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皮故居(短篇小说)

2024-05-26 08:47北耕
当代小说 2024年2期
关键词:篱笆故居写诗

北耕

当王小皮在几个高中同学的聚会上声称要给自己的老家挂牌时,我们都笑了。

胖子问:“你是要挂‘王小皮故居吗?凭什么?凭‘糕点大王的名号吗?”

瘦子看了我一眼,指着我对王小皮说:“要说他挂‘牛能故居,我觉得还说得过去,好歹人家也是县作协副主席啊,你算个啥!”

“我可不敢我可不敢!”我连连摆手。

王小皮“嘿嘿”笑了两下:“牛能他还是我徒弟呢!你们问他,他每次写了小说不都得拿给我过一眼吗?一些作品的发表还有我的功劳呢。”

我连声说:“是是是,这个不假这个不假!”不得不说,王小皮编故事的能力还是很不错的,他不仅能从我的一些小说中找出破绽,还能帮我把故事编圆,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佩服。

但我越是言之凿凿,大家越是不信。因为根据大家对王小皮的了解,他的话基本上都得反着听。

坐在王小皮旁边的女同学推了他一把,说:“小皮,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快说。”

“喝酒喝酒,我开玩笑呢!”王小皮用手抚了抚前额上的几根毛,接着跟大家碰杯。

王小皮的底细我比较清楚。我们都是篱笆狼村人,两家离得不远,他大我一岁,小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玩。王小皮上初二时就辍学去砖厂打工了,可是没过多久又返回了学校,留级跟我成了同学。后来我们又一起升入高中,还进了同一个班。有一次,王小皮偷偷拿出来他的那篇三万多字的小说《追赶火车的少年》给我看,我才了解了他那段打工的日子。

他说:“当牛做马,真是太累了,不如上学省劲儿。”

王小皮学习成绩一般,却酷爱写小说写诗,尤爱写诗,有时还投稿,但从没见发表过。他说要做白居易那样的诗人,诗写出来先让身边的人读。于是,我有幸成为读者之一,可我看不懂,只能连声说“挺好挺好”。有一次上晚自习,他在让我看过一首诗后缠着我要我说出具体好在哪兒,我憋了半天,只会说“反正感觉就是好”。王小皮说:“这就对了,写诗读诗全凭感觉,跟着感觉走。”“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王小皮说着说着还唱上了。唱就唱吧,还猛地拉住了我的手,惹得同学们都笑。我不好意思地赶紧把手抽了回来。

王小皮写诗写得疯狂,几乎每天都要写一首。有时我甚至觉得,读他的诗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于是能躲就躲。有段时间他不怎么让我读诗了,我还以为哪儿得罪了他,后来才知道,他正用他的诗追求一位高年级的女同学小青,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小青的另一位爱慕者与他约定在操场一角的桃花树下决斗,王小皮应战了,还拉着我们几个同学帮着出谋划策,要我们到时候一定去助威。我们那时都喜欢看热闹,期待着一场大战。那天晚上,我们怎么也找不到王小皮,以为他私下行动了,可到了桃花树下一看,只有小青的另一位爱慕者一个人在那里杵着。那天晚上,另一位爱慕者给我们撂下了一句话:“告诉王小皮,他已经输了,以后让他别再给小青写那些臭诗了!”

我们回到宿舍,发现王小皮正在床上蒙头大睡。我们扯开他的被子之后,胖子代表我们质问他道:“王小皮,你的胆子呢?”

王小皮说:“你们这些小孩懂什么?要以德服人;再说了,小青也不值得我去决斗。”

王小皮嘴里的“以德服人”一时成为我们的笑谈。王小皮不再给小青写诗了,但依然醉心创作,而且也没忘了我这个忠实读者。

对于王小皮能写诗这一点,我还是很羡慕的。读他的诗多了,我也跃跃欲试地想去凑句子,但往往“啊”了一声后,就不知下面接什么了。或许潜意识里受到了他的影响,虽不擅长写诗,但我开始在写作文上下功夫。

高考后,我和王小皮毫无悬念地都落榜了。王小皮很快去了市里打工,而我则选择了留在篱笆狼村,打算干一番养鸡的事业。王小皮从市里写信给我,劝我回校复读,说在大山里没什么出路,甚至说如果没钱他可以供我读。信的末尾还附了一首诗,我只记得其中有一句叫什么“一苇思念”,别的都忘记了。我没把王小皮的劝说当回事,但内心还是挺感激他的。

