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垒
( 西北大学 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127 )
“万物一体” 是宋明儒学中的一个重要命题。 宋明儒者大都谈论“万物一体”,朱熹也不例外,而且是其思想体系中的重要内容。 朱熹的“万物一体” 论主要植根于程颢及程门弟子,特别体现为对他们的“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为仁体”思想的学术批评。 本文力图对此问题作出探讨,揭示二者的学术关联。
“万物一体” 是儒家的重要学说,是由程颢提出来的,他说: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 ……欲令如是观仁,可以得仁之体。”[1]15仁的境界就是与万物为一体。 仁德之人,视天地万物为一个生命整体,把万物作为自身的一部分。 只有这样理解仁,才可以体验到“仁之体”。 对仁体的理解和体验,也就是识仁:“学者先识仁。 仁者,浑然与物同体。”[1]16仁就是“与物同体”。 也就是说,人要把世界万物看作是与自己存在联系的有机整体。 个体达到这种境界,其自我将不再是私己的自我,而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能够将万物当作自己的躯体进行感受: “若夫至仁,则天地为一身,而天地之间,品物万形为四肢百体。 夫人岂有视四肢百体而不爱者哉?”[1]74仁的境界,克服了麻木不仁,将万物作为自己的四肢进行体会。 程颢的“万物一体” 是他思想体系中的重要命题,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以后的大部分儒者基本都讲“万物一体”。
程门弟子继承了程颢“万物一体” 的思想,特别是以“万物一体” 为仁的观念。 例如,杨时就以万物与我为一论仁体: “问曰: ‘万物与我为一,其仁之体乎?’ 曰: ‘然。’ ”[2]吕大临也以一体解仁,他说: “仁者以天下为一体,天叙天秩,莫不具存。 人之所以不仁,己自己,物自物,不以为同体。 胜一己之私,以反乎天秩天叙,则物我兼体。”[3]私心私欲会把个体与外界之物对立,以为己是己,物是物,不相关联,而以自己为主。 所以,求仁主要就在于克服自身的私心私欲,这样就能达到“物我兼体” 的境界。游酢也有类似的看法: “恻者,心之感于物也;隐者,心之痛于中也。 物之体伤于彼,而吾之心感应于此,仁之体显矣。”[4]人与万物是一体的关系,自己能够亲身感受到别人遭受的伤痛,这就是仁的境界,即“仁体”。
质言之,自从程颢提出“万物一体” 的理论后,这种思想便为杨时、 吕大临等弟子所继承,并不断发扬光大。 在他们的“万物一体”论中,共同特点就是主张识仁体,即以与“万物一体” 为仁体,这成为了程门诸多弟子的一个共同看法。
对于程颢提出的“万物一体” 的说法,朱熹是极为称赞的。 “因举«东见录» 中明道曰‘学者须先识仁。 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云云。”[5]3217但朱熹又指出: “伊川语录中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说得太深,无捉摸处。”[5]3190朱熹觉得程颢的“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 显得太过晦涩深奥,不容易为人所理解和掌握。 朱熹这个评论还是较为允当的,因为程颢的说法的确是理论性很强,不容易让人理解其意义。 为了发掘程颢之言的涵义,朱熹根据自己的思想,作出这样的理解:
