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在成都的交游与生活

2024-05-25 12:09苏正道
文史知识 2024年4期
关键词:蜀地茅屋草堂

苏正道

杜甫一生,交游很广。即使在落魄的蜀地,他依然保持了频繁的交往,其中既有主镇一方的大员,也有少尹、县令,还有留寓蜀地的艺术家,以及酒徒、歌妓、农夫等底层劳苦人民。杜甫在蜀地的交往走向了大众,成为 “人民的诗人”。

一 杜甫在成都的交往

杜甫与官员的交往,一是营建草堂得到部分官员资助,二是向部分官员委婉求助,为了营生出游至新津、青城。营建草堂期间,杜甫以诗代札,向萧实觅桃秧,向韦续借竹子、瓷碗,向何邕寻桤木,向韦班要松苗,向徐卿求果苗。其中绵竹县令韦续,杜甫之前拜访过,有诗曰:“华轩蔼蔼他年到,绵竹亭亭出县高。 ”他年到,指诗人去年入蜀到过绵竹,对韦续居处的翠竹印象深刻。通读杜甫的求助信,感觉他并非低三下四地哀求,而是委婉且直接地索要,双方关系良好。比如,他要松苗,并非为了自己,而是“欲存老盖千年意”,有利在千秋的意味。但这些县令、少尹并没有给杜甫多少实质性的帮助。比如,杜甫所作《赴青城县出成都寄陶王二少尹》,末谓“文章差底病,回首兴滔滔”,尽管知道吟诗作文不能改变贫穷困苦,但回首作诗情景又诗兴滔滔,《心解》注云:“衷实牢骚,音无噍杀。若诉之,若恋之,东顾西瞻,舍然而去,至今如见其情形。 ”可见他没有得到两位少尹帮助。蜀州下辖的新津县令、青城县令,以及偶遇的唐兴刘主簿,山西竇御史、未知详名的王明府,都属于这一类。但情况亦不尽然。广德二年( 764),杜甫归草堂作《寄邛州崔录事》,诗云:“邛州崔录事,闻在果园坊。久待无消息,终朝有底忙……浩荡风尘际,谁知酒熟香。 ”这位崔录事与诗人友谊颇深,诗歌半戏谑、半嘲讽。可能是诗人时在严武幕中境遇颇好,但总体来说,杜甫与官员交谊一般。

杜甫与寓蜀朋友的交往,以画家韦偃、诗人裴迪为代表,他们因战乱流落至此,或任蜀地下级官吏,与诗人流离类似,容易引起共鸣。今本杜诗共有两首给韦偃的题画诗 —《题壁上韦偃画马歌》《戏为双松图歌》,诗歌作于上元元年( 760),赞赏韦偃画艺高卓,同时借物言志,慨叹时局。杜诗题“戏为”,可见双方熟悉,相处轻松。裴迪是著名诗人,出身名门望族,流寓成都,和杜甫唱和,见《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杜甫的赠别诗,情感真挚,其实与赠别对象交往时间并不长,包括韦讽、郑鍊、唐诫、贺兰铦、司马山人等。《寄司马山人十二韵》谓:“关内昔分袂,天边今转蓬。 ”感叹命运无常,其实是感叹自己,杜甫在交往中寄托了自己的悲伤。

杜甫与近邻的交往,也被他写进了诗歌。草堂的几位邻居,北邻是一位退职县令,他生活简朴,爱好清雅,好饮、善文。诗人时常来访,二人交好。南邻是位头戴“乌角巾”的山人,进门的园子里种了不少的芋头、栗子,家境并不富裕,但却待客殷勤,客人竟日淹留。此外,庭院花满蹊的黄四娘家,酒伴斛斯融,邀请诗人至家饮酒的无名农夫,处处可见蜀地民风的淳朴。杜甫从梓、阆归来时,草堂仍在,门前松树还在,家犬也在。此外,杜诗还鄙视地记录了严武幕府中看轻他的年轻人,《莫相疑行》云:“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 ”这是诗人不称心的经历,算不上他的交往。在成都先后近四载,杜甫笔耕不辍地留下了丰富的诗篇,记录着与之交往的各色人群,给我们增添了兵荒马乱时期蜀地安详而鲜活的生活画卷。

