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南宋试官锁院诗的艺术特色

2024-05-29 17:21
莆田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创作

于 友

(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

宋代是科举制度变革的关键时期,健全的科举制度对宋代世风、 士风、 文风的形成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锁院制度便是系列变革中极为关键的一环[1]。 淳化三年(992),朝廷正式确立在科举考试中实行锁院制度①。 至和三年(1056),王安石作«题景德寺试院壁»,首开锁院唱和之风。 嘉祐年间,科举试官多为活跃在诗坛的文坛大家。 好多试官是师生②,长于文学创作,彼此间交游唱和频繁,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权知贡举,试官们相互酬唱,作诗凡173 首,锁院诗创作大兴③。 元祐三年(1088),另一诗坛领袖苏轼权知贡举,留下不少佳作,对北宋一代文风学风的变化起到了重要作用[2]。 此后,锁院诗歌创作不断,成为宋诗的重要组成部分。

特殊创作环境下的锁院唱和可以说是“关系本位” 社会形态的浓缩体现[3],这使得南北宋锁院诗在创作倾向上存在一定差异性。 北宋诗坛锁院唱和独领风骚,相比于南宋,创作数量有绝对优势,北宋末年已出现试官锁院诗创作发展的新趋向。 南宋试官的福利待遇远不及北宋试官④,科考期间恶劣的生活居住环境与焦灼不平的思绪使得试官们的心境更为复杂,严重影响到试官们的创作兴致。 南宋锁院唱和之风整体衰落,个体创作成为主要的创作趋势,这种创作倾向与南宋诗歌风格的内倾化有关。 目前学界对北宋锁院诗作的研究颇多,对南宋锁院诗作的研究较少。

一、 自我形象的多重塑造

宋代诗人对诗歌功能的认识经历了由政治层面直议讽谏向道德层面外在呈现的渐向转移。 苏轼“乌台诗案” 后,宋人对诗歌的政治讽谏功能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极大的幻灭感和疏离感; 党争的极端发展,诗人在政治事件中的悲惨境遇,进一步加速了诗歌讽谏直议功能的淡化,使得诗歌的政治功用逐步让位于道德功能与抒情功能。这对于诗坛领袖的试官们而言,无疑会极大地冲击他们的创作心态,最直接的表现便是他们愈发追求情绪的合理化抒发,加深对个体生命的认识。 试官独特的精神风貌和人生体验对当时士人气质品格的建构有一定的示范作用[4],南宋试官诗人依旧坚持宋代诗歌创作自持与自适的心理追求,于是借助诗歌实现对自我的深层体认。

家国沦亡的痛楚与士风沦丧的悲哀共同构成了南宋文人生活和创作的现实背景,这使得南宋锁院诗歌的意识指向发生了微妙变化,较前代更偏重于科举试官内心体验和主体意识的表达。 如项安世写道: “洋洋大国风流在,奄奄诸生气息微。 欲挽岷江注东海,吾衰无力只思归。”[5]27287回首往昔,辉煌一去不复返,面对当下现实与未来只有无奈感,曾引以为傲的时代风流、 举子学士气息早已被消磨、 淡漠。 科举试官是南宋政治的活跃参与者,难免深陷尔虞我诈的党争泥潭中,所以锁院诗歌作品多与科举试官的政治主张诉求相关,或抒发在官场成就功名的豪情之志,或抒发在政坛遭受挫败后的忧愁无奈,简单来说,叙说曲折悲苦的人生经历是锁院诗歌作品的主要基调。

宋代科举试官均是有名望、 被重用的大臣,他们多处在仕途较为顺畅的人生阶段。 与北宋相对寂寥的情怀不同的是,家国别恨触痛了南宋文人的心灵深处,所以在自我形象塑造上,南宋科举试官具体表现为流落他乡的寂寞孤独者,如李洪«监试院秋夕无聊得日华寄诗»。

杰屋青灯夜不眠,诵君佳句喜跫然。 别来已觉三秋远,书到难凭一雁传。 浓淡西湖真在眼,钧枢东阁况蒐贤。 徒劳屡起江乡兴,归钓槎头缩颈鳊。[5]27159

诗歌前半部分,李洪毫无保留地赞许友人的才情,清苦晦涩的笔伐营造了一种时光消逝的距离感与失落感; 诗歌后半部分,感情愈发澎湃激烈,由小家情思上升至家国情怀,美景映衬下却照见了对国家复辟的期许,双重感伤的作用下,展现出诗人身负国家重任却难成大业的无奈之感,似只能如晁公溯般“要令乡国梦,暂向枕中迟”[5]22447,于梦境中寻求曾经宏伟的梦想。

