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2024-05-26 13:19张玉山
当代小说 2024年2期
关键词:师兄大庆师父

张玉山

陆洧川住进了省肿瘤医院。舌癌。医生对他说是初期,实际上可能是中期或者晚期。

陆洧川今年七十八岁了,不患舌癌,离走也不远了。人生是一出大戏,生是出将,死是下场,上有湛湛青天,下有幽幽黄泉。走有什么好怕的!

对自己的走,老陆有个严格要求:安详,自在,尊严,痛快。不进ICU,不插管子,像掰一根甘蔗,咔嚓,嘎嘣脆,两眼一闭,一切结束了。这样当然好,就怕老天爷不一定按他的思路来。

对老陆来说,舌癌是个新鲜事物。查出来后,他沮丧了好一阵子。他十三岁登台,唱了一辈子大青衣。台上的他嗓音清越,体态妖娆。王寶钏、罗敷女、王春娥、姜秋莲、柳迎春……这一辈子,唱了多少角色呀,没白来世上走一遭。唉,临了,得了这病!

老陆送走了好几个同事,其中就有白崇达。老白唱了一辈子架子花脸,嗓子好,功架好。在行里,老白的名声可了不得,正经有几个徒子徒孙。老白命不好,退休没几天,查出了骨癌。住了半年院,化疗,放疗,再化疗,一个好端端的身体,架子没了,花脸没了,只剩下一堆瘦骨。医院建议老白截肢。唱了一辈子张飞、焦赞、牛皋、李逵、程咬金、黄天霸、窦尔敦……临老将老,一个骨癌,把老白捶成了一摊黄泥。

老白没活够,贪恋这人间,医生一句话,他点了一下头,就把两条腿截了。威武的关西大汉,成了小矬子,成了矮脚虎。站着也是坐着,坐着也是站着,像一截长了嘴巴眼睛的树桩。想当年他在台上,铜铃大眼,瞪得溜圆,鼓着腮,紧绷着嘴巴,紧握着拳头,何等威风!

陆洧川去看老白,老白那个哭,一把鼻涕一把泪。老白说,洧川啊,别光听医生的话,自己多个主张,死出个气势来。老白说啥也晚了,自己怕死,老伴和儿女们不想让他走,就由着医生们折腾。医生说,截掉两条腿,病不往上走了,兴许能多活两年。老白没了腿,走得更快了,连个全身也没保住。

老白的老伴也是有名的练家子,刀马旦。刀马旦也是腿上活儿,身架比嗓子值钱。老白一声长叹,老泪纵横,撒手走了。老伴明白老白的心思,给老白装了假肢,剃须净面,勾了紫色六分脸,画了个威风徐彦昭。戴白髯口,戴侯帽,穿紫袍,抱铜锤,足蹬高底靴,那叫一个气派!

唱戏的人,过去叫戏子,就是被老天戏弄的人。台上千金娇躯,蟒袍玉带,风流万千,后台一卸妆,该一脸麻子,还是一脸麻子。

人生天地之间,要经历多少风雨啊!

这些天,陆洧川头脑昏沉,一点儿气力也没有。到了晚上,似睡似醒之间,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声音是师父匡子清的。师父说,洧川呀,当走则走,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别怕,有师父呢,师父等你好些日子了。窗外月影浮动,风声缥缈不定,忽地响起了一阵锣鼓声,人声也起来了,跟着就是琴声,琴声嘈嘈切切,檀板叮叮当当。

有人唱了起来,是旦角戏。是《三娘教子》,还是《汾河湾》?声音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像陈媛又不像陈媛。过了一阵子,声音又变老了,是老白?老白唱徐彦昭,是呢,是《二进宫》。

有老夫

比樊哙

怀抱着铜锤保驾身旁

料也无妨

……

哦,是该走了。他的师父匡子清,一袭白袍,在他的床前走来走去。白崇达怀抱着铜锤,站立在门边。门外站着一位清秀的小女子,探头探脑往里看,仔细看了,原来是陈媛。陈媛说,师父,咱们该走了呀。刚要答应陈媛,耳边有人叫师弟,陈媛身后,闪出一个白袍少年来。白袍少年摘了头冠,一抹青丝遮住了半边俊脸。陆洧川看了半天,似曾相识。白袍少年说,师弟,师兄想你有些日子了,咱们快见面了。没等老陆说话,白袍少年像纸鸢一样,翩然飞上天去,倏然之间不见了。

醒了之后,陆洧川喝了一口茶,细细品味起刚才的梦境来。

白袍少年是谁呢?陆洧川心口突地起了一阵疼,是柳师兄柳子苇吗?这么些年,没有师兄的一点儿动静,师兄呀,你在哪儿呢?唱小生的柳子苇,让他牵挂了一辈子。有时他劝自己,别再牵挂师兄了,兴许师兄早把他忘了。忘干净了倒好,他唱他的大青衣,柳子苇唱她的小生,像他和陈媛一样,一脉作渭水,一脉作泾水,清清亮亮,一水两岸。

陈媛也没走好,胃癌。陈媛是他的徒弟。本来他不收徒,在师父面前他盟过誓,一辈子不收徒,不留种儿,把他的身段、水袖、唱腔,一概打包带走,连他这条命,一块儿还给祖师爷。

看了陈媛的一出戏,偏偏是《三娘教子》,偏偏是他陆洧川的看家戏。看完戏,心里痒痒了好一阵子,要不,收下这个徒弟,把他的戏路唱腔传下去?

陈媛的嗓子好,扮相好,悟性好,拿捏得也好,好得没法说。京剧院的陈院长说,陆老啊,咋样,您老跟前,缺少个端茶递水的小妮儿,我做个媒,给您和陈媛穿个线,您下把力气调教调教她。孩子年轻,没准儿是块好料,咱不能埋没了她呀!您说是吧?

