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乃武案的再解读(二)

2024-05-25 12:09茆巍
文史知识 2024年2期
关键词:砒霜银针小白菜

茆巍

二 葛小大的真正死因

杨乃武案另一引人关注之处在于小白菜丈夫葛小大的死因,检验结论是先认定中毒,在葛小大尸棺提京后又被认定为病死。他的真正死因是什么呢?欲回答这一问题,我们先从相关的检验说起。

(一)葛小大的两次检验

葛小大前后被检验了两次。一次是在县城,一次是在京城。两次检验的结果截然相反,前次认为中毒,后次认为无毒。我们今人当然不会轻信古人的这种“毒化技术”。

关于葛小大在县城的检验,依刑部的最后定案奏折,当时的检验过程是:

(刘锡彤)午刻带领门丁、仵作亲诣尸场相验。彼时尸身胖胀已有发变情形,上身作淡青黑色,肚腹液积起有浮皮疹泡数个,按之即破,肉色红紫。仵作沈详辨验不真,因口鼻内有血水流入眼耳,认作七窍流血。十指十趾甲灰黯色,认作青黑色。用银针探入咽喉作淡青黑色,致将发变颜色误作服毒。因尸身软而不僵,称似烟毒。门丁沈彩泉惑于陈竹山之说,谓烟毒多系自行吞服,显有不符。因肚腹青黑起泡,称系砒毒,互相争论。未将银针用皂角水擦试。沈详不能执定何毒,含糊报称服毒身死。(王策来《杨乃武与小白菜案真情披

露》,中国检查出版社, 2002,99页)

这即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银针验毒,在今日电视剧中也不乏此类场景。当然,在今日的法医毒化检验学看来,这是不科学的。早在民国时,刚成立的司法行政部法医研究所曾撰文指出,银针之所以遇毒能够变黑,是因为银遇硫或硫化物会发生反应,产生硫化银,于是色泽改变,而人死后会因腐败,蛋白质分解而产生硫化物,这就是银针插入体内可能变色的原理所在,而真遇到人们所设想的“砒铝盐卤”诸毒,反而不会发生反应(参《洗冤录银针检毒谬误》,《神州国医学报》 1933年第 1卷第 10期)。至于人们通常所看到的银针和砒霜相遇可能变色,是因为古人的砒霜提炼技术不够,里面含有杂质硫。因此,银针的色泽变化,其实不具有检验中毒与否的意义。

上述文字中“未将银针用皂角水擦试”的说辞,我们不必当真,它更多是清代公文中一种常用的文饰伎俩。清代为了表示审慎,包括案件在内的公务处理要层层上报,级级核准,但上级对于事实未必有下级清楚,上级还要面临自己上级的再覆核及日后可能的倒查,于此,在事实未必能倒查清楚的前提下,尽可能地让事务处理在文字上做到表面合乎规定就尤为重要了。清代关于验毒错误常用的解释就是“未将银针用皂角水擦试”了,因为自宋开始的《洗冤录》告诫的就是验毒后要将银针用皂角水擦试,而未擦试至少是个能摆上台面的理由。

这段曲折的解释中,倒透露了另一个信息,那就是,最初检验时,银针色泽有所改变,仵作沈详并不确切,他想以烟毒来定,这是个骑墙的做法,相当于排除了他杀,但刘锡彤的门丁沈彩泉在陈竹山的事先议论之中,又结合葛小大尸身的某些表现,认为是砒霜中毒,这为刘锡彤将案件的嫌疑步步指向杨乃武提供了可能。至于这位陈竹山,依刑部定案奏折,他是一位经常到刘锡彤衙署为其诊病的生员,如此他应当和刘锡彤比较熟识并且二人有不错的私交。但是按照《申报》的案发最初报道:

先是,有陈竹山者,馀杭之讼棍也,与杨乃武素不相能,素已刀笔相颉颃,

譬如杨左原告,则陈左被告,各竖旗鼓。

《申报》的叙述虽有几分豆棚闲话之嫌,但它透露的陈与杨有衅,倒似与此后陈又主动出面劝药店店主钱宝生出具杨乃武买砒甘结之事相符。否则,同为读书人群体、本地士子,何苦彼此相害呢?这只有用本有矛盾来解释,但它似也进一步坐实了杨乃武曾为讼师的论断。

在此次检验之后,地方上没有再进行覆检。从整个案件办理过程来看,包括杨乃武自己,也都相信了葛小大是中毒而死,因此他的自我辩护词中,虽说了八个“不可解”,但没有说葛中毒而死不可解,他倒是一再声称自己的干净与无私:

因葛品连租赁氏夫之屋,隔壁居住,知葛毕氏嫌葛品连家贫年大,时闻诟谇,不安于室。葛品连日在豆腐店佣工,葛毕氏在家常有本县差役及里书何春芳等往来,踪迹可疑。氏家与伊仅隔一壁,殊嫌不便。氏夫曾嘱葛品连劝戒伊妻,葛品连直述氏夫所言,痛加训责,葛毕氏益恨。

他相当于既说了小白菜品行不良,不守妇道,又摆出一副庄严的面孔,声称自己曾劝说过葛小大,而葛小大因此训责其妻,招致了小白菜的痛恨,这等于变相地解释了为何小白菜要攀诬他说砒霜是他给的了。

杨乃武所说尚留了一点点分寸与脸面,京城十八位浙籍官员赴都察院所递公呈则直接定性了,“职等闻葛毕氏迹近狭邪,丑声早著”。

所有这一切的背后,本质上说明当时人们对中毒而死没有疑虑,人们真诚地相信了银针是能验毒的,馀杭于案发现场所做的验毒工作是可靠的。

葛小大的死因,在案件提京后,始逐渐地发生改变。刑部通过对解京相关犯证的询问,逐渐地对中毒产生了疑问,于是再度对与毒物购买、交付有关的证人进一步提讯,仍不了了,在获悉仵作沈详与刘的门丁沈彩泉当场关于是服毒抑或中毒的争论后,才想到了要提棺覆验。

至于这个再验,则因案过三年,当然不能仍然用银针验毒了。其具体过程,

《申报》的报道颇富戏剧性:

馀杭葛品连一案,前经刑部提验,委系因病身死,此已见诸邸抄。兹据京师来人言,当日检验时,刑部堂司各官与原审之馀杭刘县令,并在公、在案诸人,俱于两傍静视。棺盖甫揭,人各心目惶骇。盖案关重大,虽非局中人亦不自觉其色变也。迨棺盖揭去,群见尸身尚不尽腐烂,皮目粗具,周身以丝棉缠裹,的是初殓时情状,则足见复审时并未检验也。比将骨殖取出,尚有残肉败血,故亦无须蒸洗。查其应受毒处之骨节,则皆洁白,无丝毫青黑痕。直省仵作与浙省原仵作同称无毒,声喊确凿,两傍观者欢呼雷动,叫“青天有眼”者不绝。刘令至此始咨嗟踯躅,神色惶遽,免冠而自跪于提牢厅前求救命,叩头有声。……刘令复叱原仵作曰:“尔当时如何验法,尔误我,尔误我! ”仵作曰:“當时大老爷叫小的如此,小的将若何? ”刑官笑指刘令曰:“尚有何辞? ”刘令乃语塞。钱宝生之母亦为其子诉冤,刘令低首无语,不复如初到京时尚敢多方狡展,亦可见实有以折服其心耳!

如上文字,已宛若一出戏剧在展开,相关人物的表情,都跃于纸上了。刑部的奏折相关记载则是:

将葛品连尸棺抬放平明地上,开启查看。尸身皮肉消化,当令取出骨殖,如法检验。据仵作荀义、连顺喝报,验得葛品连尸骨顶心囟门骨并无浮出红晕,上下口骨及牙齿、牙根骨,手足十指十趾各甲并尖节各骨俱黄白色。惟心坎龟子骨、尾蛆骨作黄黯色,系血沁所致。其馀周身大小骨殖俱黄白色,均无服毒形迹,委系无毒因病身死。臣等卷查馀杭县原验葛品连尸身系服毒损命,何以现检骨殖情形迥不相侔。据仵作荀义等声称,如果服毒牙根、心坎、手足各骨应作青黑色。今骨色黄白,确系病死证据,核与《洗冤录》所载符合。(王策来《杨乃武与小白菜案真情披露》,92—93页)

