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鸿鑫
上海说唱是用上海方言进行说唱的一种曲艺样式,历史源头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末民初在上海老城厢等闹市区出现的“卖朝报”“唱小曲”等说唱形式,后受到苏滩、小热昏等影响,逐渐发展成用流行于上海的民间曲调演唱一个故事或片段的演唱形式。20世纪初,文明戏在上海流行,其中也常穿插演出这一类节目,如《江北空城计》《滑稽十八扯》《浦东打严嵩》等。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这种说唱形式部分融入独脚戏,成为独脚戏中的“唱派”,曲目有王无能的《哭妙根笃爷》、刘春山的《游码头》、袁一灵的《金铃塔》等;另一部分仍以“说唱”“小调”等名称行世,曲目有瞿秋白编写的《救国十二花名》,江笑笑、刘春山的《一·二八大鼓》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说唱”“小调”又整体从独脚戏里分化出来,被称为“说唱”“什锦说唱”,成为上海群众文艺活动和专业演出的一种重要演出形式,并有《三把刀》《时代列车英雄》《热心人》等优秀作品涌现。1964年,上海警备区文工团曲艺演员黄永生赴北京参加第三届全军文艺会演时表演了节目说唱《热心人》。时任会演评委的侯宝林问黄永生所演节目是什么曲种,黄永生回答“是说唱”。侯宝林说:“说唱含义很广,曲艺都可以叫说唱,既然你是上海来的,就取名‘上海说唱吧。”就这样,这个曲种就定名为“上海说唱”。
上海说唱与小热昏和独脚戏“唱派”有着血缘关系,又吸收了相声、苏州评弹等艺术的元素,发展成一种兼有说、表、白、演多种表演技法的艺术。由于它兼有滑稽的成分,又用各种戏曲、曲艺的曲调及民间小曲演唱,很受江南一带受众的喜爱,前辈名家有王无能、江笑笑、鲍乐乐、袁一灵、杨华生等。在当代上海说唱演员中,黄永生是位佼佼者和代表人物。
黄永生(1934—2013),祖籍浙江宁波,出生于上海,曾担任上海市文联荣誉委员、上海市曲协副主席等职务。黄永生自小家贫,幼年时曾在德道小学、静安区第二中心小学读书,少年时就喜爱说唱艺术,常常去听街头艺人叫卖梨膏糖,久之自学了些段子,想拜滑稽名家程笑飞为师学艺,但因交不起拜师金,只能作罢。1951年,黄永生考入兵工厂当电焊工,很快就成了厂里的文艺积极分子。他自编的说唱段子渐渐传了开来。之后,黄永生又参加了上海市工人文化宫艺术团,成为一名业余曲艺演员。1956年,黄永生参加了全国职工曲艺会演并获奖;1958年被调入上海警备区文工团,担任曲艺队队长;1964年以《热心人》荣获第三届全军文艺会演创作、演出一等奖,并受到周恩来总理的赞扬;1977年被调入上海广播艺术团,任曲艺队队长;1991年12月退休。黄永生曾拜著名滑稽艺术家袁一灵为师,又跟山东快书大师高元钧学艺,演唱的上海说唱吸收北方单弦、南方苏州评弹的营养,别具一格。黄永生还孜孜不倦地创作、演出、探索、改革,创演的节目的数量和质量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在观众中有较大的影响。经过黄永生及其他同行的辛勤努力,上海说唱这朵曲艺之花焕发出奇异的光彩。
黄永生是上海市级非遗项目上海说唱的传承人,非常重视上海说唱的传承工作,定期举办“曲艺大家唱”茶座、“黄永生曲艺大家唱”等多种艺术活动,在群众中普及了上海说唱艺术的同时,也活跃社区群众文化生活,更培养上海说唱的人才。2013年8月4日,黄永生在参加完第574期的“曲艺大家唱”后,于当晚永远地离开了他眷恋的舞台和喜欢他的观众。