南宋试官们具有比北宋更为强烈的忧患意识,他们在锁院诗中塑造了全新的自我形象: 行于笔伐激烈慷慨的爱国热情,内敛为欲说还休的苦涩自嘲[6]。 南宋试官诗人愈发关注创作主体内在气质与精神境界追求的差异,在诗作中发为苦闷的低吟,具体表现为通过塑造自我衰老形象,暗喻国家的衰亡之感,以化解内心的酸楚,最典型的便是陆游。

鱼复城边夕照红,物华偏解恼衰翁。 巴莺有恨啼芳树,野水无情人故宫。[7]142

稚子欢迎先入梦,从兵结束待还家。 食眠屡失身多病,忧愧相乘发易华。[7]148岁月的无情打磨下,英气风发的少年已变为衰朽、 沧桑的老人,道道流年的痕迹印刻在诗人的主体意识之中。 陆游注重个人充沛情感的自由挥洒,江山不再、 岁月无情的现实与岁月无情、 心灵离散的内心相照应,通过细腻描摹表现出动荡时期诗人内心的无奈与苦闷,借助饮食生活、 自然景色等反衬自我境遇与忧虑之思。

这种类型的南宋试官诗还有很多,如洪咨夔«试院口占» 中“追怀三五少年时,岁月堂堂两鬓丝”[5]34504在美好少年时代的回忆中映衬如今垂垂老矣的神态; 又如,陈造«试院赠三同官»中“果饤茶瓯意未阑,独惭衰鬓映朱颜”[5]28140以客观物质为契发点,闲暇得余之时,无时无刻不会联想起自己的衰老。 南宋试官文人心态上存在极大起伏,他们似乎对生老病死有着前人从未有过的清晰认知,即使在困顿迷惘之下,亦不忘对人生世相进行更深刻的体察,这也充分反映出他们内心的复杂与矛盾。

统治者的文学政策会极大地影响文学的发展走向,但政策的层层渗透需要一定的时间。 与之相较,统治者在文学上的个人喜好,对科举试官的影响更为直接、 深刻。 宋孝宗对苏轼的文学创作极为崇尚,打破了绍圣时期文坛的谀佞之风,他大赞东坡的文学成就: “熊视百代,自作一家,浑涵光芒,至是而大成矣。”[8]于是,举子们在科举缀文时产生了回归欧、 苏的倾向。 这种文风的变化使得试官们对自身在朝廷、 社会中的自我形象有了新的体认和感触。

试官作为文坛发展的引领者,文学嗅觉敏捷,早已察觉到文风的细腻变化,部分试官在创作锁院诗时表现出不同的内涵。 在自我形象塑造上,部分试官表现出与自我衰老形象不同的乐观积极的形象。 如喻良能在«广信试院追和东坡催试官考校韵» 写道:

负薪或解谈王道,被褐或解谈王道,被褐无非怀璧夫。 五兵夺目库观武,大嚼快意门过屠。 谁言扳才古难必,披沙求金要须得。 回思裹饭然脂烛,一心敢拟思鸿鹄。[5]26933

喻良能在诗歌中展示出积极乐观的自我形象,肯定了苏轼锁院诗展现出的豪情壮志,直言追求理想的勇气与决心: 处在贫困的生活环境,也要有追逐高人隐士不慕名利的儒家仁义道德。 再如,洪咨夔的«省闱试士»: “东风席帽快行催,浑为天家造士来。 捧诏九霄云气湿,分题五色日华开。 拣金沙里须精鉴,脱颖囊中尽异材。 容受直言天子圣,好听胪唱响春雷。”[5]34610同样表达了英气尚存的自我形象,强调自我使命感和责任感。

与北宋相比,南宋试官在诗中展现出对时光流逝的悲叹或豪情壮志的情怀,对生活本真的执著追求化为对虚幻世界的痴迷,无疑都表明了南宋试官在诗歌创作时,对自我形象的塑造进行了更深层次的挖掘探索,真情实感的表达愈加浓厚。

