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广告隐含的故事(续五)

2024-05-25 12:09陈大康
文史知识 2024年4期
关键词:本社刊物杂志

同治末年,杂志这一传播形式出现于中国,这时人们对于如何组稿、销售,以及适应读者需求等一系列问题,心中并无明晰的章程。三十馀年间,不断有杂志创刊,随后又陆续停办,持续的时间都较短暂,其中滞销与愆期,是困扰办刊者的两大噩梦。

中国史上第一个文学刊物《瀛寰琐纪》创办于同治十一年( 1872)十月,第一卷印了两千本,申报馆随之刊载《本馆告白》:

此次刊行之《瀛寰琐纪》,除发售各处之外,申地馆中尚馀五百馀本,如有须购者,尚可陆续来取,过迟则恐无以给其求矣。特此奉布。

倘若十天就卖出一千五百本,那可谓是畅销,但广告只说申报馆中“尚馀五百馀本”,那一千五百本其实只是已送往各代售处,若销售不了,还得送回申报馆。《申报》在光绪三十年八月初四日( 1904年9月13日)曾刊载《各种书籍照码折扣出售》,原价八十文的《瀛寰琐纪》只售三十文。过了三十二年还在降价促销,显然是个滞销品,这或许是后来申报馆停办文艺刊物的原因。

光绪十八年二月,《海上花列传》的作者韩邦庆创办《海上奇书》,第九期出版时,《申报》上《〈海上奇书〉展书启》称,“第九期以前之书所存不多,欲补买者,望速购取”,似乎正在热销,可是该期封面却有“如欲补买前八期,书价仍壹角”的广告,第十期出版时,又称“如补买前九期,书价仍壹角”。很显然,该刊出一期就积压一期,这样的经济消耗谁能承受得起?不久,无法扭转滞销颓势的《海上奇书》就停刊了。

商务印书馆聘请李伯元主编的《绣像小说》也出现类似情况,该刊光绪

三十二年十二月停刊,一年多后,《中外日报》刊载《商务印书馆南亭亭长〈绣像小说〉》,宣称减价,零购仍每册二角,全套七十二册则打对折只需七元二角。到宣统元年( 1909)五月,商务印书馆在《时报》刊载《唯一无二之消夏品》,全套仅售四元,连三折都不到。这则广告直到宣统三年闰六月仍在刊登,库存积压仍未消化。

出版愆期也影响了刊物的生存与发展,不能按时刊行,何以取得读者信任,滞销也会随之发生。晚清刊物多印有出版时间,若以此为据,出版似乎还算正常,但这些标示竟常是出版拖延的掩饰。如《新小说》第八号封面与目录页都印着出版时间“光绪二十九年八月十五日(每月一回) ”,但这与它所载广告相矛盾。该号《第三年之〈新民丛报〉》广告提到“编良好的《日俄战史》 ”:

日俄战役为现今世界第一大事,顷上海各书肆题“日俄战纪”之书报等多种。本社终觉其体例有未所怀,故勉为谨严之编记以备史料。

该号《上海时报馆特别广告》也提到“特派日俄观战采访员”,并称“日俄之战为二十世纪开幕第一大事,且影响直及于中国”。

若日俄战争正在进行,出现上述两则广告很正常,但《新小说》第八号标示八月出版,它竟在战争爆发四个多月前就刊载了有关日俄战争的广告。该号封里还刊载《〈新民丛报〉第三年第一号要目》,内有“社员 ”撰写的《日俄战纪》;光绪三十年五月才出版的《新民丛报》的《要目》,怎么会提前十个月就出现于《新小说》?

《新小说》编者显然疏忽了那些广告与出版时间标示的矛盾,也似乎忘记了自己曾经刊载过的《新小说社广告》:

启者:本报出版,屡次愆期,實深抱歉。兹第八号准于五月中旬前后即行续出。饮冰室主人以他事猬集,《新中国未来记》尚未暇执笔从事,当俟第九号以后以次印入。特此奉告。阅者诸君希为鉴之。

这则广告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载于《新民丛报》第四十六至四十八号合本,它预计《新小说》第八号翌年五月中旬方能问世,由此也可知,它标示的出版时间提前了十个月是有意而为之。

其实,《新小说》只有前三号是按时出版,第四号本应光绪二十九年正月出版,但读者看到的却是《新民丛报》上的《新小说社告白》:

本报自昨年十月开办以来,已出至第三册。今因本报记者饮冰室主人远游美洲,羽衣女士又适患病,不能执笔,拟暂停刊数月。……事出于不得已,以致愆期,无任歉仄。此后当增聘撰述益加改良,以副购读诸君之雅望。

