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刀(中篇小说)

2024-05-26 13:19张运祥
当代小说 2024年2期
关键词:光景小家林芝

张运祥

半年前的一天下午,木光景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到天一方大酒店,说是想请我喝酒。在此之前,木光景和我交往很少,他突然约我到酒店去,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为了保持必要的尊严,我借故推辞,直到木光景第三次打来电话,我才勉强答应。

木光景请我喝酒的原因,说出来让人感到好笑。他说,我是他所有朋友中唯一不认识他老婆的。这样的逻辑有些荒唐,让人匪夷所思。其实,在我看来,还有一个原因,木光景没有直接说出来,害怕伤了我的自尊。我在木光景所有的朋友中,大概是文化最低、收入最少的一个,很容易为了钱,干出一些不光彩之事。

木光景的老婆叫林芝,早年毕业于河南大学,现任双水县第二中学的语文老师,中教一级。在此之前,我不止一次听说,林芝相貌出众,酷似一位当红的电影明星,又因為课教得好,深受学生欢迎。据说,一些学生家长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的孩子安排在林芝所教的班级。有事实为证,凡是进入林芝班级的学生,语文成绩直线上升。换一种说法,林芝老师成了提高语文成绩的代名词。学生们喜爱林芝,还有一个原因,林芝会写诗,虽然算不上很有成就的诗人,但在《川河日报》等报纸副刊上发表过一些小诗和散文,在学生心目中是才女。木光景说得没错,我确实不认识林芝,也没有见过这位长着明星脸的女人。我认识木光景后,曾经企图见上林芝一面,结果未能如愿。据说,木光景从来不带男性朋友到家中去,以免妻子的美貌让朋友动心,节外生枝。

我和木光景的认识纯属偶然,说起来和“双水县小家大爱志愿者协会”有关,进一步说,和一个叫程利的女人有关。

程利毕业于省内一所师范大学,学的是法学专业,考入县妇联后,业余时间努力温习法律知识,取得了法律职业资格证书。程利在双水县城,以美貌和才能闻名。有不少男人说程利是魔鬼身材,身姿诱人,曲线饱满,透出十足的魅力。遗憾的是,程利的婚姻并不顺利,这同她的名字大不相同。我还听人议论,程利自幼在单亲家庭长大,二十年前,她的父亲抛妻弃女,同一位年轻女人携手去了大城市。因此,程利对男人有很强的防范意识,到了30岁,还不曾拥有自己的恋爱史。这些年,程利一直致力于保护妇女合法权益,并于三年前担任了县保护妇女儿童合法权益中心主任。在社会交往、组织协调方面她也表现出超强的能力,让一个只有三人编制的单位,有了很大的影响力。有人曾经预测,过不了几年,程利就会被提拔,担任更为重要的职务。后来,县里在全县公开选拔县妇联主任,程利取得笔试第一名的成绩,却在面试阶段意外落选了。事后不久,程利辞去公职,凭着一张法律职业资格证书,加入了双水县双和律师事务所。程利初入律师行业,在司法界没有可利用的资源,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请她代理官司。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程利是一个能力出众的女人,她经历了一番痛苦挣扎,终于迎来了光明。

时间很快来到2015年的3月15日,消费者权益保护日。这一天早晨,新修的汉唐大街东段的两间门面房门口,突然响起一阵鞭炮声。程利身着红色旗袍站在门口,身边只有一位年轻男子(身份不详)。在缭绕的烟雾中,程利同年轻男子一同揭开了门口悬挂的一块红布。红布揭开后,赫然出现了“双水县小家大爱志愿者协会”的招牌。程利手里拿着一沓彩色宣传页,不断向过往的行人分发。有不少行人停住脚步,从程利手中接过宣传彩页。程利长时间地站在那里,究竟有没有用美貌来引起行人的注意,这就不得而知了。我后来还算幸运,有机会在双和律师事务所,同时也是小家大爱志愿者协会办公室里,见到过那张宣传彩页。彩页的正面,是对双和律师事务所的介绍,反面是小家大爱协会的服务项目,总共十几条,其宗旨是为家庭生活中的弱者提供帮助(包括法律援助)。具体来说,协会的服务对象为家暴受害者、失爱儿童、患病妇女、因离婚而受到伤害的女人、身处第三者引发的婚姻危机中的女人、寻求伴侣的单身女人。协会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帮助女性,拒绝为男性服务。在程利看来,女人天生处于弱势地位,凡出现家庭问题,女性大多是受害者。

小家大爱协会成立以来,声誉日渐提高,有了不少追随者,不少人以加入协会为荣,据说申请加入协会的人员已经达二百多人。双和律师事务所因此声名大振,程利在此后半年的时间里,代理的官司量增加到之前一年业务量的十倍。程利还招聘了一名律师,以便腾出更多的精力,做好协会的相关工作。程利最初的设想是,小家大爱协会试行一年,在试行期间不断吸收会员。为了保证会员素质,在现有阶段,会员控制在一百人以内,男女比例不得突破1∶4。我当初之所以申请加入小家大爱协会,纯属无聊,或者说动机不纯。我那时候刚刚离婚(准确说,是妻子抛弃了我),如果侥幸成为协会会员,或许能让我从婚姻失败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如果好运降临,说不定还会遇到中意的女人。

按照小家大爱协会的规定,所有申请入会的人员,必须经过严格的考察程序,合格后才能被吸收为会员。我和木光景在同一天报名,同一天接受考察。在这一天里,程利把三十名申请人员集合在一起,乘坐同一辆中巴车到达指定地点,看望一位身患重病被丈夫抛弃的中年妇女。我和木光景的座位紧挨着,这使我俩得以结缘。用木光景的话说,有缘修得同船渡,我俩是有缘修得同车行。行驶途中,我突然感到心慌头晕,打算中途下车,放弃珍贵的考察机会。程利得知这一情况后,询问车上人员,有没有人愿意下车,护送一位叫张继的男士到医院检查身体。木光景那时候也许在想,护送一位素不相识的病人,表现出他的爱心,也许会让他提前通过考察,成为小家大爱协会的会员。抱着这种心理,木光景没有犹豫,便自报姓名。此后,他搀扶着我走下汽车,费了很大力气,拦住一辆路过的三轮车,一路颠簸,把我护送到县医院。经过检查,医生说我的身体并无大碍,很可能是因为没有吃早饭,引起低血糖,以后要注意补充营养……这件事过后,我和木光景都没有等来好消息。我后来得知,木光景的爱心行为受到了质疑。在程利看来,我所谓的头晕心慌,还有木光景的爱心行为,纯属我俩密谋后的拙劣表演。这种小儿科的行为,休想逃过她的眼睛。无论如何,这件事还是让我困惑了很长时间。倒是有一次,木光景对我说,中巴车上安装有微型摄像头,而且有专门人员观察应试者的一举一动,每个人的面部表情、呼吸次数、兴奋程度,就连应试者的一声叹息、一个眼神都有可能被记录下来。考察结束后,程利会通过记录和测试数据进行分析,最终得出参试者的各种指数,比如诚实程度、忍耐力程度、怜悯心程度。一旦发现动机不纯之人,就会将其淘汰。

后来,我很想找机会向程利解释一下,她确实冤枉了我,我和木光景在此之前根本就不认识,但一直没找到机会。不过,在这件事上,我也并非一无所获,我结交了天一方大酒店老板木光景这位有钱的朋友。

我来到天一方大酒店时,已经晚上七点多钟了。见到木光景后,我大吃一惊。尽管房间光线昏暗,我还是看出了他的憔悴。他苍白的脸上分布着模糊的皱纹,其中蓄满忧愁。木光景请我喝酒,也许是为了找一个诉苦对象。我扫视了一下餐桌,上面摆放着四盘菜、一瓶白酒。菜品都是比较昂贵的,至于白酒,也是木光景喜欢的山西汾酒。我知道,木光景这时候请我喝酒一定另有所图,我愿意静下心来,聆听他的故事。

果不其然,木光景并没有马上把酒杯斟满,而是向我宣布了一个消息:林芝要同他離婚。木光景说话时遮遮掩掩的,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只能从他不甚连贯的讲述中,大体还原一下林芝提出离婚的经过。

