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孟杰
一、李白形象的创造性改变
受以往文本、影视的影响,仙风道骨的李白形象在接受主体中形成了既定图景。目前李白的影视形象都离不开举杯望天、对月吟诗,在视觉效果上缺乏新意和冲击感。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说,观众对其已经具备一定的审美期待和心理预期。如何塑造出富有创新意义和独特魅力的李白形象,突破接受主体的传统想象,是影视成功的关键。追光动画《长安三万里》(以下简称《长安》)主要从以下两个方面对李白形象进行了重新“定位”。
其一,李白的身形外貌。《长安》中,李白的外形塑造以唐朝审美为基准,参考唐俑、唐画中的造型。“唐朝实行府兵制,府兵战时为兵,闲时为民,形成了民间的尚武精神。”(钱明辉《由员半千看唐代的尚武之风》)尚武风气盛行一时,影响着雕塑、陶俑等多重艺术领域。所以,唐俑大多上半身健硕而腿短,身材比例也多为五五或四六开。例如,文仕俑的造型:上身较长,腰为界限,下肢较短,壮实有力。《长安》中李白的身材特征便符合以上特点。《长安》的创新塑造抹去了大众心中李白“谪仙人”的滤镜,呈现出“平民化”的生活美,李白的外形也展现出他沉稳踏实的一面,打破了观众的固有印象。
其二,李白的服饰设计。《长安》中李白的服饰采用了多种传统纹样,完成了一次现代视觉传达与传统文化的深入合作。例如,李白的衣襟以佛教图案纹样—宝相花纹为主,紫色的挂里由葡萄纹、忍冬纹组成的宝相花纹作点缀。该纹样起源于东汉,伴随佛教传入中国,流行于隋唐时期。古月在《中国传统纹样图鉴》表述:“唐代的宝相花花纹在设色方法上吸收了佛教壁画的退晕技术,以浅套深逐层变化。”精细的加工和独特的色彩搭配,呈现出艳丽多彩的效果。这与传统诗歌中一袭白衣、仙气飘飘的李白形象大为不同,形成强烈的色彩对比。
李白手肘护腕处有独特的狩猎纹:骏马飞奔,骑手弯弓射箭。由此可见唐代浓厚的狩猎风气。唐代狩猎风尚,上至天子,如《资治通鉴》记载的“上封事者皆言朕游猎太频,今天下无事,武备不可忘,朕时与左右猎于后苑,无一事烦民,夫亦何伤”,下至侠士士兵、平民百姓,如李白曾随元演去太原探望元演父亲,途中作诗《观猎》,诗曰:“太守耀清威,乘闲弄晚晖。江沙横猎骑,山火绕行围。箭逐云鸿落,鹰随月兔飞。不知白日暮,欢赏夜方归。”同时,《长安》对于李白服饰颜色的设计也非常巧妙,“唐代以拓黄色为最高贵,红紫、蓝绿、黑褐等而下之,白色则没有地位”(许净瞳《中国传统文化概论》)。影片中,只有唐玄宗天宝元年至三年,李白任翰林学士时身着红色袍衫,并以团窠联珠卷草纹点缀。李白的衣服式样也有证可考,“自南北朝至唐代,男子服装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把头戴幞头、身穿圆领袍衫、脚蹬高筒靴作为最流行的装束”(顾凡颖《历史的衣橱:中国古代服饰撷英》)。李白的幞头便参考了莫高窟第130窟盛唐壁画的长脚罗幞头造型,他的影视形象和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戴幞头拱手男俑”的造型特征—“头戴前踣式幞头,着窄袖交领胡服,双手交握于胸前,腰下有一绾结”极为相似。可见,《长安》中李白的服饰设计无论是样式还是颜色,都反映了我国传统服饰的审美和特定的时代舆服制度。
二、诗影共舞—《将进酒》的创新式呈现
黑格尔曾说:“诗比任何其他艺术的创作方式都要更涉及艺术的普遍原则,因此,对艺术的科学研究似应从诗开始。”(《美学》)诗作为第三种艺术,是艺术发展的最高峰,而电影作为艺术的有机组成成分,在表现手法、意境营造等方面深受诗歌的影响,以诗意美学电影也为诗歌的抒情表达开辟了全新的道路。在现代社会,影视以其特有的属性承担着对文学的载负,并与文本之间构成互文性。《长安》便是诗与影“互文性”的一次成功体现,全片一共出现了四十余首唐诗,如高适的《别董大》,李白的《将进酒》和《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等。
