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锋
2023年是我的母校广水一中建校八十周年,学校让我录制一段感言。我在未名湖畔为母校送出了祝福,并真诚地感谢母校的老师们,如果没有他们,我大概率考不上北大。不过,后来的视频推送中,只留下了祝福,感谢的话被删掉了。其实,这声感谢背后有个故事。
我是一个来自乡村的孩子,我们村叫坳上湾儿,才十几户人家。不过,相邻的几个村都说坳上湾儿风水好,孩子聪明。我读初中的时候,邻居卫国就考上了重点大学。他家里有一些书,我时常去借,大多是小人书,没有结尾的《金剑寒梅》,或是全庸著的武侠之类。卫国告诉我,想上大学就得考高中,而且得是广水一中。
上初中的我,平时成绩还算名列前茅,但中考却只考了530分,比广水一中的录取分数线仅高出几分,这把父亲和我都吓了一跳,以为大学梦差点就此破灭了。我们村离县城很远,交通也不方便,得走差不多十里路才能到镇上,再搭公交车去县城。记得出分那天,天很热,父亲一早就去了,中午回来时一身大汗,看到我,很恼怒地说:“差点搞泼(考砸)了。”
到广水一中读书之前,县城于我是非常陌生的,记忆中大概只去过两次,还都是因为中考。一次是我还上小学时,父亲带学生去中考,顺便让我去见见世面。那一次,我跟他们住招待所,能去旁边的澡堂洗澡,还能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吃他们买回来的时令水果,我感觉县城真好。只是从镇上去县城的过程很糟糕,因为晕车,看到旁边的杨树飞速地后退,我晕得七荤八素,一下车就吐得满地都是,非常狼狈。第二次是我自己参加中考,坐的是我们租的中巴车,跟坐在旁边的同学熊三聊了一路,居然没晕车。从此之后,竟再也不晕车了。家里人都觉得神奇,有人附和着说:“这孩子天生就是大学生的料儿,能坐车。”
县城自然比我们村热闹繁华得多,不过,样样都要花钱,很多时候我只是看看,因为兜里没什么零花钱,也深知家里挣钱不容易。县城有不少租书摊,武侠的、言情的,还有《知音》《故事会》等杂志,一排排地立在书架上,很是诱人。通常,一本书租一天要两三毛钱。要知道,当时学校食堂的一份菜也才三毛钱。书摊大多摆在县城文化馆附近的街面上,旁边就是几张台球桌,常有街上的混混儿在那里玩。这种氛围,乡下孩子哪里见过?再加上经常听说乡下人容易被欺负或者讹诈,便不敢靠近,更甭提租书了。
高一时,我们班上大概有七八十人,大部分是从各个乡镇来的,城里的大概有十來个,他们都是走读,早中晚回家吃饭,我们是吃食堂。走读的同学大概手里零花钱也比较多,经常几个同学租一套武侠小说来看。有一天英语早自习,旁边一个同学正在看武侠小说作家温瑞安的书,我壮着胆子要了一本,是《寂寞高手》。只读过全庸、梁习生之类的我一下子被温瑞安吸引住了,马上沉浸到“高级的江湖”里。正读得过瘾,突然一只手从旁边袭来,把书拿走了。抬头一看,英语王老师赫然站在旁边。我有点不知所措,羞愧难当,似乎一下子从脸红到了脖子。出乎意料的是,王老师并没有把书拿走,而是轻轻放回到桌上,继续往前巡视,不时停下来回答学生的问题。我的座位靠走廊,原本老师从前面过来我都能及时发现,谁料那一次她是从后门进来的。我心想,王老师才是真正的“寂寞高手”。我赶紧把书还给同学,然后把英语书拿出来,等老师再过来时,还装模作样地请教了她一个问题,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忐忑的心逐渐平静下来。下了早自习,同学赶紧拿着那套书去还了,走的时候还叮嘱我:“如果老师再问,一定要说是你自己租的。”那是自然,这个江湖道义我还是懂的。
上午两节课后,班主任突然来班上叫我去办公室。他在前面大摇大摆地走,我跟在后面,虽然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我知道大事不好,一定是东窗事发了。果然,到了办公室,班主任就开训:“自习,看武侠哈,出息了!不想上学了是吧?回去,把你爸叫来。”这就叫家长啊?我一下子蒙了,本以为认个错就行了,没想到这么严重。看我傻在那儿,班主任似乎有点得意:“书哪儿来的,是不是租的?”我只好顺着承认,还胡编说就是在文化馆那边租的。没想到班主任接着说:“昨天你租书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看,没想到你早自习看!”本来,我满心惶恐,但听到这儿,突然觉得这惶恐有点没意思了。趁着这个机会,我赶紧表态:“这是第一次,下次再也不敢了。”班主任说:“那就先不叫家长了,回去写份检讨,今天交来。”
我万万没想到,人生第一次写检讨书是因为温瑞安。由于此前从未写过,不知如何下笔,就向前几天因打游戏被罚写检讨书的同学请教,说是写写犯事经过,然后谈谈错误之处就行。按照同学的指点,我写了一页纸,交给班主任。他看了一眼就扔回给我:“不深刻!重写。”老师这也太草率了吧!灰溜溜地走回教室的路上,我想到了应对之策——把字写得大一点,然后在后面加上一段“早自习看武侠,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家长,对不起学校”之类的话。这样就差不多能写满两页稿纸,相当于高考作文的长度了。果然,交上去后,班主任翻了翻,说这次还行。我以为这事就算完了。没想到,班主任接下来召开主题班会,让近期犯事的几个同学到讲台上对着全班宣读自己的检讨书。听到这个噩耗时,我有点瑟瑟发抖,这咋开得了口啊?等硬着头皮上了讲台,我发现同学们大多低着头,看书或者写作业,并没有人看我,根本没人把这当回事。我一下子释然了,很平静地念完检讨书,当然,“对不起学校”那一段夸张的话,我并没有念。然后,我们的检讨书被贴到黑板旁边,一直贴了两个月。刚贴上的时候,英语王老师也注意到了,她看了两眼,摇了摇头,啥也没说。
后来,我跟租书的同学聊起这事,我们都觉得英语王老师肯定没有特意找班主任告状。王老师是个好人,没有把书没收,不然我的经济损失就大了,应该是她遇到班主任时顺嘴提起了此事。没想到班主任竟这么大动作,当然更没想到班主任会“诈”我们,这严重影响了他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等到高二分班时,我迫不及待地选择了文科班。因为班主任是教化学的,不会带文科班。文科班的老师都是新安排的,本来安排好的英语老师好像是因为要生孩子,新班主任就找了王老师搭班。真是幸运啊,王老师一直教我们到高三毕业。由于我的英语基础不好,她费了不少心,给我开了不少小灶,高考时我英语考了120多分,不仅没有拖后腿,还为我考上北大做了贡献。
我对王老师心存感激,后来一直都保持联系,但从来没有讨论过高一时发生的这件事。大概三年前,我在一篇讲阅读经历的文章中简短提及此事,王老师看到后还专门给我发信息,觉得似乎当时伤到了我,有点抱歉。其实,可能是那篇文章的主题所限,我没能表达清楚。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王老师也是刚毕业任教,充满了教书育人的热情,也懂得如何呵护学生。
从学生的心灵成长来看,我觉得每一件现在看起来的小事(如租书、写检讨)都是大事,老师真心的帮助学生都能感受到,多年后想起来依然温暖,但不公平或者夸大的惩罚与压制只会引起学生的反感,适得其反。王老师是懂教育的,后来当了教育局领导,我觉得这是家乡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