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认同的张力:人工智能与消费者关系的界定与重塑

2024-05-28 17:40周亚瑜朱虹肖春曲
江苏社会科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自我认同主体性张力

周亚瑜 朱虹 肖春曲

内容提要 随着人工智能技术深度介入消费领域,商品与人工智能技术逐渐深度绑定。人工智能技术借由重塑消费者自我认同,推动消费者与人工智能商品演变为一种具有张力的“威胁”与“协作”关系:一方面,人工智能商品替代消费者的独立决策过程,消解个体由知识与技能建立起的身份认同,形成对消费者主体性的威胁;另一方面,在消费者的主体身份认同边界外,人工智能商品有望成为明确的协助工具,用以解放消费者。为此,在消费领域,应框定人工智能技术对消费者创造性活动的替代范围,确保消费者智力和创造力得以尊重并保留;同时借助精准营销策略,提升人工智能商品作为协助工具对消费者能力的襄助效用,以维持技术发展与人类社会价值间的平衡。

关键词 人工智能 主体性 消费者态度 自我认同 张力

周亚瑜,南京大学商学院博士研究生

朱虹,南京大学商学院教授

肖春曲,绍兴文理学院商学院讲师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社会心理学视角下中国民众信任变化趋势与合作互信促进研究”(19ZDA362)的阶段性成果。

一、引言

21世纪科技前进的脚步从未停歇。随着人工智能技术进入日常生活,社会变迁愈发显现出一种不可逆转的生态:技术的浪潮正冲刷着产业的边界,也在淹没传统个体的自我认同观念。如同工业革命时期机器生产取代体力劳动,“机器劳动”也在当下挑战着人类智力的价值。在无声的变革中,人类似乎不再是决策的唯一主体,而化身为数据算法中的某个节点。人类引以为豪的语言、思想乃至情感,似乎都能在技术变革中听见算法的回响。“被模糊”的个体在技术变革与市场力量的夹击下经历着前所未有的重塑。当智能“劳动”逐渐替代人类工作,一个崭新的问题浮现出来:是否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人类会因技术的全面替代而失去主体身份?人类的自我认同是否也将被编程、优化,甚至重新定义?

如若从现实社会有关人工智能的疑问中抽离,转向与社会变迁高度重合的消费市场,不难发现消费者对人工智能产品的态度折射出复杂而微妙的双重性:既有开放的拥抱也有不失深度的怀疑。以人工智能技术为引领的新技术产品喻示着消费体验的优化,满足了消费者个性化服务的新奇探索;隐私的侵犯、期望的落空,甚至新技术与传统观念碰撞造成的冲击,也为消费者构筑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心理防线。在新技术面前,人类既渴望掌控又恐惧失控,既期待突破又忧虑溃灭。这是新兴“技术决定论”与经典“人文主义”之间的内在张力,也是一场关于人类自我本质的探讨,是对技术如何塑造人类命运的深入反思。由此出发,借助技术与人的哲学理论梳理最新实证研究结论,可以重新理解人工智能时代消费者的自我认同探索的过程。在人工智能技术不断重塑社会的今天,要理解消费者与人工智能技术主体间微妙的张力,能够从供给侧促进新质生产力建设,构筑更具包容性的技术未来,推动经济的高质量发展,并维护社会的公平正义。

二、人工智能技术与“人”:解放与异化

人本主义叙事始终将技术视作“人”的延伸,视作个体意志和智慧的具象化。从原始石器使用到人工智能应用,技术演进的历史线索似乎也佐证了这一观点。正如工具论者所言,技术本身是价值中立的,但它的创造和使用则充满了道德选择和价值判断。技术成就了人类文明,但它也揭示了人类的局限。随着人工智能的到来,有关技术与“人”关系的追问愈发难休。

1.解放的人工智能技术

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剖析,马克思批判了技术进步如何推动社会生产关系的变革。技术进步并非一类孤立事件,而是植根成长于特定社会结构之中,它既是生产力发展的结果,也是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形态变化的催化剂[1]。在人工智能的语境下,这一观点得到了全新验证。人工智能绝非智力劳动的简单替代,而是重构了生产关系和社会价值。它再造了劳动的定义,模糊了人类与机器的界限,进而挑战传统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

