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从来没有答案

2013-05-14 10:13苏茜
花火A 2013年9期
关键词:一夫田田叔叔

苏茜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在去年就写好了前半部分,然后就坑掉了。起初是想要写一个因为性格缺陷错过所爱的故事,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直到今年,某天去唱k唱到文中那首歌。

柳田田是个懦弱的人,这一点唐一夫很清楚,可他还是喜欢上她。柳田田一直都很喜欢唐一夫,可她总爱做鸵鸟,出了问题只会把头埋着,等着唐一夫来把她刨出来,而不是自己去解决,去争取,是个蛮可悲的人。

人生难免遗憾,不够勇敢的人更易尝到遗憾的滋味——与大家共勉啦,下次见~

柳田田,我一定会回来的,这城市有你,也有我的家。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楔子

我周六加了一天班,在地铁上边听音乐边用手机刷微博时,看到初中同学参加婚礼的一张照片。

照片摄于南京,背景是一所民国时期老别墅的花园,摆满了白玫瑰,还搭着一个漂亮的蔷薇花拱门,西式婚礼的场景。照片的主角是新郎新娘,郎才女貌,一对璧人。新娘眼尾长了颗泪痣,正在哭,新郎低头为她拭泪。

多感人的场面,我看着看着眼前就模糊了,直至泪水决堤。

北京的地铁周六也很拥挤,我站在车厢中央无声啜泣,有人看见了,急忙别过头去。漠不关心也好,怕我尴尬也罢,陌生人的眼泪总是廉价的。哪像照片上,那拭泪的手,像是在捡起金子。

从地铁站出来,三月的北京已经开始回暖,如刀的风也已不再。

耳机里孙燕姿在唱:“当冬夜渐暖,当青春也都烟消云散。”

照片上的南京早已繁花盛开,而我终于彻底失去了唐一夫。

1、两小有猜

南京的冬日不像北京那样寒风刺骨,可所谓古都,大约都有它不同于一般的气质:那样泛着水汽的渗入骨髓的冷,更像是热闹散尽后涌上来的无限悲凉。

那也是个冬日,我爸拎着十二岁的唐一夫从木屐巷过,一路走一路嚷嚷:

“唐古通你给我出来!居然让一夫勾引田田偷我家祖传下来的碗?你惦记我家那对碗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我不卖你就使阴招?”

我叫柳田田,我爸叫柳达,在巷口开理发店,他个子大嗓门大脾气大,这一吆喝,街坊邻里爱看热闹的都钻了出来。唐一夫在他手里像得了鸡瘟的小鸡仔,只把头埋着。

就在十分钟前,我在后门把碗递给唐一夫时被我爸抓了个正着。碗被收回去,我爸不容分辩,揪着唐一夫要去找他爸讨个说法。

现在我躲在人群中,心慌意乱,又不敢上前一步。

唐一夫爸爸的小古董店半掩着门,我爸提脚要踹,唐一夫紧紧抱住他的腿。

“柳叔,我爸今天不舒服,你揍我一顿吧,碗是我让田田拿的,和他没关系。”

“一夫我是知道你的,多乖的孩子,没人怂恿你干不成这事儿!”柳达将唐一夫撇到一边,一脚踹开了门。

阳光照进古董店,店里一片狼藉,遍地瓷片碎纸,唐一夫他爸面无表情坐在圈椅里,鼻梁上玳瑁眼镜碎成了一朵花。我爸愣了,跟着来看热闹的也都愣住。

唐古通继承古董店二十年,每天都是精神饱满、衣冠整齐的。古董店除了卖真真假假的古董还卖笔墨纸砚和唐古通自己画的画,也接一些装裱画轴画框一类的活儿,虽然仅能温饱,但他平日里煮酒吟诗,泼墨挥毫,毫不烦恼。加上他娶了个性情温柔又貌美的媳妇,儿子唐一夫也争气,惹得邻里都羡慕嫉妒恨。

“这是怎么了?”大惊之下,我爸忘了来的目的,迈步进去扶住案上欲坠的梅瓶。唐一夫也低头进门去,蹲下捡地上的碎瓷。

“遭贼了?伤着没?怎么不吆喝一声?”柳达围着唐古通转了一圈,见他没受伤才停住。

唐古通一语不发,起身往后院去了。我爸要追过去,又被唐一夫抱住腿,小声说:“我爸妈离婚了,他心情不好。”