二 杜甫的艰难生活与诗酒人生

杜甫在成都,前期并没有工作。就整个人生而言,青年时期肥马裘衣四处漫游的日子固然有家庭的鼎力支持,但自中年以后,诗人被迫到处流浪,甚至

在长安的十年也是“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除了安史之乱初期在肃宗朝廷作为左拾遗和贬任华州司功参军的短暂日子外,就数后来在严武幕府有短暂的为官经历。在这之外,杜甫基本上依于他人的救济,以及自己微薄的躬耕和药栏的补给,养家糊口而已,在成都的大部分时间里,也没有例外。

杜甫的生活主要依靠朋友的接济,他有大量的诗篇描绘随严武宴游的场面,他在生活最贫困的时候直接向时任彭州刺史的高适求救,“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靠人接济,一时没赶上趟就会马上揭不开锅,邻居不时地菜蔬赠予就显得特别重要,他把“邻舍与园蔬”都写进了诗歌,表示感谢。诗人太缺钱了,建房时对于远房亲戚的帮助大表谢意,还希望他“还往莫辞遥”,再多一些帮助。诗人也会自力更生,栽种一些菜蔬,改善生活。《有客》写道:“自锄稀菜甲,小摘为情亲。 ”他自种小菜,以此招待客人,还种植一些药栏,具体用途不详,大致出售以补贴生活,或者自用,因为他患有消渴、痛风、麻痹等多种病症。这一时期的生活,杜甫自觉与农夫无异,《为农》诗曰: “卜宅从兹老,为农去国赊。 ”《村夜》诗曰:“胡羯何多难,渔樵寄此生。 ”邻舍的夜舂、战乱的纷扰、兄弟的分离,都沉重地压在诗人的心上,他自顾不暇,只能寄苦痛于诗中。渔樵是真实的环境写照,反映出杜甫自力更生的生活实践。

如今的草堂占地面积广阔,房屋高大,宽敞明亮,但绝不是杜甫当年的茅屋,而是纪念诗人的产物。即使茅屋简陋,郭沫若仍说:“诗人说他所住的茅屋,屋顶的茅草有三重。这是表明老屋的屋顶加盖过两次。一般地说来,一重约有四、五寸厚,三重便有一尺多厚。这样的茅屋是冬暖夏凉的,有时候比起瓦房来还要讲究。茅草被大风刮走了一部分,诗人在怨天恨人。 ”但这不是杜甫真实的生活。首先,茅屋建在远离城区的郊外孤村,“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周围环境萧条。其次,真实的茅屋低矮、漏雨。由于茅屋太过低矮,“江上燕子故来频”。八月秋高风怒号,便可卷去屋上三重茅,一下雨便“床头屋漏无干处”。再次,从茅屋的院子里长满了野草,诗人邀请朋友来访,直接“步屟到蓬蒿”,走进了乱草之中。茅屋的门是蓬门,也就是用茅草做的大门,“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是杜诗的名句,也是杜甫草堂居住状况的反映。尽管如此,杜甫喜欢他的茅屋,自比桃花源。“茅屋还堪赋,桃源自可寻”,因为倾注了感情。事实上,杜甫的生活再不济,也比普通百姓要好,而且好很多,毕竟他交往的不是封疆大吏,就是达官贵人,也许只是诗人不善于营生而已。

在杜甫的草堂生活中,穷和饥饿是永恒的主题。杜甫的吃穿很简单。《宾至》描写到他请客的场景,吃得非常简单,“百年粗粝腐儒餐”。他穷的时候,孩子没有吃穿,诗人甚至因此“发狂”,《狂夫》云:“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他的要求实在是很低,比如《江村》写道:“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即使如此,诗人仍经常受到饥饿的侵袭。他直接向高适求助的诗里,开门见山便谓“秋至转饥寒”。在《百忧集行》中,诗人描绘了自己半百人生的低谷时刻,孩子饥饿难耐,作为父亲的杜甫却无能为力,心怀惭愧。诗歌写道:“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 ”诗歌作于上元二年,诗人时年五十,回忆起青少年时的健壮活泼,深感自己业已衰老,生活贫困不堪,前途渺茫,诸多忧愁,齐集于心。从梓、阆回成都,诗人总结了生活的艰难,“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春日江村五首》总结了多年来的蜀地生活,“艰难昧生理,飘泊到如今”,这是永泰元年(765)春,诗人去蜀前的生活总结,可以见到他在蜀地生活的艰辛。