半个月前的一天,木光景处理完天一方大酒店的事务,特意让厨师做了一份清蒸鱼头,打包带回了家里。他兴冲冲地推开屋门,却看到了另一番情景:林芝提前做好了饭,餐桌上摆放着四五个小菜,还有一瓶山西汾酒。木光景惊呆了,这大概是他和林芝结婚以来享受到的最高待遇。他在想这一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是纪念日,还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一点也想不出来,眉头拧成了疙瘩。林芝并没有马上揭开谜底,而是先为他斟满一杯酒,双手递给他,然后对他说:“喝完这一杯酒,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木光景还没有喝酒,便慷慨地应下了。他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事,我都会答应。”木光景把这杯酒喝了下去,很快便后悔了。林芝对他说:“我已经想了很长时间,这件事你能够办到,你只需要签一个名,按一个手印。”林芝把一张离婚协议书拿了出来,放在木光景面前,然后说:“咱俩离婚吧!”木光景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口中的酒香正在慢慢变淡,变得苦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以为林芝是在开玩笑,或者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考验他。他必须保持镇静,无论林芝是否真的想要和他离婚,他都必须平心静气,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请求林芝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林芝说:“其实没有什么理由,我就是想离婚。如果一定要给出理由,离婚就是离婚最大的理由。如果这样的理由不能成立,那只能说,我已经爱上了别人,或者说有了情人。至于这个情人是谁,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即使现在没有,迟早有一天,上天也会送给我一个情人。”

从这一天晚上开始,林芝和木光景分居了,那一份从酒店带回家的清蒸鱼头,一直被放在冰箱里,浑身裹满冰霜。有许多个夜晚,林芝甚至没有回家。木光景只好坐在客厅里,在煎熬中等待着林芝,最后倚靠沙发睡去。木光景时常从梦中醒来,苦苦思考,林芝什么时候在外边有了情人。他想不出,真的想不出……

说到这里,木光景长长地叹了口气,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努力喝进肚里。他抹了一下嘴巴,对我说:“我现在痛苦至极,要知道,我不能离开林芝,没有了林芝,我不知道怎样生活下去。”木光景还说,他一点也想不明白,林芝为何要同他离婚。在此之前,他并没有发现关于林芝情人的蛛丝马迹。我因为饥饿,只好自斟自饮,一边喝酒,一边吃菜。为了对得起这一顿饭钱,我在酒足饭饱之后,对木光景说:“这很好办,你可以跟踪林芝,验证一下那个隐藏在背后的情人,究竟是个真实的人,还是月光下的影子。功夫不负有心人,相信过不了半个月,就会水落石出。”

我话音未落,便听到了木光景呜咽的声音。木光景啜泣着说:“你一点也不了解她,要是林芝知道我在跟踪她,她一定不会原谅我。如果那样的话,我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我终于明白木光景请我喝酒的真正原因了,他想让我充当私人侦探,帮他调查林芝的情人。木光景给出的条件有点诱人,如果我能找出林芝的情人,并取得可靠的证据,他将给我一万元的报酬。尽管这样,我还是犹豫了很长时间。我看到木光景被痛苦折磨得血红的眼睛,多少动了恻隐之心。同时,从他的目光中,我也看见了卑鄙的自己。如果我不是因为女人丢掉了工作,陷入生活困境,断然不会答应这件事。

酒足饭饱之后,我坐在天一方大酒店的总经理办公室里,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我觉得木光景就是一道不断变幻的风景,无论多么绚丽,我都看不上。如果不是为了钱,还有美好的饭菜和酒,我也许会把这个男人骂上一通,然后消失在黑夜中。事已至此,我只能勉强接受了任务。为了顺利完成任务,我需要他俩的一些背景资料,比如恋爱经历、生活状况等。如果木光景不愿提供相关情况(毕竟涉及他们的隐私),我就会拒绝他的请求。木光景从一大堆文件中,找出一个档案袋递给了我。用木光景的话说,这是他花费半年时间写的一部书稿,如果把它看成一部自传体小说,或许可以了解到他在婚姻生活中的状态。

我这才知道,木光景曾经有一段时间赋闲在家,其间他购买了两个书架和挤满书架的文学名著。他大概用了半年时间,翻遍了其中一个书架的书,然后某一天坐在书桌前,开始他平生第一部很可能也是最后一部小说的写作。木光景写作一事,最初并没有引起林芝注意。就在小说写了十万字时,林芝突然提出来,想看一看木光景创作的小说《水果刀》,一来看一下木光景的写作水平,二来给木光景提出一些修改建议。木光景拒绝了林芝的请求,他对林芝说,在小说没有完成之前,他不会给任何人看,包括最亲密的人。林芝接着追问,这个最亲密的人是否包括她本人。木光景稍作迟疑,之后点了一下头。正是他的迟疑,让林芝无法接受。因为在林芝看来,她是木光景最亲密的人。面对这种问题,木光景不应该迟疑和犹豫。林芝伸手拿起《水果刀》的书稿,木光景粗暴地把她推走,然后把书稿藏了起来……

木光景在把书稿交给我时,仍然久久不愿放手。书稿大概有六厘米厚。在我看来,一个人花费精力写一部书,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具备一定写作天赋又喜欢文学,期待成为一名作家;其二,纯属抒发个人感情。木光景显然属于第二种。他的小说,不但语法不对,而且逻辑不通。我必须耐心坐下来,经过分析、联想、补充,才能看出这部小说要表达的完整意思。但是,我很佩服他能够付出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写出一部17万字的小说。我怀着好奇的心态,花费一周时间,终于读完了《水果刀》,并且整理出一篇两千多字的故事梗概:

莫书亮出生于一个贫困的村子,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他幸运地读完省内一所农业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双河县植保站。很快,他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但因相貌一般,家境困难,他很自卑,不敢面对年轻漂亮的姑娘,常独自在月光下叹息。有很长一段时间,莫书亮下班后,都会骑着一辆二手自行车在双河县的大街小巷转悠。那些常人没有去过的地方,都留有他的足迹。他甚至为自己绘制了一幅路线图,类似于城区道路分布图。有一次,莫书亮转到一条斜街,路过一家叫月亮湾的旅馆时,被一个年轻女人拦住,让他到宾馆歇息一会儿。莫书亮在恍惚中走进旅馆,在一片慌乱中失去了童贞。莫书亮回到住处,特意从路线图中找到那条斜街,用红线圈起来,将其设置为禁区。此后,他再未踏进那条斜街半步。

有一天,莫书亮一路游荡着,来到城隍庙街上,冥冥之中,一抹亮光照见了前方的路。在这一天,莫书亮第一次遇见了林荑。此时,林荑遇到了一些麻烦。她的电动车出了故障,她已经推着电动车步行了五百多米,脸上渗出了不少汗珠。莫书亮停住脚步,不自觉地把林荑同月亮湾的女人加以比较,林荑无疑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面对林荑,他内心充满自卑,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鼓足勇气说:“如果你不介意,就骑我的自行车先走,等我把电动车修好,给你送过去。”林荑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作为报酬。莫书亮没有接钱,他请林荑留下联系方式,在送还电动车时,好与她联系。由于谨慎,林荑并没有告诉莫书亮自己的姓名,只留下一个电话号码。她还对莫书亮说:“如果你不接受报酬,我也不接受你的帮助。”莫书亮只好接过十元钱,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林荑。

从这一天起,莫书亮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他来到照相馆,把这十元钱塑封起来。没有人察觉到他这些复杂而又奇异的心思。他来到双河县中学大门口,顺利地把电动车归还给了林荑。林荑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甚至没有说一声谢谢。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无数次把林荑的电话号码敲出来,又一个一个数字地删除。他想,自己得奋斗,才能得到姑娘的芳心,在没有改变现状之前,不谈爱情。事实上,这件事情过后不到一个星期,林荑便更换了电话号码。