它用的是另一项传统检验技术 —检骨,其核心依据就是所检骨殖主要

系黄白色,如果中毒,当为黑色。故对馀杭县的原验作出否定。

我们可能同样会提出疑问,依据骨头来认定有无中毒,这个认知对不对呢?今天能作的回答,仍然是不一定。依据骨头来作相关认定,早在三国《会稽先贤传》的陈业为寻兄而割臂滴血验骨的记载中就已反映了人们的信仰,“滴骨亲”的说法就是从此而来,《水浒传》中的何九叔,在武大死后,一定要于火葬现场取两块骨头留作证据等待武二回来,其实就反映出了与杨乃武案同样的知识认知 —中毒而死的骨殖一定是黑的。在传统的司法档案中,还记下有一些案件是被殴打后,再检验时是依据骨殖来认定有无伤损的。死后的骨骼能不能在检验中发挥如此多的作用?因为没有对应的实验数据,实在无法断言。但对于殴打后的覆检应该还是有几分可借鉴意义的。因为外力过猛,会发生骨折,覆检当然没有疑问,如果未发生骨折,只是骨头间接受到损伤,也可能产生所谓血瘾,系殴打“出血后,红血球中的血红蛋白即行分解,向骨质内浸润,为骨质所吸收。血红蛋白不久再分解为橙色血质及含铁血黄素,长期沉浸于受伤部骨质内,形成骨伤瘾。骨伤瘾在紫外光映视下呈土棕色,如将受伤的骨质锯下,磨成薄片,在显微镜下检查可见大量含铁血黄素或橙色血质结晶体。此为法医学上检验尸骨的重要依据”。但是,对于中毒会有何鉴别意义,我们仍然无法回答。

(二)葛小大被毒杀的可能性分析

对于古人的两次检验结论,我们依据今天的知识,都无法作出肯定或否定回答。那么,葛小大之死因是否无解了呢?未必,我们还可依据今天的毒化知识,结合相关症状记载作出辨别。这一点,原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的王策来法官在分析此案时即有指出。

那就是,如果真的是砒霜中毒,按照今天法医毒化检验学的知识,砒霜急性中毒的突出症状是胃肠道反应:呕吐,腹泻,剧烈腹痛,呕吐初为胃内容物,然后为黏液,甚至有血液,腹泻的同时伴随着腹痛,里急后重,乃至水样血便,如此直至脱水、虚脱,最后在一至两日内死亡。正因为砒霜的这种类胃肠道反应毒性,与急性胃肠炎等的高度易混淆性,在缺乏有效检测手段的前现代,

在欧洲一度被称为“完美毒药”,在十六至十八世纪的意大利和法国,无论是

宫廷或教会的政治内斗,还是民间为继承财产对亲属的谋杀,砒霜都是最有

效的致命工具。在法国的民间,砒霜甚至有“继承粉末”的别称,可见当时其

使用已经达到了令人震惊的程度。但是,如果我们将档案中关于葛小大死亡前的相关症状与之对比的话,会

发现葛小大中砒而死的表现并不典型。且看下刑部定案奏折对葛小大死亡前

后的相关描述:

十月初七日,葛品连身发寒热,膝上红肿。葛毕氏因伊夫素有流火疯疾,劝其央人替工,不听。初九日早晨,葛品连由店回家,沈体仁在大桥茶店见其行走迟慢,有发冷情形。地保王林在点心店前见其买食粉团,即时呕吐,面色发青。喻敬天闻素识朱大告说,在学宫字纸炉前,见其又复呕吐。到家时,王心培之妻在门首站立,见其两手抱肩畏寒发抖,问系有疾。葛品连走进家门,上楼即睡,时欲呕吐。令葛毕氏盖被两床。向称连日身软发冷,两肋无力,恐系疾发气弱之故。嘱葛毕氏携钱一千文,托喻敬天代买东洋参桂圆煎汤服食。喻王氏往视,葛品连卧床寒抖,又复作呕,询悉病状旋即还家。葛毕氏因葛品连喉中痰响,忙向查问。口吐白沫,不能言语。葛毕氏情急喊嚷。王心培等趋至,葛毕氏告知情由,央其将沈喻氏、喻王氏等唤来。见葛品连咽喉起痰,不能开口。延医诊视,料是痧症。用万年青、萝卜子灌救不效,申时身死。沈喻氏为之易衣,查看尸身毫无他故。亦谓痧胀致死,初无疑意。此葛品连疑奸迁居,后染患痧症病死之原委也。葛品连年少体肥,死虽孟冬,南方气暖。至初十日夜间,尸身渐次发变,口鼻内有淡血水流出。葛品连义母冯许氏扬言速死可疑。沈喻氏心惑,又见面色发青,恐系中毒。盘诘葛毕氏坚称无故。沈喻氏知葛毕氏素性轻狂,虑有别情。遂以伊子身死不明,恳求相验,鸣保王林赴县喊告。嘱代书缮就呈词,于十一日黎明投递该县。

从上述文字来看,葛小大死前的症状,主要是呕吐、畏寒,濒死前尚有“喉

中痰响”“口吐白沫,不能言语”等表现,这些症状除呕吐外,均不是经典的砒霜中毒表现。更何况,葛小大在服用小白菜给的东洋参桂圆湯之前已经有呕吐表现,假如这些文字记录可靠的话,唯一能够对应的症状也失去了鉴别的意义。

从表现的症状来看,葛小大砒霜中毒死亡的可能性不大!

