2辑)[M]. 武汉: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武汉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4.

[20] 兵工厂风潮再志[N]. 民立报,1913-06-07(8).

[21] 汉阳兵工厂罢工风潮[N]. 申报,1913-06-05(6).

[22] 漢阳兵工厂罢工风潮详志[N]. 大共和日报,1913-06-06(6).

[23] 兵工厂罢工风潮平息[N]. 申报,1913-06-09(6).

[24] 鄂省近事记要[N]. 申报,1913-06-11(6).

[25] 兵工厂之冤狱[N]. 民立报,1913-06-14(10).

[26] 兵工厂风潮愈烈[N]. 民立报,1913-06-17(8).

[27] 中国史学会,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 北洋军阀(1912-1928):第一卷·北洋军阀与北京政府[M]. 武汉:武汉出版社,1990.

[28] 汉阳兵工厂风潮之结果[N]. 申报,1913-06-26(6).

[29] 武汉市档案局(馆). 武汉市档案馆馆藏辛亥革命档案资料汇编(史事与纪念)[M]. 武汉:武汉出版社,2013.

[30] 禁止兵工厂工人结会[N]. 申报,1913-06-22(7).

[31] 叛党犹不忘情于武汉耶[N]. 亚细亚日报,1913-09-07(3).

[32] 鄂议会之新提案[N]. 民立报,1913-06-28(8).

[33] 邓中夏. 中国职工运动简史[M]. 天津:天津知识书店,1949.

猜你喜欢
首义黎元洪汉阳
武昌起义后有关“首义”的历史记忆
辛亥“首义”与环卫工人
纪念辛亥革命110周年
诗的对比(外一篇)——刘长卿《送李中丞归汉阳别业》
黎元洪关怀下级
「纯德」黎元洪
“纯德”黎元洪
武汉汉阳老年大学校歌
业务再延伸,汉阳所获神龙公司实验室认证授牌
黎元洪忍辱负重谋升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