明道“医书手足不仁” 止“可以得仁之体” 一段,以意推之,盖谓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物所得以为心,则是天地人物莫不同有是心,而心德未尝不贯通也。 虽其为天地,为人物,各有不同,然其实则有一条脉络相贯。 故体认得此心,而有以存养之,则心理无所不到,而自然无不爱矣。 才少有私欲蔽之,则便间断,发出来,爱便有不到处。 故世之忍心无恩者,只是私欲蔽锢,不曾认得我与天地万物心相贯通之理。 故求仁之切要,只在不失其本心而已。[5]3189-3190
这是朱熹对程颢“万物一体” 论的基本理解。 朱熹认为,万物都是天地所生,人物之心都是本于天地之心,其所得之心都是仁心。 所谓“有一条脉络相贯”,就是指仁。 所以,这决定了人对万物都必须施以仁爱,“惟其同体,所以无所不爱”[6]。 正因为同体,所以无所不爱,这是一种普遍之爱的仁爱原则。 但是,现实当中一些“忍心无恩” 之人与此相反,他们私欲蔽锢,认识不到人与物的“贯通之理”,不能做到爱天下万物,违背了本心、 仁心。 所以,人必须克服内心的私欲,关爱天下万物,这是仁心对自己所作出的必然要求,也是自身价值的体现。
从朱熹的言论可以看出,他的理解与程颢已经大不相同。 程颢以“万物一体” 为仁体的观念,在朱熹的阐释中已经看不到。 而朱熹所强调的是,人要看到天下万物都是天地所生,人所得之心是仁心,人必须对万物施以仁爱,关爱一切生命。 可以说,朱熹对程颢的思想进行了一个创造性的转化和阐释。
需要指出的是,朱熹的上述言论只是指出万物都是天地所生,人所得之心为仁心,所以人必须保持仁心,普爱世间万物,还没有明确将“万物一体” 的说法联系进去。 “万物一体” 作为程颢提出的一个核心命题,朱熹必须对其作出阐释,这不仅是他构建自己学术理论的内在要求,而且关系到如何继承程颢思想遗产这一问题。 他说: “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是仁之后事。……惟仁,然后与天地万物为一体。 要在二者之间识得。 毕竟仁是甚模样。”[7]259这是朱熹对仁与“万物一体” 关系的理解,代表了他在“万物一体” 上的基本观点。 在他看来,仁爱作为人的真实情感,在将爱施于万物之前,是不能言“万物一体” 的,而只有做到仁爱万物,才能达到“万物一体” 的境界。 可以看出,在朱熹看来,“万物一体” 是实行仁的结果,也就是在爱物之后产生的状态。 显然,朱熹的理解与程颢有所不同。 他是将仁与“万物一体” 当作两个不同的概念,认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 是“仁之后事”,并没有“万物一体” 是仁的思想。
“万物一体” 的关键在于实行仁,也就是爱物。 正是基于此,朱熹又批评了程门弟子的“泛言同体” 之说: “泛言同体者,使人含胡昏缓而无警切之功,其蔽或至于认物为己者有之矣。”[8]“泛言同体” 之说,也就是“以万物与我为一为仁”,这种说法是程门弟子侈谈的一个观点。 朱熹认为,这种学说有“认物为己” 之蔽,没有对物我作出区分。 朱熹之所以会作出如此批评,是因为在他的理解中,只有存养本心仁德不失,做到仁爱万物,才能实现 “万物一体”。 正因为“万物一体” 是爱物所产生的结果,所以能够从“万物一体” 中发现仁爱这一义蕴,而不是说“万物一体” 为仁之体。
朱熹弟子曾问“与天地万物为一体” 是否是“仁之体”,朱熹回答说: “此不是仁之体,却是仁之量。 ……仁者固能与物为一,谓万物为一为仁,亦不可。 ……如万物为一,只是说得仁之量。”[7]260-261“万物一体” 只能说是 “仁之量”,也就是说,与万物为一体是仁之后所达到的状态和结果,并不是说与万物为一体是“仁之体”。 而程门弟子“万物一体” 说的弊病正在于没有意识到与万物为一体是“仁之量”,他们只是将与万物为一体作为仁体来看待。
