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

2024-05-26 13:19陈玉龙
当代小说 2024年2期
关键词:一夫老罗二叔

陈玉龙

二叔打来电话,说这批货过两天要发走,问我是否过去翻翻。我说好,马上过去。二叔说的所谓的货,其实就是他收购来的废品。他在黄泥镇开了一家废品收购站,有时我会过去翻翻那些旧书之类的,倒也偶有收获。有一次我还找到了一本民国时期出版的侦探小说和一本《收获》杂志创刊号,一直珍藏在我的书柜里。不过,空手回来时多,二叔那儿收的大多都是时政类的报刊,有的还没有开封,看着十分令人痛惜。

从小城开车来到二叔的收购站,也不过几十分钟的路程。一个大棚子里,二叔正在忙着给废品包装打捆,汗水湿透了他的工作服。他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堆书刊,说,你到那儿去翻翻吧,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我想上前去给二叔帮忙,二叔摆摆手说,你不熟悉情况,反倒添乱。

书堆码得很高,我踮着脚从上到下一本本地把那些书挪开,翻看着,灰尘味儿阵阵扑面而来,我忍不住咳嗽了几下。二叔走过来,递给我一只口罩,说,你不习惯这里的空气,戴上好些。我继续在书堆里寻找,过程枯燥乏味,但心头希望还在,说不定会有一个惊喜呢。可是,累得汗流浃背,差不多把那堆书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一本入眼的。我摘下口罩,坐在书堆上休息。二叔见状,递给我一瓶水,他自己也蹲在那儿抽烟歇息。我笑着对二叔说,注意烟火。二叔笑笑,没有理会。喝了口水,我继续扒拉书堆,这时,一本厚厚的账本躺在潮湿的地上,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我飞扑过去,好像生怕动作迟了账本就会飞走似的。二叔见此情景,走过来呵呵一笑,说,找到了什么宝贝,让你这么激动?说实在话,此刻我还真的有点兴奋,立马展开了想象的翅膀,电视剧和反腐小说里的情节在我脑海里一一出现,账本里或许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我怀抱着账本艰难地从书堆里爬出来。二叔拉了我一把,说,我先给你做饭吧。对于我寻找的东西,二叔向来不感兴趣,也从不过问,我想拿走什么就拿走,反正那些在他眼中都是废品。

我说不吃饭了,我不想耽搁他的时间。二叔一直一个人生活,早先结过一次婚,后来离了,也没有留下孩子。再后来,阴差阳错地失去了几次机会,也没能再成个家。他先是一个人走村串乡收破烂儿,后来就在小镇上开了这家收购站,据说收入还可以。反正,我上大学那年,二叔给了我一大沓票子,后来我在县城买房子,他又给了一张卡。村里人都知道,那年修家谱,我被过继给了二叔,从传承的意义上来讲,我就是二叔的儿子。

走出光线昏暗的棚子,我把账本翻开看了看,发现里面记的不是数字,而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再一看,它竟然是一个记录着戏曲的本子。我大失所望,从一大堆旧书报中翻了大半天就找出来这么一个破戏本。要不要带回去?现在送上门的戏曲许多人都不愿看,还有哪个会去看戏本哟!我拍了拍它上面的灰尘,想了想,决定还是带回家吧。

痛快地洗了个澡,已是华灯初上,窗外不时有车辆驶过,传来阵阵噪音。当初贪图价格便宜,才买了这套靠近马路的房子,唉,没办法,谁让自己囊中羞涩呢。妻子早做好了晚饭等我,晚上她还要加班。妻子忙里又忙外,她在一家服装厂打工,晚上加班是经常的事。

妻子走后,我把碗筷洗刷干净才在沙发上坐下,顺手把丢在茶几上的“账本”又拿了起来。我原本以为这是哪个民间戏团传统曲本的手抄本,一看内容,才知道,原来是别人创作的一个以我们当地历史为题材的文词戏本。文词戏是我们当地的一个小剧种,红火时全县曾有一百多家民间剧团,现在基本上没有演出了,大多都已解散。据说,县里正在为它申报非遗呢。

虽说是在不起眼的账本上写的,但字体很端正,用的是圆珠笔,有的地方被水洇过,字迹模糊,但可以猜出大体意思,不影响阅读。纸张有些泛黄,剧本创作的时间显然有些年头了。因为是历史题材,今天读来依然没有过时的感觉,只是有些地方文字表達得不很到位。看完剧本,我在心里猜测着这个署名一夫的作者是谁。混迹于小城的文化圈子,小城的文人墨客我差不多都知道,有几个写剧本的人,但没有叫一夫这个名字的。一夫显然是个笔名。