二、 咏物感时的情感寄托

宋人作诗喜用意象,意象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是诗人表情达意的情感载体,也是诗歌创作不容忽视的一部分。 黄庭坚将老成与老格的流派风格发扬推广为整个宋诗的精神内涵追求,杜诗便成为宋人极力推崇的对象。 杜甫在夔州时期创作的诗歌常用“月” 这一意象,“月” 以悲剧为内核,反映了诗人心境由落寞复归平和的转化[9],与南宋试官的心境极为贴合。

“月” 意象背后的悲剧情感极大地感染着南宋试官诗人,借咏月抒发一己情怀成为南宋试官诗人首选的表达情感的方式。 同时,南宋省试、发解试常以前人诗句为题,杜甫诗句就曾多次出现在科试题目中,要求考生在前人基础上生发新意。 如喻良能曾根据科考题目作«试院中秋效诸进士作月涌大江流»,融入一己之怀,可视为佳作。 南宋试官诗人们借助“月” 实现了对人生的品读,形成了他们共同的艺术精神追求。

“月” 意象在宋代得以丰富和完整。 南宋试官诗作中,随处可见对月亮和月光的借用,如喻良能 “直须看到冰轮昃,忍负姮娥隔岁期”[5]26987句中“冰轮” “姮娥”、 郭印“今宵云四卷,冰蟾照寰瀛”[5]18636句中“冰蟾” 等均指代月亮; 喻良能 “一川寒练静,十顷素光浮”[5]27018句中的“寒练” “素光”、 程公许“霜月铺银滟瓦沟,忆曾尽醉作中秋”[5]35621句中“铺银”、 沈与求“闻道月波春色满,好携行客住行舟”[5]18781句中“月波” 等均指代月光。

学者王昕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月意象»中说道: “月亮还成为传达诗人内心孤独感的出口。 诗人在表达孤独的时候,常选取一些具有概括性的意象,比如月、 山、 地、 河之类。”[10]宋人更多是将人的欢喜离愁与月的自然变化结合起来,给“月” 意象着上了一层人的悲欢情感。南宋试官诗人借助“月” 意象大多阐发荒寒凄凉心绪和民族责任感,而非传统意义上阐发宁静澄澈的心境。 宋人极为关注时代精神,宋诗人常通过“月” 意象表达羁旅之愁。 南宋锁院诗人常借助“月” 表现落寞之感,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喻良能,如他的«八月十五夜玩月»。

前年磬湖新雨歇,独绕湖边待明月。 夜深云散月华来,疑是山阴踏晴雪。 去年锁宿校群英,冰娥于人亦有情。 仰看一镜缘云上,俯听春蚕食叶声。 今年广文在官舍,亦复开樽临月榭。 慈颜一笑彩衣轻,谁云官冷孤清夜。 酒阑月色更徘徊,卷帘开户真佳哉。 悬知明年应更好,扁舟正泊双溪隈。[5]26938

诗人摆脱了精神上的束缚,用较为理性的心态承续着感伤情绪,发人深省。 喻良能以“月”为线索,融汇自然景物与人文情感,一己情怀贯穿始终,诗歌情感极为丰富,有对内心世界细致的体察,也有无法掌控命运的哀叹,包纳着怀古伤今的生命意识。 “春蚕食叶” 最早见于欧阳修⑤,喻良能有意化用以烘托试院的外在环境,将庄严穆肃的客观氛围与清苦闲散、 自在惬意交织融合。 再如,程公许的«又省闱锁宿十月十三日夜月独酌其二»: “两月重来月又圆,寺钟惊梦五更残。 此情谁遣啼鸦觉,飞过东墙代诉寒。”[5]35621月亮常用以表达时间流逝,诗人借助月亮、 寺院、 乌鸦等意象营筑了孤寒寂寥的感受,抒发了复杂的内心思绪,表达了无以言表的孤独感与落寞感。

南宋锁院诗将对日常生活的回味跃升至首位,尤其是在琐碎细节之中获得感触与机趣。 另一方面,“月” 意象使得诗人内心情感更为激荡,与锁院期间相对宁静平和的生活模式形成巨大反差,隐约表现出试官诗作求新求变的创作意图,项安世便是这方面的代表,如:

