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议西方古典美学中的理性真实观

2024-05-29 02:00孙域钦
中国故事 2024年2期
关键词:新古典主义柏拉图感性

孙域钦

【导读】西方传统的古典美学将真实视为比美更高、更加永恒的美学目标和理想,最高的真实只存在于理性之中。古希腊的美学思想认为事物的真实性归于其对永恒理性原则的符合,近代新古典主义指出文艺的真实在于自然原型理性而理想化的加工,德国古典美学认为最高的真实即于人的内在理性和“心灵”。

我们常有“艺术的生命在于真实”或“真实是艺术的生命”之类说法,它说明了艺术与真实之间存在着某种必然的重要联结。实际上艺术与真实的关系问题几乎同艺术的历史一样古老长久,艺术与真实的关系甚至成为考量艺术价值高下的重要标杆。

一、古希腊美学中的理性真实

西方古典哲学美学的发端是古希腊,而“希腊哲学在公元前6世纪就大胆地并几乎是猛烈地踩出了由神话通向理性的道路”。崇尚理性是古希腊美学的基石。早期古希腊哲学家对真实的终极思考暗含在对世界本源的追问之中。泰勒斯认为万物之源为“水”,毕达哥拉斯认为是“数”,巴门尼德认为是“存在”,德谟克利特则认为是“原子”。虽然没有对真实直接地发问和确切统一地回答,但这些观点都具有否定性和指引性的含义。它们否定了感官的实在性,认为最高的真实和实在不在于我们看到、感受的样子,直接的感性所得不如理性思辨切中事物的本质。

柏拉图的理性真实观建立在其“理念说”的基础上。柏拉图将“理念”解释为神的创造,人无法通过肉眼看到,只能通过心灵和理智“看”到。柏拉图认为 “为了认识灵魂的真相,我们一定不能像现在这样。在有肉体和其他的恶和它混在一起的情况下观察它。我们必须靠理性的帮助,充分地细看它在纯净状况下是什么样的”。他将真实归于理性,认为现实世界是真实的影子和摹本。而艺术模仿现实,就是“影子的影子”,与真实“隔了三层”,从而否定了艺术的真实性。同时,柏拉图认为艺术是非理性的,“文艺滋生情欲”,因此也不具备道德意义上的真和善。克罗齐在《美学的历史》中认为,柏拉图“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对艺术作出过真正伟大的否定的人”,指的就是其出于理性原则对艺术真实性及真理性进行的严厉批判与否定。

如果說柏拉图谈论的是“理念”的真实,那么亚里士多德谈论的则是“形式”。“形式”和“理念”在西文中实际是同一个字,都是eidos。亚里士多德继承了柏拉图将宇宙作为一个永恒不变的理念体系的观点,理念或形式是最真实的,但二人又有所不同。首先,亚里士多德认为,“一个事物成长以后,它就实现了它的意义、目的或者形式。形式是它真正的存在,它的实现或完成”。可见,柏拉图的“理念”是静止的实体,而亚里士多德认为“形式”是能动的。其次,柏拉图将理念世界与现实世界分离,将现实的事物看作理念的摹本,是偶然的,而理念是真实的实体。亚里士多德则拒绝这种分裂,他认为“形式与物质永远共存,宇宙是永恒的”“形式实现于事物中”,也就是说,形式是永恒的真实,但它不在物质以外,而在物质以内。

在艺术真实性的问题上,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持相反的态度。在《诗学》第九章中他指出,诗人所描述的是“可能发生的事”,而历史学家叙述的是“已发生的事”。历史叙述的是个别性的事件,而诗歌揭示的是普遍性的、规律性的东西。因此,“写诗这种活动比写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更被严肃地对待”。也就是说,艺术的真实不同于历史或现实生活的真实,艺术不是现实生活机械地“再现”,而是展现事物“应有的样子”。