托马斯·库恩为技术革新提供了另一种解释,以帮助理解为何人工智能可以引领新范式。在范式转换理论中,新的科学观念或技术能够引发科学革命,进而推翻旧的理论框架和实践模式[2]。人工智能技术的兴起不仅在科技領域引发了一场范式转换,也在社会层面引发了类似的革命,其帮助人类重塑了对劳动、创造和智慧的基本理解。如果将该理论带入人工智能的应用,不难发现,人工智能已经超越了简单工具的范畴,正在逐渐成为一个能够定义问题、提供方案、塑造世界的全能手段。在新范式革命的影响下,我们看到人类活动越来越依赖人工智能技术:从智能家居到自动化生产,从数据分析到决策支持,人工智能的“智能技术范式”逐渐成为新的社会结构基石。这也印证了海德格尔关于技术本质的论断:技术不仅是工具,还是一种把握世界的方式[3]。

人工智能展现的技术能力也在重新定义人类与世界互动的方式。随着技术迭代,人工智能在某些方面展现了近似人类的智能特征,特别是在自主决策、主动学习与适应能力、交互与沟通能力方面,人工智能已展现出技术的力量。例如,自动驾驶汽车中的人工智能决策水平,表现在其能够基于环境数据和算法来做出行驶决策,而非简单地依赖人类输入命令。尤其在面对道路上的突发情况时,自动驾驶系统能够独立做出反应,精准避开障碍物并适时调整行驶路线。此外,基于人工智能的学习与分析能力搭建的智能推荐系统比从业多年的专家更能洞察用户的偏好,其可以通过用户的历史数据与产品使用偏好在算法系统中精确定位后续的个性化建议。

人工智能的出现为人类提供了一个在全景范围内重新思考人类与科技关系的机会。高度智能化的技术可能并非总是服务于解放和自由。在人工智能的光辉背后,可能隐藏着人类异化和物化的新形式[1]。时代正在见证智能化时代人类“技术沉溺”现象:从智能游戏到社交媒体,人们在享受技术带来的便利的同时,也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失去控制技术的能力,沦为技术发展的从属者。

2.异化的人工智能技术

在继续深入探讨技术逻辑与人本主义之间的交互作用前,需要厘清一个关键概念:何为张力?物理学领域,张力指施加在被拉伸物体上的力,能够使物体处于一种受力平衡状态。而在哲学社会科学的语境中,张力一词被用作反对“非此即彼”的两难逻辑谬误,意图超越二元对立,从而指向互动与制衡的双重可能。本文意欲借助“张力”这一概念,阐明当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新技术在现代社会成为重塑世界的强大力量时,其一方面以无可比拟的效率和精确性,为工作、生产和生活带来前所未有的便捷;另一方面,在其所向披靡的科技力量之下,依然潜藏着某种威胁与挑战。

若从劳动价值论和劳动异化论的角度看待人工智能技术,作为科技结出的果实,它如工业革命时期诞生的机器一样,在提升生产力的同时,也诱使劳动者发生异化。众所周知,商品价值是由生产这种商品所需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的[2]。资本主义制度下,劳动力本身也是商品,其价值是由维持劳动者生存和再生产所需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的。为达到利润最大化,资本家支付给劳动者的工资往往低于劳动者创造的价值。中间产生的价值差额,即剩余价值,是资本家利润的来源。技术发展,尤其是自动化和智能化技术的进步,加剧了剩余价值增益,但同时也可能降低对劳动力的需求,导致失业和对工人阶级的更大剥削[3]。

人工智能一旦涉足日常社会生活,“异化”现象在技术与资本的双重挤压下就愈发凸显。智能技术应用一方面加剧了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等诸多方面的不平等,另一方面导致“数字穷人”“数字鸿沟”的出现。赫伯特·马尔库塞、哈贝马斯、埃里希·弗洛姆等学者,都对技术与人的双重关系从不同维度展开了讨论。

