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一次(短篇小说)

2024-05-26 08:47房建辉
当代小说 2024年2期
关键词:豆子同学老师

房建辉

赵然还是那个狗脾气,打电话老叫人猜,猜中有赏。这点挺招人恨的,却没人公开说他,因为这招是跟精豆子老师学的,美其名曰“赵精式”。现在,赵然就在手机里作妖,非要老穆猜他为什么要给他老穆打这个电话,猜中了有惊喜。老穆可不惯着他,说有事说事,没工夫跟你瞎扯,威胁要挂电话。赵然一迭声地说着别挂,说有特级重大事件相告。成功勾起老穆的兴趣后,又开始了“赵精式”话语模式——还记得精豆子老师吗?精豆子老师比我们大几岁?还记得精豆子老师穿什么衣服吗?还记得精豆子老师大冬天带我们挤油渣吗?还记得精豆子老师给我们讲“拳头大雨点,碗大的花”吗?还记得精豆子老师用石块泥浆为我们砌乒乓球台吗?

以老穆的性格,如果赵然说的是别人,早就朝他吼了。然而这次,赵然好像掐中了老穆的命门,让老穆不能忍也得强忍下去——精豆子老师可是老穆最想念的人。老穆抱着手机坐到葡萄架下,准备接受赵然的长久折磨。

葡萄树是老品种,二十多年前有人建议砍掉它,改种巨峰葡萄。老穆舍不得,因为葡萄苗是他从精豆子老师家的院子里移栽过来的,这么多年,他看到葡萄树就像看到了精豆子老师。恰逢花期,一串串如绒毛般的乳白色花蕾点亮了小院,也点亮了老穆的心。

赵然在手机里说着当年和精豆子老师相处的点点滴滴,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老穆不知不觉地随着赵然的情绪变换表情。在赵然技巧高超的诱导下,老穆深陷当年的情景之中。

对于老穆他们来说,精豆子老师是牢牢刻进脑袋里的人。虽然只相处了短短一个来月,但他们永远记住了精豆子老师。这么多年,同学们一有机会就会打听精豆子老师的消息,却从没得到过确切的消息。见不着人,得不到消息,同学们对精豆子老师的思念越来越浓厚。有时候几个老同学聚在一起,说到精豆子老师,总要伤感地说一句,要是精豆子老师在就好了。

在老穆的脑海中,精豆子老师的年龄一直停留在16岁。那年,精豆子做了代课老师。他小胳膊小腿,刀削脸,二分头,两只绿豆似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穿一件黄色破大氅,腰间整天围着一根草葽子。

上海女知青乔老师回城后,大队领导第一个想到的接替她的人选就是精豆子。大队长说张得宝懂事,学习好,没能上高中是个意外,收养他的张五保走了,张得宝是孤儿,必须安排。精豆子是张五保大雪天在回家的路上捡的,取名张得宝。从精豆子上初中开始,八十多岁的张五保便很少离床,听说上初中的儿子被人赶了回来,一口气没上来就走了。许多年之后,老穆打听到了当年精豆子被学校赶回家的大致原因,是他追求一个女同学,其实那实在是女同学的误会,但是学校架不住女学生当公社干部的父母的压力,只好赶精豆子回了家。

老穆和精豆子的第一次见面纯属偶然。老穆家在村东头,精豆子家在村西头,两家隔了三里地,平常没交流,互不相识。他们第一次交流是在河岔的芦苇滩上,那时是“蒌蒿满地芦芽短”的时节,老穆来滩涂割猪草,精豆子穿着黄大氅挖水沟。可能是挖得累了,也可能是无聊寻开心,精豆子指着老穆笑话他长得像麻秆。老穆自然不能输,回道,你就是个精豆子。

第二天,精豆子站上老穆所在的三年级的讲台,做了老师。

看到穿黄大氅的精豆子进了教室,老穆震惊惶恐,赶紧埋头。精豆子扫了一眼教室,笑呵呵地说,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你们做我的弟弟妹妹,我做你们的大哥哥,好不好?