葛小大有无可能死于其他毒物,如《洗冤录》中记载的钩吻、草乌、雷公藤,这些在民间有个通俗的统称 —断肠草,也因此,它们都有剧烈的胃肠道反应,而不仅是呕吐。同样从档案文字来看,也不太相符。另外,我们还要考虑的是下毒的便利,葛小大是服用东洋参桂圆汤之后身亡,那么这个掺杂的毒药至少要溶于水,且不能破坏桂圆汤的口感,如钩吻即是“味辛、苦”,似也不是良好选择。

更重要的是,综合案情来看,杨乃武和小白菜的动机都不足。不管杨乃武和小白菜同居一檐下时,二人有无故事发生。但至少从小白菜搬离杨家之后的三个来月时间里,官方的反复审讯档案中没有二人继续恋奸亲热的确据。不仅刑部的定案奏折没有认定,而且对杨乃武不利的浙江审讯记录中也没有。对二人不利的一次记录是该年八月二十四日,小白菜与葛小大发生争吵,原说法是因为杨乃武来过,但后面改成了葛小大忆及前情,醋意上升,而发生争吵,这是地方审讯中对二人关系最不利的记录,但关键文字的更改,又无新的来往见证添加,只能说明二人此后没有来往,至少没有频繁的来往。

而且杨乃武是年在备考应试,考前的紧张,三年一次的重要,鲤鱼跳龙门的翘盼,让他不应该有这时间继续恋奸,他也的确考上了!如果考前不恋奸,从考后的时间来看,杨乃武没有多少在馀杭的时间。清代的乡试分为三场,一般八月初九第一场,十二日第二场,十五日第三场,而且都是先一日点名放进,次一日交卷放出。馀杭到杭州并不远,杭州到仓前镇四十里,仓前镇到馀杭县城十馀里,仓前位于馀杭到杭州的必经之路上。此处的仓前,即是所谓杨乃武交代购买砒霜的地方。这距离并不算遥远,水路也相对便利。但是,杨乃武因是新科举人,考试时间和中举后的鹿鸣宴时间必须在杭。这个时间依他妻子所说“伏思氏夫于八月间在省乡试,八月底回馀杭”,“氏夫于九月十五日中式后,措资上省,料理参谒、领宴事宜。因氏母家南乡詹宅有十月初四日除灵拜服,初五日公议立继之事,氏夫于十月初二日傍晚由省雇船,初三日早抵家,即乘舆往南乡詹宅,初六日事毕回至家中”,他妻子说这么详细的时间节点,是为了证明他没有买砒授砒的时间,但有一点我们倒应是认同的,他自八月至案发,没有多少在馀杭的时间,最多是八月底到九月中旬这段等待考试消息的时间在家。这段时间或许倒是个旧情复发的机会(假如有旧情),但等待的焦灼估计也浇灭了荷尔蒙燃起之火。

没有继续的感情投入,杨乃武何来谋杀的动机?而且谋杀需要小白菜的应承、配合,这必须要卿卿我我的热情,需要指天盟誓的胶着,杨乃武新科应试并中举的特殊时间节点,恰好不支持这种可能。

考虑到杨乃武是个熟通律例的讼师,他若有此心,则更是殊不可解。他当明白三纲五常的重要,谋杀亲夫的后果,那他将是不折不扣的奸夫,他完全没必要以自己不易的功名,卷入争夺一个普通豆腐匠的女人冒险中。更没必要以这种手段来争夺,他已经是个举人了,相信马上就有人带田投充了,他的经济状况将立马好转。而葛小大迎娶小白菜据说花了一百二十元大洋,他完全可以以补偿的方式劝其和离。馀杭县下层妇女的贞节观念似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严重,无论是葛小大的母亲沈喻氏,抑或小白菜的母親喻王氏,都已经是前夫死后二嫁人妇了。与前夫和离,然后再嫁,至少是一个不冒险的选择。

至于小白菜呢?我们同样可以说,她动机不足。从杨乃武家搬出三月有馀,作为一名女性,她主动毒杀的可能性不存在,只能在所谓奸夫的授意下而为之。即便有旧情,凭什么杨乃武的一次突然出现,就让她作出这样的冒险之举呢?

总之,葛小大更似是病死,杨乃武、小白菜没有必要毒杀的动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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