即使在这样的艰难困苦中,杜甫也有自己的诗和远方,那就是他笔耕不辍的诗篇,以及对蜀酒的习惯和热爱。诗和酒的交织,成就了独一无二的杜甫蜀地诗歌。杜甫两次寓蜀期间,近四年时间,作诗歌 270多首,在艰难困苦之中对帮助他的人念念不忘,每地每事赋诗纪之。“他乡阅迟暮,不敢废诗篇”,这是杜甫出峡时写下的诗句,是对自己坚持创作的自勉。酒的反复出镜,伴随着杜甫的一生,成都只是其中的一个阶段而已,这个阶段有着自己的特色。

即使贫困,诗人也离不开酒。即使是自酿的粗酒、陳酒,也甘之如饴。诗人几乎每日饮酒,《朝雨》诗云:“草堂樽酒在,幸得过清朝。 ”蒸馏技术成熟以前,人们酿造和饮用的大致都是米酒,度数不高。酿酒不需要关键技术,但需要酒曲,而杜甫恰恰缺少酒曲。《归来》诗云:“凭谁给曲糵,细酌老江干。 ”因为缺乏酒曲,所以酿不出好酒。他只有喝浊酒,没有发酵和过滤的酒,但依然披衣漉酒,乐在身闲,《漫成》诗云:“只作披衣惯,常从漉酒生。 ”

蜀酒种类繁多,一是春酒,春天酿的新酒,《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云:“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 ”二是乳酒,酒香浓烈,但酿法莫考,《谢严中丞送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云:“山瓶乳酒下青云,气味浓香幸见分。 ”三是郫县(今成都郫都区)的筒装酒 —郫筒,酿法莫考,《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 ·其一》:“鱼知丙穴由来美,酒忆郫筒不用酤。 ”杜甫去蜀后,因生病暂往云安,在船上听闻云安的好酒,便按耐不住,《拨闷》描绘了此时的心情:“闻道云安曲米春,才倾一盏即醺人。乘舟取醉非难事,下峡销愁定几巡。 ”唐代各地都有好酒,名酒以春也。相比之下,蜀地除剑南烧春以外,鲜有特别名世的好酒。蜀酒可以出售,甚至赊购。《遣意》云:“邻人有美酒,稚子夜能赊。 ”可见成都家家酿酒,处处有售。有酒就有酒徒,杜甫的邻居,无论是北邻,还是南邻,都是酒徒。杜甫最有名的酒友是斛斯融,《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云:“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 ”这位酒伴出饮且旬日不归,诗人应该独自赏花去了。

诗酒生活是杜甫心态的写照,也是他生活的写照。《漫成 ·其二》云:“读书难字过,对酒满壶频。 ”读书对酒,乐在心得,微微醺意,正好作诗。在杜甫的艰难生活中,酒起到了自我安慰的作用,《可惜》诗云:“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 ”《春归》云:“世路虽多梗,吾生亦有涯。此身醒复醉,乘兴即为家。 ”这是杜甫诗酒生活的写照。《寄邛州崔录事》云:“浩荡风尘际,谁知酒熟香。 ”崔录事奔走于宦海风尘之中,竟然忘记了酒熟的香味。而诗人则不同,他追求的不仅是事业,还有生活。他的事业虽或未成,然而有诗和远方。诗人虽然生活艰辛,吃穿用度不免捉襟见肘,时时不免饥寒交迫。他居住环境很差,但心中挂念的仍是普天之下的寒士。他纵情于诗酒,不免为了逃离生活,在诗酒中继续寻找属于自己的远方。他在蜀中的生活是艰难的,也是丰富的。这是上天对他的磨炼,也是给予他丰富的历炼;这是他的苦难,也是留给后人的财富。

三 杜甫在成都的游历

杜甫在成都的游历,一是在草堂周围的出游;二是前往城里,出席宴游,或者工作出勤;三是参观成都的名胜古迹,比如武侯祠、琴台、石镜,等等;四是出游新津、青城,杜诗一一纪之。茅屋营造完成之后,诗人鲜有出游。《泛溪》叙述了杜甫首次出游草堂周遭的经历。当他走出茅屋,才发现草堂所在地域的广阔,“谁谓筑居小,未尽乔木西”。望向远郊,秋色在目,对雪见霓,儿童戏逐,罟携得鱼,翻荷采藕,厌故喜新,诗人以况人情,叹年老身贱,不为世重,于是泛溪回舟,夜酌新醪,忽听鼓鼙,出游勾起了诗人的爱国之思。