黄永生创演的上海说唱作品贴近现实生活、风趣诙谐、通俗易懂,具有鲜明的喜剧风格和清新的娱乐性,立在了剧场、电台等各种表演场所中,也留存于《小舞台》《新演唱》《文艺轻骑》《工农兵演唱》等刊物中,广受欢迎。
以题材而论,黄永生的上海说唱节目大致可以分为四类。政治讽刺类,如揭露“四人帮”丑恶面目的《古彩戏法》《狗头军师》《政治流氓》《两次宴会》等。这类作品数量不是很多,但是社会影响很大。塑造先进人物、歌颂先进思想类,如《好市长》《人民售票员》《寻车子》《第三次婚期》《龙卷风》等。反映现实、针砭时弊类,如《狗眼晴传奇》《鬼魂西行》《乐极生悲》《死要铜钿》《等退票》《我们曾经见过面》《儿子像啥人》《人财两空》等。杂类,如取材于民间故事的《如意算盘》,以展现技艺为主的《上海游》《唱山》等。但无论是哪一类,这些作品都具有有很强的喜剧色彩和娱乐性。
以前独脚戏中的“唱派”节目,技艺性较强,但故事性稍差,如《金铃塔》主要表现唱功和绕口令的技巧,《白相大世界》也是戏曲曲调的连唱,唱段之间没有前因后果的情节关系。而黄永生在努力加强上海说唱作品的故事性,使之有理有节、引人入胜,以适应听众的日益增长的审美需求的同时,还特别注意编排故事的喜剧情节,并将说唱、表白镶嵌于喜剧性的故事框架中,进一步提升相关作品的趣味性。
他的成名作《热心人》以误会、巧合等手法构成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诠释了“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深刻主题。在一个大雨倾盆的晚上,解放军战士田德志到轮船码头等待从宁波来上海探望他的母亲时,捡到一只皮夹子,里面除了工作证、钞票之外,还有一份“母病危急”的电报和当天的轮船票。田德志急人所难,暂时放下接母亲的事,转去寻找皮夹的失主。而失落皮夹的三轮车工人范生录来码头寻找皮夹,适逢乘船来上海却又没见到儿子的田母。田母没有儿子来接,又不知道儿子服役部队的驻地,在风雨大作的天气中颇为艰难。范生录问清情由,把自己的事暂放一边,踏着三轮车帮助田母找儿子。最后田德志和范生录相遇,原来彼此帮了对方的忙,谁也没有误事。整个故事构思巧妙、悬念丰富,比直率地歌颂舍己为人的作品要生动得多。黄永生运用类型手法创作的作品還有《一只女式手表》《人民售票员》《我们曾经见过面》等。
如果说《热心人》的创作技法偏向“巧合”,那么《96号铜牌》就更突出“悬念”。《96号铜牌》以银行遗失的一枚领款的铜牌为线索,引出了一个饱含血泪的曲折故事。1978年3月12日,南京路银行储蓄所的营业员陈国泰回到了暌违10年的工作岗位,清点作为取款临时凭据的铜牌时,却发现少了一块96号铜牌。此时演唱者以沪剧曲调把人物带入深沉的回忆:原来这笔生意正好是10年前陈国泰亲手经办的,但10年过去了,铜牌一直没有回来,一笔存款无人领取,“真正的主人在何方?”一下子就成了强烈的悬念,给听众一种扑朔迷离的气氛,勾起了受众的好奇心。接着演唱者以说唱相间的形式,描述了几个情节。
第一个情节是10年前,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拿了一张署名为“李勤”的存单来取钱,老陈交给她一块96号的铜牌,可是老陈询问了几句后,小姑娘便不见踪影。几天后,老陈根据存单上的地址去找存款人李勤,但李勤否认存过钱,老陈失望而归,也带回一个大大的问号:这小姑娘是谁?钱又是怎么回事?