陆洧川脾气犟,执意不收。陈院长越说,陆洧川越是摇头。摇罢了头,陆洧川说,陈院长,您别难为我。我呢,当初在师父跟前盟过誓,一辈子不收徒,今儿破了戒,到了那边,我没脸见师父呀,师父一生气,把我打发回来,您说,多没劲呀。

话是这么说,其实呢,陆洧川真心动了,陈媛这样的好材料,一辈子碰不上几个。陈院长摸准了他的脉,一笑说,陆老呀,多少年前的事了,您老还记得呀。咱这样,您老先别答应我,您老观察观察陈媛再说,陈媛哪儿唱得不得劲儿,您呢,也甭当个大事儿,给她点化一指头。

老陈好歹是个院长,好歹也是国家一级演员,他再三恳请,陆洧川只好点头应了。陆洧川把陈媛叫过来,陈媛,咱们爷儿俩,这辈子没师徒缘分,一脉作渭水,一脉作泾水,当我是个过路的。陈媛是陈院长的千金,老陆面子得卖给陈院长,不卖也不行。这样,陈媛成了陆洧川的名誉徒弟。仅此而已。

去年青京赛,陈媛报了名,指导老师报的是陆洧川。陆洧川不高兴,不高兴也没办法。如果陈媛唱不好,拿不上个名次,他陆洧川八成把名声折了。但凡是个唱戏的,但凡是个和京戏沾亲带故的,即使是跑龙套的,敲边鼓的,美工道具打杂的,谁不认识他陆洧川?陈院长一个小智谋,把他绑进去了。

点拨了一出戏,还是《三娘教子》。陈媛脑子好,一说一个灵,他这个当师父的没花多少力气,没费几口唾沫,成了。喝庆功酒时,趁着酒兴,当着一帮子生旦净丑,陈院长说,陆老,当着大伙儿,让孩子给您老磕个头,认下您这个师父吧,把您这一脉传下去。陆洧川不点头。陈媛说,我跟师父有个约定,别勉强师父了。

没出半年,陈媛的好嗓子没了,走板跑调,身段僵硬,扮相也不好看了。陆洧川以为陈媛使性子,发了一通脾气,甩袖走了。哪有这样的呀,得了一个金奖,就骄傲了,眼里就没师父了?陆洧川几天不出门。不管陈媛怎么哀求,老陆打定主意,不教了。说好了的,一脉作渭水,一脉作泾水,一辈子不做师徒。

半月没见陈媛的影子,陆洧川坐不住了,他怕陈媛有什么闪失。到了京剧院,陈院长不在,陈媛也不在,一问,院里的人说,陆老,陈媛身体不好了,在省城住院呢。

陆洧川心里这个悔,早该往这方面想啊!翻箱倒柜,找出一身对襟高领青素褶子、一把胡琴,这两样是师父传家的东西,到了他这里,是第三代。师父走了那么多年,褶子上沾着师父的魂,他没敢穿一遭。原本想带到那边去,给师父磕个头,完璧归赵,把师徒情分了了,下辈子托生个俊俏哑巴,说啥也不唱戏了,不唱了!顾不得那么多了,去一趟医院,把这一身行头送给陈媛,给孩子压压心魂。

陆洧川去了医院,陈院长一把泪甩到地上,给陆洧川鞠了一躬,陆老啊,孩子有个心愿,她不说,我替她说,临走前,想认下您这个师父。我替她求个情,您应了她。没个师父,无门无派,无根无脉。青萍还有水托着呢,大雁还有个翅膀呢。陆老,您不答应,陈媛啊,心事未了,走不踏实。话说到这份儿上,再怎么不情愿,他陆洧川也没有不应承的理儿。

一见面,陈媛珠泪滚滚,从病床上下来,跪下给陆洧川磕头。陈媛说,师父,我辜负了您,咱爷儿俩,没师徒命,这辈子做不成师徒,下辈子我好好孝敬您。陆洧川伸手把陈媛搀起来,把青素褶子往陈媛身上一披,眼泪就下来了,叫了一声板,一声长叹——也罢呀!师父啊,今儿掌自己一个大嘴巴,认下你这个徒弟。

陆洧川双手合十,朝天作揖,匡先生,您老在天有灵,甭跟弟子一般见识,今儿呀,不孝弟子陆洧川食言了,我呀,收下陈媛这个徒弟,给您老人家保下一脉香火。当年我在您老跟前盟的誓,今儿还作数,下辈子做个哑巴。陆洧川祷告完,抡起巴掌,结结实实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陈院长眼中含泪,陈媛捂着嘴巴哭了。

陈院长的意思,正经选个日子,请几个名角儿一坐,有媒有凭,陈媛给老师磕个头,师徒关系就定下来了。陆洧川说,陈院长,别弄虚的了,礼节是给人看的,我不讲究。陆洧川整了整衣衫,病房里一坐,陈媛身披褶子,端端正正给师父行了一个大礼。

行完了礼,陈媛身子发虚,微微喘了几声。陆洧川满脸怜惜,说,我拜师那天,师父教的也是《三娘教子》,咱爷儿俩学唱一段,把师父的规矩走一走。行呢,你就点个头,身子不行,我不勉强。陈媛重重点了点头。陆洧川亲自操琴,来了一段二黄慢板:

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叹,

思想起我的夫好不惨然。

遭不幸薛郎夫镇江命丧,

多亏了老薛保搬尸回还。

奴好比南来雁失群无伴,

奴好比破梨花不能团圆。

……

陆洧川唱一句,陈媛学一句,不一会儿,陈媛唱得浑身是汗,精神头也慢慢蔫了。陆洧川忙收了胡琴,把胡琴双手捧给陈媛,陈媛,咱爷儿俩师徒一场,师父没啥送给你,这一身褶子,这一把胡琴,是你师爷传下来的宝贝,到了你这一辈,是第四代。咱唱戏的,唱的是个情,传的也是一个情,今儿呀,师父传给你,留个念想。

走出病房,陆洧川一路走,一路摇头,一路叹息。陈媛日子不多了,熬不过半年去。师父走的时候,没过五十,短命师父收了他这个长命徒,今儿个,他这个长命师父,偏偏收了一个短命徒。这是个命。师父这一脉香火,像一盏飘忽的青灯,摇摇晃晃,被老天爷吹了一口小风,这一盏灯火,在他手里灭了。他怎么就傳不下去呢?