《新小说》创办全靠梁启超筹办,他抛下杂志远游美洲,第四号出版便拖延到四个月后。

出版愆期在今日属重大事故,但在杂志兴办之初的晚清却是常态。如半月刊《绣像小说》创刊仅两个月,第五期出版已拖延了一个月,第六期则愆期两个月。为避免尴尬,《绣像小说》自第十三期始不再标示出版时间,但由报上相关广告可知,其出版已愆期四个月。此后,迟出的时间越拉越长,第五十五期比原定时间竟迟出十二个月。为何屡屡愆期?商务印书馆曾刊载广告解释:

本馆第一年《绣像小说》全份二十四册去夏即应出齐,嗣以作者因事耽阁,兼之此项小说皆凭空结撰,非俟有兴会,断无佳文。有此原因,故直至去冬始行竣事,致令阅者多延数月之久,本馆不能无歉于心。

“非俟有兴会,断无佳文”是强词夺理的解释,如果作者“兴会”始终未到,难道刊物就一直拖着不出?缺少作者队伍的支撑,是《绣像小说》出版愆期的主要原因。

视《新小说》为过时之物的《新新小说》也是如此,它第二期出版就拖延一个月,第三期愆期两个月。这时编者有点不好意思,刊载广告作解释:

本报发始,不过为一二友人戏作,后为见者怂恿,因以付刊,故一切定名等类,皆近游戏。现虽仍旧,不背此义,然自本期始,已筹足资本,认定辑员,按期印行,不再稍误。

“按期印行,不再稍误”从未兑现,第六至八期,相较原定出版计划都是愆期五个月,编者又刊载广告解释:“本报著者散居各地,且以课馀从事,邮寄各件甚难依时准到,丝毫无差,故发行日期不能一定。”已将愆期视作正当。第九期在第八期问世九个月后方才出版,这次给出的解释是“本报自八期出版后,编辑同人,因事远出,以致迟延,实深抱歉”。第十期的愆期更过分,它在第九期出版一年后才问世,其《本报特白》解释说:“本报小说资料本由一二友人互相认定,初意以为按期印行,决不稍误。讵自八期出版后,编辑同人或随使出洋,或孑身远引,以致九期迟而十期愈迟,实深抱歉。 ”它还宣称“现自十期后,仍络绎按期出版,决不稍误”,但实际上这是该刊的最后一期。上述几则广告表明,稿件匮缺也是它一再愆期与停办的主要原因。

经济周转滞碍,同样是愆期的重要原因。杂志创刊后,各期编辑出版经费得依赖销售所得周转。晚清时,刊物常以代派方式销售,刊物发送各代售点,后者按约定的折扣返回售款。如果较多代售点返款拖延,出版因经济掣肘便只能愆期。光绪三十四年八月,《宁波小说七日报》第六期《本社特别启事》讲述的便是这种情况:

由来各报之不能持久,旋起旋仆者,每为经济所困,皆非出于得已。尚望阅者鉴办事苦衷,鼎力维持。凡定阅代派,均乞先惠全资或半资,俾资周转,以持久远。文明贸易,想诸君当深为鉴谅也。

本应七日一出,由于资金周转不灵,竟愆期一个多月。它不得已在第七期又刊载《本社特别启事》:

本社为经济支绌,自六期后旷隔月馀,几有为善不终之虑。旋经同人勉力筹划,幸得更生。正抱歉仄,而诸君迭次函催,益深负疚。故急行杀青,以饷阅者延滞之愆,尚祈曲谅。兹拟以是期始,仿广东《半星期报》成例,报资邮费,按月一揭,俾可资周转而垂久远也。

前一则广告要求代售点“先惠全资或半资”,这等于由代售点承担滞销风险,代售点当然不愿意。后一则是退而求其次:“报资邮费,按月一揭。 ”可是,这个合理的要求也未能实现,于是该报在宁波《四明日报》上刊载广告:“敝报发行于戊申六月,旋因各处报费未能缴来,经济不接,至十二期后遽行停办。 ”

刊物销售需要各处代派处相助,而它们拖延返款甚至赖账,严重地妨碍了正常出版,即使著名的杂志也同样陷入这种困境。《新小说》曾要求代派处先付款后才提供刊物,但很快发现这是自断发行渠道,只好收回成命;《绣像小说》出版第四十八期时宣布:“所有各省代派处积欠以前报资,务望即日扫数付清,以便续定。 ”可是即使作了清算,新的欠账还会发生,该刊后来停办,经济上亏损是重要原因。《月月小说》也曾刊载《本社广告》发出警告:

承各埠代派及购阅者推广行销,良深纫感。惟财源贵于流通,经济庶便周转。凡有未缴报价及悬欠未结者,务乞从速缴清。否则下次出版,恕不续寄也。谨布。

如果只是个别代派处欠款,那只要停止派报即可,如今公开登报警告,表明违约者已占相当大比例,资金链已受到严重影响。几个月后,该刊又刊载《本社启事》催讨:“务请代派及订阅诸君查照定章,凡有旧欠新蒂,均望如數汇寄,以便接续维持。 ”口气已不如前次强硬,但即使低姿态恳求也无济于事。《月月小说》最后不得已刊载《注意》,祭出新招:

更祈外埠各代派处,凡有蒂欠报资,即请如数惠寄,以资周转。自第五期起,于代派一览表名下,标注“清欠”字样,庶几一目了然。

直到《月月小说》停刊,也未刊载标注“清欠”的公告。少一家代派处就少一份销量,许多刊物宁可愆期,也不敢拉下脸真干,但主办《安徽俗话报》的陈独秀却是例外。他刊载《本社紧要告白》,宣布“所有以前报费、邮费不清者,八期一概停寄”。“报费一亏,则报务立蹶”,东京出版的《游学译编》《江苏》《浙江潮》等刊,“奈上海代派诸人不肯缴费,积欠印费过多,因之势将停办 ”就是眼前的教训。陈独秀对出版愆期的处理也与众不同。《安徽俗话报》第十九期的《本报告白》坦诚曾标示虚假的出版日期,第十七、十八两期,“明明是今年三四月间出版的,还要刻上去年十一月的日子,实在是名不副实”,第十九期则“决计老老实实写了本月初一实在出版的日子”。

印刷环节的问题也是出版愆期的原因之一。《宁波小说七日报》第十期因“被手民延误多日”而愆期,《粤东小说林》第八期上《催收报费要告》称:“本社出版迟滞,皆因手民担误。 ”陈栩主办的《著作林》,“自一至十六期,因系木板,每被手民延挨无期,实堪痛恨”,为改变这种状况,该刊从杭州迁往上海改为铅印。这则《〈著作林〉改定新章广告》刊于光绪三十四年六月十五日( 1908年7月13日),其时上海已完成出版业近代化改造,但相距不远的杭州还在靠雕版印刷支撑。又如《安徽白话报》,它创刊于上海,为了名副其实,曾搬至安徽。宣统元年七月,其《本社紧要广告》称:“安庆印刷殊多窒碍,故仍迁上海,而出版之期,即因之又迟一月”,这也是因印刷问题而愆期。

阅读市场严酷的竞争与淘汰,迫使人们不断摸索办刊规律,到清亡前夕,出版愆期现象已开始逐渐消失。此时编辑部能规范运转,选稿与稿酬制度演变成定规,固定联系的作家队伍逐渐形成,发行制度也逐渐完善,大出版机构创办的杂志面临的经济困扰更少。如商务印书馆旗下的《小说月报》《教育杂志》《东方杂志》等都能按时出版(期间仅因辛亥革命爆发愆期一个月),销量则是逐步上涨,如《小说月报》创刊不到半年,销数已达六千以上,六个月后又升至八千。经过三四十年的努力,中国杂志的编辑出版终于在此时步入正轨。

附录

近代小说完成了由古代向现代过渡的历史使命,期间小说专刊作用极为关键。它所载小说多为当时较优秀作品;近300位作译者几已囊括晚清小说界重要人物,不少作家由此开始了创作生涯。从强调政治功利到承认小说的文学性,职业作家脱颖而出,翻译小说进入繁盛状态,短篇小说在晚清重又复兴,以及稿酬制度逐渐规范等,小说专刊均有引领之功。这种小说传播新方式刚开始时还较幼稚与简陋,而行进到近代终点时,无论内部运作还是与外部联系交流都已较成熟与规范,而将它们作为一个系统进行考察,关注其间的承袭或影响,可切实把握晚清小说专刊的行进轨迹与运动态势,探究其间的特点与规律,并给予较准确的历史定位。

(摘自陈大康《晚清小说专刊的系统观照》,《文学评论》2021年第5期)

小说在古代为正统意识形态所鄙视,许多作品的作者与成书过程不详,版本嬗变路径也不清晰,考证因此成为古代小说研究的重要内容。经多年累积,考证论文已成一较大集合,其中少数经严密论证而作判断者已被视为确论,推动了研究进展,更多的却遭到同行质疑或被置而不论;同一问题竟考证出数个甚至数十个不同结论,也使研究者无所适从,影响了相应的继续研究。通过检阅以近四十年为主的百馀种考证论著,从方法论角度进行梳理,可以归纳出七种对考证结论能否成立有致命伤害的情形:1.前提无可靠性保障;2.资料依据无法支撑结论;3.推理不合逻辑法则;4.将叠加可能性等同于肯定性;5.关键处证明缺略;6.以联想与猜测为论证;7.视索隐等为考证。

(陈大康《古代小说考证七忌》摘要,《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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