好!同学们的呼喊声整齐、响亮、欢快。喊声最大的当数老穆,他要用有力的呼喊掩盖自己的羞愧和尴尬。精豆子循声找到了正埋着头的老穆,微微一笑,走到他跟前蹲下,低声说了一番话,彻底消除了老穆的不安。老穆是家里的独苗,很想有兄弟姐妹,就势和精豆子成了兄弟。一来二去,同学们把张老师叫成了精豆子老师。精豆子也不生气,说很好,从今往后我就叫精豆子了。

精豆子的到来,像一缕和煦的阳光照亮了学生们雾蒙蒙的心。从那天起,同学们爱上了上学,爱上了精豆子文雅的微笑和提问时眼睛乱转的表情。同学们都喜欢模仿他说话,模仿得最像的当属赵和尚。赵和尚就是赵然,赵然是精豆子老师重新给他取的名字。精豆子老师上课跟其他老师不同,他把要上的课当故事讲,用各种声音模拟课文里的人物,讲得绘声绘色,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故事讲完了,课文也入了同学们的心。遇到意犹未尽的学生提问,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解答。同学们都觉得语文课最好学,也最有趣。

当时的体育课,老师一律安排学生自习,老师一走就是学生“大闹天宫”的时候,没有人坐下来安心自习,只要不打破脑袋老师也不会管。想上体育课也没条件,学校没操场,也没有任何教具。精豆子来了之后,老穆他们第一次听说了打球、跑步、做操等体育项目。可惜第一次体育课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同学们以为又要放羊上自习时,精豆子来了,他给大家讲故事,问大家高兴不高兴。精豆子进了教室大家就高兴,而且他还要讲故事,同学们更激动了。他讲了两个笑话似的故事,课堂上不时传来同学们的大笑声。讲完故事,又讲奇闻趣事,其中有一個趣闻提到了“拳头大雨点,碗大的花”。课后,同学们把“拳头大雨点,碗大的花”当口号喊,几个人同声高喊“拳头大雨点,碗大的花”,喊声被小学还没毕业的瘸腿校长拐子高听到后,把几个人叫进办公室狠狠训斥了一番,说以后不许喊这样的口号。

当时,老穆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身体不好,母子俩为了节省粮食好几年不吃晚饭,导致老穆严重营养不良,长成了有骨架却没有多少肉的麻秆。精豆子老师打听到,老穆家在大队里算是最穷的,于是家访时跟老穆母亲说让老穆和他做伴,自己一个人睡害怕。老师开了口,老穆母亲自然答应。说是做伴,其实是精豆子煮好晚饭等着老穆来吃,老穆什么时候来,精豆子就什么时候开饭。

老穆忍不住了,对着手机一连三问。

你有精豆子老师的消息?

怎么联系上的?

老师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老穆可能把赵然问蒙了,一时间,手机里只有轻微的电流声,没了赵然的声音。老穆对着手机连声喂喂喂,赵然还是不说话。老穆怒形于色,冲手机厉声喊道,和尚,什么意思,玩人是不?玩人也不能拿精豆子老师做由头,如果不说出子丑寅卯,老子和你绝交。老穆恶狠狠地掐断电话,咒骂赵然不是东西,却舍不得放弃打听精豆子老师消息的机会,想打回去。正犹豫着,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老穆以为又是广告推销,正要挂断,心里一动,于是打开免提。一阵电流声后,一个在梦里无数次响起、熟悉而又柔和的声音传来:春山弟弟,是你吗?

老穆的手随着声音颤抖,差点把手机摔了。他瞪大双眼盯着免提键,嘴角微微上扬,是我,是我,我是穆春山,是春山弟弟,老师大哥是您吗?

