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卷诗书—作为阅读者的梅兰芳

2024-05-25 12:09陈均
文史知识 2024年2期
关键词:漫卷诗书梅兰芳

陈均

作为中国表演艺术的象征,梅兰芳的艺术表现出极高的综合性。他的多方面兴趣和特长都融入了表演中,成为他成功的关键因素。过去的研究者主要关注他的绘画才能和种植牵牛花、养鸽子训练眼神等爱好,这些方面对于梅兰芳的艺术修养和美学趣味的养成起到了重要作用。

梅兰芳是否读书,以及怎么读书?

一般情形下,人们会认为,繁忙的演出生涯,还有顶级艺人的社交活动,梅兰芳怎么可能有时间读书?但是,如果将梅兰芳的生活大致梳理一遍,就会发现,阅读,在梅兰芳的生活中占据着独特而且重要的位置。而且,这种阅读行为与梅兰芳的艺术并非无涉。梅兰芳艺术生涯的一些关键阶段、一些重要的艺术观念,其实都是从他的阅读里生发与延伸出来的。

现今可见的梅兰芳的影像,除了演艺与社交,日常生活影像里数量较多的竟然是与阅读有关的照片。而且,一些照片的应用与流传广泛,甚至被当作梅兰芳的典型标志。比如,有一张著名的缀玉轩照片,图中有三人,围坐在桌子旁,右边是罗瘿公,一手按住桌面,目光注视桌面,因为前方的桌上有一叠线装书,我们看不到罗氏在读什么,但应是在阅读书籍,很可能是曲本。中间端坐的是齐如山,齐氏正手执毛笔,在写些什么。左边是梅兰芳,梅先生左手执扇,右手持书,正在阅读。这张合影应是摆拍,现今的图片解说标注他们正在研究“艺术革新”。如果联系梅兰芳创编新戏,可知这就是一个梅先生和围绕在梅兰芳身边的“梅党”编剧过程的图像展示。

缀玉轩、梅华诗屋都以梅兰芳的书房著称,前者在北京,后者在上海。在多幅缀玉轩的照片里,我们可以看到长长的书架,架上叠满了线装书籍,而梅兰芳偏居一隅,坐在沙发上安静读书或作画。这是一个典型的阅读者的形象。梅兰芳在书房里收藏曲本和文物,并且常和朋友们在缀玉轩里聚会,有时商议戏码,有时联诗唱和。此外,缀玉轩还是梅兰芳接待外宾的主要场地,曾经接待瑞典王储、印度文学家泰戈尔、好莱坞明星范朋克等。由此可见,缀玉轩既是属于梅兰芳的个人阅读空间,也是“梅党”交流与创作的场所,以及带有公共性的社交空间。

梅兰芳的秘书许姬传回忆梅华诗屋,就特别提到这种空间氛围: “……靠墙犄角的两列长书架上,依然陈设着瓷器古玩和中西书籍,壁间挂着‘梅华诗屋镜架;还有汤定之画的墨松大横幅。靠窗摆着一张大书桌。梅先生初搬进马斯南路寓所,书房是曲尺式,我的堂兄许伯明,照凸出一块的尺寸,订做了这张书桌送他的。这张桌上和往日一样,摆着笔筒、砚台、笔洗、画碟、台灯、玻璃花插……”《艺文画报》 1946年曾以“ The Daily Life of DR.MEI LAN-FANG”为题刊登梅兰芳在梅华诗屋的照片小专页,多幅照片展示了梅兰芳在书房里的日常生活场景,大多数是读书及执笔,照片小标题为“梅博士在梅华诗屋小憩”“工作之馀,在阶前小坐,读画报消遣”“梅博士与客谈话之神情”等,可知作为书房的梅华诗屋是梅兰芳阅读、休息与社交的场所。

梅兰芳喜用关于阅读的典故,比如在梅兰芳的画作里,有一幅设色牵牛花的立轴,名为《牵牛蜜蜂》,上有作者题识:“曩在旧京,庭中多植盆景牵牛,绚烂可观,他日漫卷诗书归去,重睹此花,快何如之。 ”这幅画绘于抗战时期,画中题语也是梅兰芳心情的流露与表达。“漫卷诗书”一词出自杜甫的“漫卷诗书喜欲狂”之句,所指代的含义不言而喻。而且,“漫卷诗书”不仅仅是一个“爱国”的用典,也是一种日常的阅读行为。它与梅兰芳在抗战时期的日常生活有关,也即梅兰芳在“蓄须”并隐居、脱离舞台后,阅读成为他的生活中一种惯常的行为。

《梅兰芳年谱》里如此叙述梅兰芳 1938年在香港的生活:

梅兰芳在港期间深居简出,谢绝应酬,在公开场合主动避开观众,只和少数几位熟悉好友往来。每日起床洗漱后先看报纸了解国际国内局势,然后打太极拳锻炼身体,上午作画或为朋友照片着色、上彩,下午请一位家庭教师教授英语或鉆研古典文献,晚上阅读些文学艺术方面的书籍。有时独自拉二胡复习和研究唱腔,或由许源来吹笛复习几段昆曲,为防外人注意而总把门紧闭,窗帘拉下。为防止身体发胖影响将来的演出,每周六与音乐舞蹈教师陈方能去九龙打几个小时的羽毛球。同时经常看电影汲取艺术养分,在许源来的建议下集邮消遣。