第二个情节是10年后,老陈再次去寻访调查得知,上次他去找李勤时的谈话被当时厂里的“造反派”头目蒋大章听得,蒋偷了被污蔑为“走资派”的党委书记老戴一张150元的存单,嫁祸于人,诬陷了李勤,最终把她调到外地工厂。这个情节推进了故事的发展,写明了小姑娘的名字,但署名为“李勤”的存单究竟何来的悬念仍未解释清楚。
第三个情节则是老陈根据李勤母亲提供的线索,到青浦找她的亲戚王志良,这才真相大白。原来王志良是小学教师,积蓄了一些钱,准备买收音机。谁知“文化大革命”中,大量知识分子被迫害,王志良为防意外,冒名存下这笔钱,后来王志良果然被污蔑为“现行反革命”,遭毒打含冤去世。王志良的妻子叫亲戚李勤去取钱,但老陈询问,她讲不清楚,故而悄然离去。这个作品围绕一块铜牌串起了两桩冤案,并始终以悬念维持听众的好奇心。黄永生运用类似手法创作的作品还有《真正急煞人》等。
不论是哪种创作手法,写好故事都是黄永生创作的要旨。讲故事是一种便捷的传播方式,生动的故事、有趣的情节能满足群众对文化产品的基本需求。黄永生在重视故事内容的同时,也对相应的表达方式进行了有针对性的革新。
上海說唱是听觉艺术,如何让受众听得痛快、过瘾也是相关从业者必须考虑的,所以除了作品的文本,演唱者说的技巧和唱的艺术也要过硬。黄永生的天赋较好,口齿清晰、嗓音宽厚。他熟悉多种戏曲、曲艺的唱腔,还经常向戏曲名家讨教并勤于练习,无论沪剧、锡剧、甬剧、越剧、绍剧还是各种小调,都唱得很好。他唱《金铃塔》,绕口令咬字准确,快而不乱,一气呵成。他唱浦东说书,音乐性强,且有很强的乡土气息。他唱《上海游》更见功力。这个段子是在沪剧前辈艺人王筱新、筱文滨的拿手作品《游码头》的基础上重新编写的,受众听时,不仅要听到对上海新貌的描写和俯拾皆是的笑料,也要听到沪剧开篇特有的韵味,所以表演者在演唱时需要模仿两位前辈艺人的唱腔。而无论声口、转腔、甩腔,黄永生都能模仿出几分神韵,在上海说唱《唱山》中,黄永生用优美的锡剧、沪剧、黄梅戏等的唱腔歌唱祖国的名山,从昆仑山、峨眉山、灵岩山直至上海的金山,最后又把唱过的几十座山颠倒次序,用沪剧【赋子板】一口气唱出,如山间飞瀑,一泻千里,唱来喷口,急而不喘,兼具技巧性和观赏性。在其他段子里,黄永生也非常注意用音乐配和说表,叙事、抒情、塑造人物,打造富有娱乐性和思想内涵的综合艺术形象。
上海说唱的喜剧色彩较为浓厚,轻松、风趣,使人愉快、发笑,是相关作品的重要追求。黄永生创演的作品就非常注重喜剧结构的构筑。在此我想着重分享一下个人对他作品中喜剧因素的探寻心得。
(一)努力刻画人物的喜剧“性格”
黄永生的作品从结构看可分两类,一类是叙述故事始末的线性纵向结构,一类是以人物为中心的辐射性结构,前者数量更多。但不论哪一类,他都很注意对人物喜剧“性格”的刻画。如《儿子像啥人》中的主人公高志豪,就有一套“越大的领导看人越准”的歪理。他兴冲冲到医院来看新生的儿子,高兴之余就想:“你爸爸是个小小办事员,你以后起码要当个科长。”后来他在医院门口先后遇到张科长、王主任、刘书记。张科长说孩子像他妈妈,王主任说孩子像他娘舅,刘书记又说:“不像你,不像娘,不像娘舅,像隔壁的吴大毛。”所以在高志豪眼里,他儿子从像他们夫妻一路“像”到了吴大毛。而这吴大毛是他爱人单位里的会计,所以高志豪就想歪了。正当他把孩子放在凳子上准备走时,一个老太太叫住他,“孩子像你!”高志豪一看,这老太太是陈局长的母亲,老根据地来的革命老妈妈,遂想:“根据地来的人,讲话总归有根据的。”于是又觉得孩子像他。此时,医院的护士出来,说他弄错了号码,抱错了孩子,这孩子不是他家的。作品通过一个反复否定的故事,把高志豪那种趋奉附和、毫无主见的喜剧“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同时也揭露出社会上流行的“谁大听谁的”的陋习,具有强烈的滑稽效果和讽刺意味。
《粗心人》是个小段子,粗心人的喜剧“性格”也让人忍俊不禁。他接到舅父去世的讣告,上有开追悼会的通知:29日星期三上午10点钟。他只记了3、10两个数字,后来就误认为追悼会在30日开,遂届时跑去大哭了一场。哭好一看,死者不是自己舅父,却是个陌生女性,便奇怪地问:“我的娘舅叫陈宰庭,怎么是女的?”对方回答:“这是我妹妹金秀英。”演唱者还加了一句:“这当他是庵堂相会了。”陈宰庭、金秀英都是沪剧《庵堂相会》里的人物。人物的错乱颠倒和故事情节的似是非是,营造出了“叠加态”的喜剧效果。