我爸顿了三秒,才领会唐一夫的意思。

“什么时候的事?前两天你爸去理发,你妈还陪着他的。”

“就今天。”

“那我进去劝劝你爸?”柳达挠挠头,有些不知所措。

“不用了柳叔,你回去吧,我把这里收拾好。”

我爸出门去,让人群中畏畏缩缩的我进去帮唐一夫收拾,若有所思地走了。

我挪步上前,唐一夫却缓缓合上了门。照进屋里的阳光随着门缝在缩小,他苍白的脸隐没入黑暗中,最后哐嘡一声,消失在门后。

看热闹的人都散了,我却还在那里站着。

那对碗不是唐古通让唐一夫来骗的,也不是唐一夫要骗的,而是我找了唐一夫,想要用碗来换刚才被柳达扶住的那个梅瓶。

昨天我和妈妈去花市买了几枝腊梅,我妈找不到插花的器皿,就和我爸吵了一架。他们是那种遇到不顺心就要吵闹的夫妻,双方都没有恶意,又没法冷静。我厌烦得很,想起唐一夫爸妈的举案齐眉,就顺道惦记上他家店里那个梅瓶。

12岁的我想法很简单:梅瓶是古董,那就拿家里那对碗去换吧,于是我打电话找了唐一夫去谈,谁知道还没开始交易就被我爸碰到,惹出这场闹剧。

我有些愧疚,又觉得委屈。是我惹出的事儿,我是胆小不敢主动承担,但唐一夫大可以告诉我爸啊。他为什么不说?既然选择了不说,为什么又要这么对我呢?

我猜不透他的心思,他也无心为我解答,将我拒之门外。

我却没想过,可以自己推门进去。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这天,才惊觉这个冬日发生的事是个冰凉的隐喻,预示了我和唐一夫的结局——我的懦弱,终将成为他放弃我的理由。

2、易碎媒

直到春天,唐一夫家的古董店才又开张。

一切似乎都没变,又都不同了。唐古通依然吟诗作画,却开始跟邻里的大妈大嫂讨教烧菜的技巧,学习怎么将鱼汤炖得乳白,青菜呛得水灵。他没有说过为什么和前妻离婚,可这个城市虽然大,这种八卦性质浓烈的事情却很难瞒住——美人不甘永居陋室罢了。

唐一夫会帮他,但他一贯是要拒绝的,撵唐一夫去学习。

唐一夫再到我家的理发店理发时,我爸和他开了个玩笑。

“一夫啊,你跟你爸说,我家那对青花碗是给田田当陪嫁的。他想要,就得看你的了。”唐一夫闻言咚地站起来,头发就被我爸手里的电推剪推秃了一块。

我爸笑得捶墙,我在后屋写作业听见,气得把手里的塑料尺都掰断。

那以后每次唐一夫来理发,我爸就要说一遍这话。渐渐地,唐一夫淡然了,还叮嘱笑得打跌的我爸不要把他头发剪秃。

加上之前碗的事,我有种没脸见他的感觉,又偏偏避不过。

我们都在二十八中念初中,又是一个班,唐一夫成绩很好,是学习委员,我是成绩一般但英语尚可,是英语课代表,每天都要收发作业,怎么也躲不开。

另一个让我烦恼的事情是我无法抑制的长高,从刚开始的比别人高出一点点,到后来高出一个头,鹤立鸡群。我的座位也一挪再挪,初二时被挪到教室的后角,远离那些交好的女伴,被一群男生包围了。

好学生坐前排,坏学生坐后排,好像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我偏居一隅,听着同桌的呼噜声,看着前座男生的耳钉,深深地感觉被孤立了。我惧怕这种生长速度,悄悄开始节食,早晚少吃,中午在学校的一顿干脆不吃,饿得我面黄肌瘦,虚弱不堪。

上体育课变成最可怕的事,我能躲就躲,最后的体育考试却躲不过。

跑八百米,我才跑两百米就昏倒。再醒来已经在医务室,体育老师脸色惨白地揪着医生求原因,医生说,这孩子营养不良嘛!然后灌了我一盒葡萄糖。等到大家都散了,唐一夫才提着我的书包踱步进来。

“你妈烧菜那么好吃,你营养不良?你天天不吃午饭是要成仙吗?”唐一夫一副抓住我小辫子的样。

“你拿我书包干什么?”我可说不出是怕自己长太快,急忙转移话题。

“老师知道我们是邻居,说让我送你回家休息,你快起来吧,我自行车在外面没锁,送了你我还要回来上课。”

我坐到唐一夫自行车后座上才想到,这么早回家,怎么跟父母解释?