挥毫可但佐摛文,照破平生种种尘。 一点清明如古镜,八方圆转似车轮。[5]27324

此夜清光万古同,自开场屋几番逢。 如今压倒诗人后,不许狂僧打夜钟。[5]27324

前一首,诗人由波光之下摇曳的月影联想到滚滚前进的车轮,表达对时间流转、 世事变迁的慨叹,表现出诗人对历史和传统文化的尊崇; 后一首,诗人将自然之美与人文之怀相较言之,暗示时光流逝犹如月亮升起又快速沉落,点明了自然环境与文士才情的互通关系。 项安世通过对自然景观细腻的观察,表现出特定情境下内心的独特感受,借助对细节的关注照见了对过往和当下万千事物的体悟,基调较为冲淡和缓,体现了诗人追求真实和朴实的人生态度。

三、 钟情立言的诗歌本色

南宋试官诗人的思维方式发生变化,自在内心的体认程度加深,进而影响到诗歌的内在底蕴的发挥。 试官在锁院期间的创作环境相对自由、稳定,他们借助诗歌这一文学形式,逐渐打破科举时文影响下诗歌创作的程式壁垒,不刻意追求音律等外在形式,更多地对当下文风进行思索。这种钟情立言的诗歌话语具体表现在对诗歌表达的内在反省和科举弊端的现实反思两个方面。

试官多为南宋文坛创作的引导者,心态和性格上的极大变化加速了南宋试官们对当下文风的思索,吕本中便是其中之一。 黄庭坚提出“句法” 说后,江西诗派的后期创作却出现粗疏率易、 拘谨生涩的不良倾向,吕本中鲜明地察觉到南北宋之际创作思想合流的现象,提出“活法”说。 吕本中在创作思维上的灵动变化,跳出了北宋锁院唱和诗对声律、 音韵等的无形牢笼,造就了其诗歌语言生发的随机性,从他的«试院中作二首» 可见一二。

客梦断复续,角声寒更长。 疏篱拥残月,老木犯新霜。 斗絷身何恨,驰驱汝自忙。 稍知诗有味,复恐道相妨。[11]98

诸生未下笔,客子且安眠。 老觉文章退,官忧簿领缠。 短檠仍有味,高枕自无缘。 但愿无他苦,今年如去年。[11]98

吕本中对江西诗派末流将原本变化不测的句法发展成为有迹可循、 模式化、 固定化的套路作诗方法进行了批判,鲜明指出了自在情感抒发与合乎道的关系; 又通过对官府记事文书程式化的批判,含蓄地表达了对文学创作变化与规矩的求索: “儒生事业了不恶,故人浮沈吾懒听。 更阑更自取书读,唤起奴仆寻短檠。”[11]99同时,在锁院期间,吕本中对发展儒生事业进行了思索。 他认为,任何时刻都不应遗忘通过勤奋读书发展儒生事业,这一点对南宋文人产生了深刻影响,同为试官的许及之便是其中之一。

南宋帘外官作诗极少,现存作品的更是寥寥无几。 许及之的«南省帘外唱和五首» 具有极强的文学意义,尤其是他对宋代诗风的思索,如“句读江西独亢宗,笔裨造化蚤论功”[5]28365,肯定了江西诗派在宋代诗坛的引领与导向作用; 再如“诗成染笔能忙事,勘罢糊名也自公”[5]28365,提出了对诗歌写作能力与鉴赏能力的双重要求;又如 “新诗剩喜相料理,已觉胸中隘五湖”[5]28365,指出了诗歌创作是形于情、 发于心的内在感受借助语言文字进行外在表达的成果等。 此外,许及之更是对宋代文学的发展倾向进行了总结: “已放官梅撩杜老,更堪园柳忆陶潜。”[5]28365指出宋人在学习对象上,由学习杜甫转为学习陶潜; 在思想和表达上,宋人由关注政治生活到热衷自然田园之情,提炼出“官梅”与“园柳” 两大意象并进行形象性概括,反映了有宋一代的审美趣味。

程公许是南宋后期诗坛上一位富有才华、 诗风独特的诗人,这得益于他对读书重要性的深彻感悟,在闱棘之中也不忘对此进行思索,如他的«锁宿馀半月得闲读书喜而有赋» 三首。