当年年底,王小皮回了篱笆狼村。他一身西装,三七分头型,腰上挂着BP机,见人就发名片,名片上的头衔是春来大酒店业务经理。他还常常拎着瓶白酒走东家串西家地套近乎,说话口音也变了。我们当地人都爱说“哪们”(意为我们),而王小皮却满嘴的“我们”,显得特别洋气。有的人喜欢跟他多唠几句,让他帮忙在市里找个工作,他都满口应承下来。

王小皮因为我没有去复读而深感惋惜,如他所料,我的“鸡业”未成,依然在家里跟着老爹种地。一次喝酒时,王小皮对我说:“牛能,要不然你跟我去打工吧?去了我带你,工资少不了你的。”

第二年晚春时节,我的心终于开始不安分了,于是也去了市里。但我没有去找王小皮,而是住在一个同乡家,同时四处寻找合适的工作。几天过去了,工作一直没着落。一天晚上,同乡带我去见了王小皮,我这才知道,王小皮根本就不在大酒店工作,也不是什么业务经理,而是每天晚上蹬着三轮车去路边卖小吃的摊主。

王小皮切菜、炒菜、炒饼、煮面……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不得不说,王小皮干活是把好手。客人很多,我和那位同乡只能待在一边看,也帮不上什么忙。没一会儿,那个同乡就回家了。王小皮忙完之后,弄了几个菜,打开几瓶啤酒,跟我喝了起来。

“跟别人干不如自己干。我要辞职,老总硬拦我,说升我做副总,那我也不干。”

没等我提出来,王小皮就说让我去跟他住。

我也不能吃闲饭,第二天便主动给王小皮打工,当起了服务员。我们干的是夜市,白天睡足了觉之后,准备一些食材,晚上出动,一干就是大半宿。

闲下来时,我和王小皮常常一起喝酒。王小皮总是给我上课,让我做人不要太实在了,城里不同于乡下,要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跟我推心置腹:“等你慢慢熟悉了,我帮你也支个摊。等我们都赚了钱,就一起合伙开饭店。一步一步来,将来我们开全市最大的饭店……”

不得不说,王小皮是一个有梦想的人,那时的我们都有梦想。

但干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王小皮只管我吃管我喝,却不给我发工资。一天晚上,我们蹬着三轮车刚到地方,王小皮就摇头晃脑地去对面一个摊位上坐下来喝起了酒。过了一会儿,他回来告诉我,说我摆桌子摆得太慢。

“摊又不是我的,你来了不摆摊先去喝酒,还嫌我摆得慢?!”

“你怎么说话呢?”

我扭头便走。

第二天起床后,我就自己出去找工作了。还算幸运,很快我就到一家眼镜店上班了。

上班没多久,家人劝我去当兵,这一年冬天我入了伍。当兵一年多后,王小皮突然给我写了封信,先是向我道歉,然后就告诉我说他的摊干不下去了,本来想跟人合伙开饭店的,却苦于没有启动资金。但是他不但没有因此而颓废,反而打了鸡血一般向我宣布,他要回篱笆狼村写诗了,他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信的末尾照例附诗一首,我只记住了其中一句:

在篱笆墙里,

我要越过篱笆狼村的篱笆,

开出五彩的花。

考上军校放寒假回家时,我听我妈说王小皮现在已经不成样子,人怕是要废。我赶紧往王小皮家跑去。

我看到他时,他正在他的那间小屋子里爬格子,烟灰缸里满是烟头,地上到处是一团团揉皱的纸……王小皮看都没看我一眼,随手拿起一个白塑料葫芦喝了一大口,我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那一刻,我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一把将白塑料葫芦抢过来,甩手扔到了院子里……

“醒醒吧,王大诗人!”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他的屋子。

回到部队不久,王小皮又给我写了封信。他在信里说:“牛能,你说得对,我这辈子再也不写那些狗屁诗了,我要出去闯荡,我要过上世俗的美好生活,挣钱娶媳妇成家。”

后来,我再回家探亲时听到乡亲们说,王小皮又干了一件轰动篱笆狼村的事。他走了很多亲戚家,一進门就跪下,满眼是泪,说他爹让车撞了,人还在医院呢,要替他爹借救命钱。

这些亲戚住得离篱笆狼村都不是太近,而且那时候还没几户人家装电话,也不好查问,便都借钱给他。隔了一段时间,他那根本没病没灾的老爹才知道这事,气得半死。

好在王小皮这次成了。年底他就把所有借款全还清了,还骑回来一辆大摩托,后座上带着个小姑娘,招风得很。小姑娘是陕西人,很快成了他媳妇,第一胎生了个闺女,第二胎又生了俩闺女。