是我,你给我取的绰号,精豆子。哈哈哈。

老师,您在哪儿?我们非常想念您。老师,那年您一走,怎么就再没回来呢?老穆明显带了哭腔。手机里没了精豆子的声音,似乎精豆子也难受得说不出话了。

老穆眼睛红红的,喘了口气,抬头透过葡萄叶的缝隙望向湛蓝的天空。飞机飞过后留下的两条白线,逐渐变粗、虚化,像两条连通过去、现在、未来的导轨。

精豆子热忱地邀请老穆他们去县城聚会,说要好好享受一下岁月。老穆可没有精豆子那样诗情画意的情调,他只念到了三年级。那年,精豆子老師被带走,老穆十分想念他,离开学校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大半年后居然成了要饭的,差点饿死在县城,学也就不再上了。

精豆子老师被带走后再也没回来过,正式消息没有,小道消息却有好几个。有人说他当年就被判刑了,有人说他死在女人怀里,有人说他像个幽灵在各大城市乱窜。老穆和同学们统统不相信这些小道消息,都自觉维护着精豆子老师的荣誉,斥责坏消息的传播者,绝对不许别人说精豆子老师的坏话。

老穆眼含泪花。此时此刻,终于有了精豆子老师的消息。他还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结束通话后,老穆直愣愣地盯着手机,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几十年,精豆子老师渺无音讯,怎么就毫无征兆地一下子出现了呢,就像当年精豆子老师被毫无征兆地带走一样。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下着蒙蒙细雨,精豆子老师仍旧穿着他的黄色破大氅,腰间围着草葽子,被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押着,低头走在细雨里。学生们不愿意老师被带走,哭着喊着追上去。拐子高带人强行阻拦,厉声呵斥学生,说张得宝是偷窃犯是流氓,谁同情他谁就是他的同伙。老穆他们只知道精豆子老师对他们最好,舍不得精豆子老师。附近的社员听说后,赶来阻止。精豆子抬起头,笑着表示感谢,说他就是上公社把一些事情说清楚,请大家散开,连说没事的没事的。老穆扑上去一把抱住精豆子哭喊着要跟老师一同去公社,精豆子慢声细语劝了好一会儿才说服了老穆。

众人站立在细雨里目送精豆子老师,看着他消失在雨雾中。精豆子老师好像遥遥地喊了一声,再见了,亲爱的同学们。

精豆子是为了让学生们上体育课,课余时间带他们捡石块砌乒乓球台,为了硬化台面,偷了供销社十几斤水泥才被带走的。其实不算偷,精豆子带老穆一同去的,时间是星期天的夜晚。当天上午,他们去供销社买水泥,营业员要票,没有票不卖。精豆子说破嘴皮也没买到,营业员才不管什么学校、学生,什么乒乓球台、体育课。没办法,他只好趁晚上悄悄潜入供销社去拿水泥,临走,掏出一块三毛钱和写好的字条,放在柜台上,字条上写了对此次行为的说明和钱款用途。凭字条,供销社的人轻而易举地到学校找到了精豆子。后来,同学们打听到,只凭供销社的事,精豆子是不会被带走的。那天拐子高和供销社的人叽咕了好一会儿,又和供销社的人去了公社,把“拳头大雨点,碗大的花”作为张得宝的课堂教学常态,把张得宝带学生做挤油渣游戏取暖、偷窃水泥的事上升到破坏生产、祸害群众的高度,还把张得宝耍流氓被学校开除的传言等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

老穆几乎每天都要去精豆子老师家看看,毫无例外每次都失落而归。无望之下,他挖走了精豆子老师院子里无人照料的葡萄苗,栽到自家院子里。他把葡萄树当成精豆子老师。

后来,当年插队的八个上海知青结伴返回了第二故乡。他们十七八岁落户知青点,二十七八岁返回上海,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都挥洒在知青点上了。那时候他们风华正茂,朝气蓬勃,因为有他们,大队的文艺汇演每年都拿全公社第一。如今,他们中年龄最小的乔老师也出六十岁了,身体走形,脸庞松弛,没有了当年的青春靓丽。当年的知青点现在成了养殖户的蘑菇房,外墙残留着已经褪色的大标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立足农村炼红心。听说知青回来了,几个尚能走动的老人前来见面,老穆、赵然主动过来陪同参观。大家相见,恍如失散多年的亲人相逢,说起往事,女知青们抱头哭得稀里哗啦,男知青和老人们眼含热泪,长吁短叹。