哈贝马斯在《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和科学》一书中谈道,技术和科学在现代社会中具有双重功能:一方面作为生产力实现对自然的统治,另一方面作为意识形态实现对人的统治[4]。智能技术的快速发展在促进传统产业升级、智能产业崛起的同时,也造成产业结构、就业结构的调整,带来技术性失业的风险。智能系统的自主性和“类人智能”的增强,正在逐步置换人类劳动者的工作岗位。长期来看,“机器代人”的变化将造成社会分层加剧,那些拥有技术和知识的精英群体将更加富有,而缺乏资源的人群则愈加边缘化。类似由智能技术驱动的社会变革,印证了尤瓦尔·赫拉利的预测:技术的进步导致人类从智人到“神智”的巨大飞跃,但这种飞跃只属于少数精英,多数人将会沦为“无用阶层”[5]。

面对人工智能时代的迫近,人类社会亟须建立一种能够超越传统人机二元对立的逻辑视角。历史上,机器曾是工人的附庸,人机关系稳固的前提是人类始终占据着无可争议的主导地位。然而随着人工智能逐渐拥有以往专属于人类的智能和自主性,清晰的人机边界开始模糊甚至消弭,人的唯一主体地位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智能机器人不仅开始大量融入社会生产和生活领域,更在某种程度上开始重塑人机关系的本质。人类在面对智能时代的挑战时并非“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在多个领域,人类正在与人工智能技术形成更大的“张力”。

消费者需求往往决定了新技术的命运,消费者与人工智能技术间微妙的张力将会塑造未来人工智能产品提高人民群众福祉的形式。人工智能技术对生产关系和社会实践的冲击也正在重建消费者与商品之间的关系。人工智能为人类与商品的交互关系引入另一个主体。当下,人工智能产品全能全智,在为消费者带来更多便利体验的同时,也消解着产品使用过程中产生的诸多符号价值。随着人工智能的替代性作用从生产劳动转向转向日常消费活动,消费者与人工智能主体之间撕裂与融合的张力问题越发突出。

三、人工智能在消费领域与消费者“自我主体”间的张力

1.由交互方式定义的人工智能与消费者“自我主体”的关系

人工智能与消费者由交互方式决定主次关系。本文依据使用过程中智力劳动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将人工智能与消费者的交互模式具体定义为协作关系与威胁关系。

机器操作放大人类自身的能力、技巧与智慧,并得以成为人类智力的延伸。但是作为一类用于改造物质世界的工具型力量,人工智能与传统意义上的机械设备截然不同,其本质是一种用算法模仿人类思考过程的技术产物,这也导致人工智能技术在实际操作中会产生前文所述的“类人”主体性。此时,人工智能可以接過人类对机器的部分控制权,主导智力劳动的生成。特别是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的出现,彻底颠覆了以往人类对机器的绝对控制。用户只需提出需求,生成式人工智能就可以直接产出新的原创性成果,包括文本、图片、代码等内容。原本由人完成的智力劳动,完全可以被生成式人工智能代替。故而,消费者在使用人工智能商品时早已超越以往人与机器的单一使用关系,转而走向一种主客体边界愈发模糊的交互关系。

自我决定理论指出,消费者自主性需求决定互动行为的需要,进而影响消费者幸福感获得[1]。消费社会理论则认为商品可以完全居于消费者的自我认同边界之内[2]。通过展示对商品的全面掌控,消费者向内巩固身份认知或向外展示身份认同的需求成为可能。其中,商品得以展示社会身份的价值被称为商品的符号价值。在鲍德里亚描绘的消费型社会中,符号价值是消费者通过购买行为获取身份、意义和声望的重要渠道[3]。商品因而成为个人身份地位的外显。早期研究将符号消费特指展示高社会地位的奢侈品消费。随着品牌形象与认同消费理论的并行发展,商品与品牌的符号化使用将符号价值延展至所有商品之上:一个品牌的核心消费者群体会将其特质反衬于品牌,凸显品牌代表其核心消费者群体的特殊符号,并据此赋予或改变商品的独特符号价值[4]。一旦符号价值成功依附于商品,品牌符号意义的群体指向便成为可能。丰田旗下纯电动品牌普锐斯汽车就是一个极好案例,其显著的环保符号使环保主义者成为该款汽车的忠实拥趸。可以断言,消费者能够通过主动获取特定的符号价值来获得或维持其身份认同。此时,商品作为完全附庸于消费者的“物”而存在。人作为商品的拥有及使用者,是使用关系中的唯一主体。故而,商品成为消费者自我认同范围的延伸,成为消费者自我形象的一个部分,是消费者身份特征的符号化外显。