(二)运用多种手法,制造笑料和喜剧效果
1.夸张。《香烟头》中的老刘怕老婆。结婚前,他每天抽两包香烟,结婚后就只能每天抽3支。无奈之下他在香烟上写好A、B、C,早上抽A支,中午抽B支,晚上抽C支,就像按时吃药。如此的故事点辅以演员精彩的表演,就产生了喜剧效果。
2.误会。《第三次婚期》中,军医陈碧春为救治得了急病的三轮车工人,推迟回乡结婚时间。他写了张条子,托人打电报给母亲与未婚妻。电报原文为“儿因送人进医院开刀,勿及返家”,可拍电报的人忙中出错,漏了一个“人”字,结果电报就变成了“儿因送进医院开刀,勿及返家”。陈母着慌,跑到医院,打听昨天开刀的人住几号病房。医护人员不明就里,指明方向。等到陈母见到陈碧春,才知道是自己的儿子为他人动手术而非他自己被送上手术台。一连串的误会下来,受众在欢笑的同时,也被陈碧春的精神所感动。
3.意料之外。《我们曾经见过面》中,肇事司机陈强违章超车,还骂公共汽车司机是“憨大”,“你爷叔开车晓得吗?”谁知公共汽车司机就是他未来的丈人,这一巧合构筑了很好的喜剧氛围。《一只女式表》里,女青年拾到的手表,正好是她男朋友为她买的那只手表,而那位错怪女青年侵吞手表的又正巧是她男朋友的父亲。如此就在偶然性中生出许多的笑料。
4.语言颠倒。《人民售票员》中售票员发现一行迹可疑的人的月票有问题,问他在什么单位工作,有没有工作证?那人回答:“我单位没有带,工作证不在上海。”他的语无伦次暴露出他心中有鬼的同時,也令人发笑。
5.借鉴。黄永生时常借鉴评弹中表、白的口吻,“挑出”笑料来。如《等退票》中,张国良在电影院门口结识了一位姑娘,看电影时,姑娘请他吃话梅、橄榄;散场后,两人一起去买服装,谁知这姑娘拿了试穿的羊毛衫逃之夭夭,张国良只能付款70元。这里演唱者加了一句:“仔仔细细算一算,一只话梅要合着廿只洋(20元钱)。”《买药》中对癞皮狗开相:“此人长得眉毛细、眼睛小,牙齿扒、颧骨高,鼻头塌、嘴巴翘。老实说,一个人集中介许多缺点也不大容易的。”写新四军侦察员李志浩让杨兴郎服下10片安眠药,因这种药吃20片就会死掉,所以杨兴郎就有了句咕白:“半条命去脱勒。”除了评弹,黄永生也会借鉴、运用相声“抖包袱”的手法。如《英文翻译》中,王笛一知半解,假充内行,学会了Yes、No就要去做翻译。一次他在南京路碰到外宾,外宾问:“和平饭店是不是朝前走?”王笛说:“Yes。”外宾说:“谢谢!”他答曰:“No。”又一次,王笛约女朋友李小洁到外滩公园游玩,一个非洲外宾问他:“请问这是不是公园?”,他说:“Yes。”非洲外宾又问:“我可以进去吗?”他说:“No。”非洲外宾又问:“是不是因为我是黑人不能进去?”他回答:“Yes。”非洲外宾不高兴了:“你不是好人。”他还是说:“Yes。”非洲外宾大怒:“这个赤佬有神经病!”这就类似相声“抖包袱”的手法。
6.灵活运用不同唱法。《如意算盘》中,地主用山东方言唱坠子,账房先生用无锡方言唱锡剧,师爷用绍兴方言唱越剧【弦下腔】,长工用宁波方言唱甬剧。黄永生在唱的时候对各种唱腔又作了夸张处理,产生了很好的喜剧效果。
黄永生的上海说唱作品中,“通俗”是重要底色。他很注意群众的审美情趣,往往从生活中选取艺术的材料。他的歌颂普通人美好心灵的作品大多取材于现实生活,作品中先进人物、先进事迹仿佛就活动在我们的身边,决无高不可攀的感觉。一些针砭时弊的作品也取材于生活,像《人财两空》中的赌博行为、《鬼魂西行》中配鬼婚的怪现象、《两个媳妇讲婆婆》中虐待婆婆的举动,这些作品无论情节还是笑料,都是从生活里提炼而成的,所用曲调都是观众熟悉、喜爱的戏曲曲调、民间小调及歌曲,所用语言又是生活中的通俗语言,这都极容易被受众所接受并引起共鸣。另外,黄永生在演唱时,很注意与观众交流。在不少段子里,他会“跳出来”,或与观众“商量”,或向观众设问,或代替观众回答,这样“打破第四堵墙”,将台上台下连成了一气。黄永生的上海说唱之所以受人欢迎,这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作者:上海市非遗保护工作专家委员会委员、上海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
(责任编辑/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