现场的气氛感染了老穆,他想起了精豆子老师。要是精豆子老师能回来看看多好啊。想到此,他忍不住抬手抹了抹眼睛。

几十年了,一直没有精豆子老师的真实消息,部分同学开始怀疑精豆子老师已经离开人世,只有老穆、赵然坚持认为精豆子老师还活着。他们认为,精豆子老师凭着那股聪明劲儿,到哪儿都能活下来,而且活得比别人好,说不定早就当了大老板。这回好了,精豆子老师真的回来了,还邀请他们参加聚会。精豆子不同于那些上海知青,对于知青来说,这里只是过往之地,来此是为了缅怀逝去的青春;而精豆子老师在此土生土长,这里就是他的根系所在。

老穆眼睛放光,脸上的褶子似乎都展开了,内心波澜起伏。他想给其他同学打电话,告知精豆子老师回来了的天大消息。手指按上通话键的瞬间又犹豫了——赵然既然给他打了电话,也一定通知了其他同学,他不会浪费大好的露脸机会。老穆收起手机,心里一沉,冒出了一个不好的想法——如果精豆子老师发财了干吗不回老家,虽然房子破败了,但那毕竟是他生活了多年的老屋,该回去看看。现在,有钱人纷纷回老家盖房子,其实不是为了住,而是为了维持根系,顺便显摆一下。精豆子老师把见面地点放在城里,除了不愿意见到某些人,比如拐子高那样的人,很可能是没赚到钱,混得不好。这样的人怕见到老乡和熟人。可精豆子老师为什么要见他的学生呢?因为太想念了,就像老穆他们时刻想念精豆子老师一样。

老穆感觉到喉咙火烧火燎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了。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和同学们为什么如此想念精豆子老师了,不完全是因为老师书教得好,待他们好,亲如兄长,处处替他们着想,更是因为老师为他们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们连累老师丢了饭碗。

老穆手扶葡萄枝,慢慢平复着激动的心情。他想开了,不管精豆子老师咋样,能再见一面就是天大的好事。同学中有不止一个发财的,自己在村里还有个小塑料厂,如果老师确实混得不好,大家还能凑钱给老师在城里买套两居室的房子养老。

老穆猜得不错,赵然第一个电话打给老穆之后,就通知了其他同学。没一会儿电话接二连三响起来,都是老同学的电话。大家奔走相告:精豆子老师回来了,要和大家见面了。好几个女同学泣不成声,要老穆这个当年的班长带头准备好礼品见老师。老穆就一句话,啥也不要带,让精豆子老师看到人就好,这是老师最大的愿望。打电话的都是家在本县本省的同学,外地的赶不回来,当年的18名学生只有7人明天能去县城。他们班有18个同学,精豆子老师称他们为18勇士。18人中,有人考上了中专,有人考上了大学,有人去世,有人远嫁,有人落户生意所在地,有人跟随儿女去了大城市……当年的18勇士早已风流云散。

赵然再次打电话过来,不再调侃,声音有些低沉,问明天準备怎么见老师,总不能真的空着两只手吧?赵然的声音感染了老穆,老穆同样声音低沉却坚决地说,老师不是来收礼品的。但他忽然又想到老师假如真的落魄了,他们也该表示表示。赵然一个劲地追问,老穆一直坚持他的观点,说能看到彼此都好好的就是最大的满足了。赵然说,理解你的心情,但中午招待的事,一定由我们这些学生请客,老师可是为了我们才被……赵然动了感情,一发不可收拾,在手机里哭出了声。他哽咽着说,老穆,不知道老师如今过得咋样,如果没发生那件事,老师现在……如果我们再不表示一下,还是人吗?