我再次将它拿起是三天后。县文化馆的刘馆长打电话来,说交代给我一个任务,在这个月里创作一个剧本去参加市里的小戏小剧征稿。我突然激动起来,真是巧了,手头正好有这么个现成的,如果加以改造,是不是可以完成刘馆长交代的任务呢?只是要先找到这个作者一夫,征得他的同意才能改编。见我没有立即推辞,刘馆长一锤定音,说,就这样吧,不管好歹,先弄一个出来交差。

接下来我的任务就是要寻找到作者一夫了。

县城不大,但近年来常住人口一直在猛增,一夫是个笔名,又无法找管户籍方面的朋友帮忙,盲目地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我先到文联办公室打听了一下。办公室里,小朱正在写一个申请增加经费的报告。文联清苦,大家都清楚。小朱是近两年新考进来的公务员,算是文联正式的工作人员。记得先前文联的人基本上都是兼职,一间小小的办公室还常常关着门,主席由县委宣传部的一个副部长兼任,副主席则由文化局的一个副局长兼任,办公室人员变动频繁,非常不稳定。现在总算有一个正规军坐守,上传下达顺畅多了。小朱帮我翻看了许多先前保存的资料,特别是戏曲方面的,比如县戏曲协会的各种报表报告等。可是这些资料不仅少得可怜,而且根本没有什么价值。

第二站我便转向了戏曲协会的主席老罗。老罗先前在政协上班,现在已退休在家。再早之前老罗是我们县黄梅剧团的台柱子,90年代剧团解散,老罗接连换了几个工作单位,最后去了政协,也算是一个比较好的归宿。当时剧团有不少人都被分配到了农机厂造船厂什么的,不几年就都下岗再就业了。

扯远了,还是先敲响老罗的屋门吧。

老罗刚刚从新马泰旅游回来,脸上有疲惫之色,但见我来访,还是强打起了精神接待。老罗的记忆断断续续,时不时伸手摸摸自己那秃顶的光头,这或许是他思索问题时的一个习惯性动作。经过大约半个小时的交谈,我从老罗那儿得到了三个有用的名字,他们分别住在县城和另外两个位置不同的乡下。

我先去县城找那个叫刘金松的老先生。

事先给刘先生打过电话,没人接。过了几分钟再打,一个小女孩接了,她说爷爷在县医院住院。我问她爷爷得了什么病,小女孩说不知道,如果有事等晚上再打过来,叫她爸爸告诉我。挂了电话,我心里有些沉重,当时能写戏本的现在应该都是老年人了,但愿他们身体都还健康。据老罗说,刘金松曾是一名中学老师,年轻时就写戏剧,有一部还被县剧团给录用排演了。后来似乎没有再写过,兴趣转向了诗词曲赋方面,还自费出版了三本书,是县诗词协会的副会长。

晚上再打那个电话,接电话的听声音是一个中年男人。我把自己的意思说了。男人说父亲年老体弱,得个感冒都得去住院,也没什么大毛病,叫我明天上午到医院去见他父亲,并告知了楼号和床号。

第二天我先给单位领导请了个假,然后买了一些水果,去见刘金松。老先生正半躺在床上翻看着一本诗集,精神尚好,听我说明来意,神情看上去似有些不爽,但很快就又恢复了正常。他先不说戏本的事,而是把手上的那本诗集递给我,说,这是他出版的第四本格律诗集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打算出十本。我装作很认真的样子翻了翻,连说几个好字。其实,对于格律诗词,我是外行。见我有兴趣,老先生说,这本书就送给你吧,问我带笔来没有,他给签个名。我赶忙掏出口袋里的笔,用双手递给他。老先生戴上眼镜认认真真地签上大名之后,我又把书双手接过,说着一定认真拜读之类的应酬话。老先生这才切入正题,告诉我说那时县城写戏本的人可以说屈指可数,现在大多都已作古。戏本不同于其他文学样式,没有戏团演出,等于是白写,这也是他后来不再写戏本的原因。