为了再次遇见林荑,莫书亮曾赶在下班时间之前来到双河县中学,躲在不远处,试图看到林荑的身影。他接连等待了两个星期,一次也没有看到林荑。某个星期天,他在双河县中学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最后站在黑板报前面停住了。在最新一期的黑板报上,有一首林荑写的小诗,字体娟秀。这一期黑板报的主办老师正是林荑,落款日期是前一天。莫书亮身不由己,向着黑板报挪动,一米的距离,他用了十多分钟才走完。最后,他的眼前只有一片灰黑。他不停地吸气,试图从粉笔字中嗅到林荑的气息。

两年后,莫书亮又一次见到了林荑。县团委举办了一次读书演讲比赛,他看到了演讲比赛报名者中有林荑的名字,便毫不犹豫地也报了名,并尽全力准备。他想,自己一定要同林荑站在一起。结果,莫书亮获得了演讲比赛的一等奖,林荑获得了二等奖。颁奖结束后,有关领导和获奖者站在一起合影,莫书亮有意站在了林荑身后。他拿到合影照片后,对着照片上的林荑亲了一口,在床上翻了一个跟头,大叫一声(他想起在月亮湾旅馆的经历,那天他也曾大叫一声)。像是被人猛地一击,他身体的隐秘部位开始隐隐作痛。他伸出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以此作为对自己的惩罚。

时间又过去了半年,国庆节放假期间,莫书亮既不愿回家看望父母,也不愿待在住处,只好在大街上溜达。他来到城隍庙街中段,在路边看到一家刚开业的烩面馆,打算中午在这里吃一碗烩面,然后沿着城隍庙街一路向北走下去。也就在这时,他面前刮过来一股强劲的风,一棵茂密的白蜡树向一侧倾斜,露出了双河县图书馆的招牌。他不由自主地来到图书馆,办理了借书证。他打算借阅一些有关爱情方面的书籍。出于好奇,他到阅览室门口看了一眼,他想知道在这个喧闹的节日里有多少人躲在这里读书。他没有想到,就是这一眼,让他再一次看到了林荑的身影。林荑正在专心读书,并没有看到他。莫书亮鼓足勇气,向林荑走去,站在她身后。林荑察觉到了他急促的呼吸和强烈的心跳,不由得站了起来。莫书亮再也无法矜持下去,向林荑伸出了手。林荑迟疑一下,握住了他的手……

莫书亮和林荑结婚后,向单位递交了辞职报告,然后,很快就被一家食品加工企业聘用了。在以后几年的时间里,莫书亮的能力不断得到印证,他从人力资源部部长做起,升任为公司经理,年薪由几万元,到十几万元,再到二十几万元。他用积攒的钱在县城南湖小区购买了一套别墅。莫书亮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每到夜深人静之时,林荑都会感到很孤独。许多个夜晚,她拿起手机,拨通莫书亮的电话,等电话接通后,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事情,莫书亮突然向公司提出了辞职。关于辞职的原因,莫书亮只对林荑说他在企业觉得过分劳累。林荑并不相信这个理由,她花费了很大精力接近莫书亮身边的工作人员,打听莫书亮辞职的真正原因。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莫书亮辞职一事同一个女人有关。莫书亮并没有过错,他之所以辞职,正是为了摆脱那个女人的纠缠。对于这件事,莫书亮矢口否认。林荑不想因此影响夫妻关系,不再追问,心中的伤痛只能让时间帮助来愈合了。

莫书亮度过了两年的平静时光。他每天待在家里,包揽了所有的家务,还报名参加了一期烹饪培训班,买来各种食材,在家学习烧制各种菜品。他在烹饪方面的天赋,很快展现出来了。林荑从家务中解脱了出来,除了每天接送女儿上下学,她有着足够的时间阅读一些文学类书籍。更何况,有莫书亮在身边陪伴,她感到少有的幸福。林荑无法拒绝美味可口的饭菜,身体慢慢发胖。有一天,她心中突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莫书亮之所以费尽心思让她增加进食量,目的是不是就为了让她失去苗条的身材,以此缩小夫妻之间的差距,从而提高他在妻子面前的自信心?她感到不寒而栗,再也不愿想象下去了。

平静的日子仅仅过了两年。有一天,莫书亮突然对林荑说,他不能长期待在家里,现在有一个机会,天云府酒店对外出租,他手中有一些积蓄,打算承包天云府酒店。林荑没有表达意见,因为莫书亮已经在承包合同上签了字,也就是说,莫书亮并不是向她征求意见的,而只是告知她这件事。林荑感到震惊,她很想知道她在莫书亮心中的位置。她不止一次追問莫书亮,是不是真正爱她,莫书亮总是含糊其词,转移话题。有一次,林荑一直不停地追问,莫书亮回答她,请放心,我这辈子什么时候都不会嫌弃你。正是莫书亮的这一句话,让林荑产生了离婚的念头。

我现在还能回想起来,木光景当时对我说的话:“正是这一部小说书稿,让林芝产生了和我离婚的念头。毫无疑问,她已经阅读了这部小说书稿。她大病一场,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能够想象得到,她泪流满面的场景。我在小说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想法,深深地刺痛了她敏感的神经。”

虽然小说写得不怎么样,但木光景是有勇气直面自己灵魂的。

这件事过后不久,我又一次申请加入小家大爱协会。写完申请不久,我接到协会通知,让我接受新一轮的考察。

这一天是2016年3月13日,我吃过早饭来到指定的会议室,同十几名申请人员一起参与一起离婚案件的调解。按照程利的要求,申请人员除了参与旁听,还要当场写出一篇不少于一千字的文章。文章体裁没有明确要求,可以写成纪实、体会、评论,或者建议,甚至可以写成散文。

调解开始之前,程利向大家介绍了相关情况。当事人分别是汪女士和刘先生(没有披露具体姓名)。汪女士今年37岁,她和刘先生自由恋爱,婚后育有一双儿女。刘先生半年前提出离婚,以夫妻性格不合为由起诉到法院,由于汪女士坚决不同意离婚,法院调解不成,案件一直拖延至今。在此期间,刘先生故意离家不归,甚至动手打过汪女士,逼迫汪女士离婚。鉴于一双儿女还小,汪女士一再忍让,最终出于无奈,才向小家大爱协会提出申请,要求给予救助。参与调解的工作人员除了程利,还有一名心理咨询师和双和律师事务所的一名律师。依照惯例,调解过程不宜公开,在征得汪女士和刘先生的同意后,允许申请人员参与旁听。尽管如此,汪女士和刘先生还是戴上了面具,让人无法看清他们的面目。

整个调解历时两个多小时,汪女士大体讲述了她和刘先生婚后的生活情况。在汪女士心目中,刘先生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日常生活中,刘先生在家里,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还能做出美味可口的饭菜。后来,刘先生担任一家事业单位的一把手,因为工作繁忙,平时很少回家。汪女士因此怀疑丈夫在外有了女人,三番五次跑到刘先生办公室吵闹,刘先生一气之下动手打了汪女士。再后来,刘先生提出离婚,汪女士怎么也无法接受。说到动情之处,汪女士不由哭泣起来,并当众出示了用手机拍的照片,让大家看她胳膊上的伤痕。汪女士对刘先生说,这辈子就认定刘先生一个人了,她已经习惯了在刘先生的呵护下生活,离开了刘先生,不知道如何生活下去。汪女士的意思很明显,无论怎样,她都不會同意离婚。

相比之下,刘先生要冷静得多。他未做任何辩解,唯一的愿望便是同汪女士离婚。刘先生的理由很简单,他完全生活在汪女士的阴影之中,他一直在承担责任,永无休止地付出,从来都是为别人活着,没有得到过任何温暖。他宁愿过一种孤独的生活,也不愿生活在婚姻的束缚之中。

刘先生的讲述更能引起我的共鸣,我甚至有一种与他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我文思泉涌,不停地写着,甚至忘记了场上的辩论。调解还没有结束,我已经完成了任务。我写了一千二百多字,这也许是我这些年来写得最好的一篇文章。这事说起来应该归功于我的离婚经历,我没有想到,一场离婚带来的伤痛竟意外成全了我,让我顺利地写出了一篇有关婚姻问题的文章。

现摘要如下:

汪女士声泪俱下的哀求,让我流出了眼泪,不仅是同情,更多的是感慨。汪女士当初选择刘先生时,一定像许多女人那样,希望丈夫能够给自己带来幸福。刘先生显然是一个宽容的人,他既没有指责汪女士,也没有为自己辩解。我们可以从刘先生痛苦的表情中看出来,这个男人也是满腹委屈,同样值得同情。凡是进入婚姻生活中的人,无论男人女人,都会受到传统观念的影响,理所当然地要求对方尽这样那样的义务,并按照个人的意愿生活,一旦对方满足不了自己的愿望,便会感到痛苦。于是,无意中伤害了对方,也伤害了自己。

从他们二人身上,不难得出结论,之所以有那么多人选择单身,就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婚姻能给大多数人带来幸福。与其不能得到想要的生活,倒不如选择回避,至少可以让自己免受伤害。正因如此,越来越多的人才会产生疑问:我们还该不该结婚?