每首诗歌的表现方式有所不同。对于孟浩然的《春晓》,《长安》采用的是“引诗入画”的方式,即“虚与实、藏与露、动与静等艺术技巧,使画面富有诗的表现张力和诗的美学韵味”(李佳《古典诗歌与影视画面美学》)。以“处处闻啼鸟”为影视背景音乐,以“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为动景,以孟宅、远山为静景,引诗之景,使得《长安》的画面诗化,从而完成“诗画同一”。但《长安》中最能表现诗影相融的当数影片的高潮—《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用“黄河”“青丝”喻指时间的不可逆性,表达人在宇宙中的短暂与无常。为表现《将进酒》中所蕴含的时空观念,《长安》采用了长镜头并加以特效技术,通过虚拟场景和人物形象展现奇特的诗歌魅力。安德烈·巴赞认为,长镜头能够使影像时空与现实时空得到完整统一,从而起到再现物质现实的效果。“一镜到底”所展现的连续时空与人的视听感知相一致,能呈现出超现实、虚幻的梦境效果,“长镜头以照相性特征作为美学本体,其富有现实性的沉浸知觉条件为潜在影像与客观影像的双向流动创造了前提,使得作者的主观想象与作品的客观形象进一步贴近”(曹桐、曹红军《从拟真到致幻—“一镜到底”的美学探索》)。这种梦幻的电影质感与《将进酒》跌宕起伏、大起大落的诗情和极度的夸张、想象所表现出的浪漫主义完美结合。因此,在片段《将进酒》中,从“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诗人乘鹤飞天至“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神游天际,皆以长镜头呈现,诗歌情感推进与动画时空变化结合,产生一种可信服的实时感受。同时,叠加推、拉、翻转等镜头运动,叠化、叠出等表现手法,多重的影视技巧将李白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豪爽洒脱的浪漫情怀动态呈现。
同时,《长安》制作公司在CG(计算机动画)技术方面也在不断突破。它使得影视的画面更具有色彩性。例如,针对《将进酒》片段中对于李白的生命图腾—鲲的游动形态、色彩搭配等,核心技术团队吸收了李白《大鹏赋·并序》的基本精神品格:“尔其雄姿壮观,坱轧河汉……忽腾覆以回转,则霞廓而雾散。”大鹏上摩苍天、下覆九州的雄姿通过CG技术得以呈现。又如《上安州裴长史书》中的“养奇禽千计。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长安》依此制作出了李白御鸟的奇幻图景。不仅如此,《將进酒》片段中诗人飞天敬酒,上天庭场景建模里雕梁画栋的结构设计、神官的仪态都是国产动画CG技术与传统文化的合作,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幅辽阔无垠、梦幻奇特的场景。
“影视艺术要像古典诗歌那样,在用‘声上独具匠心。”(李佳《古典诗歌与影视画面美学》)《长安》配乐《将进酒,须尽欢》等皆采用中国古典乐器琵琶、竹笛等营造古风古韵的氛围,宏伟悲壮。音乐的象征表述,加上《将进酒》语言之节奏明快、韵律优美而表现出来的音乐性,将“诗歌之声”巧妙地融入追光电影中。例如,影视中有多处场景以诗歌作为转场音乐或台词。例如,岐王府舞女演唱《采莲曲》:“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
《长安》以诗歌作为电影叙事的主要线索,做到声色并茂,它的成功告诉文艺工作者,需以传统文化为影视创造的取舍之道,扎根于优秀传统文化,完成诗影共舞。
三、李白生命价值观的影视化传达
除了诗人形象的重塑和诗歌语言的创新,《长安》的成功更在于它将唐代诗人的生命价值观巧妙融合进影片的矛盾冲突,以此来推动情节发展。