多年以后,一心写诗的王小皮成了市里的“糕点大王”,而努力想创“鸡业”的我却耍起了笔杆子。我在部队从事的是宣传工作,退役后自主择业,到北京一家媒体谋了个差事。借回老家市里采访的机会,我抽空和王小皮聚了一次。没想到他酒量大长。他对我说:“当年回篱笆狼村写诗,诗没写过李白,酒量却赛过李白了。”

我说:“你得感谢我,那一葫芦酒把你扔醒了。”

“去你的吧!那是因为我当时看到你肩膀上扛了‘红牌牌,嫉妒你,我觉得我怎么也不能比你差!”

“你终于说了句真心话。”

我俩都笑了。

与王小皮在一起,他必定会讲一讲他的发家史,都与当年他摩托车后面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有关。篱笆狼村的乡亲们都说,王小皮狗屁不是,多亏娶了个好媳妇儿。

年近半百,王小皮突然提出要给他的家挂牌“王小皮故居”,我们都以为这是酒话。

可是没多久他就把老家的房子翻修一新,第二年春天,居然真的挂上了“王小皮故居”的牌匾。

王小皮故居保留了木头结构的老式瓦房特点,只是门窗都换成了全新的古典式的木门窗。院子里铺的是青砖加石子,挖鱼池,立假山,植花木,看上去整洁而美观。

揭幕仪式上,一个花白头发的人跟王小皮一起揭的红布。主持人介绍花白头发时是这么说的:魏知术,评论家,某某大学教授。

“王小皮故居”的牌匾是木质的,悬挂在门楼正中的位置。题字看上去很清秀,据王小皮说,是一个大书法家写的。

推开门就是影壁墙,墙中间砌着一个砖雕的“福”字,两边是一副对联。上联是“云海翻浪风为桨”,下联是“雨田溅花水作诗”。

大家站在影壁墙前,都不挪步了。

一红衣女子问:“这对联真好,哪得来的?”

王小皮说:“我冥思苦想了一晚上,才凑了这么两句。”

红衣女子又问:“上联还好理解,下联怎么讲?”

没等王小皮解释,花白头发就说:“意思是下雨时地上溅起的水花是水作的诗。”

红衣女子说:“我倒觉得‘水田溅花雨作诗更好。”

花白头发说:“雨田比水田更具新意,也更有意境,且与云海相对。上联说天,下联指地,一虚一实,很有章法;并且‘水作诗,也可理解为‘谁作诗。谁作诗?当然是我作诗!是不是很有气概?我觉得,‘水作诗显然胜于‘雨作诗。”

“魏老出口成章,果然是评论大家,佩服佩服。”红衣女子笑着抱拳道。

花白头发接着说:“不管是好对子坏对子都值得品弄。我们评论作品,不能只评好的,还要评差的、一般的;不能只说好话,还要找出差距指出问题。这样,你们这些诗人、作家才能更进一步。”

红衣女子指了指影壁墙问道:“魏老,那这到底是好对子还是坏对子?”

“还用问吗?”

我冷眼旁观,不置一词,有时看他们这些人表演也挺有意思。

大家说笑着进了院子,先是在一个亭子里喝了会儿茶,然后便结伴去餐厅里吃饭。

花白头发注意到了我。王小皮向他介绍道:“牛能,我发小、同学,我们县作协副主席,京城名记!”他特意强调了“名记”两个字,大家都笑。我赶紧说:“哪有什么名,新闻搬运工。”

等吃完饭把客人都送走了,我和王小皮才放松下来,两人一起去亭子里喝茶。

聊到高兴处,王小皮说:“牛能,不然你辞职算了,来我故居吧,帮我打理打理。”

我说:“打理个屁啊,你故居有什么好打理的,又不是卖糕点!”