正是我的这篇文章打动了程利,我不但被录取为小家大爱协会会员,还被任命为协会秘书长。从此,小家大爱协会每次开展活动,我都鞍前马后,俨然成为程利最信任的人。

为了跟踪林芝,木光景特意为我租来一辆桑塔纳轿车。木光景说,开上这样一辆不起眼的轿车,才不会被林芝怀疑。就这样,我早晨从家中走出来,带着足够一天享用的食物,开着一辆声音嘶哑的老年轿车,到南湖小区附近观察。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围着小区绕来绕去,终于找到一个停车的地方。这个地方距离木光景家不足一百米,以我的视力,可以看到从他家中走出来的任何身影。

第一天,我从早晨一直守候到晚上十点,结果并没有看到出现在门口的任何身影,倒是提前吃光了一天的食物——面包两个、火腿肠两根、饼干一包,另有矿泉水两瓶。对于这些富含添加剂的食物,我缺少抵抗力,当天晚上回到家里,就开始肚痛腹泻。第二天,我调整了一下食谱,把火腿肠更换成烧饼,同时增加了12粒小檗碱片和12粒乳酸菌素片。这一天每隔两个小时,我就要开着轿车,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去一公里外的公共厕所。庆幸的是,我并没有耽误重要的事情。

就这样,我每天蹲在南湖小区的某个角落里,一点点地磨炼着自己的意志。星期六上午九点钟,木光景家棕红色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一个优雅的女人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天啊,我终于见到了让木光景难以割舍的女人。我不得不说,如果不是木光景有意夸大其词,就是他的审美出现了问题。在我看来,林芝的容貌并无特别出彩之处,如果让我评价的话,勉强称得上气质不凡、贤淑雅静,断然无法和电影明星相提并论。由于林芝是步行出门,我必须把轿车停在路边,然后下车一路小跑跟在林芝身后。

在这个喧闹的上午,我跟随着林芝,从南湖小区出发,首先步入城隍庙路,然后走过箕城大街、长平路、实验路、奉母路、汉唐大街,最后来到贾路河湿地公园。直到这时,我才平静下来,猜想林芝可能要在公园的某个角落同某个男人约会。我四下观望,寻找到一片竹林。竹子刚栽下不久,枝叶还有些稀疏。我和林芝之间也许有四五十米的距离,我坐在竹林中,看着对面不远处的林芝。那些竹子的枝叶不断摇动,切割着她的身影。林芝找到一块石头坐了下来,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翻开其中一页。我很难相信,林芝从家中走出来,走了大约三公里的路程,仅仅是为了坐在冷硬的石头上,阅读一本书。在我看来,她应该坐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倚靠在沙发上,摆出舒服的姿态,惬意地阅读一本书。我猜,林芝手中的书,很可能是一种道具,作为引起某个男人注意的标志。仔细观察,林芝又像是在认真读书,丝毫没有做作的样子。我怀疑她也许早有察觉,故意若无其事地慢慢折磨我的耐心。每隔一个小时,她都会站起来活动一下疲惫的筋骨,或者在四周走动一会儿,然后坐回到石头上。这样的动作重复了三四次,到了中午时分,公园里的游客大都散去,只有几个年轻男女,还躺在草地上不肯离去。这时候,我又饥又渴,我想林芝大概也是如此。很快,她打开背包,从中掏出一些食物。我能够辨认出来的,有面包、牛奶、饼干、鸡腿和一包薯片。她一边看书,一边啃面包,然后放下书,找到吸管插进牛奶盒子里,慢慢喝着牛奶。我这才想起,我为自己准备的食物还放在破旧的桑塔纳车里。眼下,我对于林芝,除了羡慕,还有嫉妒。我四下看了看,公园里并没有出售食物的摊贩,甚至连一瓶矿泉水也没有地方买。

中午时分,林芝脱去粉红色的夹克,露出一件米黄色的羊毛衫。从我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羊毛衫上的蝴蝶图案,蝴蝶被太阳光照射着,展现出迷离的色彩。我还可以看到,蝴蝶图案连接着女人耸起的胸口,衬托出她优美的曲线。我突发奇想,如果我是木光景,我也不愿轻易失去林芝这样的女人。十几分钟后,林芝站了起来,向着前方走去。我的目光追随着她优美的身姿,来到一片茂密的草地。林芝蹲下来,把外衣放在草地上,然后躺了下来,把手中的那一本书从中间翻开后,盖在了脸上。同刚才相比,我俩之间的距离又远了二十多米,由于周围全是草地,没有遮挡物,我无法向着林芝所在的位置移动,只能转过身子,调整一下观察的方向。我必须承认,林芝躺在草地上的姿态十分迷人,她的双臂放在胸前,双腿自然弯曲,很是富有魅力。从现在开始,我宁愿自己的双眼疲惫不堪,也不愿让目光离开林芝的身姿。

时间过得很快,一个小时后,林芝坐了起来,四下里看了看。不远处的一棵石楠树吸引了她,她来到石楠树下坐下来,倚靠树干,再次翻开书,慢慢读着。有时候,她会情不自禁地读出声来。我只能从她断断续续的声音中,分辨出只言片语。我初步判断,她手中的书是一本诗集。忽然,她向着我所在的方向看了看。毫无疑问,她一定看到了我这个形迹可疑的男人——我从上午九点多钟到现在,一直坐在同一个地方。为了表示对我的抗议,或者向我示威,她转过身去,让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面对她的背影,观察她的动静。她也许感到了潜在的危险,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苹果,同时还有一把水果刀——绿色的塑料刀柄,刀刃大约有10厘米,或者更长一些。我揉了揉眼睛,清楚地看到一把横在空中的水果刀,向着我所在的方向不停地晃动。然后,她以极慢的速度,大约用了半个小时,才削完一只苹果的皮。那一把水果刀一直被她纤细的手握着。等她吃完苹果,公园里开始响起零乱的脚步声,游客陆续走了过来。她收起水果刀,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钢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她表情凝重,手中的笔不停晃动。我大致判断出,她写了三页。一个时辰过去了,太阳的光辉开始溜走,她收拾好本子和鋼笔,捡起身边的食品包装袋,放到近处的垃圾箱里,然后穿上外衣,向公园大门口走去。我别无选择,只好跟随着林芝的背影,又一次重复了上午走过的路线。我疲惫不堪,恨不能一步走到南湖小区,扑进桑塔纳车里,把一大包食物连同小檗碱片、乳酸菌素片吞进肚子里。

接下来的一天,我又追随着林芝,复制了前一天经历的一切。时间、地点、人物毫无变化,唯一有变化的是心情。我吸取经验,把准备好的食物背在身上,把桑塔纳轿车放在我家楼下,吃过早饭后提前来到湿地公园。我还准备了一个破旧的毛毯,铺在竹林的空地上。如果不是因为连绵不绝的阴雨的到来,我相信自己有着足够的耐心和林芝对抗下去。

在这一天晚上,我接到了木光景打来的电话,他又要请我喝酒。我坐在轿车上,看着车窗外不停歇的雨水,它们被清冷的风裹挟着,发出如同男人呜咽的声音。我对他说:“在这个世上,要是像我这样混蛋的男人,还能被人容忍下去,再有一个既愚蠢又混蛋的男人,陪着我喝酒,我宁愿睡在湿地公园的竹林里,让雨水浇透全身,让自己因为发烧说起胡话。”