老穆大惊,顾不得安慰赵然,问,你不是见过精豆子老师了吗?见到了人就应该知道老师大概过得怎么样了。赵然说他们并没有见面,早上上街突然有人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纸条,是电话号码,注明是张得宝。回头找那人,早已不见了。事情有些魔幻,却真实地发生在赵然身上。拨通号码,果然是精豆子老师的声音。老师还像当年一样能说会道,但是没有多说,请赵然代他通知能来县城的同学参加聚会,他在宏福大酒店306室等着大家。老穆似乎明白了老师的用心,说等见到精豆子老师后,看情况再决定中午招待的事,现在说的都是空话。

老天像得了哮喘,风一阵雨一程。

好像商量好的,七个人都早早来到酒店大厅。七人平时各忙各的,很少聚齐,今儿沾了精豆子老师的光聚到一块儿。大家互相端详,发现对方都没了当年天真活泼、年轻气盛的劲头。老穆说,假如精豆子老师混得不好怎么办?众人指责老穆没良心,不说好话,枉费精豆子老师把他当亲兄弟看待。老穆一再表示自己当然希望老师过得好,但万一老师生活得很困难,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应该出把力,精豆子老师可是为了我们才丢了老师的饭碗。赵然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说,联系那五个发达的同学,每人出点钱,另外,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尽各自能力帮助老师,众人拾柴火焰高。老穆看大家表情凝重,岔开了话题,说那是假设,说不定精豆子老师现在是大老板了,我是杞人忧天。

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县城和周围乡村的边界早已模糊。细雨迷蒙中,窗外的风景好似一幅幅水墨画……

一辆大奔停在酒店门口,身着黑色西服的一男一女走下车来,匆匆走进大厅,向他们问道,请问,你们是精总请来的客人吗?精总?众人大吃一惊。男人解释,精总就是精豆子老师,我们是他的秘书。精豆子老师居然做了精总,看这架势、派头,果真混出了大名堂。他们想,此前的担心太可笑了。

老穆他们假设了六种见面场景,激动拥抱、大声哭诉、欢声笑语、互相凝视、冷静微笑、礼貌克制……大家一致赞同第一个设想,见面后他们一定要说,想死您了,我的老师。精豆子老师肯定会转动着他的小眼珠子,说,我也想死你们了,我亲爱的同学们。

306室宽敞豪华,里间是卧室,外间是起居室。大家很惊讶,猜想住一晚是不是要花费一蛇皮袋子的钱。精豆子恰好没在房间。老穆有点内急,怕弄脏了房间的卫生间,要去外面公厕解决,众人也有同样的需求。

问了服务员,拐了好几个弯才找到厕所。厕所的豪华程度同样令他们惊讶。老穆叫大家不要感慨了,解决完赶紧回去等老师,不能叫老师等他们。于是,众人赶紧站到一位正在艰难排泄的穿黑色西服的矮胖子两边畅快释放。

啊,精……赵然盯着矮胖子,惊惶失措。矮胖子也盯着赵然,微微点了点头,表情古怪。此时,说什么话都显得不礼貌,只能互相点头示意。老穆他们也看到了精豆子,赶紧低下头,只希望事情赶紧完成,场面十分尴尬。没想到几十年后,师生竟以如此令人尴尬的方式相见了。

欢声笑语中,众人簇拥着精豆子老师走进306房间。精豆子说,这是坦诚相见,是缘分。老穆、赵然赶紧附和,说这样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和老师更亲热了。

精豆子发了福,犹如一颗泡发了的圆鼓鼓的大黄豆。精豆子说,胖成这样,都是被人参、鹿茸之类的补品害的。众人说着恭维话。老穆在一旁冷静地观察着精豆子,见精豆子脸色蜡黄,眼珠子也呈黄色,没说几句就气喘吁吁,额头冒汗。老穆的表情没逃过精豆子的眼睛,精豆子说自己二十几岁时脸和眼珠子就变色了。精豆子老师还像当年一样机灵,一句话就打消了众人的怀疑,也消除了老穆的担心。众人正聊得开心,老穆突然问了一个问题。众人觉得老穆过于唐突了,不该问这种问题。赵然赶紧转移话题,大赞精豆子老师富态,人更精神了,当了大老板就是不一样。众人附和着大笑。老穆没笑,重新问道,老师,您当年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好,是不是有其他目的?