“……咳,你随便把我撂哪儿吧,我不回家。你也别跟我爸妈说我今天昏倒的事儿。”

唐一夫蹭蹭蹬着车往木屐巷骑,装作没听见我的话。

“喂!你停车,不停我跳了啊!”

“你跳啊。”正是下坡,唐一夫刹车都不握地俯冲而下,吓得我哇哇叫。

“唐一夫你别太过分了!你信不信我真跳?”

“不信。”唐一夫和我做了十多年邻居,他太了解我了。小时候一起捉迷藏,我肯定是最先被找到的那个,因为我胆小,不敢躲太偏僻的地方。

我受他这一激,把心一横,闭眼就跳。

唐一夫一个急刹,回头一看,我已经蜷在地上哭起来了。

唐一夫问我伤着哪儿了,我指着右膝。他卷起我裤腿,膝盖被磨脱了一块皮,蹭蹭往外冒血珠。

“你还真跳啊!”

“还不都怪你!这下好了,你要告诉我爸妈我昏倒,我就告诉你爸你让我跌伤!”我恶狠狠地瞪着他。

唐一夫冷眼看我耍赖,半晌,不知是气还是笑地哧了一声。

“好吧,我不说。你这人……。”

“我怎么了?你真不说?”

“没怎么。别瞎担心,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唐一夫扶起我,扭头看别处。

那时的我比他还高一些,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却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风景。后来想起,他不是要看风景,只是因为他不想看到那一刻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我吧。

3、当大海也不再那么蓝

这事儿经过我加工,说给柳达听时变成了我上体育课跌伤,唐一夫送我回家。

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都是唐一夫骑自行车搭我上下学,柳达为了感谢唐一夫,许诺免费给他理发一年。

唐一夫借机到我家蹭了一顿饭,席间我妈问起唐一夫他爸厨艺如何时,唐一夫居然是无语凝咽的表情。

我妈说,可怜的孩子,以后我让田田带午饭,也给你带一份吧。

唐一夫爽快答应,我苦不堪言,我的节食计划就此终结。好在后来我蹿高的速度减缓,被班上大多数男生超过,座位也往前移了。

这事儿让我充分意识到了唐一夫的腹黑,他不着痕迹毁了我的计划,顺便蹭饭,一箭双雕。

对比下来,自己多笨啊。

我想到这里,愤愤不平地掐了一把唐一夫的腰:“唐一夫,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

“天气热了,再带饭不方便,你跟你妈说不用做我的午饭。你膝盖伤早好了吧,干嘛还赖着坐我车,你胖了,我带不动。”唐一夫奋力蹬车。

“真胖了?”我狐疑道。

“嗯,又胖又笨。”

“唐一夫你找死!”

自行车唰唰往前骑,风从校服下摆灌进去,吹得唐一夫的校服鼓起来,像一只大肚子的青蛙。我闻到他衣服上经过阳光烘烤后淡淡的洗衣粉味——我妈洗的衣服不会有这种味道。

“唐一夫你自己洗的衣服啊?”

“嗯,怎么了?”

我把脸埋在他背后,使劲嗅了嗅,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心情一下变得很柔软。

后来我追溯对唐一夫产生感情的起源时,认定就是这天下午。可惜当时的自己一无所知——可幸当时的自己一无所知。

而后的两年,我们吵吵闹闹地过完了,那些懵懂的小心思终于没能发酵,酿成酸涩的雨。

升高中那个暑假,我去了舟山岛的小姨家。这还是初一时我妈就许诺过的——长在内陆的我十分向往大海。我每天都去海滩,晒得像块巧克力。我本来高且瘦,脸也小,晒黑了跟个难民似的。

我捡了许多贝壳和海螺,还给我妈买了一串廉价又光彩夺目的珍珠项链。

在海边无所事事的下午,我坐在礁石上看海浪涌过来又退回去,看着来去匆匆的海鸥,突然就想起了唐一夫。

那年我16岁,情窦初开时莫名地想念一个人,我心中似乎有一点懂这意味着什么,却觉得害怕——他是唐一夫啊,从小一起长大捉弄我也被我捉弄了这么多年的唐一夫,我们是同学,哥们儿,我怎么可以喜欢他?