从以上记述可知,此时梅兰芳的日常生活,有“看报纸”“钻研古典文献”“阅读些文学艺术方面的书籍”的安排,而且是隐居生活的主要部分,因此,“漫卷诗书”作为阅读行为,也就伴随着他“爱国”以及乡愁,借由杜诗的典故流露在他的“画中语”了。

梅兰芳的阅读活动有三种主要方式:藏书、听书、读书。梅兰芳的藏书丰富,缀玉轩里收藏着戏本与文物,包括家藏的曲本与收购陈金雀的抄本,以及从清宫流散出来的曲本。这些藏书,正如上文缀玉轩的照片显示,成为梅兰芳演剧的宝库,也是他与朋友们交流的资源。梅兰芳曾请傅惜华整理编撰《缀玉轩藏曲志》。梅兰芳曾经回忆这种阅读与交流:

从前我办国剧学会图书馆时,看见傅惜华先生从抄本上过录下来的两册《穿戴提纲》,里面详细记录了几百出昆腔、弋腔的穿戴扮相(可能还在乱弹腔未盛行前的抄本)。我特别注意地找我演过的戏来对照,我记得《游园》里杜丽娘的扮相是穿褶子,披云肩,我小时候还看见过这种扮相,这是当时闺门旦的特点,后来我们就不披云肩了。《惊梦》则是大红褶子,头上戴一支凤。从这种数据中,不仅可以看出演变沿革,同时,对于挖掘传统剧目,参考扮相也是很有用的。

傅芸子在文章里写到他与梅兰芳交流宫廷曲谱与明代脸谱的藏品与知识。少年时,梅兰芳因为演出繁忙,对于书籍,主要是收购与收藏,将书房变成自己与朋友们交流与编创新戏的场所。

听书也是梅兰芳的一种独特的阅读方式,他往往并不直接阅读,而是通过朋友、秘书等人的朗读与讲解,来进行阅读。姜妙香曾回忆梅兰芳创演《黛玉葬花》时“曾请人为他详细地讲解《红楼梦》 ”。许姬传也常常提到给梅兰芳读报,如梅兰芳在赴日演出交流的轮船上,看到《文艺报》载有内山完造《思念鲁迅先生》的文章,便让许姬传读给他听。

如果阅读梅兰芳的文章,可以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梅兰芳开始越来越多地谈论读书,一方面,是因为抗战之后,梅兰芳的隐居生活里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用于阅读。另一方面,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书籍交流成为梅兰芳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比如他多次阅读《毛泽东选集》并谈心得体会,有戏剧领域的新书,也常常会被赠送,或向他求序,或发表读后感。因此,出现在梅兰芳的阅读书单里的书籍越来越多。

藏书、听书、读书是梅兰芳阅读书籍的主要方式,大体而言,梅兰芳的藏书行为贯穿一生,听书与读书的方式,随着年龄的增长与时代的变化,“读”的出现频率越来越高。

阅读对于梅兰芳的作用,至少可以观察到两点:其一是时装新戏与古装新戏。时装新戏为梅兰芳受到上海流行的新剧的影响,加入并领导这一剧坛潮流。古装新戏则是梅兰芳受到“古画”的启发,综合了昆曲、欧洲 “小仙儿 ”剧、日本电光俑等类型而创演,初步形成了梅派风格。梅兰芳的这两种类型的新戏创演时,在上海的杂志上,正流行着两种类型的月份牌,一种是古妆,一种是时妆,是风靡一时的时尚。梅兰芳经常阅读上海的杂志,那么这种流行的时尚图像以及话语对梅兰芳肯定会产生影响。与此同时,梅兰芳的时装新戏与古装新戏也汇入其中,构成了当时的时尚。

其二是梅兰芳的“要善于辨别精粗美恶”。这句话常常被引用,是梅兰芳提出的具有原创性的重要观念之一。虽然谈的是表演艺术,但是得益于梅兰芳的阅读经验。梅兰芳曾经谈到对于书籍版本的辨别,提出“古本也可能是善本,善本却不一定是古本,要善于辨别粗精、抉择取舍”,此后他又针对阅读剧本的体会,引用古本善本之说,“印行老本子有它一定的价值,但老本子不一定是最标准的演出本”。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梅先生阅读的经验,从古籍延伸,用以说明梨园文献的取舍,并将这种阅读经验运用于艺术鉴赏与培养。这是一种将阅读经验与艺术经验进行互通的行为。

2023年9月26日,笔者参观了泰州的梅兰芳纪念馆。纪念馆前矗立着一尊真人大小的梅兰芳雕像。这尊梅兰芳雕像,所取的姿态正是梅兰芳一手执扇,一手持书,正是一位“漫卷诗书”的阅读者。这种存在于公众认知的梅兰芳形象,恰好说明了阅读之于梅兰芳,尚有许多可勘探的话题,这些话题与梅兰芳的日常生活及艺术创造相关,我们可以书以证人、书史互证,借此探寻梅兰芳的微观生活史。

猜你喜欢
漫卷诗书梅兰芳
梅兰芳评传
盛会欢歌
鹧鸪天·也拟疏狂似旧时
陈冲 腹有诗书气自华
腹有诗书气自华
梅兰芳家族:国重于家,德先于艺
漫卷诗书
漫卷诗书喜欲狂
梅兰芳苦练基本功
十二生肖诗书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