2016年4月16日,是我到小家大爱协会正式上班的日子。我站在协会门前,看着悬挂在门口的招牌出神。我过去见识过的招牌大都是白底黑字,或者白底红字,还从来没有见过黄底绿字的招牌。我必须承认,相比林芝,程利更加让我仰慕,也让我畏惧。她坐在米黄色的藤椅上,看到我后几乎没有移动身子,只是象征性地同我打了个招呼。我诚惶诚恐地站在她对面,看见她的一只手在办公桌上晃动了一下,把一叠厚厚的材料推到办公桌边缘。她说:“从现在开始,你要在这里工作了。你先熟悉一下这些材料,设计一个表格,把相关情况登记下来,然后提出个人建议,向我汇报。”

我抱起这些材料,来到属于我的办公室。我在那堆材料的最上面,看到一张《双水县小家大爱志愿者协会工作人员守则》。其中的规定有三十多条,我能够记下来的大约有五条:一、按时上下班,不准迟到和早退;二、服从领导,对领导不准有任何轻慢言行;三、做好保密,不得泄露协会机密;四、做好服务,不准与服务对象发生争吵;五、谨言慎行,维护协会的良好形象。按照程利的吩咐,我必须把它们背诵下来。接下来,我还要归类整理这些材料。我大体统计了一下,加入协会的申请书有75份,请求协会救助的申请有35份,感谢信有9份,对协会提出的建议有23份,另有要求解决个人问题的材料5份。我花费一天时间,设计出了两张表格——《申请加入小家大爱志愿者协会人员基本情况登记表》和《申请小家大爱志愿者协会救助人员情况登记表》。我自作聪明,也是为了表现一下自己,在申请人基本情况一栏,特意把出生年月、民族、籍贯、文化程度一一做了标明。我把表格交给程利后,她用红笔在文化程度一栏点了几下,留下的密密麻麻的红色印迹,如同烧饼上的芝麻粒。她虽然没有开口表扬我,却用眼神告诉我,她对我的第一份工作还算满意。因为在她看来,申请人的文化程度和个人修养,决定了其工作的难易程度,也间接影响协会的声誉。

还有一个情况,我暂时没有告诉程利。我在众多的材料中,看到一封写给协会的求助信,这封信不但字体工整、秀丽,而且是用钢笔书写在稿纸上的。该信富有文采,与其说是一篇求助信,倒不如说是一篇散文。更重要的是,我在申请书后面看到了林芝的名字。我感到震惊,一时难以平静下来。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我把这一封信藏在抽屉里,等到下班后,才把它揣在怀里,像是捂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心神不定地离开了办公室。

回到家里,我顾不上吃饭,把林芝的求助信拿了出来。

……我已经和丈夫木光景在一起生活了19年,从青春年少一步步走进了婚姻的泥潭。我越来越意识到,我们的婚姻已没有存在的必要。我提出的离婚理由,在外人看来并不充足,但是没有理由才是最大的理由。既然婚姻无法带来自己所期待的生活,也就没有必要承担所谓的责任、义务,还有忠诚。我希望远离之前的生活状态,摆脱无法排遣的身心疲惫。我既不愿走进法院,接受永无休止的调解,也不愿面对丈夫令人费解的迷离目光,不断述说让二人难堪的话题。听说双水县有一个小家大爱协会,这一定是一个充满善意和温暖的地方。出于信任,我请求小家大爱协会,帮助我解除婚姻关系。如果我的请求获得帮助,我将在感谢小家大爱协会的同时,也感谢我曾经的爱人,毕竟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在此期间,他不曾直接伤害过我……

很显然,林芝不属于协会的救助对象。具体来说,她既没有遭遇家暴,也没有被遗弃,或者蒙受第三者的屈辱。照理说,林芝的问题,协会可以不予受理。问题是,这位求助者是林芝,木光景的妻子,同时也是我跟踪的对象。我一遍又一遍地看林芝的信,再也无法安定下来。我耐心等待着,寻找时机约见林芝。为了这一次见面,我需要做一下准备。我走进了书店,从书架上找到两本诗集,它们分别是《雪莱诗选》和《泰戈尔散文诗全集》。我必须在短时间里,对两位诗人的生平、创作成就有所了解。

星期六上午,我打算去见林芝。在走出家门之前,我将自己装扮了一下。我找到一件夹克、一条牛仔裤、一双运动鞋,完全把自己打扮成一副休闲的模样。我从家中跳出来,快步如飞,一路跑步来到湿地公园。我几乎走遍了公园的每一个角落,但并没有见到林芝,只好向着南湖小区走去。因为沮丧,也因为劳累,我的脚步慢了许多。当我站在林芝家(也是木光景家)门前时,突然感到一阵不安和惶惑,最終没有敲响那扇棕红色的大门。我迟疑了一会儿,把林芝的求助信掏了出来,找到后面的联系电话,然后往回走,退到一面不会被人看见的墙的后面,缓慢地拨出了林芝的电话号码。电话接通后,我说:“你好,请允许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张继,小家大爱协会的新任秘书长。请原谅我的唐突和冒昧,如果你不反对,或者有时间,关于你申请救助的问题,我想向你了解一下情况。当然,会面的时间和地点,由你决定。”我没有听到回答,而是听到了电话被挂断的声音。我把手机揣进口袋里,悻悻地往回走。

二十分钟以后,我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我拿出手机,看到了林芝的电话号码。我下意识接通了电话,清晰地听到了林芝的声音。林芝说,她经常到贾路河湿地公园,如果我现在有时间,她可以马上到公园去。

半小时过后,我又一次来到湿地公园,站在一片并不生动的竹林旁边,看着起伏不平的道路。林芝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由远及近,最后站在那块石头跟前。她的身体微微弯曲,连衣裙的下摆轻轻飘动,正在向着我所处的方向张望。我站在竹林背后,欣赏着她迷人的身影。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认出我来。如果她向我提起上次在湿地公园见到我的那件事,我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矢口否认,要么编造一种理由,把一连串的谎话送给她。

我一边拨打电话,一边从竹林后面走出来。我们很容易就确认了彼此的身份。经我提议,我们来到不远处的一个长条木椅上,开始了漫长的对话。林芝果然认出了我,她对我说,上个星期,一个男人奇怪的举动让她感到疑惑,如果她没有看错人,现在这个男人就坐在她的身边,她很想找到答案。我对此早有对策,我说:“不瞒你说,我刚刚结束了一段失败的婚姻。我那天在竹林里待了一整天,是因为无法向人诉说痛苦,产生了轻生的念头。由于想不出合理的自杀理由,还有与众不同的自杀方式,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林芝皱起了眉头。我知道,她对我编造的故事产生了怀疑。我继续说下去:“我很快明白过来,我是一名小家大爱协会的工作人员,如果我因为婚姻问题自杀,这一定是双水县最大的新闻。这无疑是在砸小家大爱协会的招牌。要知道,程会长刚刚聘用我,我那样做有点对不起她。现在看来,我当时的想法多少有些荒唐。”

林芝向我背诵了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著名开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以为她对我的故事失去了兴趣,于是转移了话题。事实上,是我误解了她,她对我的故事很感兴趣。她很想知道,我为什么离婚;她也很想知道,一个男人为何会产生自杀的念头。但是我更想听到她和木光景之间的故事,于是我鼓足勇气说:“为了公平,我们分别讲出自己离婚的故事(尽管她还没有离婚)。”

我本以为林芝不会同意我的提议,没想到,她竟然同意了。事实上,我一点也不愿意提及自己的故事,以免勾起伤心的回忆。我说:“为了体现女士优先,还是林女士先讲吧。”林芝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和生动的眼神。林芝说:“这还算不上公平,真正的公平是,我们两人轮着说。”我马上同意了。我说:“现在面临一个问题,我们很难在短时间内说清离婚的原因。”林芝说:“这很容易解决。虽然矛盾是日积月累的,但总有一件事,是离婚的导火索。我们就从这个导火索说起吧。”