从朱熹对程颢及程门弟子的评论上来看,他对“万物一体” 是高度赞成的,也将其当作是要成就的理想境界。 但是,朱熹并不赞成程颢及程门弟子所主张的万物与我为一为仁。 也就是说,在“万物一体” 和仁的关系上,朱熹认为“万物一体” 是仁之后事,是仁所达到一种境界,仁在前,“万物一体” 在后,并不是仁就是“万物一体”。
朱熹不将“万物一体” 作为仁之体,而认为“万物一体” 是仁之后的结果。 可以看出,朱熹重视的是“万物一体” 之前仁这一内容,正如吴震所言: “仁与一体绝不是互相界定的关系。 ……当他将一体说界定为‘仁之后事’ 的境界语,便意味着‘仁之前事’ 的工夫更为重要。”[9]
实现“万物一体” 的关键在于实现仁,对万物无不爱。 朱熹认为,影响人爱万物的重要因素,就是自身的私心私欲,他说: “故求仁之切要,只在不失其本心而已。”[5]3190私心私欲阻碍着仁德的实现。 所以,为了实现对万物之爱,达到“万物一体” 的境界,其关键在于克服内心的私心私欲: “你元自有这仁,合下便带得来。只为不公,所以蔽塞了不出来; 若能公,仁便流行。”[5]3223公心能克服私心私欲对仁的“蔽塞”,是仁的前提,“公了方能仁,私便不能仁”[7]258。所以,公是实现仁的前提。
公是仁的前提,但公本身并不是仁,这是朱熹所强调的一点,他说: “公不可谓之仁,但公而无私便是仁。”[7]258公只能说是接近于仁,但不能说就是仁。 朱熹又进一步指出: “世有以公为心而惨刻不恤者,须公而有恻隐之心,此功夫却在‘人’ 字上。 盖人体之以公方是仁,若以私欲,则不仁矣。”[5]3226在现实当中,一些人可以做到以公为心,但他们却“惨刻不恤”,缺乏应有的恻隐之心。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就是因为他们没有“体之之功”,也就是没有做到切己体会。 所以,在以公为心的同时,还必须“以人体之”,这样才能实现仁,所以说: “体者,乃是以人而体公。 盖人撑起这公做骨子,则无私心而仁矣。”[5]3225“以人体之” 就是撑起公做“骨子”,在自己身上进行体认、 体验,这可以说是一种切己的体认工夫。 公虽然是实践仁的功夫,但如果缺乏切己的体验,仍然是无法实现仁的,这也正是公不能当作仁的原因。
总之,克除内心私欲便是公,公而“以人体之” 便是仁。 实现了仁,便能做到无所不爱,“公则仁,仁则爱”[7]258,这样就能达到“万物一体” 的境界。
方叔曰: “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是仁。” 曰:“无私,是仁之前事; 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是仁之后事。 惟无私,然后仁; 惟仁,然后与天地万物为一体。 要在二者之间识得。 毕竟仁是甚模样。”[7]259
结合这则材料,很清楚地说明了公、 仁与“万物一体” 的关系。 朱熹认为,与万物为一体是人类要实现的一种境界,但关键在于如何实现“万物一体”。 实现“万物一体”,就在于以公心取代私心私欲,同时还要“以人体之”,做到“无所不爱”,这样才能实现“万物一体” 的境界。 “万物一体” 是程颢提出的重要命题,朱熹将公作为克服私欲、 践行仁的主要手段和方法,而且将其与“万物一体” 结合起来,可以说是批判继承了程颢思想,并将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公是实现仁的前提,做到了公,克服了私心私欲,就能够实现内心的仁德。 而仁之发用是爱,爱及于物才是爱物。 那么如何保证爱及于万物呢?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朱熹提出了恕的方法。
恕在儒家思想中占有重要位置。 关于恕,孔子曾对其作了明确的规定: “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10]164孔子提出恕,并不是即兴而论,其真实目的是去实现仁。 仁当然是每一个个体必须要遵守的原则和要实现的目标,但是在实际当中,它并不能直接呈现。 所谓“吾欲仁,斯仁至矣”[10]73,只是给出了一个大致的方向,更多的是停留在心理感知的层面。 所以,要把仁真正付诸实践,必须靠具体、 可行的方法和功夫,而恕就是将仁付诸实践的具体路径。 正如钱穆说: “仁之为道,非咄嗟可冀。 只一恕字当下便可完成。”[11]