半年后,陈媛走了。从那天起,陆洧川发誓不再唱,一句也不唱。这一辈子呀!陈媛没走几天,他觉得舌根发硬,好似舌头大了。他不吊嗓子,不念韵白,舌头闲下来了,能不发硬?他没当回事儿。

陆洧川哪儿也不去,蛰伏起来了。社区请他教两出小戏,一帮子善男信女,张着嘴巴等着他呢,不去!省政协来搬他做个庄家,压压阵脚,去港澳台走一走,不去!省戏曲学院请他挂个名,做个名誉教授,不去!

他在家攥着茶盅发呆,阳光一点一点地动,从鞋面上移到院子里。坐够了,浇浇花,种种草,和小猫说说话儿。小猫多好啊,嗓子好,身段儿好,脾气也好,伸个懒腰,往他怀里一躺,呼呼大睡。他的心一下子空了,像一条洒满月光的胡同。闲下来真不是个事儿。

今天太阳晴好。清明刚过去,花也红了,柳也绿了,墙那边有一棵梧桐树,一树喇叭花也斜到院子里来了。两只白头翁在梧桐花丛里跳来跳去——嗓音不好听,像是倒仓没倒好。他坐在板凳上,看着两只白头翁在树杈上蹦跶,亲亲热热的,没准儿是对小夫妻呢。

他这一辈子呀,命不好,一辈子青衣,一辈子水袖,老了,白头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还不如这一对不说话的小畜生呢。鸟还下个蛋呢,一棵狗尾巴草,入了秋天还结个籽儿呢。他倒好,没个后人也罢了,连个传戏的弟子也没有。

不能在家里捂着呀,出去走一走,和山水,和天地,和花草说说话。再过些日子吧,过了陈媛的周年,他就走,一个人,东南西北。那年路过秦岭,他看中了一处地方,太白山。在山里结一个草庐,听听风,看看雨,由着生命来去。化成一根草,化成一块石。

就这样吧。

当初怎么就答应师父了呢?一辈子啊!娶一房妻,留下子孙,多好!后悔了?也不后悔,明明白白的事儿,是他自己应承的。师父没逼他呀。师父说,洧川呀,你要拜师不难,应我两件事,我收下你这个弟子。十三四岁的孩子,心里除了装着戏,人间事啥也不懂,他也没怎么想,就一口应了,当着师父盟了个誓。这一个誓言,绑了他一辈子。

外边有人用弹弓打白头翁,嗖的一声,没打准,白头翁惊叫一声,飞了。陆洧川的心一下子散了。回了房,打开箱笼,一箱子全是褶子、包头什么的。这一件是王宝钏的,这一件是罗敷女的,这一件是柳迎春的。留这个干什么呀,哪天抱到团里去,分给几个大青衣留个念想。转念一想,算了吧,谁没有几身行头,谁稀罕这个呀。

箱底有一个软包,外边是一层黄缎子,剥开黄缎子,还有一层白纱包着,是什么呢?早忘干净了。打开白纱,哦,原来里边包着一件文小生花褶,领口大襟滚着绒绣栀子花,浅粉的,褶子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陆洧川把花褶抱在怀里,那个英俊的袍带小生,像是站在了他的眼前。

这一袭文生花褶,是师兄柳子苇送给他的。那一年,在扬州,他和师兄唱《断桥》。卸完了妆,师兄把花褶悄悄放在他的箱子里,叫了一声师弟,红着眼睛,跟着师父走了。他追出来,外面只剩下一条空巷子。瘦西湖上的月亮,在胡琴声里,沉下去了。师兄的唱腔走远了:

耳听战鼓咚咚响,

思念贤妻泪千行。

几次要闯文殊院,

法海不许我见妻房。

那一年,他十七,师兄十八,师兄坐着马车走了。他的师兄,唱小生的柳子苇,走远了,一去不回头。师兄,你还好吗?

时间过去了那么多年,这一件花褶,还像新的一样。陆洧川抖开花褶,往身上一披,做了几个身段,心头滚烫,眼睛热辣辣的,是师兄柳子苇的花褶呀。师兄怎么样了呢?这一问,问了半辈子。师兄唱小生,白了头,还是小生。明年,师兄八十岁了,还活着吗?师兄活着的话,子孙满堂了吧?

师兄柳子苇八岁开始学戏,学老生,拜的师父也是顶有名的,叫董桂园。师父是谭家的弟子,谭派名角儿。师父人好,他和柳子苇吃住在师父家,半是家养,半是学戏。师娘也好,俊俏,爽快,是程门青衣。晚饭之后,清风在侧,月影婆娑,师父搂着琴弓,他和柳子苇跟着师娘比画,踮着脚跟,捏着小嗓子唱王宝钏。

多好啊。

师兄柳子苇是个小妮儿,十分俊俏,粉面含羞,杏眼含情。上了几岁年纪,柳子苇身子长开了,心事也多了。师父呢,一直拿柳子苇当男孩子养,师娘私底下跟师父说,小柳子呀解事儿了,还她女儿身吧,优伶行里,乾旦坤生不稀罕,女孩子也有成就了大名的,余先生(余叔岩)的女弟子孟小冬,还不是得了余先生的真传?师父一脸苦笑说,余先生是谭派弟子,后来自立门派,成了一代名家。你不知做坤生有多难,冬皇(孟小冬)如果没有余先生罩着,没有杜月笙捧着,上海滩容不下她这个坤伶,一辈子多难啊。

师娘一声叹息,就不再说话。

没过几年,柳子苇开始登台,第一出戏是《文昭关》。陆洧川和柳子苇一前一后,轮番唱,台下一片叫好声。行里的人都说师父调教得好。师父董桂园一脸醉态,舞之蹈之,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是件多么快乐的事。陆洧川十四岁那年,和柳子苇还是一前一后。没想到后来因倒仓变声,柳子苇的嗓子一下子哑了。

