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周勋初先生

2024-05-25 10:37郝润华
文史知识 2024年4期
关键词:周先生李白

郝润华

2024年3月12日早晨,我像往常一样拿起桌上的手机,不经意间看到有人在微信群里发“周先生千古”,想又是哪位姓周的学者去世了,便滑动手机,往上翻看,才知是自己的恩师勋初先生已于昨晚遽归道山,顿时感到悲从中来,难以置信。就在去年 9月8日,我应邀去南京参加新版《周勋初文集》发布会,借机与几位同学专门去“护理之家”看望了先生,先生坐着轮椅,身体虽不如从前,但思维依然清晰,只是因鼻子插了管,说话不大听得清,和我们聊了一会儿,护士担心他累就推走了,望着先生的背影,我暗自下定决心,在《全唐五代诗》出版之际,一定再回来与先生和师友们同庆共贺。没想到的是,先生竟未能等到他晚年一直挂怀的《全唐五代诗》的出版就这样离开了,我真是为此感到痛心,感到遗憾!

1929年4月,周勋初先生出生于上海南汇县,父亲是中学教师,先生在当地读完了小学、中学, 1950年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先生在读高中时患过肺病,体质一直比较孱弱,先生回忆说他的母亲常常担心地哭泣。大学三年级之前周先生总是因生病没法坚持学习,即使是这样,他也带病听了胡小石、汪辟疆先生的一些课程,比如“中国韵文史”“工具书使用法”等,四年级时,周先生在系主任方光焘先生的支持和鼓励下,跟着胡小石先生学习《楚辞》,阅读了王逸《楚辞章句》、朱熹《楚辞集注》以及戴震《屈原赋注》,从那时候开始对《楚辞》产生了兴趣。 1954年,大学毕业,先生被分配到北京的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当时国家正在进行汉字简化工程,先生为此做了大量工作,在实践中也总结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发表了《谈谈汉字简化的历史》《评汉字笔划排检法》两篇文章。先生在北京工作期间成了家,师母祁老师是地道的北京人,性格温柔娴雅,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但是周先生则终其一生操一口吴方言普通话,上课时讲到人名、书名等,我们不大懂的时候就需要莫砺锋老师给翻译,我们私下里玩笑议论说,先生是近朱者也没变赤。 1956年,胡小石先生开始招收副博士研究生,周先生一心向学,于该年底再度考回母校南京大学,又师从胡先生学习甲骨文、金文,在潜心攻读过程中,还与同学合作发表《禹鼎考释》一文。由于当时的特殊政治形势,能上课的教员较为稀少,中文系决定让仍在读书的周先生去接任生病的罗根泽先生的课程,于是从 1960年至1965年,先生先后为本科生讲授了四年多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课。先生是干一行专一行,加上天性聪颖,一边教学,一边研究,先后撰写并发表《王充与两汉文风》《梁代文论三派述要》等论文,后来又潜心研究《文心雕龙》,以此为中心,对魏晋六朝文学展开深入研究。同时,先生还因政治任务对《韩非子》一书下过很大工夫,其研究成果也成为那个特殊年代的纯学术产品。就这样,先生在南京大学扎了根,在古代文学、古典文献学的教学与研究以及学科建设中发挥着积极作用。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因郭沫若写了《李白与杜甫》一书,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学界对此展开激烈争论,对于李白与杜甫进行重新评价,先生也受到这股学术潮流的影响,开始进入李白、杜甫的世界,经过钻研,先后撰写了《诗仙李白之谜》《李白评传》《杜甫身后的求全之毁与不虞之誉》《高适年谱》等,得到国内外唐代文学研究专家的一致好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随着国家对古籍整理事业的认识与重视,南京大学建立了“古典文献研究所”,由先生出任第一届所长,先生的研究也从理论研究、文学史研究转向了古文献整理,除了他亲自整理的《唐语林校证》《文心雕龙解析》,主编《唐诗大辞典》外,先后组织整理出版了《唐钞文选集注汇存》《册府元龟》《唐人轶事汇编》《宋人轶事汇编》等大中型著作。先生在八十岁之后决定重新启动《全唐五代诗》的整理编纂工作,这是一项浩大工程,因为种种原因被搁浅了多年,要组织全国的人力重新开始编纂工作,头绪繁杂,任务十分艰巨,先生为此付出了不少心血。先生后来被评为南京大学人文社科荣誉资深教授,担任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副主任、江苏省文史馆馆长、“江苏文脉整理与研究工程”学术指导委员会主任等职务,都是因为他卓著的学术贡献。