二人的共同之处就是将理性的精神世界,即“理念”或“形式”看作永恒的、至高的真实。古罗马时代的古典主义美学家贺拉斯与朗基努斯等人的真实观,都是建立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建立的理性体系上。古希腊被神化的理性之真,对后来的中世纪神学以及近代古典美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二、近代新古典主义的理性真实

中世纪基督神学与经院哲学,将柏拉图的“神的理念”的观念进一步神化,理性不仅是世界的客观性质和本原,更是居于世界之上的上帝的意志。文艺复兴开始,人们用人的理性来对抗神性。被基督神学异化的理性,开始向人的现实生活回归。自然科学领域,哥白尼的日心说及牛顿力学体系的出现,带来人类理性的巨大觉醒,也确立了理性认识在近代思想中的主导地位。

笛卡尔提出著名的“我思故我在”,将人思维的存在,即理性的存在看作无可怀疑的真实。他说:“我们现在从事的只是寻求真理,所以我们首先就要怀疑感性的东西和想象的东西是否存在。”感性经验在笛卡尔看来是具有欺骗性的,理性的真实性和确定性被推向一个高峰。

这种理性真实观在文艺美学领域表现为新古典主义,它的立法者布瓦洛在美学著作《诗的艺术》中提出,“只有真才美,只有真才可爱”“真应统治一切”“自然就是真实”。也就是说,在他看来,真实和美、自然、理性实为一体,这里作为真实的自然,不是客观自然界或现实生活世界,而是普遍的理性与人性。因此,布瓦洛认为,文艺的真实是“逼真”“象真”。也就是说,艺术表现真实,不是自然主义地模仿现实中的真实事件,而应理性地对自然原型进行理想化的加工。诗人和艺术家“唯一应当钻研的就是自然人性”,想象力和创造力需要接受理性的指引并服从理性法则。布瓦洛提倡的真实,是一种普遍、永恒的、绝对的规范和准则,他倡导的“三一律”就是这种理性准则的具体化。

布瓦洛用人的理性来置换中世纪的上帝,这种理性真实观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被法国新古典主义艺术家和学院派奉为法典。安格尔提出“要去伪存真,就得靠理智来支配”,及普桑认为理性的标准和节制不是别的,是“事物在本质上保存自己的手段”,都是强调艺术的真实只能建立在理性的基石上。“理性”是普桑书信与对话中最常提及的概念。他将理性判断看作是美学的前提,认为仅靠感官无法获得正确的东西。因此,新古典主义并不提倡艺术家通过直觉去描绘感性的情感,而必须掌握“规则”,以“规则”作为媒介去认识和表现情感。在普桑和安格尔等人的画中,我们可以看到对人和自然及其规则的安排。普桑的古典风景画是由各种各样的几何体构成的世界,圆柱体、立方体、锥体……甚至天上的云都是几何形般的稳定。湖泊的水都变成金属般稳固沉甸甸的液体。安格尔笔下的绅士与贵妇,他们端坐在那里,正视着观众,所有的表情、动作、仪态就像既定的字母,根据规则排列组合成诉说理性真实的艺术语言。这种规则是清晰的、确定的、普遍认可的,观者能通过解读这种语言规则获得真实感和愉悦。

温克尔曼的《古代艺术史》为新古典主义艺术提供了理论根基。理性被置于首要位置,对比例、尺寸、形式等“样式”范畴的强调都是为了服从理性法则。在艺术上仿古和以古为师,被认为是向真实靠拢的具体途径,因为“美只存在于真实之中,荷马和拉斐尔创作的那种真实是美的”。新古典主义认为,人物的刻画应当表现普遍性,而不是个别特征。古希腊艺术中的真实,并不是单纯模仿某个事物的真实,而是理性集合了自然造物中的所有关于美的理念,是最理想化的,也是最真实的。因此,服从理性和以古为师,成为新古典主义与学院派艺术恪守的法则。在学院派的等级观念中,素描占据高级的位置,决定了作品的价值。而色彩被认为是直接作用于感官的,需要被理性的线条和构图所统率,因此被置于低一层次。