日月疾跳丸,简篇浩烟海。 弓旌误诱去,欢息可中悔。

薰风锁重棘,襆被去何勇。 私我几日闲,此意千金重。

晴檐荫虚白,夜灯耿阒寥。 自怜声吾伊,亦复如闻韶。[5]35614

诗人不仅强调读书之于文学创作的必要性,指出更重要的是学习态度与心灵修养,具有极强的启示意义。 程公许揭示了提升个人心灵与自我思考能力、 创造力的内在关系。

不同于北宋锁院诗人几乎以消遣时光为首要创作目的,南宋试官常常借助诗歌表达对科举弊端的反思。 如郭印写道: “所得乃溢数,无路能周旋。 踌躇不忍舍,在野恐遗贤。 ……兹事既不免,吾心白日悬。 群公人中杰,行簉蓬瀛仙。 愿开取士额,条画奏上前。”[5]18621南宋初期由于只存半壁江山,取士额有所减少,前几科正奏名进士最多不超过五百人,与北宋相较名额锐减二百人。 郭印担忧录取名额的减少可能导致人才流落乡野,无法为国效力,又恐自己无法慧眼识珠,望有朝一日恳请皇帝“开取士额”。 项安世、 王迈同样在诗中表达了对科场公正的热烈企盼。

圣处门庭开荡荡,春来风景乐融融。 何年一解隋唐梏,展放诸生阙里中。[5]27268

好恶随品题,宁复相讥诮。 上方富春秋,明齐日月耀。 涓露增沧溟,微尘填岳峤。 乙览公平章,甲科须直峭。 讽必纳祈招,箴必容庭燎。 国步赖扶持,民痍需砭疗。 诘朝已竣事,杯行可以釂。[12]

北宋科场作弊现象已极其严重,南宋则是到达了失控的地步⑥。 诗人们强烈呼吁: 科举考试作为国家选拔人才的重要途径,必须公平、 公正,才能选拔出栋梁之材。

四、 意趣到理趣的风格转变

宋代是我国古代思想文化大融合的关键时期,儒、 释、 道合流趋势不可逆转,理学应运而生。 理学既是宋代科举的归宿,也是元、 明、 清三代的先导[13]。 伴随着秦党专权的破碎,“数年以来,宰相执论不一,赵鼎主程颐,秦桧主王安石”[14]的局面被打破,加之理学家们长期坚持不懈的奋斗努力,孝宗时期终于实现了学术政策的转变,“诏自今毋拘一家之说,务求至当之论,道学⑦之禁稍解矣”[14]。 虽然宋季理学被部分文人称为“伪学”,但其对科场的影响从未消退。

汉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成为经学[15],文学与经学在思维规律的相通之处造就了二者相互渗透的必然性。 北宋时期,锁院诗创作风格多戏谑幽默,亦可窥见北宋诗歌的整体风貌,酒边灯光与现实关怀的有机交织,创作追求深远内涵的同时也趋向生活化的表达,这一点在南宋较为收敛。 南宋科场深受理学的影响,理学家们对科考“罢诗赋,取经义” 的争辩达到顶峰。 宋理宗将理学立为官学后,理学地位迅速提高,为这一争论画上了句号。 理学家推崇天人合一、 道法自然。 他们认为,唱和交友的诗作有昧于义理的表现,这一主张直接导致诗作中戏谑之风迅速减弱,也使得南宋锁院诗愈发追捧创作个体对心性修养的阐发、 益慕朴实平和之风的展露。 宋代锁院诗经由了从追寻意趣到崇尚理趣的转变,如诗人叶黯写道:

文章万言抵杯水,世上虚名徒尔耳。 我常自笑一生痴,那更将痴笑群了。 大屋沈沈馀百年,到今所阅知几士。 看渠得失自偶然,其间悲喜从何起。 君闻我言亦大笑,为说万事总如此。[5]22526

诗人在锁院诗作中的哲理表达极为强烈,似乎已然看透世间万事万物的内在本质,渴望直寻探索,应以淡然态度看待得失与悲喜。 叶黯的哲理表达方式颇为激烈,似有贬斥文学功能的意味,细细品读可知其内在意图并非在此,在洪迈诗中可以找寻到答案: “梨花已空海棠谢,外间物色知余几。 只恐风雨摧折之,负此一春吾过矣。 谢公寻山饱闲暇,应笑腐儒黏故纸。 锦囊得句应已多,万一相思频寄似。”[5]24006借对谢灵运的赞许,诗人抨击了为求专注于古书旧籍的腐儒、 为求功利虚名而死读书之人、 为文刻意之人,实则是对文学创作内在规律的深刻把握,意味深长。与叶黯相比,理学大家朱熹的表达则较为含蓄,如他的«试院即事»。