等我从海边回来已经是八月底,那年桂花开得早,木屐巷里花香四溢。我丢下行李就往唐一夫家跑,还没跑到,就见唐一夫推着自行车过来。过了一个暑假,他好像又高了一些,笑得十分温柔,却不是看着我——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生在他身边走着。那女生白皙美丽,披肩长发,穿一条荷叶边的白色连衣裙,看起来甚是清纯。

我捧着打算送给他的白色海螺,喉头一堵,镇立当场。

“哟,回来了?”

他看见我,咧嘴笑道。

我看着他不说话,心乱如麻。

“给我的?谢谢啊。”

他伸手拿过我手中的海螺。

“是海螺啊!给我看看。”

那女生很惊奇的样子,唐一夫笑笑,把海螺递过去。

我怒从心起,一脚踹向唐一夫的自行车,唐一夫不防,车被我踹翻了,链条上的油渍还蹭到了女生的白裙子。然后我丢下一脸诧异的白衣美人儿以及满脸困惑的唐一,转身跑了。

“唐一夫,你去死!”

我回到家,心里又难过又委屈,憋不住就哭了。我想我是喜欢他的,可是他——招蜂引蝶,去死吧!

我爸看我哭得诡异,问我,你在小姨家被三岁的小表妹欺负了吗回家就哭鼻子?

我瞪了他一眼。

“你真讨厌!和唐一夫一样!”

柳哒哦的一声,一脸了然,咧嘴笑了。

“哈哈哈,田田你喜欢唐一夫啊!哈哈,哈哈。”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恨不得立刻晕倒,好在这时我妈回来了——“柳达!有你这么说自己女儿的吗?”

然后他们就吵起来了。

我跑回自己房间,埋在被子里狠狠地哭了一场。

是啊,我承认我喜欢唐一夫,可是正如柳达所认为的那样,这是个笑话。唐一夫长得好,成绩好,人又风趣,多受欢迎——和那个白衣美人儿比,我可不就是个妄想吃天鹅肉的黑蛤蟆!

4、这衷怀哪处言

直到高中开学,我都躲在家里,以补作业的名义。我还勒令我爸唐一夫要是来找我一定说我不在家——他这么聪明,我那天表现得那么明显 ,他一定知道了吧?不用怀疑,他绝对会像我爸一样笑话我的。

我爸被我妈教育了,终于没有揭穿我——初中升高中会有作业吗?

开学那天我没在学校见到唐一夫,我都唾弃自己会去刻意找他。我这才想到,唐一夫成绩这么好,怎么会继续念本校的高中呢?二十八中初中部不错,高中部可是一般般。然而一个暑假的避而不见,让我对他的去向已是一无所知。

开学典礼上遇到初中同学,问起也都说不知道。

我抓耳捞腮了一上午,下午果断逃了——绕过我家的理发店,做贼似的去找唐叔叔。

唐叔叔正在躺椅上闭着眼摇头晃脑地跟着收音机唱《牡丹亭》:“……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唐叔叔,唐一夫去哪里了?”我跑得气喘吁吁。

“啊,啊!田田啊,一夫上学去了啊,你没去?”唐叔叔登脚起身。

“到哪儿上学去了啊?”

“金中,你不知道?”唐叔叔一脸狐疑。

在大人眼里,我和唐一夫虽然吵吵闹闹的,但关系好得不一般,怎么会连这个也不知道。金陵中学?以前好像是听唐一夫说过他想考来着,居然让他考上了!金中在南京算是排名前几的,校园环境更好,以前还跟唐一夫去逛过,听说还有拍电影的去取景呢。

完了完了,这么漂亮的学校,想必也有好多漂亮又优秀的女生吧。

我沮丧得要死,怕家人发现我逃学,只能又往学校去。进校门时被门卫盘问了为何这个点儿才来上学,我瞎掰说学费弄丢了回家拿钱去了。门卫看我的确是垂头丧气,一脸不高兴,这才把我放进去了。

我只顾低头走路,都走到教学楼门口了,听到一声喂。

侧头望去,那个让我比丢了钱还不爽的人就站在升旗台旁的垂枝雪松下。密集的枝叶挡住了阳光,他在树荫里冲着我笑。

“丢钱啦?地都让你盯穿了。”

我有种被他看穿的错觉,恼怒道:“丢你妹!”

“我妹在学校呢,没丢。开学第一天你就逃学啊?”

“你不也一样!”不仅逃学,还跑到这儿来,金中在中山路那边,离这里蛮远,要转两次公交车呢——等等,门卫怎么让他进来的?