王小皮笑了笑,没说话。

一开始,村人们没事还会对“王小皮故居”指指点点,后来渐渐习惯了,从一旁走过时连看都不看一眼。王小皮也时常回老家,有时把自己关在故居里不出门,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也没人关心他在干什么。有时,他会请一些人来,在故居里吃吃喝喝,很是热闹。

很快,我便在一些公众号和报刊上,看到了王小皮的诗作。那些诗我依然还是读不懂。我和王小皮又一次相聚时,我才知道,他的糕点生意已经完全交给大女婿经营了,自己现在专心写诗。他还告诉我,在他的支持下,市里成功开了几次笔会。有一个乡土作家开笔会,他也提供了赞助,笔会马上就要召开了,问我要不要参加。我婉拒了。

令我们感到惊讶的是,王小皮的诗作很快就开始登上各大名刊。一年后,王小皮出了一本诗集,名字叫《篱笆狼村的篱笆》,市里给他开了一个研讨会。因为王小皮的诗里时有“篱笆”二字出现,诗评大家魏知术专门给他写了篇评论《试说“篱笆诗人”的“篱笆体”》,称他的诗如篱笆一样,看似朴实直白,却疏密相间,有大格局。自此,王小皮就成了“篱笆诗人”,“篱笆诗人”就是王小皮。

我曾拿王小皮代表作里的几句诗请教他本人。

东边的篱笆

西边的篱笆

南边的篱笆

北边的篱笆

这么多篱笆

我看不到篱笆

我想找的是

出口

“王大诗人,你写这么多篱笆干什么?既然不知道出口,那你是怎么进去的?”

王小皮说:“读诗不能抬杠,抬杠就没意思了。你自己体会吧。”

王小皮懒得再跟我探讨下去。在我们这些熟人面前,王小皮懒开金口,但是到了另外一些场合,就不一样了。他经常被邀请去开讲座,给大家讲诗;还会出席各种颁奖活动,甚至是商业活动;有时还搞直播——真是火得一塌糊涂。镜头前的王小皮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什么都懂,什么都能解释,什么梗都能接。网友们都评价他“机智、风趣,有大智慧”。特别是他那些故意含糊其辞的表达,就如他的诗一般,像是什么都说了,又像什么都没说。

果真,功夫在诗外。这些功夫,不知王小皮练就于何时。

就在王小皮混得风生水起时,有人做了一个看上去更上档次的“王小皮故居”的牌匾,挑了个黄道吉日,把它送到王小皮家挂了起来。当天,去了许多方方面面的人,篱笆狼村迎来了从未有过的热闹。

我听说,王小皮故居热闹起来了,平时由他妹妹照管,不管王小皮在不在,都门庭若市,俨然成了篱笆狼村一景。想沾他光的人很多,甚至还有一个城里来的游客刮走了他家的一块墙皮。

同学发小再聚会,王小皮很少有时间参加了,一般都是让我去带个话,甚至替他结账。在花钱上面,王小皮越来越大方。

我偶然再见到王小皮,跟他的交流已经很少了,有时,两个人干坐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我觉得我不仅读不懂王小皮的诗,而且渐渐也看不懂王小皮这个人了。

我曾大着胆子问王小皮:“说实话,你的诗火得一发不可收拾,是因为确实写得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王小皮反问了我一句:“你说呢?”

我不知该怎么接话。

有一次,我在王小皮故居翻看那些书和报刊时,發现一本大刊上新发表了他的一组诗,读完,觉得很眼熟。

“甭看了,高中时写的。”他摆了一下手,愣了会儿才说,“我就搞不懂了,当年写的诗怎么投都发不了;现在翻出来了,给哪儿哪儿都能发。”

我说:“鸡好蛋才贵。”

王小皮悠悠地叹了口气:“都过半百的人了,还老想着年轻时的那些事。我自己也搞不懂,早些年的梦,为什么还在做?”

我说:“从生到死,其实就是一个圈。”

“我觉得你是个哲学家。”

“你才是。”

没想到,这居然是我和王小皮的最后一次对话。那之后不久,王小皮参加完一个活动,在回家的路上遭遇车祸,最终抢救无效,死了。

王小皮的妻子从王小皮故居里找到了一份遗嘱,其中有一条写道:“我走后,丧事从简,立一碑,只写‘王小皮诗体。”

大家都觉得奇怪,莫非“篱笆诗人”通了天性,知道自己来日无多?

他生前很多朋友一开始想来送别,但得知王小皮希望丧事从简,都决定不来了。因此,他的丧事办得的确如他所愿,很简单。

遵王小皮嘱,他的墓碑上只刻了五个字:

王小皮诗体

这五个字我盯了半天,方才明白:“王小皮诗体”,不就是王小皮尸体吗?

死了也要以诗的形式存在?

这一次,我好像才真正读懂了王小皮的诗。

如今,“王小皮故居”的牌匾还挂在那里,只是有些歪了。

村里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愿意过去把它扶正一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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