接下来,在这个春天的上午,双水县贾路河湿地公园的长椅上,一个叫张继的男人和一个叫林芝的女人,开始了各自的讲述。

张继:“有一天,妻子提出来,让我陪她去刚刚开业的万顺达商场逛一逛。我跟在妻子后面,来到三楼的女装柜台。妻子看中一件新上市的皮草大衣,我瞥了一眼上面的价签,标价3960元。我知道,即使打完折,也不会少于3000元。”

林芝:“很长一段时间,木光景都在写一部小说。我知道,如果一个人不具备文学才能,却又抑制不住写作的欲望,只有一种原因——他需要宣泄情感。木光景每次写完,都要把手稿收起来,放在一个木柜里,然后用铁锁锁住。为了打消我的疑心,他向我解释,在没有写完之前,他不会拿给任何人看。木光景向来行事谨慎,从未把手稿遗忘在桌子上。”

张继:“我知道,3000元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没有那么多钱,我只能告诉妻子,她穿上这件衣服,并不好看。我进一步解释,这件衣服更适合身材高挑的女人。妻子当场流出了眼泪,当着售货员的面对我说,从没有见过像我这么愚蠢的男人,没有钱也就罢了,还贬损自己的女人。”

林芝:“木光景不在家的时候,我会站在木柜跟前,认真研究木柜的结构。我发现木柜共分上下两层,两层之间被一块木板固定,想要打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在我感到绝望之时,出于本能,用手拽了一下铁锁。天啊,铁锁竟然被打开了。原因只有一个——木光景在上锁时,用力过小,铁锁并没有真正被锁死。”

张继:“回到家里,我发现妻子再也不愿理睬我了。为了留住妻子,我向妻子承诺,只要给我时间,我一定让她过上富有的日子。这件事过后不久,我向单位递交了辞职申请。”

林芝:“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我一边流泪,一边读完了木光景的书稿。这分明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我从中读出了他的心灵轨迹,也读出了他的虚伪。木光景通过对主人公莫书亮的描写,在为自己的情感寻找一种释放方式。他也许是在用这样一种方式告诉我,他和我在一起生活并不快乐。”

张继:“我从单位辞职后,从最简单的工作开始干起,开过出租车,经营过花店、烩面铺,甚至为一家酒厂充当过代理商。很长时间过去了,我并没有成为一个富有的人。妻子对我失去了耐心,她说,我不是一个能让她过上幸福日子的男人。最终,她向我提出离婚。”

林芝:“木光景当初选择我,是因为倾慕我的美貌。我在他心目中,只不过是一个装潢门面的女人。他不爱我,却不愿让我离开他。他找不出我的缺点,也找不出同我离婚的理由。他不愿失去一个在外人看来十分完美的女人,更不愿背负喜新厌旧的污名。”

……

我们的讲述再也进行不下去了。我看到了林芝的泪水,当然林芝也看到了我的泪水。

自从进入协会工作,我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程利对我说过,小家大爱协会目前虽然欣欣向荣,却不可以停滞不前,否则就是自毁形象。

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我一直加班加点工作。依照程利的想法,目前参加协会的人员还比较少,要在短期内增加到100人以上。对于如何选拔新的会员,程利又有了新的创意:把申请入会的人员召集在一起,每十人一组,让他们分别讲述申请入会的理由,由另外九人为讲述者打分,最高分100分,只有平均分70分以上才有资格加入协会。由于申请人员过多,程利让我从中筛选一下,并且特意强调,大学以上文化程度优先考虑。除了学历,还可以优选实业人士。我不清楚,所谓的实业人士是指哪些人员。程利进一步解释,就是有实体经济的人士,比如企业老板、个体工商户,必要时可以扩大到种植、养殖专业户。我看了程利一眼,发现她正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我从她的眼神和微微上翘的嘴角看出来,眼下我最好的选择就是闭嘴,认真领会程会长的意图。我不停地翻看申请材料,从中挑选出了30人,作为面试对象。

星期六晚上,我接到了木光景打来的电话。看着手机上弹出的号码,我不由笑了起来。如果此时,木光景能够看清我灿烂的笑容,一定会重重给我一拳。我接通电话,没有等他说话,先发制人。我对他说:“我正打算找你,向你汇报任务完成情况。我的工作大有成效,不但掌握了林芝的行踪,还以小家大爱协会工作人员的身份,同她见了面,地点在贾路河湿地公园……”我一点也没有说谎,只不过我现在和林芝交往的心态和目的,离木光景的初衷越来越远了。木光景耐心听我说完,对我说:“我给你打电话,还有一层意思,今天晚上请你到天一方喝酒,正宗的茅台;还有,我听说你们明天要对申请入会人员进行面试,我想让你跟程会长说说情,把我列入面试人员名单。”

由于参加面试的人员已定,我必须向程利汇报:“现在有一位实业人士,具体来说,就是天一方大酒店老板木光景,申请参加明天的面试……”程利打断了我的话:“重要的事情再说一遍,任何人都不能破坏规则。不要以为有钱就可以任性。我听说这个人正在同老婆离婚,对于这些品行不端的人,让他们加入协会,不但不会给我们添彩,还会损害协会形象。”我很想向程利解释一下,是木光景的妻子要同木光景离婚,而不是木光景要同妻子离婚。可是程利向来不容旁人质疑她,没有让我把话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不知道如何把这个结果告诉木光景,只好放弃茅台酒的诱惑。我在回家的路上,拨通了林芝的电话,我很想把木光景申請加入小家大爱协会的事情告诉她。不知为何,电话接通后,我却转移了话题:“汉唐大街新开了一家咖啡馆,有没有时间光顾一下?”林芝说:“我现在在学校,马上要上课了。”我这才想起,林芝跟我说过,如果和对方没有特殊的关系,她很少在晚上应邀外出。很显然,我暂时还不属于与林芝有特殊关系的人当中的一员。我感到无尽的失落,跑到路边一家烩面馆,要了一瓶啤酒、一碗烩面。我把啤酒喝了下去,等烩面端上餐桌,却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我很快回到家里,再一次翻看《雪莱诗选》。自从认识林芝,我已经养成习惯,每晚入睡前,拿起一本诗集或者小说,硬着头皮去读。以我的文化程度,可以勉强读得下去小说,而读诗集,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煎熬。不过,我并非一无所获,我发现诗集是最好的催眠剂。

无论如何,第二天的面试还是要进行下去。参加面试的人员,已经提前来到协会门前。当我看到木光景的身影时,一时感到惭愧,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木光景向我解释,说是程会长批准了他的申请,让他临时参加这一次面试。至于其中原因,当着这么多人,我无法继续问下去。眼下,我需要把这些人召集到办公室,把他们分成三组,按照顺序到会议室参加面试。

关于申请入会的原因,这些面试者讲述得不但简单,而且雷同。我简单总结了一下,把他们分成三种类型。一是自身原因型。这些人大都有着不够完美的婚姻,要么已经离婚,要么正走在同妻子或丈夫离婚的路上,他们参加小家大爱协会,是为了吸取经验,尽早从离婚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二是助人为乐型。这些人大都为成功人士,经济富足,目前家庭稳定,同那些不幸的人相比,他们算是很幸运的。正所谓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他们愿意做一些公益事业(包括捐款),救助更多的人,无形中为自己谋取社会声望。三是解决问题型。这些人目前都是单身状态,他们很想通过小家大爱协会,为自己创造机会,寻找到一个伴侣。

木光景被分在第三组,是最后一个讲述的面试者。现场的人大都认识木光景,都在木光景讲述时仔细聆听。木光景说,他在申请小家大爱协会时,犹豫了很长时间。也许没有人知道,他现在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困惑。他和妻子结婚后,对对方十分忠诚,从来没有伤害过对方。妻子已经成为他生命里的一部分,他离不开妻子。他不能接受,妻子在一个月前,突然向他提出离婚一事。他参加协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得到协会帮助,阻止妻子同他离婚。

我没有想到,所有参加面试的人员,无论讲述得多么生硬、虚伪、空洞,都获得了80以上的分数,尤其是木光景,竟然获得了满分100分。按照规则,他们即将成为小家大爱协会的会员。我带着疑问去请教程利。程利告诉我说:“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星期天早晨,我从睡梦中醒来,借着曙光,早早来到公园,等待林芝。毫无疑问,我是公园里的第一位游客。我坐在石头上,面朝东方,看着慢慢升起的太阳。太阳像火球一样,不断膨胀开来。林芝大概在磨炼我的耐心,直到上午十点多钟,才来到公园。