老先生说,县里有一年曾召开过一次剧本创作座谈会,那次会议应该是县里召开过的唯一一次大型的剧本创作会议。当时县里的剧团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而传统的戏曲又属于“封资修”,如何在作品中反映现实生活或者挖掘当地的历史文化,是此次会议的主题。不过,由于年代久远,参会的具体人员他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黄泥公社的一个文词剧团比较有名,有男女台柱子,还可以自己编剧,在全县戏剧会演中获得过一等奖。

这时,护士进来给刘金松打针,老先生很配合地躺下,说自己能记起来的也就这些了,至于那个叫一夫的作者,他根本没有听说过,也没有听说有谁写过这种历史题材的戏曲剧本,电影剧本倒是有人写过,可惜都没成功。

出了医院大门,我深呼吸了一口。艳阳高照的街道与病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来到这里,一下子让我对生命有了另一种感悟,也让我对自己的寻找多了一份急迫感,觉得说不定耽搁了一天时间,我就与被寻找的人永远错过了。

下一站,本来应该是先到黄泥乡去找吴天初的,因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只好把电话打给了住在乡下的另一个人,乌泥乡的陈先进。电话是陈先进本人接的,声音苍老沙哑。老罗说陈先进的年纪比他大很多,这么说应该和刘金松不相上下了,身体有点状况也属正常。

回到家,躺在沙发上,我再次拿起那个戏本翻看,发现几处涂改的地方有些特别,涂得很严实,好像怕人看出修改前的原文内容。接连翻开几处涂改的地方,发现有一处痕迹稍淡点,我对着阳光仔细辨认,竟认出三个字,刘金松。修改后的内容也是一个人名,刘青云,这是戏本里面的一个小人物,而且是个反派人物。原文里的名字竟与刚刚走访的老先生重名,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老婆见我这几天老是翻看那个账本,就说,你要查账吗,纪委请了你?我扑哧一笑,而后道清原委。老婆说,你就是吃饱了撑的,有找这个那个的工夫,不如新写一个。反正就是给文化馆交个差。每次帮他们写东西也没人给你酬金,最多几杯茶酒。文化上的事老婆不懂,我也懒得同她争论,说,单位上这几天没什么要紧事,正好下乡去走走,顺便找一找人。

乌泥乡离县城有点儿远,开车花了快一个小时才到达陈先进的村子。村庄干净整洁,背靠青山,面临池塘,大部分都是楼房。这几年全县都在大力搞村庄整治工作,看样子效果显著。此刻是上午十点左右,阳光热烈,村子里却静悄悄的,连狗也懒得理我,都躲在阴凉处伸着舌头喘气。屋门大多是关闭的,好不容易才看到一间打开门的屋子,里面一个老女人带着两个小孩子正坐在地上择菜。我上前打听陈先进,女人倒还热情,亲自出来给我指路,说前面那栋外墙涂了黄色涂料的房子就是。

听到我的声音,陈先进摸索着走了出来,原来他眼睛不好使。我赶紧扶他坐下。紧接着,从后面厨房里走出来一个老太婆,给我沏了茶,说屋子让曾孙子弄得太乱了,用衣袖抹了抹我面前的椅子。剛坐下,一个光屁股小孩就朝我跑了过来,翻弄我提来的水果袋。老太婆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小孩子倒地就哭。陈先进对老太婆说,你抱他到别处玩去吧,别打扰了客人。我这才认真打量了一下陈先进,瘦高个儿,戴着眼镜,穿着干净利落,倒不像个农村老头,骨子里有点文人样子。据打听到的消息,陈先进是读过高中的,在那时应该算是文化水平较高的人了。他原先在大队当会计,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回到了生产队,当了一名保管员兼记工员,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他开始为村里的戏团写本子。

我首先问他知不知道一个叫一夫的人,写过我们当地历史人物的文词戏本。陈先进摇了摇头说,记忆中没有这样一个人,那时他们写的都是家庭矛盾和生产斗争方面的小戏本,现编现演,随意性很大。那时他是一个大忙人,也是一个红人,四里八乡的剧团都来请他写新戏本,老伴就是那时候被他的写作才能吸引了,主动追求的他。还说老伴曾在剧团里跑龙套。说到这里,陈先进脸上泛出光来。我可以想象那时陈先进风光的情景。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他们吃着糠粑稀粥,甚至饿着肚子,白天在田地里干活,晚上在简陋的戏台上唱着戏文,把乡村闹得热气腾腾。

接下来陈先进的脸色开始转阴了。他摘下眼镜,眯起眼睛望了望门外的天空,说有件事他一直没有公开对别人说过,憋在心底有几十年了,现在自己是一个快要入土的人了,说出来也无妨。

