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野
【导读】黄庭坚一生作诗一千九百首,其叶县诗数量约有一百多首,还不到其总数的十分之一,因而长期为人所忽略。事实上,出任叶县县尉是黄庭坚踏入政坛的第一步,是黄庭坚思想上的重要转折点。叶县诗是黄庭坚早期诗歌发展的萌芽。探究黄庭坚叶县诗的特点有助于了解黄庭坚早期诗歌的形成与发展过程,以及黄庭坚体的主要特色。
黄庭坚诗歌自成一体。尽管宋人对其诗歌创作褒贬不一,但我们却可以从相关论断中找到黄庭坚诗歌创作的特点。同一时期的苏轼称其诗:“超轶绝尘,独立万物之表。”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辨》:“用工尤为深刻。”关于黄庭坚体的形成,学界早有论断。莫砺锋先生在《论黄庭坚诗歌创作的三个阶段》中判断出黄庭坚体形成在黄庭坚入官汴京之前,也就是说,黄庭坚体在其诗歌发展的早期阶段就已经形成。黄庭坚在叶县初入官场,这是他登进士后首次担任官职。这一时期对黄庭坚早期诗歌风格的形成乃至后期诗风的变化都有着深远的影响。叶县诗作为黄庭坚早期诗歌创作的萌芽,对黄庭坚体的形成有重要的影响。
一、语言艺术特色
(一)“无一字无来处”
黄庭坚《答洪驹文书》:“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黄庭坚评价杜甫之诗、韩愈之文“无一字无来处”。“无一字无来处”,即指作文、作诗所用之字、词皆有可考之处,简而言之为用典、用事。真正做到于詩中用典其实并不容易,黄庭坚叶县诗的用典虽未达到成熟老练的境界,却可以做到流畅自然。
这种“无一字无来处”的用典在黄庭坚叶县时期的诗歌创作中已经初显。例如《清明》中颈联包含的字斟句酌的用典:“人乞祭馀骄妻妾,士甘焚死不公侯。”诗人用两个典故两相对比,一写古代通过乞食祭祀用品而饱食终日的人还要对妻妾炫耀,暗指在官场之中尸位素餐之人;二写介子推“抱树而死”誓死不侍晋文公,喻指身有抱负的有识之士,表现自己对介子推政治理想和高尚人格的推崇与赞扬。《赵令许载酒见过》中颈联写:“广汉威名知讼少,平原樽俎费诗催。”诗人借赵广汉、平原君的贤臣之名,表达自己对同为贤臣雅士的许载的崇敬之意。除此之外,诗人更有全篇细密用典的佳作。《答德甫弟》:
鸟啼花发独愁思,怜子三章怨慕诗。鸿雁双飞弹射下,鹡令同病急难时。功名所在犹争死,意气相须尚不移。何况极天无以报,林回投璧负婴儿。
此诗用典虽多却不“诘屈聱牙”,诗人将用典与抒情相勾连,将兄弟间相思之情、知己之意,政治上不求功名、无愧于心的信念书写得淋漓尽致,非常出彩。首联以“愁”字引领全篇,其后以“怨慕诗”用典。《孟子·万章上》:“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朱熹集注》:“怨慕,怨己之不得其亲而思慕也。”表达诗人与德甫弟之间的相思之情、朋友之谊。颔联连用两个典故,将自己与德甫比喻成“鸿雁”“鹡令”两个象征兄弟的鸟,表明诗人愿与友人结为兄弟,共同进退。