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茶价和贫士饮茶

2024-05-25 12:09张则桐
文史知识 2024年2期
关键词:松萝蔡襄张岱

张则桐

《见日铸佳茶不能买嗅之而已》写于顺治七年( 1650),张岱 54岁时。上一年九月,张岱从绍兴郊外项里村搬回城里,他的旧居已经易主,于是赁居于卧龙山北麓的快园,这个园子里有个水塘,周边的空地可以种菜。此时的张岱,头发都快掉光了,没有了田宅奴仆,身边只有两位“瘦如猿猴”的小妾操持家务,十几个孩子每天要吃要喝,他的生活非常困窘。这首诗用白描的手法写下张岱人生一个辛酸的片段,读来让人感慨系之。它是爱茶人的悲歌,是茶诗中的哀音。

张岱首先回顾自己饮茶、制茶、研茶的经历,他写道:

忆余少年时,死心究茶理。辨析入精微,身在水火里。日铸制佳茶,兰雪名以起。烹瀹恐不伦,乃著为《茶史》。遂使身后名,与茶相终始。

古代文人一般都喜欢喝茶,对品茶有几分心得,也会写关于喝茶的诗文。如果用现代的眼光来看,能跻身专业茶人之列的古代文人似乎也并不多,白居易、蔡襄、陆游的茶艺达到了专业茶人的水平。白居易自称“别茶人”,蔡襄创制了小龙团,还有《茶录》这样的专业茶书,陆游则认为自己是陆羽的传人,死后可以做“茶神”。而张岱也可以算得上明末顶级的专业茶人,他深入钻研制茶工艺,创制风靡一时的兰雪茶,他对泉水水质有高超的分辨能力,品茶功夫着实了得,连明末茶艺大师闵汶水都称赞不已。张岱出神入化的茶学造诣来自长期刻苦的钻研,所以他说自己“死心究茶理”,所谓“死心”,就是下苦功夫学习探究。茶的制作和冲泡,是水与火淬炼的过程,张岱深入其中的每一个细节,“身在水火里”写出痴迷茶艺的状态。绍兴是江南著名的茶乡,日铸茶在宋代就号称江南第一茶,与双井、顾渚茶同为草茶中的翘楚。到了晚明时期,徽州的松萝茶崛起,日铸茶的声名已趋黯淡。万历末年,张岱叔祖张汝懋曾任休宁县令,张岱有条件实地考察松萝茶的制作工艺。张岱借鉴松萝茶的采制工艺来制作日铸山的茶叶,创制了兰雪茶。兰雪茶在明末非常走俏,一度把松萝茶的风头都抢了。张岱还把自己的研茶心得撰成《茶史》,他希望将自己的名字留在中国的茶史上。

如此钟情于茶且造诣精湛的茶人的日常生活是离不开茶的,明亡前张岱确实每天都有自己的茶时光和茶空间,然而命运却跟他开了一个黑色的玩笑,且看他转入当下状态的描述:

今经丧乱馀,断饮已四祀。庚寅三月间,不图复见此。瀹水辨枪旗,色香一何似。盈斤索千钱,囊涩止空纸。转展更筹蹰,攘臂走阶址。意殊不能割,嗅之而已矣。

张岱的流亡生涯应该是从顺治三年六月清军攻陷绍兴开始,到写此诗的顺治七年三月,已经是四个年头了。山河易主,天崩地解,也改变了张岱的生活状态。鲁王在绍兴监国前后,张岱积极奔走,变卖家产组织义军,是一位活跃而坚定的抗清志士,这也注定了绍兴失陷后他的生活状态。他先后在绍兴周边的越王峥、嵊县(今嵊州市)西白山和项里村避难,度过了艰辛的山居岁月。顺治六年九月才由郊外迁回城里,此时他已一无所有,经常面临无米下锅的窘迫。茶在明末清初的日常消费中算是奢侈品,张岱这次看到的上好日铸茶的价格不菲,“盈斤索千钱”,即一斤茶叶需一贯铜钱,清初一贯铜钱折银一两。据叶梦珠《阅世编》卷七《食货》关于江南日常生活用品价格的记录:“徽茶之托名松萝者,于诸茶中犹称佳品,顺治初,每斤价一两,后减至八钱,五六钱,今上好者不过二三钱。 ”张岱见到的日铸佳茶价格与松萝茶大致相当,诗中所写当为实录。而在顺治七年前后,《阅世编》卷七记录大米价格如下:“六年己丑,大熟,糯米每石价止一两二钱,川珠米每石银九钱。七年,二月,白米每石价一两。九月,新米价至二两,糯米一两八钱,白米二两五钱。 ”此时一两银子可以买白米一石。在温饱都成了问题的状态下,一斤茶叶和一百斤大米,孰轻孰重根本不需要选择。由此我们可以理解清初诗人吴嘉纪在诗中多次表达对徽州友人赠茶的感激,他生活贫困,所需的松萝茶要仰仗徽州朋友的馈赠。在那个时代,长期供应一位嗜茶如命且苦吟不辍的诗人的茶叶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转展更筹蹰,攘臂走阶址”写出爱茶人面对与自己创制的兰雪茶品相相似的好茶而又无力购买的痛苦、惆怅和不甘,几次想走开但还是割舍不下,只能嗅一嗅这春茶的香气了。这对于喝过无数佳茗的张宗子来说,又是多么的辛酸、痛楚!