那个时候,我也写过一个大的戏本,可惜让别人给偷了去。

偷戏本?我吃惊于陈先进的这种表述。

是的,那个人如今也不知还在不在世了。

我请陈先进给我详细讲讲这件事情。陈先进喝了一口茶,半晌,才开口对我简略地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改革开放以后,社会上又可以演古装戏了,但是村办剧团演的古装戏本有限,各剧团之间竞争很激烈,都想整个新鲜的出来吸引观众。陈先进顺应这股热潮,潜心创作出了一个大型古装文词戏本《相思泪》。剧本写的是男女爱情,但又与传统戏中才子佳人套路化的故事不同,陈先进还是比较满意自己的本子的。那年,他参加县里的创作会,因为会上主要讨论的是小说创作,他的戏本放在包里没有拿出来。会议安排了住宿,四个人住一间房。他晚上跟着同伴们出来,大家一边浏览夜景,一边交流着各自的创作心得。回到旅店已经很晚,他洗了个澡便上床睡觉了,直到第二天准备回家时才发现包里的戏本不见了。而此时其他三人都已退房走人。那个时候没有手机,私人电话都很少,想联系同一个房间的那几个人实在不方便。陈先进只好把事情报告给了主办会议的负责人,让他帮忙联系一下,是不是住同一间房的同行们拿走了,如果是的话,看后还给自己就可以了。半个月后,会议负责人捎来口信,说住同一间房的人都问过了,他们都没有拿走他的戏本。就这样,陈先进花费两个月心血写的戏本神秘消失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准备重新开写,情节唱词都在自己脑海里记着,慢慢再扯出来就是了,只不过是要多花费一些时间而已。

说到这里,陈先进又喝了口茶,还叹了口气,说作品跟人是一样的,都是有定数的。见我在等待他的下文,他拍了拍自己的右臂说,这个时候出了一件事,重写戏本的事就被耽搁下来了。

人生中还真有许多说不清楚的事。面前的路上明明有一个大坑,可我当时愣是没看见,一脚踏空,人一头栽了进去。胳膊摔骨折了,住了半年时间的院,回家又休息了大半年,生活都不能自理,更别说提笔写字了。

我说,你那时肯定是在想戏本的事,一时走神,就踏空了。

可能是吧。陈先进要给我续茶,我说自己来,过去给他添了水。陈先进不住地抚摸着自己的右臂,仿佛那儿还在隐隐作痛。

后来就再没重写?

陈先进点了点头,说自己有两年时间不能劳动,家庭的繁杂琐事又让人头痛;并且,此时各村剧团的人员纷纷外出打工,剧团说散就散了。只有县城的黄梅戏团还能演出,他们演的一个剧目,叫《无情相思》,竟然跟我写的那个戏本大体相同。

你当时就没去找他们?我隐隐猜到了什么,焦急地问。

陈先进摇了摇头,说,等我知道这个戏本的时候,早已过去十多年了,县剧团都解散了,找与不找都没有实际意义啦。但我还是打听到了那个编剧的名字。

叫什么?我又着急地问。

是一个中学老师,叫刘金松。

是他?我暗吃一惊,不禁喊出了声。

陈先进说,你认识他?

我怕惹上麻烦,连说不认识,只是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他接着说,我后来还真找过人家一次,他请我吃了一顿饭,解释说本子是从床底下捡到的。我知道他这是在说谎,我的包拉链一直是拉着的,剧本怎么会掉到床底下呢?刘金松说当时县剧团只给了他二百元酬劳,说着,他把两张票子放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要退给我。我没有拿钱,他又拿出两张,说就只有这么多了。他开了一瓶酒,硬要我与他干杯。三杯酒下肚,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着过去的艰难和现在的处境,说学校正在评职称,容不得半点闪失,全家人都巴望着他的那点工资哩。当时,我心软了,想想都过去许多年了,还计较什么呢。把酒一干,又把桌子上的票子推到他面前,说,不说那事了,喝酒!那天,我喝得烂醉如泥。你不知道,我心里不好受呀!本来我的酒量还是可以的,但是心情不好,就喝醉了,刘金松后来把我扶进了一个宾馆歇息。

就这样结束了?