“我那边开学典礼后就自由活动了啊,喂喂,我也曾是这里的学生,脸就是门票啊。”看我一脸狐疑,他抢道。

我呕,真是一刻不忘得瑟自己长得帅有辨识度啊。

“你来干嘛?”我白他一眼。

“来找你啊。”他从树荫下走出来,站到我身前,我脸蹭的红了。心中咆哮,柳田田,你这样很可疑啊,输定了啊!

“找我干嘛?”我又白了他一眼,却已经不像那么回事儿了。

“喂,你就不好奇我去哪儿了吗?我要被人绑架了呢?放假的时候你爸把你家门看得那么严,打电话去也不给转,我都想飞鸽传书给你了——我上金中了。”唐一夫一脸不爽。

“了不起啊!”

唐一夫皱起眉头。

“柳田田,差不多得了啊。”

我立马噤声,唐一夫严肃的样子还挺可怕的。

“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免得你找不着我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我回家了,你去上课吧。”唐一夫挥挥手就要走。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谁找你了,又想起刚去找唐叔叔的事儿,顿时变了脸色。

“等等我,今天也没正课,一起回去。”

还是跟他回去,先堵住唐叔叔的嘴——不然让唐一夫知道我翘课去找他该有多尴尬啊。我和唐一夫走着回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刚才你好像说你有妹妹?我怎么不知道。”

“哦,我妈妈再婚对象的女儿,你从舟山回来那天不是见过吗?我们一个学校。”

“这样啊……”

南京的秋初很凉爽,头夜下了雨,空气清新极了。梧桐树叶刚开始转黄,偶尔有青黄间杂的叶片飘落,像鸟儿一样翩跹落地。

有些事还真像这季节交替,看似已成事实,却又迎来转机。

我想,唐一夫还是有那么一点喜欢我的。可是有多喜欢?这份喜欢又能持续多久呢?他又喜欢上别人怎么办?

这些念头在我脑子里转了一圈,一个先下手为强的想法渐渐成型了。我纠结,踌躇,最后终于鼓起了勇气:“唐一夫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我说得又快又急,说完就转开脸,不想看他的表情。

他笑出声来。

我顿时怒了,转过来就要给他一拳,见他笑得眼睛眯起来——那畅快极了的神情,又落不下手去。

“居然让你给抢了先。不过这可是认识你这十多年来,你说过的最好听的话。”

他说得一点也不直白,我居然还是听懂了。

所以我也笑了。

5、我们之间,不是谁说了就算,拉扯的爱,徒增结局的难堪

和唐一夫在一起前,我从来没真正审视过自己。

与他在一起后,我才发现我是个多么别扭,又不自信的人。

他在学校加入了学生会和社团,课余时间相当紧张。我却干什么也没劲,上课下课回家,搬椅子坐到巷口假装看书,就瞅着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活像个怨妇。

他有空的时候会骑车载着我到处去逛,我在这座城市出生长大,都不知道居然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就算是去过好多次的地方,都会觉得新鲜。

“唐一夫,以前我膝盖摔伤,你为什么同意搭我上下学?我也可以坐公交车不是么。”我坐在后座,揪着他衬衫下摆问。

“好意思问,你知不知道你那时候比我高啊,又爱乱动,累死我了。”他挺直了身子。

“那你还搭我?”我是打定主意要让他承认老早就对我有意思。

唐一夫默了半晌,道:“可能是因为我蠢吧。”

真嘴硬!

“奇怪耶唐一夫,怎么跟你在一起做什么都觉得有意思?”我又问道。

“你可真二啊……”他头也不回。

“你才二!”我怒了,掐他。

他歪歪扭扭地往前骑,良久才低声道:“二货就是说肉麻话都不带脸红的。”

我刚要反驳他,却瞥到他耳朵红了,连带颈侧,都红成了一片。顿时心中又甜又酸又涩,也不受控地脸红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我还穿着校服,却还是张开手搂紧了他的腰——把不安的心放下,与他一起趟过这似水年华。

可是当臆想成为现实摆在我面前时,我又动摇了。

高二那年清明节市里组织了一个追思革命先辈的活动,各个学校派出一部分学生,在雨花台烈士陵园那里集合,有一些演讲宣誓一类的仪式。

我们学校有我,唐一夫也去。

事先他就有告诉我他会代表他们学校发表一个简短的演讲,但是我不知道,原来演讲也有双人形式的。和他搭档的是一个女生,那天下了雨,那女生差点滑倒,他反应很快地扶住了,还对那女生笑了笑。