精豆子称赞老穆问得好,说,你不问我也要说。众人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了。精豆子说,我确实有目的,目的就是教好学生,能继续当老师。

就这么简单?老穆不相信。

精豆子笑笑,拿起手机打了一个电话。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下面将要发生什么,抱着好奇之心,安静等待着。很快,三个人推门而入,走在前面的是一位气质优雅的中年女人,后面是那两位秘书。精豆子站起来,拉住女人的手,向大家解释他当年的目的。中年女人就是当年致使他中学退学回家的女同学,他努力当好老师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希望以后能娶到她。几个人的脑子转不过来了,集体失声。精豆子骄傲地说,如今我终于从她男人手里抢到了她。女人微笑着嗔怪道,还不是有几个臭钱烧的。女人的嗔怪听上去更像是赞赏,帮精豆子在学生面前显摆。赵然感叹说,老师如果留在学校,现在根本发不了财。

老穆闷声不响。

精豆子说,是呀,如果那次我没有离开,就不会有如今的成就,人手里有了钱才能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众人都说老师的话说得精辟,唯独老穆继续闷声不语。

吃饭时,精豆子频频给大家劝酒,说人生不过几十年,不要等到吃不下喝不了走不动的时候再后悔,等照片挂到墙上后,一切都晚了。众人都喝了不少酒,只有老穆喝得少。

散场前,精豆子拿出一张有七十万存款的银行卡,交给老穆,请他代为分给大家,说这是老师对学生的心意。老穆不接受,说老师挣钱不容易,他们现在过得都不错。女人笑着拿过了卡,强行塞给老穆,说这算什么啊,对于你们老师来说就是毛毛雨。

回去时,精豆子要用车送他们。老穆坚持不让,告别时他没有跟精豆子握手,只对他说,那棵葡萄树被我挖回家栽种了,现在枝繁叶茂。精豆子听了,两眼发直,身子直摇晃,被身边的女人及时搀扶住了。

老穆建议他们师生再挤一回油渣,赵然他们纷纷赞成。精豆子勉强微笑着,说,老了,挤不动了,那时候天冷,挤一回油渣身子就热乎了,现在有暖气,用不着了。说完,精豆子转过身去,不再面对着同学们。众人的目光里充满了对老穆的埋怨,怨他不该勾起老师辛酸的回忆。

精豆子抬起手摆了摆,说,我就不送大家了,请夫人代替我送送各位。

赵然他们说了一路,感慨了一路。老穆闷着头走路,他在想,跟精豆子老師见这一面的意义何在,早知道这样不如不见。若没有见面,至少心中的那个精豆子老师还继续活着。

在等公交车时,老穆忽然想起了什么,让赵然给精豆子打电话。赵然刚准备问为什么,忽然眼珠一转,急速掏手机,拨了精豆子的号码。果然,提示音为“无法接通”。

老穆快步走回了酒店,直接冲进套房。服务员正在整理房间,问他有什么事。老穆问精总在不在。服务员不知道什么精总,只知道有位客人租了这套房间六个小时。

租的房间,六小时?老穆瞪着眼珠子问,你确定?

确定。服务员继续整理。

老穆像木桩一样呆愣在一旁。赵然他们也先后冲进了房间,问老穆怎么了。老穆说明了原委。在经理室,老穆见到了那位中年女人,她竟然是酒店的客服经理。老穆问她,精总去哪儿了?女人顿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说,你们老师就是想见你们一面,不要多想,反正你们也得到了七十万的好处。老穆不理会女人的解释,要女人带他们找精总。吵嚷声惊动了酒店里的其他人,其中就有刚才见过的男女两个秘书。男秘书告诉他们,他俩不是精总的秘书,中年女人也不是精总的中学同学,至于精总是不是精总,他们无从知晓,他们都是酒店的员工,客人出了两万块租用了六个小时的房间,顺带让他们帮着演了一场戏。

那张七十万的卡被赵然的手紧紧攥着。老穆背对着大家,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的天空。太阳被云翳包裹着,雨丝四处飘洒,他仿佛听到了精豆子老师遥远的呼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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