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统一
《老子》,也称《道德经》,春秋时期李耳所著。《老子》中的“大音希声”一句,历来有多种解读。纵观历代具有代表性的各家阐释,其中既有语义章句的考辨,也有政治哲学的申明,还有音乐创作实践的经验总结。尽管“大音希声”是老子为阐释“道”的特性而作出的比喻,但仍体现了老子的音乐观和审美观。“大音希声”成为重要的中国艺术内涵,在中国美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大音希声”含义考辨
汉代人读先秦文献,已有字词上的阅读障碍。产生对“大音希声”的不同理解,或许源于对“大”“音”“希”“声”四字的理解有差异。
“大”,传世本《老子》全书八十一章,当中出现“大”字的篇章有22篇。同“大音希声”的“大”含义类似的如“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等等,“大”都指包括一切、无边无际,多用来形容“道”的特征。如老子对“大”的解释:“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修订增补本)》,中华书局,2017年)河上公注曰:“不知其名,强曰大者,高而无上,罗而无外,无不包容,故曰大也。……其为大,非若天,常在上,非若地,常在下,乃复逝去无常处。……道大者,包罗诸天地,无所不容也。天大者,无所不盖也。地大者,无所不载也。王大者,无所不制也。”(河上公注:《老子道德经》,四部丛刊本)将《老子》文本与河上公之注结合后,“可知‘大具有蕴蓄深广、运行不息、浑成自然等义,称为‘大者,并非不可表现”(顾易生、蒋凡:《中国文学批评通史·先秦两汉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与“大白”“大方”“大器”“大象”比较后可推得,“大”的含义即无缺陷的、最理想的、最完美的。
“音”“声”的含义在古代有时合而并用,有时则有所区别。涉及“音”“声”,《老子》中有四处论述,分别是“音声相和”“五音令人耳聋”“乐与饵,过客止”和“大音希声”。从《老子》二章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来看,“音”“声”应是对立的概念。许慎《说文解字》:“音,声生于心,有节于外,谓之音。宫、商、角、徵、羽,声也。丝竹、金石、匏土、革木,音也。”段玉裁注:“《乐记》曰:‘声成交谓之音。”(許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可见,“音”是指“音乐”,是创作主体先有主观体悟(声),而后以外在乐器演奏的“音乐”。据许慎《说文》段注可得“声”“音”二者的关系是先有“声”而后有“音”。“声音”是创作主体的心声与客观物体(器乐)之乐声的结合,也即有声的音乐同无声的空灵意境、想象空间的交融。
“希”,其释义焦点和悬疑之处在于究竟是“无”还是“稀”。《尔雅·释诂》:“希、寡、鲜,罕也。”(管锡华:《尔雅》,中华书局,2014年)顾广圻曰:“‘大音希声,传本‘希作‘稀,按同字也。”(朱谦之:《新编诸子集成·老子校释》,中华书局,2017年)据此可得,“希音”即微小的、稀少的声音,表示声音的响度之小。但仍有学者认为,“希声”与“无形”相类,“希”即是“无”,晋王弼注《老子集解》、高亨《重订老子正诂》、苗建华《“大音希声”释义述评》等均持此观点。
就“大音希声”的内涵,相关解释同政治哲学密切相关。最早属《韩非子·喻老》所言:“庄王不为小害善,故有大名;不蚤见示,故有大功。故曰‘大器晚成,大音希声。”(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中华书局,2013年)韩非子以楚庄王三年“无令发”“无政为”而又“有大名”“有大功”来阐释“大音希声”的含义,以政治家的举措和声誉为例说明“大音希声”,实际上是从政治哲学的角度强调老子“无为而治”的观点。此处的“无为”不是不作为,而是要求统治者在治国理政时无人为(伪)之,顺应自然、休养生息、积蓄实力、无为而治。楚庄王“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最终他“邦大治。举兵诛齐,败之徐州,胜晋于河雍,合诸侯于宋,遂霸天下”。从韩非的论述来看,他认为“大音”之“声”十分稀罕,不易听到,只有充分地沉淀、积累之后才能发出冲天巨响并为人所知。
传世本《老子》多为王弼注本和河上公注本,老子在其中自己已经对“道”“大”“音”“希”“声”等概念做了解释。王弼等人从传世本《老子》文本来注解“大音希声”。王弼注:“凡此诸善,皆是道之所成也。在象则为大象,而大象无形;在音则为大音,而大音希声。物以之成,而不见其(成)形,故隐而无名。”(王弼注、楼宇烈校释:《新编诸子集成·老子道德经注校释》,中华书局,2008年)王弼是从哲学本体论的角度去阐发“大音希声”的含义,“大音”是“道”的一种具象化形态,而“希声”是“道”的特征。王弼还以《老子》十四章中关于“希”字的定义去解释“希声”:“听之不闻名曰希。大音,不可得而闻之音也。有声则有分,有分则不宫而商矣。分则不能统众,故有声者非大音也。”(王弼注、楼宇烈校释:《新编诸子集成·老子道德经注校释》)意即“希”是听不到的声音,音若有声则必然有(高低声调的)分别,不为宫音则就为商音。从此处可知王弼认为“希声”为无声,“大音”无法被听到,如同“道”和“象”无形无状。王弼的注解从《老子》文本出发,通俗易懂便于理解,但仅做了字面含义的解释,未能进一步深入阐释“大音希声”背后的内涵。并且,将“希声”解释为“无声”,实与《老子》文本中其他“希”字的用法相悖,如“希言自然”“天下希能及之”“知我者希,则我者贵”“希有不伤其手者矣”(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修订增补本)》),“希”均作“稀少”之意。目前“稀声说”和“无声说”多为学界采纳。