成都在草堂之东,草堂离城不远。《出郭》描写了诗人往返城里与草堂的经历,诗云:“霜露晚凄凄,高天逐望低。远烟盐井上,斜景雪峰西。 ”见景启情,勾起诗人的故国之思,“故国犹兵马,他乡亦鼓鼙。江城今夜客,还与旧乌啼”。成都景色美丽,但诗人的心思却总是敏感,《西郊》诗云:“无人觉来往。”从草堂到城西路程不远,杜公常去,多少应有些相识之人,但却无人觉察到他的存在,一个“觉”字,把杜甫的悲伤、敏感、自嘲、落寞,全都含蓄地表露了出来。

杜甫多次出游成都名胜古迹,这些游历不是简单的出行,而是精心设计的吊古之行。他最早去了武侯祠,作诗《丞相》,或名《蜀相》,写诗咏怀,有托意焉。诗歌设问自答,以实写虚,情景交融,叙议结合,呈现典型的“沉郁顿挫”风格。之后,杜甫又参观了石镜、琴台,并赋诗纪之。石镜在成都西北,杜甫以“石镜”为题吊古,吟唱出“独有伤心石,埋轮月宇间”之句,睹物生情溢于言表。琴台,即相如之宅,在市桥西,即文君当垆涤器处。诗歌先溯琴台遗事,继则登台而吊古,人物描写生动传神,借他人典故表己之意,时空跨越,意境深远。此外,杜甫还有《石笋行》《石犀行》二首吊古之作。是时李辅国离间两宫,擅权蒙蔽,故赋“石笋”以指讥之,此等游历均有寓意托焉。值得注意的是,从梓、阆返归成都后,他陪同王契再次游览了这些地方。《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云:“重游先主庙,更历少城闉。石镜通幽魄,琴台隐绛唇。 ”此外,杜甫还有一首《登楼》的名作,诗云:“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但不知具体登临之处。

此外,诗人在新津有多首诗歌。《暮登四安寺钟楼寄裴十迪》描写了此次出游,“暮倚高楼对雪峰,……孤城返照红将敛”。上元二年岁首,杜甫前往蜀州新津县。诗人暮登四安寺时有感而发,因旅中寂寞,更加思念故人,写下此诗寄与好友裴迪。还有《题新津北桥楼》一诗,又名《题新津北桥楼得郊字》,为酒宴即兴之作,通篇写眼前春景,并暗赞县令为政清廉。《游修觉寺》一诗中修觉山在新津县治东南五里,山有修觉寺、绝胜亭。杜甫还作有《后游》,一春两游,故云:“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从“寺忆曾游处”来看,杜甫两次游览的时间间隔显然不会很近。杜甫还去了蜀州(今四川崇州),有诗歌纪之,见《陪李七司马皂江上观造竹桥即日成往来之人免冬寒入水聊题短作简李公》,诗歌作于上元二年冬,时李七司马在皂江上建成竹桥,诗人因感其“济川功”故作了这首诗加以颂扬。杜甫在青城也有多首诗歌,其中有《丈人山》,山在青城县西北三十二里,上元二年秋,诗人做客青城县,诗中描绘了丈人山的幽静和仙气,自喻为“青城客”的杜甫,透露出对丈人山的无限热爱和赤子之情。在严武幕府,杜甫还去了西山,见《入奏行》,这大概属于工作上的出行,诗歌作于宝应元年( 762),吐蕃贵族分三路入寇,西山运粮使窦侍御以御史出检校诸州军粮器械,经成都赴长安得以便宜入奏,杜甫特作此诗以赠之。

杜甫在成都的游历,常往以及饱含深情的地方是蜀地的胜迹,内心是希冀追踪文化先贤,但因生活所迫,其出行时有试探寻找工作的可能,特别以出游新津、青城为代表。尽管如此,从诗歌中依稀可见杜甫对蜀地文化的尊重和骨子里的热爱。他把成都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成都也真正接纳了他。正应了他刚到成都就做出的预言:“我行山川异……但逢新人民……我何苦哀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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