鸿雁、鹡令的意象亦见于杜甫《舍弟观赴蓝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一诗中:“鸿雁影来连峡内,鹡鸰飞急到沙头。”其用意相同。“鹡令”一词最早出现在《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意为兄弟应急难相顾。颈联在此诗中至关重要,它既是承接前两联用典的过渡句,也包含着诗人喷涌而发的政治豪情:诗人表明自己不为功名利禄而奔波,矢志不移。尾联之典出自《庄子·山木》,诗人以“林回投璧负婴儿”的典故将自己要抒发的情感推至顶峰。由此可观,黄庭坚在早期叶县诗中就展露出用典细密、流畅自然的语言特色。
(二)化简为奇
“化简为奇”是一种语言风格,通常是从简单的意象入手,着意突出意象特点。这样的表达方式在黄庭坚的叶县写景诗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如《次韵赏梅》:“安知宋玉在邻墙,笑立春晴照粉光。”诗人将梅花喻为宋玉一般气质出尘、仪表堂堂的美男子,以此表现梅花的风姿。自古以来,花都被认为是美的象征,故古代诗人借花喻人的诗作有很多,如《诗经·魏风·汾沮洳》:“彼其之子,美如英……彼其之子,美如玉。”李白《长相思》中“美人如花隔云端”直接写出“美人如花”。李清照《醉花荫·薄雾浓云愁永昼》:“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黄庭坚没有以花喻人,而是以人咏花,可谓化平常为奇。
黄庭坚离家赴任途中作《早行》一诗:
失枕惊先起,人家半梦中。闻鸡凭早宴,占斗辨西东。辔湿知行露,衣单觉晓风。秋阳弄光影,忽吐半林红。
诗人对身边的景色观察细致入微。太阳初升,光影映照在林中半边红。诗人以“弄”“吐”二字表现晨起秋日初升之景,炼字准确,写景精妙。
(三)学古、拟古之新变
黄庭坚在叶县的诗歌创作以七言律诗为主,但其古体诗的拟古创作也展现出新变——对《诗经》、楚辞的引用与化用。叶县时期,黄庭坚共创作十二首古体诗,其中五首诗对《诗经》、楚辞进行拟古创作。例如《渡江》,此诗多“兮”等语气词加持,有“楚辞”风味,是一首带有强烈情感的抒情诗。诗人写渡江所见之景、生发之情,感叹行路之艰难,整体诗歌的情感基调悲凉哀伤。陆机《文赋》云:“诗缘情而绮靡”,强调诗歌因情感激动而作,“嗟行路之难兮,援琴以身忘。手不得於吾心兮,声久抑而不张。”黄庭坚叹赴任路途艰难,拟古楚辞更将诗人行路之中心情的压抑,内心的悲伤表达得淋漓尽致。
《诗经》中以四言诗的形式为主。黄庭坚赴汝州叶县尉途中作《虎号南山》,通过援引《诗经》中对战乱时百姓逃难惨状的书写,表现暴政之下百姓流离失所之态。
虎号南山,北风雨雪。百夫莫为,其下流血。相彼暴政,几何不虎?父子相戒,是将食汝。伊彼大吏,易我鳏寡。矧彼小吏,取桎梏以舞。念者先民,求民之瘼。今其病之,言置于壑。出民于水,惟夏伯禹。今俾我民,是垫平土。岂弟君子,伊我父母。不念赤子,今我何怙!呜呼旻天,如此罪何苦!