接下来是张岱所发的感慨:

嗟余家已亡,虽生亦如死。前身爱清华,事事求其美。今乃对佳茶,见猎又心喜。象箸而玉杯,长此安穷已?学取蔡君谟,此心不得侈。

魯王监国政权昙花一现,张岱由殷实的士绅堕落为城市贫民,因为没有田地连户籍都没有,生活状态一落千丈。晚明时代江南的社会风气养成了张岱在物质生活上追求精美的习性,从《陶庵梦忆》中那些谈美食的文章可以看出张岱的饮食偏好。张岱青年时接触的一些江南士绅和家族姻亲都以奢侈豪纵著称,如范长白、包涵所、朱石门及张岱的祖父、叔父们,张岱不反对豪纵,甚至有几分欣赏,如他带着称赞的语气评论包应登在杭州西湖的豪奢生活:“穷奢极欲,老于西湖者二十年。金谷、郿坞,着一毫寒俭不得,索性繁华到底,亦杭州人所谓‘左右是左右也。 ”(《陶庵梦忆·包涵所》)张岱对某种自己钟意的食品或某些自己喜爱的餐具追求极致的美感,这种行为可以体现主人的生活品位和个性,就像晚明东南那些著名的家班一样,各具特色。对于张岱来说,由前期的精美豪华跌落至衣食不继,在他的思想里有一个接受、理解的过程。在流亡及入城的一段时间,他一方面以陶渊明式的贫士自励,一方面以佛家的因果思想化解心中的悬空感,他写过《丙戌避兵剡中山居受用曰毋忘槛车》《今昔歌》组诗,诗中反复申说今昔生活的巨大反差。《陶庵梦忆》的写作也始于流亡时期,他在自序中说:“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这首诗最后的感慨比较平实理性,表明此时的张岱已经能够认清并接受现状。他袒露了真实的心理,有过半生享受精美食物的体验后,虽然他已安于贫士生涯,但看到好茶,仍然唤起他齿舌间美好的回忆,让他不能自已。他知道如果还留恋这些奢侈的享受,又怎能忍耐日常的贫乏和困窘。他要像蔡襄那样,晚年不能喝茶了,就经常去嗅一嗅茶。蔡襄是宋代文人中的顶级茶人,创制小龙团,他撰写的《茶录》体现了宋代茶艺和茶美学达到的高度。蔡襄有惊人的分辨茶质的能力,在北宋士林中传为佳话。苏轼说:“蔡君谟老病不能饮,则烹而玩之。”(《蔡端明别纪》)蔡襄老年因身体的原因不能饮茶时,只能观其色,嗅其香了。君谟嗅茶这一细节表明雅士对美好事物的尊重和欣赏。张岱在明亡前追求生活精致华美,作为慧心文人,他充分理解蔡襄嗅茶的美学内涵。张岱在诗文中经常使用君谟嗅茶的典故,表明自己的人生态度和审美眼光,如《南山诗》之《环山楼》:“滁山有醉翁,看山如饮酒。余似蔡君谟,嗅茶不用口。 ”此处意谓自己像蔡君谟那样能够领会园林中楼阁安置的巧妙。晚明文人对于享用精雅之物的态度极为严谨,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一说:“精茶不惟不宜泼饭,更不宜沃醉。以醉则燥渴,将灭裂吾上味耳。精茶岂止当为俗客吝,倘是日汩汩尘务,无好意绪,即烹就,宁俟冷以灌兰蕙,断不以俗肠污吾茗君也。”享用精品而不得其人其时,“谓之殄天物,与弃于沟渠不殊也”。张岱所用的君谟嗅茶与李日华的观点庶几相近。张岱最欣赏明末秦淮名妓王月,在张岱眼里,王月“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张岱赞叹其风韵:“一往深情可奈何,解人不得多流视。余唯对之敬畏生,君谟嗅茶得其旨。 ”对于美丽狷洁的女子,要带着敬畏之心去欣赏,而不是亵渎。

君谟嗅茶在此诗中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即采取一种俭约的方式欣赏把玩美好之物。遇到美好的事物而想拥有享用是人的本性,对曾经享用过精美之物的人来说再度遇到更是如此,此时就需要自我约束,不能放纵自己的意念。蔡襄因为身体的原因晚年不能饮茶,只能嗅茶满足自己的喜好。而张岱是因为买不起好茶而嗅茶香,读来令人心酸。俭约是中国古代茶道的核心理念,从杜育《荈赋》到陆羽《茶经》都将俭约视为茶道的灵魂,在日常饮茶活动中贯穿一种修身的精神元素。张岱经历过晚明的繁华之后以如此的方式回归茶道精神,朴素的诗句藏着张宗子的泪水。艺术的极致就是朴素,读下来会给读者持久的感动和浸润。

附录

见日铸佳茶不能买嗅之而已

[明]张岱

忆余少年时,死心究茶理。辨析入精微,身在水火里。日铸制佳茶,兰雪名以起。烹瀹恐不伦,乃著为《茶史》。遂使身后名,与茶相终始。今经丧乱馀,断饮已四祀。庚寅三月间,不图复见此。瀹水辨枪旗,色香一何似。盈斤索千钱,囊涩止空纸。转展更筹蹰,攘臂走阶址。意殊不能割,嗅之而已矣。嗟余家已亡,虽生亦如死。前身爱清华,事事求其美。今乃对佳茶,见猎又心喜。象箸而玉杯,长此安穷已?学取蔡君谟,此心不得侈。

([明]张岱著,路伟、马涛点校《琅娠文集(沈复灿钞本)》,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三三、三四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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