林芝看到我后,打开背包,从中拿出两个苹果,把其中一个递给我,同时递过来的还有一把水果刀。我注意到,这一把水果刀正是我此前见过的,只不过那时候,我离得很远,无法看清它。现在,我终于看清了,水果刀的刀柄有12厘米,用绿色塑料制成,上面刻有梅花图案,刀刃有10厘米长。从刀柄的磨损程度和刀刃的颜色可以判断出来,这一把水果刀已经使用多年。我还注意到,林芝左手拇指被一个创可贴包裹着。我凝视着她的手指,好奇她手指上的伤是否和水果刀有关。

林芝告诉我,她从来没有见过像木光景这样虚伪的男人,他更像是一名演员,甚至可以不动声色地发挥超人的表演才能。林芝终于明白,木光景为什么要花费半年时间,写一部语句不通的所谓的小说了,现在看来,木光景的小说完全是写给她的。在林芝没有看到小说之前,木光景故作神秘,遮遮掩掩,因为他知道,某一天,林芝一定会寻找一个机会去阅读这部小说的。为此,他装作疏忽的样子,并没有给放书稿的木柜上锁。林芝最终如愿以偿,用很短的时间读完了这部小说。她不禁对号入座,从中得出结论:莫书亮(木光景)从来就没有爱过林荑(林芝)。依木光景对林芝的了解,林芝不会容忍同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生活下去,那样的话,木光景既可以让自己从婚姻中解脱出来,又可以用一种巧妙的方式告诉女儿和别人,他并没有抛弃妻子,过错并不在他,是林芝执意要同他离婚。林芝甚至怀疑,木光景在外边有别的女人,但以木光景的行事风格,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就在木光景参加完小家大爱协会的面试回到家里时,林芝又一次把之前写好的离婚协议书放在了茶几上,让他在上面签字。林芝说:“你今天又一次伤害了我。你非常武断,事前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就把夫妻之间的隐私公之于众,巴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我提的离婚,过错完全在我。你现在签字吧,签完字,一切都结束了。”如果这时候,木光景不说什么,也许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但是,木光景重复了他在面试现场讲述的话。他说,他离不开林芝,他不同意离婚,也不会在上面签字……木光景的话没有说完,林芝就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向着木光景刺去。水果刀被木光景的腰带阻隔,没有伤及木光景,刀刃却出人意料地向内折回,割伤了林芝的手指。林芝一声惊叫,把水果刀扔在地上,用右手按住了伤口。木光景被惊吓到,也叫出了声。冷静之后,他查看了林芝的伤情,发现只是割破了一层皮。木光景找到一个创可贴,试图帮林芝把伤口包扎起来。林芝拒绝了他。撕扯中,鲜血沾染到木光景的脸上。林芝说在木光景没有签字之前,她不会让木光景为她包扎伤口。

林芝从背包里掏出离婚证书给我看。我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很想对林芝说,如果你不反对,晚上我请你吃饭。我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没有把话说出来。因为我弄不清,我在这个时候请林芝吃饭,是为了向她表示祝贺,还是表示安慰。

既然木光景和林芝已经离婚,那他和我之间的约定也就自动解除了。如果林芝的讲述一切属实,我必须同木光景做一个了结,无论他给不给报酬,我今后都不愿意同他交往了。要是木光景知道,我现在同他的前妻频繁接触,并且存有非分之想,他不但不会支付我报酬,还会把我骂上一顿。

我正在考虑,要不要给木光景打个电话时,我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电话是木光景打过来的,他对我说,晚上讓我到天一方喝酒。他还告诉我,被邀请的人中有一位美丽的女士,如果我见到这位女士,也许会大吃一惊。

木光景特意嘱咐我,让我在下午四点钟之前赶到天一方大酒店的315房间,他将在那里等待着我。我赶到酒店时,发现315客房的门虚掩着,我走了进去。木光景正躺在床上看电视,看到我后马上关闭了电视。我首先向他表示祝贺,多少有些嘲讽的意思,因为我并没有说清,是祝贺他如愿以偿离婚,还是祝贺他顺利加入协会。木光景从床上坐起来,把一个信封递给了我,里面是一万块钱。我不打算真的推辞,只是觉得不好意思。我说:“木老板,你太客气了,我并没有完成任务,无功不受禄。”听到这话,木光景脸上露出像是被人羞辱了一番的表情。尽管室内光线灰暗,遮掩了他的窘迫,但我还是能看出来,他的双颊有些泛红。他说:“全是误会。现在想来,都觉得惭愧,是我误解了林芝,我不该那样猜疑林芝。正所谓爱得越深,伤得越重,越容易做出不可思议的举动。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如果传扬出去,老弟,你和我今后都无法做人了。”木光景站起来,同我握了握手,然后让我到他办公室去,他随后就来。

我站在办公室门口,用手敲了敲门,门很快开了。如果不是木光景提前告诉我,让我见识一位美丽的女士,我一定比现在还要惊讶。尽管这样,我还是惊叹了一声。我不但对程利的打扮感到惊讶,也对程利的出现感到困惑。现在,我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程利今天穿了一件红色旗袍,上面绣有牡丹图案,衬托出她的雍容华贵。你可以想象得出来,一个富有魅力的女人经过一番打扮后,会呈现出什么效果。程利见到我,显得十分平静,特意对我说:“木老板今天请我到天一方做客。我向他提了要求,要请就请小家大爱全体工作人员,说白了也就是我们两人。”程利身上的旗袍正是为小家大爱协会揭牌时特意定制的。程利说:“揭牌仪式结束后,一直找不到穿旗袍的机会。工作时穿它,有些过于招摇;下班后在家里穿,又有些奇怪。一直没有遇到值得庆贺的日子,这才让它在衣柜里沉默了几百天。今天是木老板请客,也是天一方和小家大爱正式合作的日子,所以才穿上这一身旗袍。木老板已经答应,每年赞助小家大爱协会十万元,让协会为更多的人提供帮助。”说到这里,程利用手扯了一下旗袍上的布扣,又把话题转移到旗袍上:“第一次穿这身旗袍时,它就给我带来了好运,但愿这次,它还会给我带来好运。”

木光景提议到餐厅里去,边吃边说。来到餐厅后,程利一直在和木光景交谈。从她的言语中,可以了解到一个成功女人的奋斗史。木光景或点头,或发表简短的评论,其中不乏赞美之词。只有我,既插不上话,又不好意思大吃大喝,无形中扮演了复杂的角色:服务员、听众、旁观者、嫉妒者。我只好提议:“木老板,你们两人不能只顾说话,冷落这些美味。”心里却在想,你们不能冷落我这个客人。程利打住,看了看餐桌上的饭菜和被我倒满的酒杯,象征性地品尝了一下葱爆海参,又把目光投送到木光景身上。“为了天一方和小家大爱的合作,大家共同干一杯。”木光景说完这话,分别同程利和我碰了一下酒杯,然后一饮而尽。

这一天晚上,我喝了不少白酒,木光景和程利只各自喝了一杯。一瓶茅台差不多被我喝去一大半。我后来想,要是林芝在场,她会怎么想,她一定看不起我,好像我之前没有喝过好酒似的。尽管如此,我在下一个星期天见到林芝时,还是把在天一方的晚宴告诉了她。我对她说:“木光景和程利一直在交谈,我总觉得,他们不是坐在餐厅里,而是坐在话厅里,只有在这里,才可以享受到说话的乐趣。可惜的是,餐桌上的饭菜没有吃掉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浪费。”不仅如此,我还告诉林芝,从天一方归来后,程利变化很大,表现在衣着打扮上,差不多每天都要更换一身裙装。