诗的开篇引用《诗经》中《北风》《黄鸟》《伐木》描写战乱时百姓逃难惨状的诗段,借古讽今。《诗经》作为现实主义诗歌的源头,用针砭时弊的语言反映现实。黄庭坚正是利用这一点,既用《诗经》赋比兴的创作手法,以“虎号南山”起兴,将暴政喻为老虎,铺陈叙事官吏欺压百姓的现实;亦直接援引《诗经》原文,意在拟古的同时,用合理的用典表现现实、发出哀叹。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出黄庭坚初入官场时的政治理想。
二、思想的转折与新变
(一)客居异乡的复杂情感
黄庭坚于治平四年(1067年)进士及第,随后调任汝州叶县尉,从此开启其政治生涯。在叶县四年的任职中,黄庭坚客居异乡,内心诸多情感交杂。他赴任叶县之时快意欣喜:“京尘无处可轩眉,照面淮滨喜自知。”(《新息渡淮》)但心中更多的还是旅居异乡的思乡之情。如,《思亲汝州作》:
岁晚寒侵游子衣,拘留幕府报官移。五更归梦三千里,一日思亲十二时。车上吐茵元不逐,市中有虎竟成疑。秋毫得失关何事,总为平安书到迟。
此诗主要写黄庭坚宦游在外时对母亲的思念之情。首联写因天气寒冷想起母亲为自己缝制衣服,“游子衣”是诗人借孟郊的名句表达对母亲的思念之情。颔联写得十分动人,在时间、空间上详尽宦海沉浮的游子对母亲的想念。颈联主要写因为自己官场上的琐事竟让母亲忧虑,诗人心里十分愧疚担忧。尾联写诗人不想因自己的小事让母亲思虑,于是经常写信报平安。这首诗借用典故却不显生硬,很自然地表达出对母亲的思念。
(二)交友唱和的真挚情怀
在叶县的四年生活中,不只有“人生政自无闲暇,忙里偷闲得几回”的官场生活,亦有“诗成稍觉嘉宾集,饮少先愁急板催”的交友唱和之作。黄庭坚的唱和诗多为次韵诗,这在叶县时期就有所表现。诗人与同年裴仲谋在叶县时期有六首唱和之作。“交盖春风汝水边,客床相对卧僧毡。”(《次韵裴仲谋同年》)熙宁二年(1069年),黄庭坚曾与裴仲谋在汝水相遇,二人于河滨的僧寺中借宿。诗中描绘了诗人与友人相谈甚欢之景,表达了对往昔年少交游的感慨,以及面对未来的忧愁之情。“裴友西來咏古风,驱驰万象笔端空。尚将物色留分我,远近青山烟雨中。”(《和裴仲谋雨中自石塘归》)表达诗人对友人文笔的赞赏,尾句写景给人回味无穷之感。在这六首唱和诗之中,最能体现诗人与裴仲谋感怀身世之情的诗便是《和仲谋夜中有感》:
纸窗惊吹玉踝蹬,竹砌碎撼金琅琐。兰缸有泪风飘地,遥夜无人月上廊。愁思起如独绪茧,归梦不到合欢床。少年多事意易乱,诗律坎坎同寒螀。
诗歌整体的情感基调是愁苦、忧虑的。诗人通过碎玉颤动、屋檐下的风铃的响动等听觉描写,自然地营造出幽静无人、静听风声的氛围。而后描写诗人所见之景:蜡烛燃簇,仿若飘泪。夜半无人,独留诗人感怀追忆。此时愁思抽丝剥茧,涌入诗人心头。友人不在,不能客床相对、畅聊一夜。尾句将“诗律”比作寒蝉,表明诗人与友人唱和的相思之情。除了盼知己重逢相思之苦,此诗亦包含有不能与友人一同作诗、一同共事施展抱负的忧愁之意。
据笔者统计,诗人在叶县的交友唱和之作多达三十七首,另有两组次韵组诗共二十首,其交友唱和诗占叶县诗歌的三分之一。这些诗或表现诗人相思之情,或表达诗人内心意志,但最多的还是感怀身世,描摹愁绪。诗人与友人写诗唱和,未尝不是在宣泄自己官场重压之下的情绪,可谓一种特殊的疏解方式。
(三)以退为进的文人风骨
以叶县任职为标志,黄庭坚开始了为官生涯。做官伊始,黄庭坚对官场时有所期待,他想要在官场中实现自己的抱负,赢得一定政绩。在治平四年(1067年)渡江下江南之时,虽有对母亲思念的愁思,但他仍然喜不自胜。“三釜古人干禄意,一年慈母望归心”,却以“京尘无处可轩眉,照面淮滨喜自知”表达自己为官的喜悦和对即将任职叶县的期待。此时的诗人可谓意气风发,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由诗人所言便是:“风里麦苗连地起,雨中杨树带烟垂。”