显然,人工智能技术的介入撼动了商品作为消费者主体外显的单一客体特征。技术高度智能化的主体性主导着这场颠覆。人工智能技术具有与用户争抢商品符号价值的潜力,在极端情况下,人工智能甚至能将消费者的身份符号与商品的价值符号完全剥离。例如,以往“老司机”的形象往往借由个人高超驾驶技术得以体现,如今,智能驾驶系统的出现則让机器替代人类展现其先进性成为可能。换言之,丰富品牌积极形象的主体不再是人类,而是迭代的人工智能技术。人工智能将商品符号价值从消费者身上剥离得越彻底,其对消费者主体性的威胁就越强。而当人工智能技术并未威胁消费者的主体性时,商品的符号价值仍然归属于消费者本人;或当符号价值不再是消费者选购商品的唯一衡量标准时,人工智能主体性将走向消弭,人工智能商品与消费者之间的关系进而由“威胁”转为“协作”。后文将具体阐述这两种力量的产生机制。

2.从威胁到割裂

当人工智能技术成为主体并威胁消费者自身的主体性时,技术发展招致的人类与技术的割裂开始显现。在消费符号化的现代,商品的购买与使用展现了消费者的身份特征,带有身份符号。主动获取身份符号的消费行为,即符号消费,满足的是消费者的身份认同需求。在较宽阔的身份认同广度之下,身份认同往往由较为一般的个人特征所定义,如年龄、群体、阶级、民族等;在具体的个人身份上,身份认同则基于个体的知识与技能来认定[1],例如,绘画爱好者通过消费高档器具显性强化个人专业知识的积极形象,同时体现消费者本人具有超越有形财力积蓄的无形文化积累,是身份展示的有力线索[2]。

然而,人工智能技术的出现使得消费者独具的财产与文化积累不再是使用特定商品的必需条件。以智能化、自动化作为发展目标的人工智能,意图让计算机去做原本只有人才能做的智力劳动。因此自人工智能概念被提出以来,其始终具有“替代人类”的威胁性底色。事实上,随着人工智能商品在全领域推出,商品使用的知识与技能壁垒渐次被打破。如人工智能厨房电器可以替代人类烹饪时的经验判断,帮助不会做饭的人做出标准化美食。表层上,这种“打破”意味着人工智能对人类主体性作用的替代,但在更深层次上,其体现了从技术与人的异化到不同社会群体间的异化——个体由知识与技能建立起的身份认同边界不复存在。边界瓦解的本质是一种经由符号价值产生的主体性威胁:建立在代表知识与技能上的商品符号区分身份的效力逐渐弱化,消费者难以通过消费来获取展示对应身份的符号价值。

现今,对于替代威胁的忧虑随着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的问世日益凸显。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生成原理接近“黑箱”:用户提出需求后,生成式人工智能便可直接呈现新颖的原创成果。从代码编写到文字创作、从图像绘画到三维艺术构建……传统技术尚未颠覆的人类技巧现时已被机器掌握。以绘画为例,作为一种艺术创作生产,其背后蕴藏画手的构思、审美与个人技巧,但是,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出现使得绘画不再是具有门槛的艺术创作,一键生成的艺术图像拥有足以比肩人类的技巧。此时,人类的身份认同已经完全暴露于人工智能的攻击之下。