有一天,程利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和我讨论下一步的工作打算。“目前,参加协会的人员达到了一百人,这个数量已经超出了我最初的预想。为了进一步扩大协会影响,”说到这里,程利纠正了一下自己的观点,“重要的是,让那些在家庭中受到伤害的人尽快从阴影中走出来。每天早晨,他们从家中走出来的时候,不是带着泪痕,带着忧伤,而是带着阳光,带着笑意,带着愉悦的心情……”我不得不承认,程利的一番高谈阔论,很容易让人产生共鸣。

根据以往经验,程利在进行一番激情澎湃的演说之后,都会向我下达工作任务,让我忙活一阵。这一次,程利让我起草一份协会章程、一份理事会成员产生办法。她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印发协会的倡议书,争取让每一位会员明白,协会是大家的,只有具备慈悲的心肠,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协会带头人。”我故作糊涂,有意向她请教:“要是有会员问我,他们想参加理事会,比如成为理事或者副会长,需要什么条件,我怎么告诉他们?”听了我的话,程利有些不高兴,嘴角抽动了一下:“眼下,我还没有成熟的想法。举例说明,木老板就是最好的副会长人选。他不但富有同情心,而且境界高,可以帮助协会解决实际困难。”说到这里,程利停下来,不再说下去了。我想,她对木光景的溢美之辞,一定同木光景对协会的捐助有关。

程利还告诉我,她目前因为接手刘先生的离婚案件,遇到一些麻烦。具体来说,小家大爱协会对刘先生和汪女士离婚案件进行调解后不久,刘先生来到双和律师事务所,聘请程利代理起诉同汪女士的离婚案件。程利稍有犹豫,最终还是接受了刘先生的请求。正是程利的接受,让她陷入了更大的矛盾之中。一方面,汪女士作为协会的救助对象,协会应该维护汪女士的利益,阻止他们二人离婚;另一方面,程利作为刘先生的诉讼代理人,应该维护刘先生的利益,尽可能达成他的离婚意愿。问题是,汪女士坚决不同意离婚,并且多次找到程利,对程利说,如果程利帮助刘先生打赢官司,让刘先生同她离婚,她就住在小家大爱协会(双和律师事务所)办公室,让全县的人知道,程利如何损害了她的利益。程利很快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她宁愿把刘先生的酬金退回,甚至赔偿一笔费用,也不愿意继续代理这一场官司。程利在一声叹息过后,意味深长地说,在她没有妥善处理好刘先生离婚案件之前,协会工作由我全权负责。

我把《双水县小家大爱志愿者协会理事会人选推荐表》打印了一百份,发给每一位协会会员。对于那些富有名望的实业人士,我需要亲自把推荐表给他们送去。我不但要在会员之间来回奔走,还要在办公室接待前来咨询的会员。一些会员表示想当理事或者副会长,问我需要满足怎样的条件。我对他们说,目前已经有两名副会长、五名理事人选。我特意把这些人的登记表拿出来,让他们看到个人表现一栏,除了思想品质、德才表现,还有向协会捐款的数目。他们自然明白其中蕴含的意思,当下表示,只要让他们当理事或者副会长,一定尽力支持协会工作。十多天里,先后有二十几名会员向协会捐了款。

我在忙碌中,会时时想起林芝。每逢星期天上午,我都会来到湿地公园。如果遇见晴天,我会站在明亮的太阳光下,用脚步丈量竹林和石头之间的距离。我走过的路,不但留下了我的脚印和汗水,也留下了我的失落和惆怅。如果遇见阴雨天,我会把随身携带的雨伞放在石头上面,为林芝坐过的石头遮风挡雨,然后赤着脚,在雨水中不停地奔走。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林芝了。我曾经几次拨打林芝的电话,全都提示关机。曾有几次,我来到南湖小区,寻找到一棵桂花树。我站在桂花树下面,被树枝切割过的光影映在我的身上。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走向林芝家,敲响那扇棕红色的大门。

程利回到了协会办公室,一见到我,便把一包西湖龙井送给了我。她对我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刘先生起诉汪女士的离婚案件已经结束。”至于过程,她一点也不愿告诉我。我唯一知道的是,程利在这些天里,到杭州游荡了一圈。为了让我相信她确实去过杭州,她特意向我描述了一番杭州市有名的景区:西湖、灵隐寺、宋城、大明山等。我对此毫无兴致,只想从工作中解脱出来。我向她汇报了理事会人选的申报情况,结果比预想的要好得多,目前已经有23人向协会捐款,总计73万元。如果把捐款数量当作重要条件,应该有5位副会长、18名理事。程利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最后表态,副会长和理事的人选,完全按照我提出的意见来。这时候,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这是我到协会工作以来,程利第一次完全听取我的意见。

几天后,协会理事会成立大会正式召开,地点就在天一方大酒店。大会仪式十分隆重,除了社会各界名流出席,还请来了不少媒体记者。程利神采飞扬,红色旗袍上的牡丹图案散发出炫目的光彩。程利发言说:“协会试行一年多以来,已经帮助了30多名求助者,小家大爱协会的存在让更多的人得到了温暖。它要告诉人们,任何人面对复杂的生活,都不应该感到绝望。”我看着程利的身影,觉得她比林芝更像电影明星。

从天一方大酒店走出来,我感到一片迷茫,突然产生了辞掉协会工作的念头。此刻,我很想见到林芝。这一天不是周末,林芝也许正站在教室里给学生们讲课。但我还是身不由己,向着湿地公园走去。我在公园里走来走去,最后来到那块石头跟前。我不会忘记,这是林芝看书的地方。因为过于劳累,我躺在石头旁边的草地上睡着了。等我醒来,已是黄昏时分。

星期六上午,我拨通了林芝的电话,对林芝说:“有一个消息,我想告诉你,不知道你会怎样想。”林芝打断了我:“我也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不知道你会怎么想。”我有一种预感,我和林芝讲的也许是同一个消息。林芝接着说:“你知道吗?木光景要和程利结婚了。一个离婚不到一个月的男人,一个奉行独身主义的女人;一个小家大爱协会的副会长,一个小家大爱协会的会长。他们救助了别人,也救助了自己。这算不算协会理事会成立后,向公众献上的一份厚礼?”

一阵沉默后,我对林芝说:“我有一个想法,想让你到小家大爱协会门口,帮我拍一张照片。”林芝并没有拒绝我,她还向我保证,星期天早晨,她一定会比我更早到达那个地方。

第二天,我在黎明时分起床,沿着熟悉的街道向前走去。我望着东方的天际,只见天边刚刚泛起一片鱼肚白。路上的行人很少,每遇到一个人,我都会驻足,暗中观察他们。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像我一样,怀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理由,在潮湿的空气中穿行。

我先林芝一步来到了这里。我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不时向着协会门口观望。很快,太阳的光辉照射到协会的招牌上,发出火焰般的光芒,像是要把招牌点燃。十几分钟后,我看到几个人从远处走过来,他们脚步匆匆地来到协会大门口。我预感有事发生,远远地站在一旁观察。我清楚地看到,这些人自觉分成两组,有的扯下了小家大爱协会的招牌,有的扯下了律师事务所的招牌,把它们用力地摔在地上。接下来,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响声。我没有看清,这些人手中握着什么工具,我猜很可能是铁锤或者斧頭。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嘈杂的声音慢慢消失在空气中。

这时,我的心里平静得出奇,就像在公园里等待林芝那样。事实上,我并没有等待多久,林芝便走了过来。她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连衣裙,显得光彩照人。我对林芝说:“你来晚了一步,有四五个身份不明的男女——我不确定,其中有没有一个姓汪的女士——这些人带着满腔怒火,把招牌扯了下来,摔在地上,用工具砸烂,然后用脚踹了几十下。”毫无疑问,我们都看到了已经破碎的招牌,散乱地躺在地上。

林芝什么也没有说,拉起我的手,把我带到先前悬挂协会招牌的地方,用手机给我拍了一张照片。林芝看了看手机上的相片,不由微笑起来。我不知道她是对自己的拍照技术感到满意,还是对我的相貌表示认可。她又一次拉起我的手,让我站在她的身边。她一直抓住我的手不松开。她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我们还不能离开这里,我们需要等待一会儿,要是有行人过来,就让人家帮忙给我们拍一张合影,最好是全身像。我突然想到,要是程利这时候走过来,我们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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