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含
山东作家常芳在写出《爱情史》《桃花流水》《第五战区》之后,没有放弃宏大题材的创作。2021年10月,常芳的长篇小说《河图》获得首届凤凰文学奖。小说2022年刊于《收获》长篇小说秋卷,2023年1月单行本问世。作品创作历时七年,篇幅达40余万字,作者以辛亥革命期间“山东独立十二天”为历史背景,以黄河岸边的泺口镇为地理坐标,以靠酿醋为生的南氏家族为叙事中心,描写芸芸众生在革命浪潮中的命运起伏,是一部视野广阔的革命历史题材小说。
一、多重文学创作资源的互文
《河图》的故事背景源于历史真实事件。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的枪声首先在湖北武昌打响。武昌宣布脱离清政府独立后,各省纷纷效仿,掀起独立浪潮,山东省济南府也不例外。不幸的是,这场独立浪潮在山东仅仅持续了12天。从小说的主题看,这是一部革命历史题材小说,不过,作家没有囿于对历史事件本身的还原和描摹,更多地关注历史事件中革命者和普通百姓的生活和精神状态。作者充分调用民间偏方、幻术、传说与寓言等多重文学创作资源,构想人物的心灵世界和精神状态,使多重文本相互指涉,具有浓厚的后现代主义色彩。
例如,小说描写冯一德在被送入地牢的第三天夜里,对谷友之讲述了莫卧儿帝国的三个故事。三个故事分别分布于小说的29章、35章和40章,贯穿了“独立”事件失败前夕、失败之时和归于沉寂三个不同阶段,与历史现场相互指涉。对历史现场正面叙述的背后,隐藏着作者对于辛亥革命失败的思考——“鄂省成立了什么民国军政府,也还是有个人在给他们当主子,给一省的人当主子。一省一个主子,就是十几个主子”。在未开化的普通民众心中,永远都存在着皇权意识,正如鲁迅《风波》中描写的反复剪下又反复盘上的辫子一样,辛亥革命的意图并未被民众所理解,封建意识残余在底层人民心中根深蒂固。
小说的第1章“偏方”讲述了南海珠痴呆的父亲吃下一百条壁虎治病的故事。这是周约瑟从老太医那里讨来的偏方,并且“弄来这张药方子前,这个车夫还弄来了一堆稀奇古怪的药方”,结尾处作者单独拿出一段文字对这些药方进行了展示。这些偏方巫术的出现,不仅表明了当时民众的愚昧,更暗示了他们对皇权无意识的拥护。正是由于这些药方来自皇宫,从不相信这些鬼方子的南海珠才动了心——“那座皇宫,那位也许还需要人抱在怀里睡觉的小皇帝,皇宫里年老年少的娘娘和妃子们,这些他认为跟南家花园没有丝毫关系的字眼,还是让他母亲决定了,用她丈夫的半条性命,冒险和皇宫里那些人再牵扯一回”。除此之外,在小说叙事中,德国工程师戴维的日记和信件也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小说第30章,作者通过展示戴维给朋友弗洛雷斯王子写的信,将独立失败以及南怀珠失踪之事自然地讲述了出来,信中还详细地描述了失败后大街小巷的变化以及令人震惊的爆炸案的始末。作者并不赘述失败的过程,而是通过对戴维的信件的描写,像电影旁白一般将事件始末娓娓道来。这种叙事手法既起到了将叙事时间缩短的效果,又自然地承担了对小说下半部的总述,使下文的故事在信件中得以提前预告。小说文本与信件形成了派生的互文关系,即蒂费纳·萨莫瓦约在《互文性研究》一书中所说的“通过简单转换或间接转换把一篇文本从已有的文本中派生出来”的叙述方法。正如作者在接受采访时所言,这种多文本的交织、融合不仅完成了“形式上的某种创新”,而且“让读者多拥有了一条阅读缝隙”。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河图》单行本的腰封上写道:“对话《百年孤独》,为那些凡俗的长夜和信仰的坚韧作证。”这句醒目的话为读者走进这本书提供了一个崭新的入口。例如,小说中反复提到的那个给镇上居民带来新鲜感并且险些将南怀珠带走的马戏团,与《百年孤独》中带来吸铁石和望远镜等东西,并且用魔术和杂技吸引全村人去围观的吉卜赛人具有相似之处;《河图》中的“摸织女星”与《百年孤独》中的“摸冰块”情节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如学者汪民安所认为的,互文性“使传统眼光中确定的、明晰的和封闭的文本走向一个广阔而复杂的开放性空间……是对文学作品这一复杂的现实存在的原态还原”。作者在自己的文学经验里,通过不同文本之間的编织、交叠、渗透,将单一的、线性的作品阅读打造成需要仔细揣摩的阅读游戏,让读者思考那段历史。
二、以黄河为中心的历史与现实书写
洪子诚认为:“史诗性是当代不少写作长篇的作家的追求,也是批评家用来评价一些长篇达到的思想艺术高度的重要标尺。这种创作追求,来源于当代小说作家那种充当‘社会历史家,再现社会事变的整体过程,把握‘时代精神的欲望。”《河图》长达四十余万字,以上个世纪初那场改变整个中国命运走向的辛亥革命浪潮中“山东独立十二天”为历史背景,针脚细密地编织起法国大革命、英国光荣革命、罗马暴乱、“天鹅国王”路德维希神秘死亡等西方历史事件,通过南氏家族和小镇众人对以往的回忆与追溯,联结起了历史与现实、东方与西方。作品时间跨度超越百年,空间涵盖全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河图》被称作一部高阔的史诗性长篇小说,是毋庸置疑的。