他们都讲了什么我完全没听清,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他温柔笑着的样子。原来他不止对我是这样温柔,对别人也是一样。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也好,同台演讲的女生也罢,他都是一样的对待。

从那天起,我开始跟他冷战。

那段时间他要备战生物竞赛,虽然发现了我的异常,却也无暇顾及。就这样,直到放暑假,我也没给他一次好脸色。

我并不是打算永远不理他,只是心头一股恶气,再加上一股脑涌上来的别扭情绪,让我这样不理智——很多年后回想起这段,才知道自己是矫情透底。

因为来年就要高考,暑假只有十五天。那十五天里,唐一夫的妹妹频繁出现在木屐巷。她叫聂云溪,与唐一夫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我在我爸的理发店里藏着,看着唐一夫跟她一起出去,我悄悄跟上去看过,他们在巷口转过湾的地方上了一辆奔驰车。

有一天我在屋里背单词,聂云溪找上门来。她说出那句话时我妈正在厨房做饭,只听一阵锅碗瓢盆落地响,可我妈终于没出来。

聂云溪很有礼貌地开口:“柳田田你好,你能和我哥分手吗?”

6、当青春也都烟消云散,当美丽的故事都有遗憾,那只是习惯把爱当作喜欢

“我们全家准备移民澳大利亚,我哥和我应该也会到那边上大学。你知道的,我哥很优秀,出国才是好选择。如果你真的爱他,就应该多为他着想——冷姨也是这个意思。”

她口中的冷姨,就是唐一夫的妈妈。自从她离开木屐巷,我就再没见过她,记忆中她是个寡言而温柔的人,想来再婚后也过得很幸福吧,现在要把唐一夫也带走。

我顿时没了言语。

“总之,我希望你能提出分手——我哥那人心软得很,最见不得女生伤心,肯定是说不出口的。”

“小姑娘,唐一夫有什么话让他自己来跟田田说,你走吧,我只做了三个人的饭。”

我妈终于从厨房冲了出来,拔铲相助,给聂云溪下了逐客令。

等到聂云溪走了,我妈把脸一板:“柳田田,你和唐一夫早恋了?”

我那时心情十分焦躁,我妈这么问,我也没好气:“明知故问!别装你不知道,还有我马上十八了,算什么早恋。”

别说我天生藏不住事,一放假就跟着唐一夫到处跑,都不着家——我妈不知道才怪,都不晓得在我爸面前给我打了多少次掩护了。

“这会儿你横上了,刚让人那么欺负,怎么一句话说不出?”我妈也怒了。

我顿时语塞。

我说不出反驳聂云溪的话,大概是因为我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吧——我与唐一夫,本来也不相配。

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生,学习一般,长相一般,性格也很普通,不识大体,心眼儿小,爱吃醋。

而唐一夫,样样都是个中翘楚,特别是性格——我这样别扭的人他都能忍受。

开学前唐一夫来找过我好几次,我不再十分冷淡,却绝口不提聂云溪来找我的事,好像不点破,那必然到来的离别就不会来。

高三的压力,想必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体会。

我常常梦到高考时忘记带准考证、卷子做到一半笔坏了、时间到了还没能写作文等等,这些梦让我恐慌,而有个梦却让我痛彻心扉。

梦里是一个码头,一艘轮船停靠在此,我在岸上,唐一夫在船上。

他一直笑着对我挥手,我心中不住地呐喊:别走,别走,不要丢下我。这些话却哽在喉头,我居然也是笑着的,在对他挥手。汽笛声起,船缓缓开走了,独留我在岸边,醒来发现已经泪湿了枕畔。

梦里的我们是民国时期的穿扮,去澳大利亚还需要坐船——如果是现实里,恐怕那个挥手的离别也做不到,机场安检口就能将我们分隔开来,互不能见。

这个梦之后,我几乎是加倍地黏着唐一夫——一起复习,一起背单词练听力,能在一起就绝不分开。

谁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多长呢。

高三下期第一次会考后,唐一夫到我们学校接我,一起走着回家。

“田田,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他支支吾吾的,半天也说不出来。

终于来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你要去澳大利亚是吧?”接下来就该说,要移民,要和我分手。

“呃,你怎么知道……”他一脸讶异。

那时我们正走到一个公交站台前,我抬头看着他。幼年的我断不会想到他会长成这幅模样:十八岁的唐一夫身材挺拔,眉目舒朗,性格温柔。想起小时候捉迷藏,我胆小藏得不好,被他找到,他也不会笑话我,还会带我一起藏。

那时的我不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却因此爱和他一起玩,欺负他,或他欺负我。

现在的我也很喜欢现在的他,不想放手。

聂云溪说唐一夫心软,见不得女生伤心,让我主动提分手,哪怕这是事实——可我又不是机器人没有感情,怎能说放就放?

