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岩壁
在买田之前十多年,苏轼就曾到过宜兴,印象甚佳。熙宁六年(1073年),苏轼37岁,在杭州通判任上。当时江浙一带有灾情,苏轼受命沿漕檄赈常州、润州,而宜兴,或称阳羡,就是常州的属县。而且他还有个外甥女婿单锡一家,就住在宜兴。所以,苏轼在宜兴勾留,既办公务,又敦亲情,一举两得。一气儿写了五首诗,寄给他的直接上级杭州太守陈襄(述古),这就是《常润道中,有怀钱塘,寄述古五首》。其五云:
惠泉山下土如濡,阳羡溪头米胜珠。
卖剑买牛吾欲老,杀鸡为黍子来无。
地偏不信容高盖,俗俭真堪着腐儒。
莫怪江南苦留滞,经营身计一生迂。
大意是说,宜兴这地方水土很好,种的稻子结实如珍珠。我将来可要在这里隐居、养老。虽说有点偏僻,没有高官显宦光顾,但对食取饱腹,怡情诗书,蛮好!太守阁下,你如来看我,我就杀我养的鸡和种的阳羡大米招待你。
苏轼说得这么煞有介事,以至苏诗注家冯应榴认为:“此诗之作,正买田黄土村时也!”(《苏轼诗集合注》卷11)另一苏诗注家王文诰不同意冯氏看法,认为苏轼自常州、润州归杭州,尝至宜兴访单锡,遂有卜居之意。(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11)自然是王文诰的说法合乎情理,稳健。
当然,说苏轼很早就动了买田隐居的念头,是对的,但也不必是宜兴。元丰二年(1079年),在徐州知州任上,苏轼《次韵和刘贡父登黄楼见寄并寄子由》二首之一“腴田未可买”句下,自注:“本欲买田于泗上,近已不遂矣。”就是说他本来想在徐州买地,没成就。此后不久,这年的八月十八日,因乌台诗案,苏轼被逮,至十二月二十九日,结案。责授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王宗稷编:《苏轼年谱》)在黄州五年,苏轼更是踏勘不少地方,想在黄州买田。这在他的信札中屡屡提到。如《与陈书》第3通:“近因往螺师店看田……所看田乃不甚佳,且罢之。”第7通:“示谕武昌田,曲尽利害,非老成人,吾岂得闻此!”(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53)
元丰七年(1084年),田还未买就,正月二十五日,朝廷命苏轼从黄州量移汝州。这本来是个恩惠,因为汝州距离东京直线距离只有三百里,接近朝廷,容易得沐皇恩。但离朝廷近就是非多,风险大。此前所遭的政治风波,已使苏轼杯弓蛇影,吴牛喘月,心有余悸,避之唯恐不及。直接原因是苏轼经济困窘。虽然量移汝州,但他仍然是“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而且“不得佥书公事”。号称副使,但却不得行使职权,而且是受地方看管的,其官俸也不能足额拿到。地位、职责、待遇完全和黄州一样。在《谢量移汝州表》中,苏轼谈到在黄州的贬谪生活:“憔悴非人,章狂失志。妻孥之所窃笑,亲友至于绝交。疾病连年,人皆相传为已死;饥寒并日,臣亦自厌其余生。”有点夸大,但大致不差。所以,苏轼不愿去汝州。
苏轼离开黄州,奔赴汝州,边走边看,走走停停,拖拖沓沓,一路求田问舍,情绪低沉。《与滕达道书》第35通:“又老境所迫,归计茫然;故所至求田问舍,然卒无成。”(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51)在金陵,和退休的王安石颇有酬酢,《与王荆公书》第2通:“某近者经由,屡获请见。……某始欲买田金陵,……既已不遂,今仪真一住,又已二十日,日以求田为事,然成否未可知也。”(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50)就是说,写此信时,苏轼已离开金陵,在长江边上距离金陵百里的仪真停留了二十天。還没有买成田,准备沿水路北行。在扬州一带,《答秦太虚书》第5通:“某宜兴已得少田,至扬附递,乞居常。仍遣一侄孙子赍钱往宜兴纳官——盖官田也——须其还,乃行。”(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52)他和家人在长江边停着,让一个侄孙南下去宜兴交钱办理买田事宜,侄孙回来后,一起北行。表示要向朝廷乞求去常州居住,即文中“乞居常”。也就是,可能到宜兴自家田庄居住。至于买的是官田还是其他,我们后文再解释。
元丰七年冬天,苏轼北行到泗州,他的《与王定国书》第16通云“河冻胶舟”,估计开春冰化了才能走;“近在常州宜兴,买得一小庄子,岁可得百余硕,似可足食。非不知扬州之美,穷猿投林,不暇择木也”(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52)。《次韵王定国南迁回见寄》:“广陵阳羡何足较,只有无何真我里。”自注:“余买田阳羡,来诗以为不如广陵!”(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24)可见,王定国又劝他该在扬州买田!但苏轼已经很满足了,郑重地给皇帝打报告——《乞常州居住表》:
但以禄廪久空,衣食不继。累重道远,不免舟行。自离黄州,风涛惊恐,举家重病,一子丧亡。今虽已至泗州,而资用罄竭,去汝尚远,难于陆行。无屋可居,无田可食,二十余口,不知所归。饥寒之忧,近在朝夕。……臣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给粥。欲望圣慈,许于常州居住。……臣见一面前去,至南京以来,听候朝旨。(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23)
宋代南京,是今商丘。这里解释了为什么调令下来,走了一年多还未到汝州!其中说“一子丧亡”,指的是和侍妾朝云在黄州生的儿子苏遁,在金陵病死,时在元丰七年七月十八日。《与滕达道书》第35通:“所至以贱累不安,迟留就医,竟失一婴儿。”希望皇帝发慈悲,让他到宜兴种地,自力更生。神宗还真同意了。苏轼《到常州谢表》说,自己“今月二十二日,到常州讫者”。这是元丰八年(1085年)的二月。但三月五日,神宗皇帝就去世了。(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53)
苏轼觉得有了归宿,把宜兴买田之事告知不少好友。《与滕达道书》第32通云:“仆买田阳羡,当告圣主哀怜余生,许于此安置。幸而许者,遂筑室荆溪之上而老矣。仆当闭户不出,君当扁舟过我!”(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51)这是等着皇帝俞允的时候。《与潘彦明书》第一通云:“已买得宜兴一小庄,且乞居彼,遂为常人矣。”(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53)常人,是常州人的意思。《答贾耘老书》第2通:“仆已买田阳羡,……遂筑室于荆溪之上而老矣。仆当闭户不出,公当扁舟过我也!”(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57)
这种归隐的情趣在诗词中也有表现。经过扬州,《归宜兴,留题竹西寺三首》之一云:“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剩觅蜀冈新井水,要携乡味过江东。”(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25)《菩萨蛮》:“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或作不)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随物外游。”(朱孝臧编年《东坡乐府笺》卷2)《次韵完夫再赠之什,某已卜居毗陵,与完夫有庐里之约云》:“雪芽为我求阳羡,乳水君应饷惠山。”(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26)
然而,隐逸生活只两三个月,这年五月,朝廷命苏轼知登州。诗人50岁了,再也没有在宜兴的庄园里长时段居住——严格说来,苏轼又回去居住与否尚不可知也。前引给王定国的信中,苏轼曾乐观地说,宜兴的田地一年能收百硕(石),一家可以足食。但第二年,幻想就被现实粉碎了。《与滕达道书》第36通云:“某去岁所买田,已旱损一半,更十日不雨,则已矣!”(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51)他对田园生活的严酷是有清醒认识的。
《秋阳赋》:
方夏潦之淫也,云烝雨泄,雷电发越,江湖为一,后土冒没,舟行城郭,鱼龙入室。菌衣生于用器,蛙蚓行于几席。夜违湿而五迁,昼燎衣而三易,是犹未足病也。耕于三吴,有田一廛。禾已实而生耳,稻方秀而泥蟠。沟塍交通,墙壁颓穿。面垢落塈之涂,目泣湿薪之烟。釜甑其空,四邻悄然。鹳鹤鸣于户庭,妇宵兴而永叹。计有食其几何,矧无衣于穷年。(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1)
《稼说》:
今吾十口之家,而共百亩之田。寸寸而取之,日夜以望之,锄耰铚艾,相寻于其上者如鱼鳞,而地力竭矣。种之常不及时,而敛之常不待其熟,此岂能复有美稼哉!(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10)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苏轼在宜兴的田产大概有百亩。对于苏轼,简直是杨修所谓的鸡肋!因为在生活中,它并不能给予多大补益;在政治斗争中,反而成了攻击苏轼的方便利器。
元八年(1093年),苏轼在礼部尚书任上。黄庆基上章弹劾苏轼,其中说到宜兴买田:“轼之行己,贪污、积恶,靡所不有。至如结托常州宜兴知县李去盈,强买姓曹人抵当田产,致其人上下论诉,进状者凡八年,方与断还。其秽恶之迹,则未敢上渎圣聪,不可谓有德者也。”五月十九日,苏轼上札子答辩买田事:
庆基所言臣强买常州宜兴县姓曹人田地,八年州县方与断还。此事元系臣任团练副使日,罪废之中,托亲识投状,依条买得姓曹人一契田地。后来姓曹人却来臣处昏赖争夺。臣即时牒本路转运司,令依公尽理根勘。仍便具状申尚书省。后来转运司差官,勘得姓曹人招服非理昏赖,依法决讫。其田依旧合是臣为主,牒臣照会。臣愍见小人无知,意在得财,臣既备位侍从,不欲与之计较曲直。故于招服断遣之后,却许姓曹人将原价抽收,仍亦申尚书省及牒本路施行。今庆基乃言是本路断还本人,显是诬罔。今来公案现在户部,可以索取案验。(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484)