没有。陈先进抬头望了望门外,问我外面没有人来吧?我说没有呀。他这才又喝了口茶,说这个劉金松还真是个有心计的小人。这事我对谁都没说过,现在你提起了这事,我就说出来吧。过去许多年了,存在心里也不好。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人家给你做了手脚自己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躺在宾馆里,醒来时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一睁眼吓了一跳,身边多了一个人,还是个女人。两个人全身赤裸地躺在一起。我想赶紧穿衣走人,女人一把揪住我,说还没有付钱呢。我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让刘金松给算计了。

这时我看向门外,老太婆带着孙子过来了,赶紧咳嗽了一声。陈先进大概也听到了动静,闭上了嘴巴。

告别陈先进,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对于小城上一辈文化人陈先进和刘金松之间的恩怨,我现在并不想加以评判,他们现在都是爷爷辈的人了,希望他们幸福地安度晚年吧。

继续寻找一夫。不知下一站黄泥乡会不会有收获。

左绕右拐地联系上了黄泥乡文化站的李站长。听说我要寻找吴天初,他告诉我说,那个人早就过世了,不过他的家人还在。李站长在电话中很热情,说虽然吴天初不在了,但他们的剧团还在,吴天初的家人还在,或许可以找到我想要的线索吧。

先到黄泥乡。

看到车窗外一个年轻小伙子正在接我打过去的电话,我赶紧下车,对着他喊了声李站长。他转身看见我,立马跑过来握我的手,说叫我小李就可以了。还说原先的王站长退了休,他是去年接手文化站工作的。我心里有些失望。小李请我进去喝口茶,我说不用了,咱们直接去黄泥村。

一路上小李不住地给我介绍桃园文词戏团,说县里正在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如果吴天初没有过世,他肯定是毫无争议的传承人。我问现在对传承人有争议吗?小李嘿嘿一笑,说这事还真让人头痛,有两三个人都在争。小李抱怨道,他也是刚接手这个事,其实,传承人也没有什么大的政策上的奖励,最多就是一种精神鼓励,没想到却被他们当成了一件天大的事,让人头痛得很。

进村的路是山路,车子比去乌泥乡陈先进家难开多了。开了好一会儿,小李指着前方一个村子说,到了,就在前面的那个村。村子很大,楼房与瓦屋错落有致,村口的一个大门楼看上去很气派,我们就在门楼前边的广场上停了车。小李问,是先去吴天初家还是先采访戏团的团长?我不假思索地说,去吴天初家吧,我想先找他老婆了解一下情况。

小李对村子很熟悉。他告诉我说,上面文化部门经常下来采访文词戏,有时还要动员剧团的人临时演出一下,拍个视频照片什么的。听县上来的人说,全县其他地方的文词戏团基本上已经组织不了演出了,只有黄泥村的桃园剧团还可以拉出一队人马。小李又抱怨说,其实,桃园剧团也越来越难组织了,年轻人都外出了,留在家里的基本上都是老大爷老大妈,每次要组织演出,我们乡村干部不知道要做多少工作。除非春节,外面的人都回来了,桃园剧团才可以像模像样地演出一回,这也是他们每年必演的一场,从这方面也可以看出现任团长的高明之处,再不演一场大家心就散了,就再也聚不拢了。

转眼间我们就走到了一栋楼房前。

屋里有一个老太婆蹲在地上拣着簟上的米虫,她不认得小李,但还是招呼我们坐下。听我问起吴天初的事,她的脸立马沉了下来。我以为是提起丈夫的过往让她感到了难过,后来才知道不是这层意思。女人脸很瘦削,嘴唇薄如刀片,她没好气地说,死鬼都走了好几年了,你们还要问他的事做什么?一时间,我尴尬得坐立不安。小李走过去对女人说,这说明你男人曾经很优秀嘛,县上的领导还记得他,我们应该感到高兴呀。女人一点也不买账,说,高兴个屁,在世不务正业,死了还不让人清静,你们要问,就问别人去。说着,不再搭理我们,自顾走进了厨房,半天不出来。