“事情也是最近才定下来的,这才跟你说……我会回来的,你要等我。我最近可能会忙,筹备留学和那边大学入学考试的事情,或许要两头跑,见不到你。”唐一夫也看着我。

刚定下来?大半年,我可就已经知道了呢。留学?移民吧!移民还会再回来,哄谁呢?要办移民手续,当然很忙。

他果然还是说不出口。

我心头几番搏斗,最后涌上来的自卑,以及毫无作用的圣母情绪,我这么说:“你不用这么为难——我当然很喜欢你,你或许也一样喜欢我,但是那只是喜欢而已。我们分手。”

我没用疑问句,直接给这段感情画下了句点。这时好几辆公交车进站,我跑过去随便上了一辆。

而唐一夫,还呆呆站在站牌下。

车很快开动,他跑了过来,却没能追上。

这和梦里的情景几乎相反:走的是我,哭的是我,而他,也没能笑着。

7、当回忆老去的痕迹斑斑,那只是因为悲伤从来都不会有答案

我像三年前一样,对他避而不见。当年我心里盼着他会冲破我爸的阻拦来找我,这次却矛盾了,既希望他从天而降说我不走了不要分手,又盼着他赶紧离去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打电话来我不接,来我家我不开门,到学校堵我我绕着走。

就这样兜兜转转,他终于走了。

走的头一天,他跑到我家门口大喊:“柳田田,我一定会回来的,这城市有你,也有我的家。”

我躲在窗帘后哭成个泪人。

高考时我报了北京一所普通大学的外语系,学国际经济与贸易法,顺利录取了。都说大学是天堂,那年我却过得相当难捱。

唐一夫又联系上了我,说的不外乎是那些他会回来的话。而聂云溪也跑来加我微博,她的微博上常常发一些有唐一夫的图片或者关系唐一夫的内容。

图片不过是唐一夫与同学或朋友的合影,不时有美女出没。内容也很平平,常常称赞自己哥哥长得帅,绅士,很得她好友欢心。

这些看似平常的内容,却一直戳着我的心,我关闭了自己的微博。

大一下半期,我提出来要出国——我爸妈当然很吃惊,但听了我计划,却还是表示支持。

可是钱成了问题。

我爸想到了那对青花大碗,踹着去找唐叔叔了,说我要出国,想卖掉那对儿碗。唐叔叔看了碗,当时没给答复,第二天才上门来跟我爸说碗很好,他没能力收,如果我爸相信他,他可以帮忙找个买主。

唐叔叔做事很效率,半个月后就卖出去了。

我爸要谢他,他笑着摆手:“等田田去了澳大利亚,说不准咱们就快成亲家,一家人,不客气的。”

“老唐,田田是去加拿大,不是澳大利亚啊。”我们学校和加拿大多伦多的一个学校有合作关系,可以交换学习。

唐叔叔傻眼,又很快镇定下来。

“孩子们还年轻,出去学点东西是应该的,去哪儿都一样。”

就这样,我从寒冷的北京,到了更加寒冷的多伦多。

到这里后我刻意隐瞒联系方式,再也没跟唐一夫联系过。中途放假,也是在这边打工,没有回国。

等到三年期满,我才回到南京。

这三年的异国生活,我遇到过许多困难,心境也随着年龄增长慢慢改变。

那时想去留学,是想要换个环境,顺便避开唐一夫。后来去了,才发现可以学的东西很多,忙碌让我几乎淡忘了唐一夫。

回国找工作那段期间,唐一夫也回来了。

他约我去夫子庙那边喝茶——去那里的其实大多是外地来旅游的人,本地人很少去。

他说那时候他妈妈让他跟着一起移民到国外念书,他却很犹豫,他不愿意离开唐叔叔。后来唐叔叔劝他去,他才同意了留学,却没有同意移民。他在悉尼读医学院,现在还在念研究生。

他没有移民——可是事到如今,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是要做医生吗?”我问。

“不——我没学临床,做的是科研。”