作为一项专注模拟人类智能的技术,人工智能必然会开发出更多对人类智力活动的替代功能。而在消费层面,我们忧虑人工智能技术的侵蚀会剥夺消费者的情感满足,最终造成人类与技术的撕裂。符号消费本身作为一种以满足精神需求为动因的消费行为,旨在满足消费者有关爱与归属、社会声望或自我实现的深层需求。岂知人工智能的出现正透过主体性威胁剥夺着消费者的精神满足。随着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的不断完善,其替代性潜力愈发强大,人类对人工智能消费品的抵触也必然增多。一旦技术的发展不断对消费者主体性构成威胁,就必会导致人类与人工智能技术的撕裂。

3.从协作到融合

在人工智能技术界定为非对抗性、非主体性的边界内,它与消费者之间的关系自然趋向协作。此时,人工智能商品从潜在的威胁转化为明确的辅助工具,旨在精准满足消费者的需求。我们不难从消费者对当前市场人工智能客服、设计服务及医疗诊断应用的态度中找到端倪,消极态度的根源在于消费者质疑人工智能技术提供的服务的品质[1]。在此协作框架下,一旦人工智能技术得到长足进步,消费者也乐于看到功能更强大的人工智能来满足各种需求。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业已展示出其具备根据用户特定需求进行个性化、创新性输出的能力。尽管有声音担忧类似技术可能对职业安全构成威胁,但权威调研结果揭示,多数消费者并非反对技术进步,而是期望能够通过人机融合满足更加个性化、高效的服务需求[2]。

探究融合力的形成根源,关键在于明确人工智能在消费交互中的功能角色转变。在协作关系中,人工智能不会威胁人类的特殊智力劳动或符号价值获取,而是能够有效地将人类从必要的重复性、机械性工作中解放出来。如果说在威胁关系中人与技术的关系宛如纺纱工人与珍妮机,那么在协助关系中人将成为技术的完全所有者。此类所有权关系并非简单的物权概念,而是主体性角度支配下人工智能与消费者的附庸关系。有鉴于此,消费者与人工智能商品的关系,仿若宏观生产力关系在消费场景下的映射,再次证实了生产力关系对社会结构的巨大塑形作用。通过享受人工智能带来的便利服务,人类得以腾出更多的精力与时间,在创造力的发挥和生活价值的追求上拥有更大的自由。人工智能越能高效地完成那些超出主体身份认同之外的任务,就越能为消费者留出更大的空间发挥其独特的才智和创造性。只要人工智能工作内容不会导致主体性威胁,那么其就可以成为人机融合的助力。

一言以蔽之,若人工智能技术未挟制个体的主体性地位,人工智能与消费者将被维持在协作关系的框架之内。其中,人工智能技术在两种特定情形下不会对消费者主体性构成威胁:其一,若人工智能承担的任务与消费者的具体劳动不存在交集,那么当劳动行为的主体并非消费者本人时,人工智能产品的使用不会对消费者的主体性造成冲击;其二,即便劳动过程存在重合,如若该劳动并不属于消费者自我认定的核心领域,则同样不会引发威胁感。

四、应对人工智能与消费者自我主体张力的策略

人工智能与消费者间的张力,可被视为技术演进触发的社会关系重塑的缩影。人与商品间的互动生态正在被消费的人工智能化进程重塑。加快人工智能技术的场景应用,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方向。作为经济生活的重要部分,如何减弱消费场景中人工智能商品的发展阻力、降低其潜在威胁,是促进人工智能商品健康发展的核心问题。依据上文推论自我张力下的两股拮抗力量,即威胁导致的割裂力量与协作带来的融合力量,本文试图对其提出相应的应对策略。

1.对替代的限制

在所提出的理论框架中,由人工智能引起的主体性替代威胁,不仅侵蚀了消费者与人工智能的身份边界,更对消费群体内部基于知识和技能构建的传统身份认同边界构成直接挑战。人工智能对人类劳动的替代固然是科技发展趋势下的宏大叙事,但在消费生活中,身份认同威胁却是降低消费者购买意愿的直接阻力。消费场景与生产场景有别,往往并不以获取最大经济效益为场景主要目的。以专业摄影师和摄影爱好者的对比为例,前者可能期望人工智能相机能够提高拍摄效率和照片质量,从而更好地服务于其专业需求。然而,对摄影爱好者而言,摄影作为一种高度个人化且充满情感的创作活动,其价值不仅在于捕捉瞬间的美感,更在于通过投入时间学习摄影知识、购买专业设备和练习拍摄技巧来提升摄影水平,或经由社交媒体平台分享高质量的作品获得认可和社交反馈,以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一旦相机由人工智能技术支配并可以帮助任何人拍摄甚至“一键生成”高质量照片,基于“摄影技术”所构建的身份认同便不复存在。摄影爱好者在热情驱动下的消费行为也由人工智能技术的介入而被剥夺意义。