既然恕是为了去实行仁,那么究竟何谓“恕”。 晋代傅玄释: “盖推己以及人也。”[12]“恕” 就是以己之心度人。 傅玄的说法凸显了恕与推己及人的关联。 二程则明确以“推己” 解释恕。 程颢说: “推己及物,恕也。”[1]124程颐也说: “推己之谓恕。”[1]1183可见,无论是程颢还是程颐,都将“推己” 作为恕的基本含义。 程颐在以“推己” 释恕的同时,又将恕作为仁爱实行的方法,“恕则仁之施,爱则仁之用也”[1]153。恕就是通过“推己” 的方式,将仁爱及于万物。
朱熹继承了二程的对恕的基本理解,并作了进一步的发挥和阐释。 首先,朱熹也将恕以“推己” 释之: “推己之谓恕。”[13]同时,朱熹又将恕的推己之义与仁爱的实行联系起来。 “恕之所施,施其爱尔; 不恕,则虽有爱而不能及人也。”[5]3227这里朱熹直接指出,爱是仁的发用,而恕就是将爱施于万物。 也正是通过恕的作用,“万物一体” 的境界才得以实现。 朱熹又说:“仁之发处自是爱,恕是推那爱底,爱是恕之所推者。 若不是恕去推,那爱也不能及物,也不能亲亲仁民爱物,只是自爱而矣。”[5]3224仁的发用是爱,而恕就是将爱推之于物。 如果没有恕的推己之功,不能将爱推于万物,那么爱也只能是“自爱”。 正是有了恕道,才能走向真正意义上的仁民爱物,进而实现“万物一体” 的境界,所以恕是实行仁的具体途径和方法。
恕作为将爱及于万物的具体途径,与公一起在仁的实现上发挥着作用: “公在仁之先,爱、恕在仁之后。”[5]3226公能够实现内心的仁,而恕则能够将仁爱及于万物。 两者虽然在时间顺序上有先后之别,但对仁的实现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必要环节。 总之,只有先做到公,实现内心仁德,然后又以恕将仁爱施于万物,这样才能实现“万物一体”。
朱熹并没有像他的前辈那样,主张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为仁,而是认为“万物一体” 是仁之后的结果,是仁爱之后所达成的境界和状态,这是对程颢思想的一种扬弃。 正是这种批判性、 创造性精神使得朱熹成为一代大儒。 恰如有学者指出: “朱熹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代大儒,其著作能够经久不衰、 流传久远,影响中国社会几百年,与其哲学性地重建经典、 创造性地诠释实践分不开。”[14]“万物一体” 作为一个理论性、 思辨性很高的命题,朱熹虽然没有直接指明“万物一体” 是什么,但他将“万物一体” 视为仁的结果,这样就使“万物一体” 摆脱了抽象的形上玄思,而走向实践性的仁民爱物,充分体现了儒家的实践理性和人文精神。 只有在生活、 实践中树立起博爱的情怀,亲爱生命,才能与天地万物为一体。 朱熹生活的时代,商品经济发展导致物欲膨胀,是这样的一个时代: “天下之患,莫大于士大夫无耻。 士大夫至于无耻,则见利而已,不复知有他。”[15]朱熹目睹了人们被私欲所蔽的种种怪现象,面对残酷的社会现实,他不得不希冀通过仁心的恢复,使人们消除私欲之蔽,从而实现与天地万物为一体。 事实上,朱熹每到一个地方任职,都加强地方建设,然后进行教化,移风易俗,培育人们的本心、 仁心。 由此可见,朱熹不仅从理论上阐释了仁,阐明了道德本心对树立“万物一体” 的重要性,而且针对现实的弊病,革除功利思想的源头,从根本上恢复人们的仁心,从而使“万物一体” 的理念具有了重要的社会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