师父一声长叹,一跺脚,给师兄寻了一个师父,柳子苇哭着学小生去了,拜的是叶派名家。柳子苇走的那天,他和师兄躲在柳丛里唱了一出《柳荫记》,师兄唱梁山伯,他唱祝英台,一边唱一边哭。唱完了戏,柳子苇把腕子上的银镯子褪下来,装进陆洧川的口袋里,洧川,师兄走了,记得替我孝敬师父师娘。

陆洧川央求师娘,师兄不唱小生行吗?师娘啊,师兄不走了吧,等我长大了,我挣钱养活师兄。师娘哭着说,洧川,师娘也心疼她,各有各命,咱是唱戏的,一辈子不登台终究是个雏儿,放她走吧,小柳子呀,是块好材料,哪天开了嗓子,没准是个角儿呢。

柳子苇跟着师父走了。他呢,先是跟着师娘唱大青衣,后来,师父对师娘说,这可不行,孩子一辈子的事,耽误不得。师娘说,那就跟我师兄唱,我师兄,可是响当当的大青衣。董桂园犹豫了半天,依了师娘。

师父叫匡子清,是个古怪的人,三十多岁就成名了,是程派青衣。匡子清是程先生的入室弟子,模样好,活兒也好,柳眉入鬓,凤眼传神,唱腔挺拔秀丽,柔似春水,刚若冰刀,一股细音,唯其独有,高处如天外游云,月照乾坤,低唱如花下鸣泉,摄人心魄。

不知怎么回事,师徒之间,平白起了一场误会,匡子清和程家断了情谊,等于被逐出了师门。这事在行里起了一阵风雨,匡子清名声就不大好。匡子清好一口酒,酒后癫狂,胡说一气,被逐出师门是早晚的事。

陆洧川第一次拜见匡子清,匡子清怎么也不收他。师父再三恳求,匡子清说,我是程派的呀,出了师门,我不传程派的活儿。话是这么说,匡子清把陆洧川叫到身边,看了脸看鼻子,看了牙齿看口腔,胳膊腿挨个儿捏了一遍,点头说,是块好材料。董师傅,别耽误了孩子,替孩子选个好师父。

再后来,师娘出面。师娘和匡子清是同门师兄妹,当师妹的一求,匡子清也就应了。匡子清一直未娶,独身一人。他秋冬着酱紫长袍,夏天着一袭白衫,四季穿青面布鞋,身高形瘦,体态风流。应是应了,匡子清开出了一个条件,师娘也愣住了。匡子清说,收他也不难,一是不娶妻,二是不开门授业。应了这两条,我收他。

是个绝户师父。不为程家传戏倒也罢了,不娶妻不留种,这是个啥条件。匡子清开了尊口,师娘不敢应承,说,洧川呀,咱们不学戏了,给师娘当个儿,师娘养活你。陆洧川含着眼泪,跪下给匡子清磕头,师父,我应了,一辈子不娶妻,不收徒。师娘没拦,小孩子家说话,不作数儿。兴许师兄也只是一时兴起呢。

院子里撑了几根竹竿,陆洧川把褶子抱出来,一件件晾在竹竿上。一院子青衣,水袖飘飘,一院子香气,花香缤纷。香气从褶子上飘下来,是木瓜香。院子里,一左一右两个花池,花池里分别种着木瓜和海棠。这个小院,是师父的,师父没有子侄后人,就把小院传给了他。

今年的木瓜长得比往年好,已经开花了,碧绿的叶子里,藏着点点的红。海棠刚有了动静,小小的花苞,露着点点的粉。秋天收了木瓜,一半分人,一半用纸一包,摁在箱子里。褶子吃饱了木瓜香,披在身上,一摇一摆,香气自个儿往外吐。

清明过了,谷雨来了,不觉又过了立夏。陆洧川浑身没劲儿,嘴里没滋味儿,口腔里火辣辣的,口水也少了。他只當是脾胃不和、肝肾阴虚的缘故,也没当大事。上了几岁年纪,心魂一点一点散了,筋骨也酥软了。陆洧川是童身子,没家小拖累,没烦心事,平常啥毛病也没有,都不认识去医院的路。

老白走了,陈媛走了,陆洧川不是没往不好处想,想透了,对人生,对生死,一切看淡了。死了也不坏,人终究要有个去处。黄土一掩,变蝼蚁,变尘土。最好变成一只蝴蝶。一辈子唱青衣,没穿过花衫呀,变成蝴蝶,生一对大翅膀,一身蝶衣,多好。

陆洧川不出门。长时间见不到他,几个老友不放心了。花脸齐九博,文丑黄登子,京胡张大庆,相约来看他。陆洧川谁也不想见,身子沉,眼皮也沉,一脸死气。他们在外边咚咚地砸门,不想见也得见。开了门,大家朝他拱手,寒暄了几句,陆洧川捧出一壶茶。清风阵阵,茶香袅袅,大家喝茶聊天。

齐九博说,老陆呀,我们几个商量着,搭个草台班子,你算一个,咱们呢,往社区,往小学走一走,把这一脉香传下去。陆洧川摇头,不去,哪儿也不去,老死在家里。黄登子说,洧川啊,出去走走,换换空气,闷在家里可不行,没病也能闷出病来。陆洧川只是摇头。

这可不是老陆的做派,老陆是个随和的人呀。张大庆心里一沉,拉过老陆的手去摸他的脉。寸脉尺脉一掐,出了一口冷气。齐九博生老陆的气,脸色不好看。黄登子捻着胡须想,今儿出师不利,碰上老陆心情不好。

张大庆不说话,拿出胡琴,盘腿一坐,皱着眉头,拉了一段《将军令》。在琴声里,在茶香花香里,齐九博和黄登子一下子醉了。陆洧川抱着花猫睡着了,睡得那么沉。老陆这是怎么了?