若要解决人工智能技术替代性应用带来的阻力,首先要限制人工智能技术在专业商品上的替代性应用。消费层面的限制并不等同于生产情境下对先进生产力的抑制,而是旨在保护消费者个性化需求和身份认同的“反作弊”机制。关键在于明确技术提供便捷的同时,能够确保消费者的智力和创造性活动得到尊重和保留。这意味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开发要在保障消费者能力和技术得以体现的前提下发挥辅助作用。以智能相机为例,厂商可将技术发展方向集中在智能对焦、人脸检测等辅助性功能上,图片构图、后期美化等领域可留给消费者进行更多个性化创造,从而使消费者的审美能力和摄影技术得到体现并被尊重。现时摄影比赛为保护参与者智力劳动价值,已明确禁止使用由人工智能生成的虚假照片。限制的背后绝非单单为技术的公平比拼,更涉及消费者通过与“圈外人”进行区分来构建自身身份认同的社会比较过程。

2.对协助的促进

在协助型关系中,消费者期望将那些超出其身份认同边界的任务委托给人工智能完成。由于缺乏身份认同层面的替代性威胁,人工智能完全扮演了工具的角色。消费者的主要目标是利用人工智能产品的功能来获得特定的工作成果。此时消费者对人工智能商品的不满并非对人工智能技术的敌视,而是对其作为服务工具时未能达到预期服务水平的失望。有研究证实,当企业采用人工智能客服替代人工客服时,消费者对人工智能商品的态度本质上是对商品态度的投射[1]。

因此,在协助型关系中可以透过商品或服务质量的提升来获取消费者对人工智能服务的好感,已有的实证研究结论支持了这一观点。早期消费者对人工智能提供的建议有较强抵触心理[2],然而随着技术迭代,消费者开始认为ChatGPT生成的建议更为可取[3]。总之,在协助关系下,限制人工智能商品市场应用的阻力主要来自技术瓶颈。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不断成熟和优化,提供高质量、高效能的人工智能解决方案将成为赢得消费者信任和满意的关键。

3.替代与协助张力之下的应对之策

从宏观角度来看,人工智能技术与消费者之间的张力反映了当代消费者对人工智能态度的复杂性:在协助型关系中,消费者期待人工智能商品具备更强大的功能;在替代型关系中,消费者希望限制人工智能商品的功能强度。人工智能与消费者的张力背后,连带着不同消费者群体间的割裂与弥合。表面上看,人工智能技术似乎消除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打破了群体边界。但在消费社会的语境下,这种技术进步并未如预期般帮助普通消费者缩小与精英阶层之间的经验差距,反而正如哈贝马斯与尤瓦尔·赫拉利所预测的:技术进步导致社会分层加剧,人工智能技术使得精英阶层得以将有形的财富转化为原本难以替代的经验积累。曾经,我们认为不仅需要购买昂贵的厨具,还需要花费时间与精力才可以习得做饭的技巧,然而,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日益强大,消费者现在能够通过购买尖端的人工智能厨具制作美味的食物。这一转变直接导致由经验差距引发的认同边界消解,固化了资源差距引起的消费分层。

对商业实践而言,人工智能技术与消费者之间的张力为市场实践带来新的要求。在这个被技术支配、充满融合与割裂的时代,如何平衡不同消费者群体的需求差异,维持不同消费者群体之间的认同边界,设计对应的人工智能商品,成为一项重要任务。有趣的是,人工智能技术和大数据算法的应用,为有效细分消费者群体和制定差异化营销策略提供了可能,使得识别消费者与特定人工智能商品间的关系类型,并提供相应的精准化营销策略成为现实。