三、德国古典美学中的理性真实

在康德的哲学体系中,真、善、美分别与知、意、情对应,真实是知识和科学思考的问题。而艺术是形式上“合目的性”的美,且不具有认识和反映客观现实的功能,因此在形式和内容上,都不具备反映真实的内涵。与康德不同,席勒与歌德都认为真实与客观自然相关,也都对艺术的真实性持肯定态度。但席勒强调的真,是“真正的人的天性”,即未被污染的人性本真,也就是内在的自然;歌德强调的是对客观现实的把握。歌德认为,古希腊罗马的古典诗歌是艺术是客观的、自然的、真实的、健康的,而近代浪漫主义诗歌脱离现实,违背客观自然的真实。也可以说,歌德的真实是一种具有古典理想的现实主义的真实。

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真实是“绝对理念”,也就是“绝对精神”,就是“心灵”。“理念”的真实,在于“是符合它的自在本质和普遍性的,而且是作为符合自在本质与普遍性的东西来思考的”。可见,真和真实的概念,在黑格尔的思想中,是“绝对理念”自我认识的内容,是与“绝对理念”相一致的,这样的真实,实质上也是理性的真实。尽管黑格尔和柏拉图都认为“理念”至真,但两人所讲的“理念”有所不同。柏拉图将理念神化,将其孤立于客观事物,视为抽象的、静止不变的客体。黑格尔认为理念具有辩证发展的、能动的主体属性,“本身包含各种差异在内的统一,因此它是一种具体的整体”。内部的差异导致理念的分裂和必然的外化,理念需要在“感性对象”中显现来自我完成,因此理念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

同所有古典美学家一样,黑格尔蔑视“感性真实”。他赞同艺术的使命是揭示真实,但认为艺术真实不在于其自身,而在于艺术背后的绝对理念的真实和理念在“感性形式”中的充分显现。在此意义上,他将美与真相区分。尽管在黑格尔看来,美和真都是“理念”,美必是真的,真是美的前提。只有当真取得了外在的感性的存在,显现于具体事物时,才具备美的可能。只有当事物所显现的外观和其内在本质(即理念或真理)完全统一,理念得到充分地显现,事物才是美的,艺术的真实性才得以实现。

四、结语

古典美学的理性真实观在西方古代乃至近代都一度占据统治地位。中世纪神学信奉的上帝之真,实际上也是属于神学理性的真实范畴。到了文艺复兴时期,真实在某些时候被肯定与感性经验相关,但仍是被理性所统摄的。是否符合理性的真实,是古典艺术的最重要的评价标准,理性真实居于现实的真实和美之上。在此标准下,艺术对真实的呈现通常是和谐与完滿的样貌,艺术的内容上表现为真善美的和谐统一,形式上表现为比例、体积、色彩、轮廓的和谐、优美、完整。因此,也可以说,古典理性审视下的真实,是一种理想化的和谐的真实。即使到了号称与传统决裂的现代,“理性”不再作为哲学美学关注的对象,我们也能从以布德尔、马约尔及亨利·摩尔等艺术家的作品中,看到现代艺术对古典“美的理想”的重新界定和吸收继承,也能看到构成主义、未来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们意图以不同形式的作品阐释时间的加速或静止,以追求无尽的真实和永恒。

参考文献

[1] 策勒尔. 古希腊哲学史纲[M]. 翁少军,译. 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2.

[2] 柏拉图. 理想国(第10卷)[M]. 郭斌,张竹明,译. 北京:商务印书社,2009.

[3] 克罗齐. 美学的历史[M]. 王天清,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5.

[4] 亚里士多德. 诗学[M]. 陈中梅,译注. 北京:商务印书馆, 1996.

[5] 黑格尔. 哲学史讲演录(第四卷)[M]. 贺麟,王太庆,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6] 安格尔. 安格尔论艺术[M]. 朱伯雄,译. 沈阳:辽宁美术出版社,1982.

[7] 黑格尔. 美学(第一卷)[M]. 朱光潜,译.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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