喝饱了茶,大家摇头走了。出了门,张大庆说,洧川兄病了,病得可不轻快。往后咱们多来走走,洧川有个事,大伙儿伸把手。洧川啊,脉象不好,虾游鱼翔,是死脉啊!

唱花脸的齐九博不信张大庆的话,大庆啊,你改行当医生了?陆洧川没病,是咱几个病了,张罗这么个破事。缺了陆洧川,等于没了台柱子,这个台子,咱几个搭不起来。黄登子说,洧川啊,舌头大了,嗓子哑了,说话动静不对。齐九博一惊,说,这样可不行,别等着呀,咱找陈院长去。洧川呀,性子犟,一辈子没拿命当回事,咱几个劝不动。

过了两天,陈院长来了,齐九博、黄登子、张大庆也来了,来了一院子老人。陆洧川心头一热,跟着一凉。陈院长说,陆老,今儿呀,您老把手头上的事往后放放,院里安排了个查体,一个也不能少,医院那边我已经说好了。你们几个老人,可是咱院里的宝贝,怨我,这阵子光忙院里的事了,把你们几个忽略了。

陆洧川说,不去,要去,你们去。陈院长说,陆老,您不去,他几个心里不踏实呀,您不带这个头,我这个院长可不好当。齐九博说,陈院长,我们几个退休了,别弄了。他大青衣不怕死,我一个花脸更不怕。黄登子说,陈院长,我是个唱丑的,您不稀罕,观众也不待见,算了,老陆不去,俺几个也不去。张大庆不说话。陆洧川说,九博,登子,你们去,大庆也一块儿去。我不去,说不去,就不去。

张大庆说,老陆怕死,我也怕死,万一查出个啥癌来,我可受不了。九博,登子,你们去查查,我陪洧川兄在家候着动静。哪个查出病来,别回来说。

张大庆的激将法,没管用。陆洧川不去,大家死活不上车。陈院长急了,说,陆老啊,好歹您给我个面子,查个体嘛,走个过场嘛,哪天上边问了,我有话说。昨天我见到邴市长了,他还问起您来。难为人家陈院长干啥,陆洧川只好说,去去去!

到医院一查,查出舌癌来了。陆洧川不想住院,医院里有死气。他陆洧川是名家呀,医院里的专家都看过他的戏,好些人还是他的粉丝呢,死在这里可不成,多难堪呀!

医院的谭院长,也是京戏名票,也是唱程派的,劝陆洧川说,陆老呀,您住我这里,别当是个病,当它是个小玩意儿。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呢。咱少住几天,我帮您调理调理,哪天身子得劲儿了,您再走。

陈院长没等陆洧川点头,驱车走了。

齐九博赖着不走,装模作样喘不上气来了。齐九博说,大青衣呀,我身子不好了,肺上查出了个阴影,沾你老陆个光,我也住几天,确个诊。陆洧川心里暖暖的,齐九博哪是有病,哥几个商量好了,轮番住院陪他。

齐九博走了,黄登子来了,黄登子走了,张大庆来了,他们非说自己有病,也住几天。剧院的人,今天这个来看他,明天那个来看他。青衣来了,花脸来了,拉二胡的老孙头来了,扯三弦的老纪也来了,一来一帮子,纷纷扰扰,好像他陆洧川没几天活头了。这样可不行,不能拖累老哥们儿,陆洧川下了决心,他得走,走个干干净净。

张凝墨也来了。张凝墨是张大庆的亲妹妹,跟他陆洧川斗气似的,一辈子一个人。人老了,还是漂漂亮亮的,大眼睛老了,还是含着羞。张凝墨住在他隔壁,好像也病了。她时不时过来瞅他一眼,摸摸他的额头,说几句话,还偷偷抹眼泪。张凝墨说,洧川哥呀,咱俩都病了,咱俩谁也不许害怕,要走,一块儿上路,路上做个伴。

他害了人家张凝墨一辈子。一个女人家,一辈子抱着月琴,远远看着他唱,一等一辈子,把自己等老了。当初,他那么犟,该点个头,给凝墨妹妹一个归宿,也给他自己一个归宿。这个念想一冒出来,好像师兄就站在他身边,愣愣地看着他。

柳子苇,师兄,你把师弟忘了吗?

这几天,老是做梦,梦里的白袍少年,来了,又走了,不说话,默默看他一眼,眼角挂着泪。是师兄吗?前天收拾箱笼,怎么也没找见那只银镯子,丢哪里了呢?是师兄送他的念物啊。可是,师兄呀,我在匡师父面前盟过誓,一辈子不娶亲,一辈子不传戏。

到了晚上,病房里和走廊里都安静了下来。张大庆也睡着了。当年,张大庆非要把凝墨妹妹嫁给他,陆洧川不干,两人差点儿恼了脸。张大庆说,洧川兄啊,你把我妹妹害苦了!

大庆啊,往后,咱哥们儿见不着了,别怪我老陆啊。老陆仔仔细细打量了张大庆几眼,张大庆老了,老得皱巴巴的,但鼻梁、嘴唇、眉眼还是很好看。张大庆早年也是个青衣坯子,师父不喜欢他,改成了拉胡琴,修炼了几十年,成了京剧院拉胡琴最好的。他俩是一对儿,一拉一唱,配合得天衣无缝。张大庆心眼好,比黄登子和齐九博更懂得他。

还是有那么多不舍。原想一走了之,怎么就走不痛快呢?他没儿没女,父母和师父都走了,陈媛走了,人世間没牵挂了呀。可还有那么多人对他好,齐九博,黄登子,张大庆,张凝墨,还有那么多戏迷,牵着他,拉着他,不想让他走。一走,这世间,就没他这一个人了。

怎么告诉谭院长呢?陆洧川到护士站要了一支笔,要了几张处方笺,跟护士们点了一下头,回了病房。净了手,净了面,坐下来铺纸提笔,把他这些年的心得,写了一个梗概。谭院长是唱家子,唱腔没问题,只是程派的魂儿没上身,火候上欠了一小把,味儿没那么足。也是,一个当大夫的,心思多半在病人身上,再想把戏唱好,哪是容易的事呀。