对消费者而言,即使自我认同消费是消费者满足精神需求的重要途径,但整体看来,认同消费在市场中的体量难以撼动整体消费格局。日常生活中,满足基本物质需求仍然是大众消费的核心。作为一种新兴的生产力、驱动力,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必然会朝着增强社会生产力和提升人类福祉的目标前进。正如历史上机械化生产取代手工劳动一样,人工智能技术也会成为给消费者带去便利、保障物质需求、解放消费者创造力的先进工具。因此,扶持与消费者结成协助关系的人工智能商品,应当成为密切消费者与人工智能商品关系,以消费需求倒逼供给侧的积极发展策略,从而实现技术进步与社会福祉的双赢。

五、结语

在当下数字化和智能化不断进步的时代,人類见证了人工智能技术与消费者之间复杂的关系如何塑造新的社会结构和个体认同。正如本文所展示的,人工智能商品既是挑战也是机遇,它在重塑消费者自我认同的同时,也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打开了新的可能性。面对技术进步带来的张力,全社会必须采取更加审慎的态度,积极探索技术发展与人类价值观和谐共生的策略。在消费社会被人工智能技术全面介入的前提下,各方应致力于建立一个既能够充分发挥人工智能潜力,又能够维护和促进人类福祉和社会正义的消费环境。通过限制人工智能的替代性应用并促进其辅助作用,确保技术进步在增进人类共同福祉的同时,尊重并保护消费者的个体独特性和尊严。

〔责任编辑:玉水〕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38页。

[2]托马斯·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金吾伦、胡新和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43页。

[3]《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编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307页。

[1]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3页。

[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20页,第419页。

[4]尤尔根·哈贝马斯:《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与科学》,李黎、郭官义译,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60页。

[5]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林俊宏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390页。

[1]E. L. Deci, R. M. Ryan, "The What and Why of Goal Pursuits: Human Needs and the Self- Determination of Behavior", Psychological Inquiry, 2000, 11(4), pp.227-268.

[2]R. W. Belk, "Possessions and the Extended Self", Journal of Consumer Research, 1988, 15(2), pp.139-168.

[3]孔明安:《從物的消费到符号消费——鲍德里亚的消费文化理论研究》,《哲学研究》2002年第11期。

[4]J. L. Aaker, "Dimensions of Brand Personality", Journal of Marketing Research, 1997, 34(3), pp.347-356.

[1]Y. Ding, E. W. Wan, J. Xu, "The Impact of Identity Breadth on Consumer Preference for Advanced Products", Journal of Consumer Psychology, 2017, 27(2), pp.231-244.

[2]Y. J. Han, J. C. Nunes, X. Drèze, "Signaling Status with Luxury Goods: The Role of Brand Prominence", Journal of Marketing, 2010, 74(4), pp.15-30.

[1]李芷莙、李卿逸、肖春曲等:《投机取巧还是匠心独运:AI主导设计产品对消费者购买意愿的影响》,《当代财经》2024年第2期。

[2]X. Luo, S. Tong, Z. Fang, et al., "Frontiers: Machines vs. Humans: The Impact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Chatbot Disclosure on Customer Purchases", Marketing Science, 2019, 38(6), pp.913-1084; C. Longoni, A. Bonezzi, C. K. Morewedge,"Resistance to Medical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Journal of Consumer Research, 2019, 46(4), pp.629-650.

[1]X. Luo, S. Tong, Z. Fang, et al., "Frontiers: Machines vs. Humans: The Impact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Chatbot Disclosure on Customer Purchases", Marketing Science, 2019, 38(6), pp.913-1084.

[2]C. Longoni, A. Bonezzi, C. K. Morewedge, "Resistance to Medical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Journal of Consumer Research, 2019, 46(4), pp.629-650.

[3]P. D. L. Howe, N. Fay, M. Saletta, et al., "ChatGPTs Advice is Perceived as Better than that of Professional Advice Columnists", Frontiers in Psychology, 2023(14), pp.128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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