他比四年前成熟了,我也一样,我不再回避他的眼睛,哪怕我们说起的是当年刻骨铭心的事。时间真无情啊——那些暧昧,那些曾经让我们面红耳赤的执手与对视,如今说起,好似是上辈子的事。

我们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他说到他妈妈的新家庭,说继父脾气很好,聂云溪倒是蛮孩子气的,可是还算可爱,他们处得还不错。

我心想,可不是嘛,那种以为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的可爱,那种洞悉我与你不相配的可爱,那种想要安排你人生的可爱。

我说起在多伦多的留学生活,说我生冻疮,养过的垂耳兔,圣诞节堆的大雪人。

我却没告诉他,雪人是按着他的样子来堆的——虽然一点不像,但我堆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他。

他说要赶凌晨的飞机,有个重要的实验在进行中,问我要不要送送他,我说好。午夜的机场算得上冷情,我们站在安检口外,相对无言。

直到广播里宣布他所乘坐航班的旅客开始登机,他才一把拉住我的手。

“那时说过的话我从未忘记,今天没提起,是因为我可能会继续念博士——又怕你现在已经另有喜欢的人。当年我不该那么自私让你等我,可现在我还想这么做,请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我爱你,不只是喜欢而已。”

他探过来亲了亲我的额角,红着眼睛进了安检口。

那个吻唤醒了我的记忆,再次将我推入踌躇不定的选择深渊。

我还没给他答复,就等来了北京一家公司的面试通知。对于我这样学历不高工作经验甚少的人来说,那真是一份相当好的工作,升职空间大,薪水也相当优渥。

最后我还是决定去面试,然后通过了。

唐一夫又一次追问起那个问题,我说我想想吧。

没想到第二天,往事就为我做了决定。

我爸打电话来说,木屐巷这一段要改造,他去帮唐叔叔打包货物,在货堆里看到了我家那对青花大碗。在他的再三追问下,唐叔叔坦白,那对儿碗其实并不是古董,当初他以为我是要到澳大利亚找唐一夫,他就把碗收下了,演了一出戏。而那几十万块钱,是他卖了他店里的镇店之宝——一个梅瓶换来的。

后来才知道我要去的是多伦多。

“这两个孩子能在一起,我当然是非常高兴,不能在一起,田田也跟我自己的女儿一样的。我那时候真的很想为一夫做点什么——他是个好孩子,总为我想很多,不肯跟着他妈移民。钱我是不要的,其实古董,你真心觉得珍贵,再平凡的也是宝物。”

但我爸知道他很喜欢那个梅瓶,以前常见他对着梅瓶发呆——唐一夫的妈妈还没离开时常用它来插花。

原来如此。

原来我以爱的名义,做了那么多自己都难以原谅的事。

我明确地拒绝了唐一夫。

辗转打听到当年那个梅瓶的去向,它已经经历过一次拍卖,身价几乎涨了一倍。我努力工作,还揽了些私活,就这样攒了五年,再加上我爸给的二十万,才把那个梅瓶买回来。

它算是我的老相识了——当年我要拿碗去换的,就是它。

十多年弹指而过,我们都变了——我不再青春年少,它也不再是那个被随手放在案上的瓶子。把梅瓶交还给唐叔叔时,他执意不肯收,我讲说要是不收,我就砸烂它。他护宝心切,这才收下了。

我离开他家时,隐隐听到他在跟同我一起去的爸爸说唐一夫要回来了,回来结婚,新娘是他去年在澳大利亚认识的华人。

一阵冷风刮过,我打了个寒颤,将围巾又缠紧一些。

交代完这瓶子,我也该向前走了。

8重要的是,我们爱过那一段

在看到唐一夫婚礼照片的刹那,我终于承认,我与他错过,我有很大的过失。

在聂云溪找到我的时候,我为什么选择相信她——在唐一夫第一次告诉我他会回来的时候,我为什么不信他——在他第二次让我等他时,我不愿意苦苦等待,为什么不干脆跟着他走——为什么,我是这么懦弱,这么不相信他,又这么不自信呢。

他那为别人拭泪的手,也曾经紧紧抓住我,求我不要放手的啊——是我把他推开了。

那年我枕在他膝上,他念过的诗又重新萦绕于耳边: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而这一切,都随着这个冬天的结束,彻底地成为历史——在这堆只属于我的感情废墟上,只有我孑然而立,深情悼念,然后——

慢慢忘怀。

编辑/宁为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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