在叶县任职期间,黄庭坚开始感受到官场制度对其个人意志的桎梏。诗人想要摆脱官场上的束缚,观念中也开始出现归隐、隐逸的情感态度。诗人时而直接表达归隐之意,如《次韵戏答彦和》。首联云:“本不因循老镜春,江湖归去作闲人。” 此诗的首联有两层含义:一是彦和不想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只做个因循守旧的官吏逐渐老去,而是希望卸掉沉重的负担,只做个“闲人”;二是友人所盼之事皆是诗人所望之情,诗人与友人共情,盼望与彦和一同做“江湖闲人”,暗示出诗人对官场负累的厌恶以及诗人的归隐之意。既表现出诗人闲暇时交游唱和的放松自然,亦有对自己身世命运的感慨,以及对隐逸生活的向往。情感复杂多变,层层递进。白居易也曾在《岁暮寄微之三首》中感慨:“一时归去作闲人”。这其中的“闲人”都表明了诗人们因宦海沉浮而身心疲惫,不如成为无事一身轻的“闲人”。
同时,诗人也会通过借用陶潜典故表达对陶潜的仰慕之情,抒发自己的隐逸情怀。如“清隐开山有胜缘,南山松竹上参天。”持正禅师作为九僧之一,开创了诗歌新的流派。“南山”借用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典故,以此说明持正的诗歌风格与晋陶潜相似,有隐逸之风、雅趣之逸。“松竹”指松与竹,二者都因有气节、坚贞的节操为士人赞扬。这两句诗既是诗人对持正禅师诗风的赞扬与肯定,更间接表明了诗人对陶潜做人作诗的崇拜之情。
诗人亦通过用庄子典故表达自己对“逍遥”之境的追求。黄庭坚常在诗歌创作中谈及阅读《庄子》的感受。如“南床高卧读逍遥,真感生来不易销”。黄庭坚诗歌中“逍遥”“消摇”或“逍遥游”共出现11次,在叶县期间的诗歌创作中就出现了7次,可见《庄子》对黄庭坚诗歌创作确有一定影响。除此之外,黄庭坚也多用《庄子·逍遥游》中的典故,任渊所注的《山谷诗集注》及二史所注的《山谷外集诗注》中共引《庄子》典故700多处,且多有“以禅释庄”的诗歌创作特点,其思想根源是“万物一家”,如“万物浮沉共我家”。黄庭坚认为鲲鹏、鸠晏鸟、列子御风等,都未摆脱物累,不是真正的“逍遥”,他追求的“逍遥”之境,是摆脱束缚,“万物于我为一”。
黄庭坚初入仕途,便发出归隐的慨叹。其实他并不是想真正归隐,做个隐士,而是意欲通过“隐逸”之思纾解忧愁郁闷之感,表达自己高洁的品格、宣扬政治上的理想。这并不是所谓的“进退矛盾”,而是“以退为进”的文人风骨。
三、叶县诗歌的别样内涵
叶县任职是黄庭坚政治生涯的起点,叶县诗歌创作亦是黄庭坚体形成与发展的重要阶段。叶县诗在语言上展现出独特的艺术特色:“无一字无来处”是黄庭坚在初期就表现出来的主要特点。此外,在意象选择上,有化简为奇的语言风格;在体裁形式上,有学古、拟古的新变。在叶县任职期间,黄庭坚的思想也发生了新的转变:他感受到了客居异乡的思亲之情,与友人交友唱和引发了他的共情与愁思,而官场的束缚也使他产生了“以退为进”的为官准则。黄庭坚叶县时期的诗歌创作对后期黄庭坚的发展起到积极作用。
参考文献
[1] (宋)严羽. 沧浪诗话校释[M]. 郭绍虞,校释.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2] (宋)黄庭坚. 黄庭坚全集[M]. 刘琳,等,校点. 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
[3] 方勇. 孟子[M]. 北京:中华书局,2010.
[4] (宋)朱熹. 四书章句集注[M]. 北京:中华书局,2011.
[5] 程俊英,蒋见元. 诗经注析[M]. 北京:中华书局,2017.
[6] (清)郭庆藩. 庄子集释[M]. 北京:中华书局,2013.
[7] 庄秀婷. 黄庭坚诗歌的《庄子》接受[D]. 福建师范大学,2019.
[8] 杨鹏威. 论黄庭坚以禅解庄的诗歌创作实践[J].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2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