电影中存在着多层以李白为中心的复杂矛盾关系:一是以故事的讲述者高适的人生经历为线索,高适与李白之间的矛盾冲突;二是李白自身的思想矛盾。这一明一暗的线索作为影视的矛盾冲突,在推进剧情发展的同时,更多的是在说明中国士大夫共同的思想矛盾—仕隐矛盾。
就李白自身的思想矛盾来看,《长安》中主要通过中年李白与老年李白所呈现的不同精神面貌加以表现。这种设计来源于李白“入世”观和“出世”观之间的差异。观众大多认为李白的思想是以年龄为界限分为明显的儒与道,但其实李白的一生就是儒道的对立统一。也就是说,李白毕生都在践行“入世”与“出世”这一对看似矛盾的追求。李长之在《李白传》中陈述:“他所接受的乃是道教所兼容并包很多的阶段了,就刘勰的三品所说,上中下三品,李白可说全都沾染。”李长之表示,“道”“运”“自然”等道教的五大根本概念深深支配着李白,使其成为一个忠实的道教徒。但李白诗文中也流露出“入世”思想,如《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写的“乃相与卷其丹书,匣其瑶瑟……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直到老年他仍壮烈书写了《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函谷绝飞鸟,武关拥连营。意在斩巨鳌,何论鲙长鲸。”这种儒道两家的对立统一的思想,在影视中向外表现为人物的台词设计,“天下事无所不难,我李白到这世间走一回,要做就做最难的事,终有一日,功成名遂,身退得道”,向内则表现为影视矛盾冲突的长期性、反复性和复杂性。
《长安》中,李、高两人多次的分离,形成了层层递进的矛盾冲突。李白与高适“黄鹤楼分别”为第一次矛盾冲突。李白“东游维扬”,他“不愿意像当时一般士人那样,参加科举考试取得官位,而企图通过隐居山林和广泛的社会结交来培养声誉,获得帝王赏识,不依常例擢用”(周溯源《毛泽东评点古今人物》)。而高适是十六国、南北朝、隋唐时期活跃于北方政坛的世家,其祖父高侃生前功名赫赫,屡立战功,出身武家的高适,有着强烈的功名意识。从表面看,这是导演在尊重历史的前提下对影视人物赋予不同典型环境,以塑造不同人物性格的独特设计,但就根本意义来说,是一种体现李、高不同价值观的灵活处理方式。从这个角度出发,针对目前影视界所探讨的《长安》存在“抑李仰高”的倾向,笔者认为,其根本的原因是制作团队对影片进行了“历史的精神”的重构,叙述重构历史也是主观思想的传达过程。编者意识到,李白自身矛盾造成的结局与其政治理想图式与实现方式之间的悖谬有关。这说明,影视在传达诗人思想价值观的同时,能做到“从过去回到当下”。影视是当代最为强势的文艺品种艺术,其潜在的价值观熏陶应该让我们意识到,将诗人思想价值观与电影的叙事冲突巧妙结合的同时,更应该扎根于传统的优秀文化。
“动画艺术本身就是一个极具现代数字科技气息的门类,其丰厚多元的艺术特征对创新传统价值观大有裨益。”(刘晓婷、夏嘉阳《中国动画对传统价值观的承载与传播研究》)《长安》以弘扬中华文化与民族精神为己任,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与“功成名遂,身退得道”价值观之间的异同通过矛盾冲突表现,达到了有效盘活传统价值观的最终目的。
现代科技的飞速发展,文学与影视的结合面临着更多的挑战。受众群体对于文学世界中的人物、意境及其价值观都有着既定的结构图示。因此,影视既要符合市场潮流,积极顺应时代发展,又要在合理化的框架内,借助多样化的媒介手段与影视技术来打破受众已有的认知结构,实现期待视野的重构。未来追光电影的发展仍需继续扎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内容与形式上實现改革,并运用影视的独特优势,创作出具有民族特色的动画电影,传播新时代核心价值观,实现文学与影视的“互文”并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