端居惜春晚,庭树绿已深。 重门掩昼静,高馆正阴沈。 披衣步前除,悟物怀贞心。 澹泊方自适,好鸟鸣高林。[16]

借助心与物的交互关系,在情理兼备之中寻求主观与客观最适宜的相处之道,关注客观事物变化对人发展进步的影响。 楼钥又写道:

脱身场屋几春秋,故步重寻我自羞。 闭置有如三日妇,画成应遣一生愁。 与钱谁是老司业,送酒更无贤郡侯。 掩卷出门花下坐,真成一酌散千忧。[5]29365

诗人以场屋为契发点,以“羞”“愁”“忧”点化了自己陷入日常琐事不自知而内疚与迷失人生方向的苦恼,低迷却不失洒脱。 话锋一转,“与钱谁是老司业,送酒更无贤郡侯”[5]29365,直接表达了对世俗功利的冷淡态度,内心耿直即是正理,对虚妄的人情毫无畏惧,表达了要于真实生活中寻求人生真谛和自在情感解脱的哲理。 再如,曾丰通过对文场短暂闲暇时光的欢乐与萧瑟夜晚中秋意袭来形成强烈的心灵感受,最后阐发哲理。

共阅文场幸小休,燕斋还我旧天游。 青灯影里消除夜,黄菊杯中渐送秋。 此念在家身在客,吾行非去坐非留。 诸公往往离怀恶,曾悟乘流过坎不。[5]30273

面对困境要有恰如其分的应对措施,于逆境之中要乘风破浪,对传统意义的“离别” 进行了思维发散,表现了宋人风采的磅礴力量。

由此可见,南宋试官哲理诗深受欧阳修平易通常诗风的影响,并非如传统士大夫理学家那般纯粹地说理,多数以场院自然景观为出发点,融入人文特色,于客观描绘中进行恰如其分的说理,读来并无晦涩、 突兀之感,即使为纯粹明理诗,用语颇为简要、 通俗。

五、 结语

南宋锁院诗创作虽不及北宋,但南宋锁院试官诗人在诗歌创作手法、 审美特征和艺术风格方面不断探索。 南宋锁院诗在创作上呈现出对平静祥和生活的品读,与现实联系更加紧密,在客观细节处表现出个体化、 哲理化的创作倾向,情感表达愈发强烈。 在科举时文日益程式化的宋朝,锁院诗可看作是科举文学中自由挥洒的最后一抹光辉。

注释:

①锁院制度,指朝廷公布当次试官名单后,需依照相关具体要求试官即刻进入考试场所(贡院),不再与外界社会接触,自当次考试环节全部结束前不得离开贡院。 宋代试官锁院出现较早,但直到淳化三年(992)才正式被确立为制度。 参见诸葛忆兵«宋代科举制度史»,浙江人民出版社,2023 年版。

②嘉祐二年(1057),王珪与欧阳修共同知贡举。

③据«归田录» 卷二记载,本次科考“凡锁院五十日,六人者相与唱和,为古律歌诗一百七十余篇,集为三卷”。

④如吕本中作诗篇名为«去冬试院中尝作诗云: “衣敝虱可舍,发垢栉不下。 披衣坐墙角,尚有微火跨。平生足拘窘,今日幸闲暇。 新文加点窜,欲歇不能罢。 虽微尘事妨,颇畏俗子骂。 出门见诸老,此语君可画。” 今年复入试院,职事多窘迫者,簿书满前,如赴蹈汤火也,再次前韵»。

⑤喻良能在«八月十五日夜试院玩月呈叶判官徐教授蔡主簿» 也曾写道: “试吟飞鹊南枝句,更听春蚕食叶声。” 欧阳修在«礼部贡院阅进士就试» 中首次采用“春蚕食叶”: “紫案焚香暖吹轻,广庭清晓席群英。 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 乡里献贤先德行,朝廷列爵待公卿。 自惭衰病心神耗,赖有群公鉴裁精。” 欧阳修后,“春蚕食叶” 便成为形容考场静穆环境下考生答卷声音的专用语汇。 详见周兴禄«宋代科举诗词研究»,齐鲁书社,2011 年版,第407-408 页。

⑥如徐松«宋会要辑稿•选举» 中写道: “比年玩习为常,移易卷案,挟带书册,往往有之,代笔之弊,最其甚者,显行贿赂,略无忌惮。”

⑦在宋代,理学常被称为“道学”,现代又称“新儒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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