写完了心得,又写了一张条儿掖在张大庆的胡琴上。陆洧川穿上衣裳,轻手轻脚出了病房。他看了一眼表,已是凌晨四点。回头看一眼肿瘤医院,心想我才不死在这里呢,给自己寻个安安静静的好去处,从此一睡不起。

打了一辆车。司机捂着嘴巴打哈欠,问他,老爷子,您去哪儿?陆洧川说,去该去的地方,去一趟城西陵园。司机吓了一跳。他拍拍司机的肩膀,小伙子,别怕,我活着呢。司机是个明白人,说,老爷子,咱走几步,前边有个花店,买束菊花吧。陆洧川就买了菊花。

每年清明他都去一趟城西,师父埋在那里。师父走的那年,还没城西陵园呢。师父病重了,他想到了师父的后事,问师父回不回老家。师父老家在浙西,回一趟家要坐一天两夜的火车。师父说,洧川呀,师父老家没人了,只有你一脉,把我埋在你身边吧,路远了不行,等你老了,就没力气去看师父了。

师父是正月里走的,匆匆忙忙,像赶场子。这一年是一九五七年,省京剧团刚成立,他和师父进了京剧团,师徒关系等于一巴掌抹了。他舍不下师父,师徒如父子,当年一个头磕下去,化灰化土,他也是师父的嫡传弟子。师父脾气怪,跟谁也不合槽儿,整天穿一袭长袍,抱着一把小茶壶,咕咚咕咚喝茶,跟谁说话,也是一口韵白,您说,谁受得了啊?比如,见了韩院长,袍袖一甩,屈腰下拜,张口就是:喂呀,韩院长,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师父是得了程先生真传的,只是好一口酒,嗓子却越喝越亮。嘴巴沾了酒气,唱戏就不正经,大青衣多少规矩呀,师父呢,一概不论。水袖不是水袖,身段不是身段,更要命的是,台上吐痰。正唱着二六或者慢板,呸的一口,飞出老远。这哪是正旦青衣呀。陆洧川是亲传弟子,手心里捏着一把汗,没法跟师父犟嘴,只好陪着匡子清受屈。

师父一上场,一亮嗓子,台下叫一阵好。再往后却不行了,师父身上生了鱼鳞癣,好像哪儿也痒,摸摸这里,抠抠那里,像演猴戏。观众不买账,就起哄。没几天,戏园子里的票,卖不出去了。省里管事儿的找韩院长,起初,韩院长代他受过,可是韩院长脸皮薄,时间一长,受不了上面的训斥,只好硬着头皮找他谈话。匡先生啊,咱这样可不行,要不这么着吧,团里呢,缺一个女丑,没人演丫头婆子呀,您老弯弯腰,试试水。行呢,您老点个头;不行呢,您老屈尊干个杂役。

师父下水唱起了女丑——五姑六婆、鸨子下人。师父多高傲啊,他是程门名角儿呀,名门名宗,丢不起这个人,一气之下病倒了。先是起了寒热,间日一发,也没当多大事儿。后来病势一天比一天重。陆洧川吓得不轻,想请医生来给师父诊脉,师父死死攥着他的手,洧川,生死有命,师父一辈子不看医生,不看!

没过三天,师父走了。

走前,师父说,洧川,你还年轻,当初的誓言一巴掌抹去了,娶一房妻,给陆家留下个后吧,只是别开门收徒。匡子清从腰里摸出一个小包,颤抖着递给陆洧川,洧川呀,师父糊涂,师父知道你心里装着一段情,找她去吧。陆洧川伸手去接,小包里的镯子掉在了地上。陆洧川拾起镯子,眼里噙满了泪。师父,弟子的心死了,洧川当初盟的誓,一辈子作数。匡子清沉沉叹息一声,当初呀,师父性子不好,一气之下出了师门,也没打算再回头。

陆洧川使劲摇头。匡子清说,师父没了,你随便找个犄角旮旯,挖个小坑把我埋了,别花钱,别厚葬,一把土的事。陆洧川一脸泪,师父说一句,他应一句。师父又说,头三年,别给师父上坟,三年后,每年清明,在坟头上挂一件褶子。我唱了一辈子戏,到了那边,跟大先生道个歉,赔个不是,还做他的弟子。洧川,胡琴呢?拉起来啊,给师父送个行——喂呀——呀——

匡子清粉了脸,勒了头,贴了水鬓……一身青素,多俊俏的王春娥呀!陆洧川拉了一段二黄散板,一边拉一边流泪。猛听得身后一声叹息,回头看时,只见两滴清泪从师父的眼角滚落下来。他嫡亲的师父,程派青衣匡子清,嗓子里咔吧了一声,走了。

那一夜,月亮正圆。陆洧川走出屋门,看到有一颗流星,拖着一束尾焰,嗖地飞到天外去了。陆洧川抱着师父哭了一宿。这一辈子呀,师父给了他一个饭碗,这个碗里,半碗是汤水,半碗是眼泪。师父走了,他一个人,好似孤零零的枝头上,挂着的一朵即将飘零的桃花。

怎么操办师父的后事呢?他有些发愁。陆洧川手里没几个钱呀,爷儿俩的赏钱,团里发的工资,不管多少,师父一概伸手接了,隔几天置办一身行头,再隔几天又置办一身行头。虽然爷儿俩省吃俭用,也没有存下钱来。

剧院没有难为他,韩院长出面给师父选了块吉地,在城西的山岗上。陆洧川预领了两个月薪水,给师父买了一口棺材。剧院一帮子生旦净丑,吹吹打打地把师父送走了。

送走了师父,韩院长悄悄塞给他几个钱,说,洧川啊,师徒一场,别亏待了你师父。你师父这一辈子,真是不容易,得了程门的魂,却入不了程家的门,别让他在程门外候着了。给师父圆了坟,烧过五七纸,他给师父立了一块碑。碑上刻了这么两行字:

人面桃花

程门立雪

师父走了三年之后,他每年买一件青素褶子,披在师父的墓碑上。王宝钏、姜秋莲、罗敷女、柳迎春……他仿佛看到师父穿着红褶绿裤,翘着兰花指,在月亮当空的夜晚,咿咿呀呀唱将起来——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

到了师父墓前,天似亮未亮,只听到鸟鸣声声。清明时挂上的大红褶子,在晨风里飘舞。这一件是《锁麟囊》里薛湘灵穿的对襟红妆,上面花团锦簇,多喜庆呀。

陆洧川把白菊花供在祭台上,重重地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他喉头发紧,不觉哽咽了起来,师父啊,弟子陆洧川,今儿来跟您老道个别,明年,没人来给您上香了……师父,您老在那边等着,半年后,洧川在您老脚前行孝。

走不了几步,就到了城西陵园。一道矮矮的墙,隔开了两个世界,一边是落单的师父,一边是松柏苍郁的陵园。在一排排的墓碑中,他看见了陈媛的墓碑。

陆洧川把菊花放在碑冠上。照片中的陈媛施了彩妆,微笑着看着他。他一声长叹,原本弟子该给他行礼,这个女弟子呀,黄桑不落青桑落,先他走了。陆洧川说,陈媛,师父命薄,担不住你这个弟子。快见面了,师父哪天过去了,再教你唱戏。

司机是个急性子,嘀嘀地按喇叭,大声说,老爷子,还走不走?陆洧川没理他,继续跟陈媛说话。陈媛,那边呢,住着你师爷,你师爷可是正经程派大青衣。在这边,你没见过你师爷,你呀,在那边多照看着你师爷。那边的事,你比你师爷灵透呀,跑腿的事算你的。咱爷儿仨,快见面了,程门一派,少了咱这一脉,不行。

回到小院,他在木瓜树下挖了一个小坑,把箱笼里的褶子、包头、绣花鞋等,全部埋在木瓜树下,一边埋一边落泪。埋完了,他站起来,拍拍巴掌。小花猫跑过来,绕着他的腿转来转去,喵喵地叫。陆洧川把小花猫抱起来,放到大门外,他刚一转身,小花猫又跑了回来,依旧仰着脸喵喵地叫。

陆洧川说,花花呀,你投明主去吧,这个小院,你待不住了。小花猫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愣愣地看了陆洧川几眼,嗖地跳上墙头,连叫了几声,一步一回头,走了。

一走了之可不行,怎么跟几个哥们儿知会一声呢?老陆返回屋,找了一支眉笔,找了一张纸,蘸着胭脂,写了几行字:张大庆啊,别着急,老陆找去处去了。来自来处,去自去处。九博兄,你身子不好,别没高没低的,少发牢骚。黄登子啊,那么多学文丑的,挑一个灵透的好生教教,留下根脉,别断了祖师爷的香火。想给张凝墨写几个字嘱咐嘱咐她,让她保重,却写不下去了。对不住人家张凝墨呀,守了他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可他,答应了师父,盟了一个毒誓,把自己害了,把凝墨妹妹也害了。

陆洧川把几件青素褶子,和师兄柳子苇的文生花褶包在一起,打了一个小包袱,往肩上一挂,虚掩了门,打车走了。去哪儿呢?找师兄去!师兄在哪儿呢?前几年,他听了个动静,柳子苇在武汉呢,开门收了几个徒弟。就是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管他呢,天下那么大,哪儿容不下一个陆洧川!

到了武汉,身子好似累着了,浑身发软。找了一家店堂,住下来。老板娘是个细眉俊眼的女人,问他,老爷子,咋您一个人?瞧瞧,脸色多不好,八成呀,路上累着了。您看看,家里也不来个人陪陪,这把年纪出门,他们倒放心。陆洧川一笑。女人说,老爷子呀,您别动,一汤一水的,我给您老送过来。

第二天,他去京剧院找师兄。一听他是陆洧川,男角儿女角儿吓了一跳,程派青衣们围上来,向师父问好,一口一个师父地叫,抱着陆洧川的肩膀照相。也有的角儿认识他,一脸敬畏。

第三天,院长赶过来了,戴着髯口,勒着头皮,一脸脂粉,一看就知道刚从台子上下来,还气喘吁吁的。院长说,陆老啊,可把您老盼来了,您言语一声,我派个角儿,把您老接过来,给咱传传戏。陆老,过些日子,我备个薄礼,让程门弟子给您老人家磕个头,您给他们比画比画。团里几个大青衣,身段唱腔没得说,可没沾程派的魂儿呀。陆洧川没力气说话,只是微微地笑。

武汉好啊,南麒北马,武汉是麒派的道场。当年,周信芳周先生坐镇汉口,一出《萧何月下追韩信》,红透了荆楚大地。周先生这一脉,在武汉落地生根了。院长的扮相,一看就是《斩经堂》里的吴汉,嗓音刚劲泼洒,身段大气,活儿错不了,八成也是个活萧何。

待陆洧川说明来意,院长沉吟了半晌才开口,陆老呀,三年前,柳老前辈走丢了,去了哪里呢,谁也说不上来。有说上了五台山,投了佛门的;有说进了终南山清修的。这都是说哪儿的话呀。陆老啊,您说,柳老一个名角儿,咱武汉三镇哪个不认识她呀,怎么会走丢了呢?陆洧川心里一沉,接着一笑,这才像他师兄,师兄跟他一样,不愿意让人瞧见落魄的模样。

晚上,陆洧川抱着柳子苇的花褶,心里又酸又冷。师兄,您还活着吗?等我一步,咱师兄弟再唱一出《断桥》。他把小包袱打开,拿出银镯子,一边看一边掉泪。柳子苇跟他一样,一个人一辈子,她怎么就不找个人家呢?想了一会儿,掉了几滴眼泪。原本想见师兄一面,把这一辈子的事,跟柳师兄絮叨絮叨。可他来晚了呀,早来三年,兴许能见个面。师兄啊,你在哪儿呢?托个梦来,陆洧川找你去。