先生的治学领域十分宏阔,遍涉文学、历史学、哲学、神话学、文献学、人类学、民俗学、学术史等,研究范围从《楚辞》到近代王国维、陈寅恪,仅中国古代文学领域,就横跨先秦到宋代,而且成果丰硕,成就突出,显示出先生治学的“通识”特点,也是当今不多见的能做到融通的优秀学者。总结其特点,即文史兼通,古今融通,方法多变,既博又精。正如蒋寅先生所总结:“勋初先生治学最突出的特点是文史哲并举,力求从多方面对各种文学现象进行综合的研究。 ”比如他的《九歌新考》,就成功运用了宗教学、神话学、民俗学、文献学,最終解决了文学的问题。又比如,《魏氏“三世立贱”的分析》一文,则属于历史研究。曹操父子三代都将出身贫贱的女子立为后妃,《三国志》裴松之注中就提到过,但一般认为这一现象是曹氏家族的非礼妄为,却不挖掘其中的深层涵义。周先生“通过对曹氏父子三世立贱为后的政治意义的探讨,揭示曹魏政权对转变社会气所起的巨大作用,进而推衍到建安风骨内涵的确认,那繁富的征引和细密的论证不能不让人佩服作者对历史的熟悉和精通”(以上均引自蒋寅《一步一个脚印的跋涉者 —周勋初教授的学术成就》,《唐代文学研究年鉴》,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1988)。先生的研究可谓博大精深,涉猎既广又能做到专精。比如,杜甫说“陆机二十作《文赋》”,过去学界一直沿用此说,先生认为值得推究。陆机究竟何时作《文赋》,学界也一直未有定论。先生在阅读《文赋》时感到,“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等句,出于《老》《庄》等著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等句,明显受到当时玄学领域中言不尽意论的影响。联想到唐长孺先生在分析《抱朴子》而推论南北学风异同的一篇文章中曾提到,吴国的学风比较保守,《易》主今文家说,而陆机的从曾祖陆绩为江南《易》学大师,世家大族以世传经学为门户的光荣,这就可以作出推断:陆机青年时期不可能接受玄学,只在到达洛阳之后,才有这种可能。这一问题在先生的《〈文赋〉写作年代新探》一文中得到充分解决。又如关于李白,其研究成果可谓汗牛充栋,如何才能突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周先生撰写了一组关于李白的文章,在学界引起极大反响,其中《李白剔骨葬友的文化背景之考察》与《李白两次就婚相府所铸成的家庭悲剧》两篇最具代表性,前者由“剔骨葬友”这一举动,从民俗学、民族学的角度考察李白的出身、成长文化背景。后者则从李白两次异于常人的婚姻方式入手,探究李白的行事作风与文化渊源。先生在一一解开李白行事之怪奇时,也证明李白在创作上的成功与政治上的失败实与其家庭、所处地域有关,认为这些都可在他独特的文化背景当中找到解释。周先生是在历史的宏观视野中,运用文史互证的方法,分析李白所经历的事件,溯源他所承受的文化传统,从而分析其思想的演进过程。这种微观研究,不仅需要独具慧眼,更需要渊博的学识与超强的治学能力。先生的《楚辞》、六朝文学、李白等研究,不囿于成见,新意迭出,得到如傅璇琮、郁贤皓、罗宗强等先生的一致好评。

我们在谈到一个人著作数量多时,一般会用“著作等身”来形容,然而,真正堪称著作等身的学者又有多少?周先生却是当之无愧。在 2000年出版的《周勛初文集》中即已包含了先生的十六部著作,包括《九歌新考》《韩非子札记》《文史探微》《当代学术研究思辨》《中国文学批评小史》《魏晋南北朝文学论丛》《高适年谱》《诗仙李白之谜》《唐语林校证》《唐诗文献综述》《唐人笔记小说考索》《唐代笔记小说叙录》等,另外他还有《唐钞文选集注汇存》《册府元龟》等古籍整理著作多部。《周勋初文集》中的十几部著作不仅仅是数量丰富,关键每部都具有沉甸甸的学术分量,每篇文章都有创见。著名文献学家也是我的老师黄永年先生评价:“勋初兄最初治先秦文史,《韩非子札记》一出便驰誉中外,其后广及汉魏、六朝、唐宋,所校证《唐语林》,一一考得出处,尤为我久思试作而未敢措手者,《唐人笔记小说考索》《唐代笔记小说叙录》亦是传世之作。”(《读〈周勋初文集〉》,《中国诗学》第九辑)学界都知道,黄永年先生是一位极具个性的学者,几乎很少褒扬他人,他对周先生的评价应该是十分客观的。周先生的其他著作也陆续获得学术界的高度赞扬,名扬海内外,如《中国文学批评小史》,虽篇幅不大,但体例内容俱佳,影响极广,不仅大陆、台湾有多个版本,还被翻译成韩文和日文,在海外出版,海外一些大学甚至将其作为研究生教材和读本。去年九月凤凰出版社推出的新版《周勋初文集》又多出了先生晚年的几种著作,如《文心雕龙解析》《撷英集》《艰辛与欢乐相随 —周勋初治学经验谈》等,基本代表了先生一生的学术建树,十分厚重。