小李安慰我说,老太婆脑子不清醒,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去找团长。

团长年纪很大了,小个子,大热天里还穿着夹衣。他说自己在舞台上是跑龙套的,主要是为大家搞服务,当然,偶尔也反串一下小旦,救个急。怕我不信,他还当场唱了一段旦角唱曲。我没想到团长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反串旦角,虽然还能唱,但停歇下来时发出了很粗重的喘气声,毕竟岁月不饶人。接下来团长介绍起剧团的情况。桃园剧团的名字来自《三国演义》里“桃园三结义”的故事,早在清朝光绪年间,他们村的三个年轻人就把京剧唱腔引入了进来,并且将当地的小调也糅合了进去,形成了当地的文词戏,定下名字和章程,投资添置道具,很快就组成了一个草台班子。后来慢慢发展,一直走到今天。我连连说不容易,然后扭转话头,问起吴天初。团长眉头紧皱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来,说吴天初在我们剧团还真算个人才,演、编、写样样在行,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是我们团的台柱子,还得过全县的一等奖哩。

可惜,后来就没有再演了。团长深深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呢?我和小李几乎同时问出了这个问题。

说来话长哟。团长抽出一支烟,递给我,我摆了摆手,小李也摇了摇头。团长自己把烟点着,深吸了一口。

吴天初嗓音好,又有文化,每次到外面演出,都会赢得满堂喝彩。那个时候,公社和县里经常搞会演,全乡全县许多剧团都在一起演出、评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吴天初和另外一个乡的叫小杏的女主角好上了。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好上了也是正常的事,问题是女主角的父母不同意,说吴天初家穷,戏演得再好当不了饭吃。吴天初兄弟四人,他是老大,父亲过世早,他是全家的大梁。

吴天初可以反抗呀!小李冷不丁地说。团长又狠吸了一口烟,说,反抗了呀,他们甚至想到了私奔。

私奔?好刺激啊。小李又接嘴,兴奋地站了起来。我轻拍了一下小李的肩膀,说,听团长讲,我们不要插嘴。小李嘿嘿一笑,坐下了。

想私奔?哪有那么容易呀。女方父母把女儿关在黑屋子里十多天,给她找了一个婆家,大队书记的儿子。有一次吴天初去找小杏,还被大队书记的儿子给揍了一顿,从此就死了心。后来娶了现在的老婆。

我问,吴天初结婚后就没再演戏吗?

演呀,一直演到小杏嫁到我们村。

小杏怎么又嫁到你们村来了,她不是嫁给了大队书记的儿子吗?

团长神色凝重地望着门外的天空,仿佛要把往事从虚幻中抓回来似的。他又点上一支烟,说,小杏跟大队书记的儿子过了五年,前两年倒没什么大的问题,可后三年的日子基本上都是在丈夫的拳脚下过的,实在过不下去,就离婚了。

小杏嫁到你们村,是有意还是碰巧?小李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团长说,要说两方面的意思都有。

我问,吴天初有意想小杏嫁过来?

那倒不是,是当时我们剧团团长的意思。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团一直没有一个好的女台柱子,团长打听到小杏离婚的消息,想尽千方百计让她嫁到了我们村。这样,我们剧团就如虎添翼,到哪儿演出都不怯场了。只是,团长的这番算计反倒让我们失去了男主角,吴天初的老婆听说小杏进了剧团,以死来胁迫吴天初离开剧团,不准他再上台。就这样,吴天初只好转行给剧团写本子了。

男人的一生呀,就怕遇到一个不讲理的老婆,偏偏吴天初就遇到了。后来,他老婆连他写戏本都不能容忍,有时他写完一个,他老婆就烧掉一个。他就偷偷摸摸地写,做贼一样,写好立马送到团长那儿,也不敢写上自己的名字。

我问团长现在还有没有吴天初写的戏本,团长说他身边还保存了一本,是和剧团的其他本子一起保存的。我叫团长拿出来给我看看。团长说没问题,上面文化部门每次来都要看他们的本子,因为他们的戏本都是手抄本,久远到还有民国时期的,一代代往下传。

不一会儿,团长手捧着一个大红布包出来了。布包放在桌子上,摊开,里面差不多有二十来本戏本。纸张大多已经发黄,有几本还是线装。团长抽出一本,我一看,是写在记账本上的那种。我心跳了跳,说,这就是吴天初写的戏本?团长说,那个时候吴天初还兼着生产队的记工员,他的戏就都写在账本上。我不看内容,先辨字迹。字是用毛笔写的,很难确认作者与我得到的那本用圆珠笔写的是不是同一个人。内容是一个生产队守夜的故事,不外乎破坏呀抓贼呀之类的,这也是当时通用的写法。故事虽然套路,但唱词却通俗幽默,可见吴天初的文字功底不凡。