有人咚咚地砸门,陆洧川开了门。进来几个人,一见面就跪倒磕头,有叫师叔的,也有叫师爷的。陆洧川愣住了。年长一点的说,师叔啊,我叫曾顾曲,是柳子苇师父的大弟子。师叔,咱几个徒子徒孙不孝,没看住师父,三年前,师父从医院走了,走了个无影无踪,音讯全无。陆洧川笑了两声。笑声里带着寒气,把几个白脸小生吓住了。

曾顾曲拿出一个包裹,眼里泪汪汪的。曾顾曲说,师父临走前,留下这个包袱,师父说,哪天你陆师叔来寻,把这个包袱交給他。陆洧川问,你师父得的啥病呀?走得这么慌张。曾顾曲说,骨癌。医生说要截肢,我在手术单上签了字,回家去给师父拿弦子,回来不见了师父。曾顾曲一脸泪,师叔啊,您老别走了,我们几个好好孝敬您,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陆洧川笑而不语。

等师兄的弟子们走了,陆洧川叫了一声师兄,不觉怆然泪下。师兄留下的包袱,是一个黄缎子软包。打开黄缎子,还有一层白纱,揭开白纱,陆洧川眼里一热:小额子,面牌,甩发,白素褶子,白素裙子,腰包,彩鞋——喂呀呀,是《断桥》里白素贞的全套行头!

师兄还念着跟他唱《断桥》呢。他不娶,是在师父跟前盟了誓言。师兄一生未婚,为了什么呢?师兄是个俊俏坤伶,找个好人家不难。那年在师父董桂园家,他和师兄偷偷装扮起来,他戴了师娘的头冠,唱李凤姐,师兄挂了师父的髯口,演正德皇帝。两个人嘻嘻哈哈唱了一出《游龙戏凤》。

陆洧川对着镜子,一一披挂起来。镜中的自己不好看,面皮松了,眼褶子那么深。没法勒头,也没脂粉,脸上不好看,像是珠翠裹着个烂橘子。刚要唱几句,嗓子哑了,舌头那么沉,胳膊也不行,腿也不行,到处硬邦邦的,像一根棒槌。他长叹一声,两行清泪从眼角滚落下来。他摘了小额、面牌和甩发,气喘吁吁地坐着。一个人生气。

搂着白素褶子,陆洧川昏昏沉沉睡下了。半夜里像是有人推他,一声声地叫着师弟。他打了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分明是师兄叫他,师兄在哪里呢?床前一地月光,月光白茫茫的。

脑子沉,又睡下了。耳边忽地响起了一阵锣鼓声,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巧的舞台,檀板叮叮当当地响,胡琴也响起来了。起初是二黄慢板,跟着是散板,幕布徐徐拉開,一个白袍少年,在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仔细听了,原来是《罗成叫关》。

白袍少年是谁呢?不认得,像师兄,又不是师兄。唱完了戏,白袍少年跳下戏台,肩上扛着一杆大枪,挑着白袍,踩着锣鼓声,一路往西走了,一个孤单的身影,越走越远。前边隐隐一座门楼,是潼关,还是函谷关呢?陆洧川醒了,出了一身汗。梦里应着呢,柳师兄八成往西去了。

好像是1989年,省京剧院受邀在西安唱了两出大戏,一出是《汾河湾》,是青衣戏;一出是《沙桥饯别》,是老生戏。这两出戏都和西安有关,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这两出戏都占住了。那时陆洧川正当年,唱得卖力,唱腔又好,身段又好,一下子就火了。

唱完了戏,有几天时间闲散游玩,他就跟着团里一干人马,看了薛平贵王宝钏的寒窑,看了唐高宗为玄奘饯别的栈桥。戏文上的东西,原本信不得,谁知皆有出处。西安的票友偏是热情好客的,非要尽地主之谊,一定让他几个住下来玩几天,他应了下来。

他和张大庆跟着票友们去了一趟眉县,经不住票友怂恿,一帮子生旦净丑,又往太白山去了。太白山是秦岭的主峰,终年积雪,就有了太白的名字。太白山深处,海拔很高,云雾缭绕。山腰上有一个村子,名字好,叫天圆地方,几户人家,萧索地住在那里,几缕炊烟,几声犬吠,遍地花草,遍地清芬,好个安静自在的地方。

他们看到村前有一个巨大的石台,背后是嵯峨青山,前边是万丈深渊,多好的一个戏台!张大庆来了兴致,洧川兄啊,哪天咱俩老了,结个伴儿,来这里盖几间草屋,养几只鸡,你唱你的才子佳人,我拉我的西皮二黄。

陆洧川心里怦然一动。

大庆也就说说罢了,老婆孩子,人情世故,哪个不是一条铁链子?当时他就想起师兄来了,到了晚年,他一定约师兄柳子苇来太白山长住,听听风,看看雨,做一个世外之人。病就病了,死就死了,走他个干干净净。

第二天一早,曾顾曲领着一帮师兄弟来拜访陆洧川,陆洧川早已走了。店堂的女人说,没见过这么好的人,性情也好,脾气也好,你看看,屋里收拾得多齐整。你们怎么不上心呀,陆先生啊,八成是病了。曾顾曲带着师兄弟找遍了武汉三镇,陆洧川踪影全无。师叔去了哪里呢?

陆洧川人间蒸发了,谜一样的陆洧川啊!

一日,闲来无事,张大庆一个人猫在家里看电视。电视上说,一帮子驴友去太白山探险,走迷了路,在万丈崖下发现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奇怪的是,两人皆着戏装,一人着白素褶子,一人着文生花褶……

张大庆不敢喘气了。看完了节目,身子一下子瘫了,不觉老泪横流。洧川兄,我食言了,我食言了!我怎么就没想到你去太白山了呢!

那个文小生是谁呢?想了好多日子,张大庆怎么也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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