作为教师,先生在教书育人方面始终抱着认真负责的态度,严格而细致,比如修改文章,先生认为对学生来说很重要,“他们会从中琢磨老师为何修改,从而提高自己”。先生用在修改学生论文上的精力和时间很多,比如同门俞士玲《西晋文学论稿》后记中提到她从日本留学一年回来后,要按期毕业,如何紧张地写论文。她前晚送给先生写好的章节,先生在次日就给她写出修改建议(徐雁平《在研究中国传统学术的新途径上摸索前进 —周勋初教授访谈录》,《文艺研究》 2011年第6期)。在培养方法上先生也有过人之处,如介绍读书的经验:“为了注好《韩非子》,我读先秦诸子,读《左传》《战国策》,读相关的好多书。这样干,各种知识就贯通起来,逐渐养成了综合分析问题的能力。这种贯通,就像蜘蛛结网,网越大,越能捕到更多更大的东西。 ”(同上)为了让学生有效掌握学术研究方法,先生在八十年代后期为研究生开设了“近代学者治学方法研究”课程,选录一些近代文史学者如王国维、陈寅恪的名篇,讲解分析,归纳要领,让学生从中体会方法与研究思路。在教导学生撰写论文时总结说:“文章论点当力求新颖,追求创辟,体例则力求周密,处理材料时则应平实可信,不能人为地增加什么额外成分。设计固然重要,表达也要讲究。现在还时常看到一些全然依据某种西洋新理论的模式而写作的研究论文,引用许多新名词,诘诎聱牙,让人难以卒读。这样的文章,要想发生多大社会影响,更有其难度。不可否认,西方学术界确有一些新的理论可供我们参考,甚或采用,但得结合中国实际变成自己的理论,有如前人说过的那样,从自己的肺腑里流出,不能勉强凑合,暴露出明显的斧凿痕。 ”(《人生体验 学术归趋—个人经历在学术观点上的印痕》,《古典文学知识》 2014年第3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南京大学开始招收古代文学博士生,周先生一开始是辅助程千帆先生做指导工作,那几批学生后来都卓有成就,成为国内古代文学、古典文献学领域的顶尖学者。先生后来单独招生,也培养了不少优秀学生,其中包括韩国、日本、马来西亚学生。先生上课、讨论时的内容还被马来西亚学生余历雄记载于《师门问学录》一书中,此书一经出版即成为各高校文史专业导师指导学生治学的法宝和锦囊。

1995年9月,我考入南京大学跟随周先生、莫砺锋先生攻读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在考博之前,曾在系里见到过先生,先生个子高,身姿挺拔,穿戴齐整,极有名士气质,表情比较严肃。进入师门后,感受到先生对我们要求的确很严格,我起初甚至有点怕见他,但相处多了,发觉先生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严佐之先生在唁函中称先生“从容、洒脱、睿智、仁厚”,这八个字的评价可说是十分准确。先生要求我们多读书,多思考,并不要求我们撰写过多的论文,但若上交了论文,先生必是用铅笔逐字逐句修改,连标点符号也不放过。经先生批点修改过的文章,我至今还珍藏在家。我记得当时我交去的第一篇作业是讨论梁武帝《通史》与断代史编撰的问题,这与我出身历史学专业有关。我担心先生会批评我,说这文章与古代文学无关,但出乎意料的是,先生看完后竟然表扬了我,说我在读书时善于发现问题,是一个优点,先生后来与同门余力雄博士也谈到这个话题。后来我选博士论文题目,先生和莫师都赞成我以《钱注杜诗》作为研究对象。之后我的博论出版时,先生在《序》中写道:“润华曾从陕西师范大学的黄永年教授学习史学,得硕士学位;后来南京大学,从卞孝萱教授进修,最后在我和莫砺锋教授的指导下得博士学位。我等治学,都主张文史兼通,润华在这样的环境中受教,自然会受到这种学风的浸润。 ”可见,先生不仅善于因材施教,而且鼓励学生进行文史融通的研究。

博士毕业,我回到工作单位,先生一如既往关心我的进步和成长,在电话中常常询问我的工作情况。先生不辞辛劳,还为我的两部书稿写了序,以此鼓励我不断进步、更上层楼。我读博时,南大古代文学专业与日本的大学有合作

交流关系,博士生交换留学就是其中一项,我即是其中受益者。 1997至1998年

间,我有幸赴日本奈良女子大学留学,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年时间,但却在那里得到周先生的好友横山弘先生的细心指导,感受到了不同的研究氛围、不同的治学方法,也开阔了学术视野,那次留学在我后来的学术生涯中产生了很大影响。我为此深深感谢勋初先生给我这个机会,也感谢前年已去世的横山弘先生!学生的成长离不开老师的帮助和提携,老师的逝去对学生而言是莫大的悲哀和损失。

周先生不仅在治学方面是我终身追逐的榜样,在为人处世方面,也有许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比如毕生追求学术,孜孜不倦;低调为人,淡泊名利;对老一辈学者尊重关怀有加,对后辈学者常常给予奖掖与帮助。正如南京大学在周先生讣告中所评价:“周勋初先生一生执教杏坛,提携后进,使中国古典学术薪火相传,弦歌不辍,备受海内外师生爱戴;先生为学严谨求实,文史并举,著作等身,广为学林敬仰;为人淡泊名利,正道直行,温而不厉,诚有宗师风范。 ”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学者,他人虽然走了,却永远留给我们作为一个学者所应该秉持的学术风范和高尚精神。永远怀念我的老师周勋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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