我又翻看了一下其他的本子,基本上都是传统戏曲,一律都是手抄,破损的地方用报纸粘好,可見保管人的用心。

我提议想见一见小杏。团长说小杏现在不在村子里住了,搬到市里儿子那里去带孙子了,春节会回来,还能上台演出,化了妆,一点也不像平常老太婆的样子。

团长兴致很高,又带我到村里祠堂参观了一番,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团长留我们在他家吃中饭,我婉拒了。回到乡政府,小李要安排我吃饭,我也婉拒了。

回到家之后我理了一下思路,觉得一夫这个笔名套在吴天初头上应该合适。为躲避老婆的眼睛,他只好给自己起了个笔名,甚至不署名。晚上刘馆长打电话问我剧本动手写了没有,我便把寻找一夫的故事告诉了他。刘馆长说文化馆的档案室里有以前办的刊物,上面戏曲快板故事什么的都刊登过,你要不明天到这儿来查查看?我连声说好。

刘馆长说,不管找没找到,先把剧本改出来才是道理。

翌日一上班我便来到文化馆的档案室查资料。刘馆长今天去市里开会,他和管理档案的人打了招呼,查找起来很顺利。很快,我在一本上世纪80年代出的《文艺作品》中查到了一个署名一夫的人写的戏本,内容是关于家庭喜剧方面的。我想,如果这个一夫就是吴天初的话,这或许表达了他当时对家庭生活的一种美好渴望。让我惊喜的是,作品结尾处的括弧里面有一行字:作者系黄泥公社农民。

基本可以断定了,一夫就是吴天初。我长舒了口气。

利用周末的时间,我把稿子改好,输入了电脑,用电子邮件发给了刘馆长。刘馆长很快回复,他觉得不错,准备拿到市里代表文化馆参赛。刘馆长问我,怎么只署了一夫一个人的名字,可以加上你自己的名字呀!你辛辛苦苦改的本子,署个名完全说得过去。我说算了,孩子是人家的,我只不过是给人家的孩子穿了件漂亮的衣服。

刚接完刘馆长的电话,刘金松的电话打了进来。老先生问我对他那本诗词感觉如何,我一时语塞,根本没看,怎么说呀。我只好撒谎,说正在看。刘金松说,小陈,听说你是写大文章的人,省报都登过,看完之后能不能给我写一个评论,我叫市报的老熟人给刊登出来。

我更不知如何回答。这时,我突然鬼使神差似的从嘴里蹦出一句话,你认识陈先进这个人吗?

对方噎住,半天才冷冷地说,不知道。然后挂了电话。

大概一个月以后吧,刘馆长向我报喜,说参赛的剧本获得了市里的二等奖,一等奖空缺,等于就是头奖。刘馆长叫我去馆里领证书和奖金。此时,我已经不能用高兴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五味杂陈,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次翻看起那个“账本”,然后用一张牛皮纸把它包好,和我珍藏的书刊放在一起。我轻声地说,吴天初先辈,终于可以让您的戏本有一个好的归宿了。

去文化馆领了证书和奖金,我开车去了黄泥村。我没给文化站的小李打电话,直接找到了团长。当我把吴天初这个戏本的故事细说给他听时,团长皱巴巴的脸上竟然热泪横流。他双手握住我的手,说,天初要是在生前知道这件事不知得有多高兴。我把打印好的新戏本给了团长,问春节时能不能排演出来。团长满口答应,但还是有些顾虑,说,这是个大戏本,写的又是我们当地的历史文化名人,要是能有个专业的老师指导一下就更好了。我立马想到了老罗。我给老罗打电话,老罗很爽快地答应了,说什么时候有空就给他打电话,到时候一同来黄泥村的桃园剧团看看。

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一看,是二叔打来的。二叔说又有一批货要走了,里面有些书刊,问我去不去看看。我说这几天没空,叫他先给我留着,说不定又有什么驚喜等着我呢。

从团长家出来,我径直去了吴天初家。门开着,屋里没人,我喊了一声,老太婆从后面厨房走了出来,双手沾满油花,看样子正在做饭炒菜。见了我,她有些吃惊,半晌,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拉过一把椅子叫我坐。我把那本鲜红的证书和三千元奖金交到她手上时,她慌乱地一把推开,说这是什么意思?我便把吴天初写的戏本获奖的事告诉了她,老太婆一时愣住,不住地在围裙上擦着双手,半天才颤抖地接过我向她递过去的证书和奖金。

我转身要走,就在我踏出她家门槛的那一瞬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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