苏轼说的是实话。当年《与王定国书》第34通云:“某岂敢有爱于此等,然此田见元主昏赖,某见有公文在浙漕处理会,未见了绝。当亦申都省也。田在深山中,去市七十里,但便于亲情蒋君勾当尔。”(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52)幸亏苏轼做事精细,买田都在官方备过案,才撕掳清黄庆基的诬告。由此,我们知道苏轼当时告诉人在宜兴买的是“官田”的意思。就是说,这个田是姓曹人还不上债,由官方拿来发卖抵债的。所以,价格便宜,苏轼买得起,也感到满意。
虽然在宜兴买田事上赢了,但还是在这年八月,苏轼被赶出朝廷,出知定州。定州就是河北定州一带,当时是边疆,和北方契丹相接。苏轼不喜欢北方的气候,希望到浙江绍兴一带任职,于是上《乞越州札子》:“老病日加,切于归休。旧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久荒不治。欲因赴任,到彼少加完葺,以为归计。”(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37)
然而,绍圣元年(1094年)四月,苏轼被谪知英州(今广东英德)。苏轼续娶的妻子王闰之已于上年在东京去世,于是和三个儿子一家人一道前往。五月下汴泗渡淮,苏轼让长子苏迈带领三房媳妇去宜兴田庄。在路上,朝廷又贬他到惠州安置。于是,苏轼又命次子苏迨也转回宜兴。《与陈季常书》第16通:“自当涂闻命,便遣骨肉还阳羡。独与幼子过及老云并二老婢共吾过岭。”(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53)
绍圣二年(1095年),苏轼在惠州,有一诗《正月二十四日与儿子过、赖仙芝、王原秀才、僧昙颖、行全、道士何宗一,同游罗浮道院及栖禅精舍,过作诗,和其韵,寄迈、迨》,最后说:“寄书阳羡儿,并语长头弟。门户各努力,先期毕租税。”阳羡儿,指长子迈;长头弟,指仲子迨。苏过《冬夜怀诸兄》云:“两兄寄阳羡,耕稼事农圃。箪瓢有余乐,菽水未未窭。”苏过的诗大概作于绍圣三年(1096年)冬天。因为,绍圣四年(1097年)闰二月时,苏迈已经离开宜兴。苏轼《与王敏仲书》第4通云:“长子迈自浙中般挈,由循州径路来,闰月可至此。”(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56)《答范纯夫书》第10通云:“长子迈自宜兴挈两房来,已到循州,一行并安。过近往迎之,得耗,旦夕到此。……次子迨在许下。”(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50)可见苏迈、苏迨,都不在宜兴田庄上。
苏迈此来,是因为朝廷授他任仁化令。他来上任,带着妻子家人,也把苏过的妻子带来了。苏氏父子在岭南,我们不多说。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朝廷大赦,苏氏父子从岭南归来,苏轼六十六岁,决意致仕,但落脚何处呢?正月《与钱济明书》第10通:“某已到虔州。……此行决往常州居住,不知郡中有屋可僦、可典、买者否?……闻常之东门外,有裴氏宅出卖。告公令一干事人与问当,若果可居,为问其值几何。度力所及,即径往议之。”(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53)五月到真州,《与子由书》第8通:“兄在真州,与一家亦健。……近已决计从弟之言,同居颍昌,行有日矣。适值程德孺过金山,往会之。……颇闻北方事,有决不可往颍昌近地居者!今已决计居常州。借得一孙家宅,极佳。……更留真十数日,便渡江往常。”(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60)可见,苏轼岭南归来,并没住在宜兴田庄上,而是住在常州城里借来的孙家宅里。六月,朝廷同意苏轼退休。七月中旬,苏氏父子入住常州孙宅。七月二十八日,苏轼去世。
自苏迈、苏迨离开宜兴田庄之后,苏氏父子再也没有回到那里,至少所能见到的文献中没有任何踪迹。但这个田庄在苏轼去世时还在,不久恐怕就卖掉了。因为北归途中,苏轼《答李端叔书》第10通说,如果他到許下和子由同住,“但须至少留仪真,令儿子往宜兴,刮刷变转,往还须月余。约至许下,已七月矣。”(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52)当时买田庄的时候,苏轼也是在仪真等着人去办手续的。以此始者,以此终!处理掉宜兴的田庄,是苏轼的遗愿。
总之,苏轼宜兴买卖田园的曲折历程,可以说是对陶渊明式田园生活的向往、体验和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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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郑州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