至于现实线索,以第30章“独立”失败为界点,可分为两个部分。小说各章节之间相互联系,展示出南怀珠暗暗酝酿发动“独立”,“独立”昙花一现后接着失败,众人作鸟兽散的时间主线,众线索连线成面,细致而又真实地拼接出革命浪潮下看似波澜不惊的壮阔画卷。“独立”事件就像一面镜子,反映着世间百态。例如,对革命者南怀珠来说,“独立”是他的胜利果实,是玫瑰般的浪漫想象,是天下大同,他在庆祝酒宴上醉酒后一次次念叨的不被人理解的“玫瑰”,其实寓指“人的精神世界”;对南氏家族的长子南海珠和忠心耿耿的送醋工周约瑟来说,“独立”可能是一场让南家覆灭的灾难;对什么都不懂的孔雀等小孩子来说,“独立”是拿在手里的糖果和一个星期的假期;对开棺材铺子的来家祥来说,“独立”一事百利而无一害,借助它,他不仅能够多卖出几口棺材发大财,还能“混上个谷友之那样的角色”。种种世间乱象映射着混乱年代里的世道人心,“他们每个人的生存状态,都是济南民间文化和生活风貌的一种体现”。
作者一方面细致入微地描写着小人物的个人史,一方面以“黄河”为精神指向进行着精神层面的宏大书写——黃河不仅与小镇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同时也是人们的精神依托。通过作者所塑造的水鬼、成吉思汗两个人物形象和种种“怪力乱神”之象可以看出,黄河不单是母亲河,它更是图腾。此外,史诗性之余,小说亦充满了抒情性。可以看出,小说的外壳是史诗性的,内核是抒情性的,达到了史诗性和抒情性的统一。
三、站在世界舞台中心的济南
20世纪初,中国正处于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被迫打开国门,由传统向现代转型。在这个时期,西方文明对古老的中国人来说是异质性的存在。作者意在写出一个“站在世界舞台中心的济南”,因此特别设计了传教士、德国工程师、英文教师等人物形象,以及洋货商行、女子学堂、面包店等西方化场景。以上种种,都体现着作者对辛亥革命前后西方思想观念进入中国后所引发的中西纷争的关注。小说中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意象——火车。小说的开头便是“那列拼命游动的火车,奋力吼叫了起来”,人们形容火车上的蒸汽是“邪魔嘴里喷出来的妖气”,甚至有妇女为看火车而死。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有不少作品都是以“火车”为重要意象的,如铁凝的《哦,香雪》、路遥的《人生》、徐则臣的《夜火车》、双雪涛的《光明堂》等。贾樟柯的电影《站台》中,一群孩子跑到铁轨上冲着远去的火车招手呐喊的镜头,也被誉为影片中最为抒情的片段。在许多文学与电影作品中,火车往往意味着前路的光明与美好。与以上作品不同,在《河图》中,火车与小镇居民始终处于一种紧张的关系之中。对于小镇民众来说,火车一直是令人恐惧的怪兽,它夺去了周约瑟和其他人的生命。南海珠担心清兵会乘着火车南下,恐惧中,仿佛听见了他们像火车轮子一样拼命奔跑的声音。这些人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西方文明——小说中多次写到南海珠、周约瑟、来家祥、伍春水等人对照相机、镜子等新鲜事物的恐惧,以及对洋人的仇视——他们只是想安分守己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而已。
《河图》中,在中国人以一种陌生化的眼光崇拜和敬畏着西方现代文明的同时,西方人也在以一种陌生化的眼光和态度观察着古老的东方文明,这主要体现在德国工程师戴维和马利亚对南氏家族的历史和“怪力乱神”的好奇上。这对夫妇无形之中充当了小镇居民生活习惯和生存状况的历史书记官的角色。戴维是修建大桥的工程师,他怀有耗时两年时间写作《东方万物》的宏伟计划,而马利亚则热衷于研究神婆子有莲花身上所拥有的东方神秘力量。有莲花与马利亚之间的冲突,可以看作是古老的东方文化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个“通常被人们合理地称作民族主义与民族国家世纪”的特殊历史时期,面对强劲的西方文明,进行自我防御的缩影。
结 语
“河出‘图,图是天下,是文治武功,是繁星闪烁的浩瀚夜空,是无垠的大地,是广袤的森林、无边无际的草原与花海,是人类的生命和苦难如大海般昼夜的潮涨潮落,生生不息。”常芳以黄河为潜在主人公书写的这部长篇小说,兼具史诗性与抒情性,表达了对历史的审视与反思。小说的主题如黄河一般雄浑壮阔,又如南家花园上空的月亮一般明亮透彻、熠熠生辉。常芳的三部长篇小说都是以济南为坐标的,中短篇小说中的三分之二篇幅也是为济南所写,她表示,以后会继续以济南为中心进行她的写作。作为一位兼具历史意识与世界视野的作家,常芳值得被继续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