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中谈及“大音希声”时,以具体文学作品(《庄子·天地》、白居易《琵琶行》、马融《长笛赋》、济慈名什《希腊古盎歌》、李斗《扬州画舫录》)为例解读“大音”与“希声”的关系,当中尤以“此时无声胜有声”为妙:“聆乐时每有听于无声之境。乐中音声之作与止,交织辅佐,相宣互衬。……寂之于音,或为先声,或为遗响,当声之无,有声之用。……静故曰‘希声,虽‘希声而蕴响酝响,是谓‘大音。”(钱锺书:《管锥编·老子王弼注·大音希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
综上,“大音希声”既是“上德”“大道”“自然无为”“道法自然”的象征,也是一种超乎感官知觉、至乐无声的艺术化境,是完美的音乐创作体验和审美体验。创作主体或审美主体的情志激荡于心,有感于音声旋律,从“大音”中闻得个体的生命体验,故而内心有了“希声”,有“希声”又能真正地体会到何为“大音”乃至创作出真正的“大音”,实现心、声、物、我的合一。“希声”既是“大音”的特征,也是“大音”的“声源和回响”。“大音”与“希声”相辅相成,互为因果,同时“希声”又是超越“大音”的一种浑全真朴的审美境界。
“大音希声”的艺术回响
虽然诸家对“大音希声”的理解各有不同,但是这不影响“大音希声”成为中国文学、书画、音乐等领域的审美规范。现试举几例中国古代文学和艺术当中体现“大音希声”指归之处。
“大音希声”在魏晋时期便有“玄学”的回响。魏晋时期,儒家的道德教条和礼仪规范趋向解体,对自我存在价值的追寻和自然的复归成为士人新的追求目标。《老子》作为“三玄”之一受到魏晋士人的追捧,其中的哲学思想与审美观念自然会影响到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接受。“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在《声无哀乐论》中就谈到了音声与心理活动的关系问题:“托于和声,配而长之,诚动于言,心感于和,风俗一成,因而名之。”(嵇康撰,戴明阳校注:《嵇康集校注》,中华书局,2015年)嵇康得出了主體的心理活动同音乐及其节奏具有相关性这一结论,他所写下的“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嵇康撰,戴明阳校注:《嵇康集校注》),更鲜明地反映出了心、声、物、我合一的音乐观。
将主客合一、物我交合的审美观融入创作的最典型代表非东晋陶渊明莫属。魏晋文人有好作挽歌之习,此一“挽歌”并非我们今日理解的某人为哀悼死者或临终之时自作的词句,而是“寓意骋辞”,聊表心寂,且多“成于暇日”。陶渊明在《拟挽歌辞(其二)》中表达了生死自然、主客互化的观念,如:“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荒草无人眠,即视正茫茫。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陶渊明所设想的死后悲寂之状,颇有“希声”之感,正如“欲语口无音”。更能体现心、声、物、我相连互通这一审美模范的,当数《咏荆轲》之句:“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陶渊明以互文的手法,将物我互化合一,使得荆轲歌鸣之声、高渐离击筑之声与萧萧风声、淡淡波声融为一体,令读者心生楚歌遗韵,久久激荡,然觉“其人虽以没,千载有余情”(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陶渊明所言的“余情”,或正是老聃所言的“希声”。
唐代王维的山水诗,其创作上能自觉地将主观性情与对自然山水的观照进行融合,极富韵外之致。如《汉江临眺》一诗:“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陈铁民校注:《王维集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寥寥数笔,已然令人感受到楚荆之地的江流之音、波澜之声,好似身在舟行起伏动荡之中。王维深受禅宗思想的影响,其诗作常描摹自然之景的空幽与空灵。在表现环境的空静之时,王维的诗歌内容又有许多涉及声音的书写,如《过香积寺》:“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陈铁民校注:《王维集校注》)《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陈铁民校注:《王维集校注》)诸如此类,不胜枚举。看似王维书写中出现的“空”与“潭曲”“人语响”“长啸”等天籁、人籁、地籁有矛盾,但这正符合“大音希声”之意,这正是心、声、物、我合一之境。正是无声的空谷为思绪的游动提供了留白,进而诗人唤起内心对各种自然之音的遐想,或是抚琴以抒心中情志,或是耳触涧中鸟鸣之声。
总而言之,中国古典文学中有数不尽的作品体现着“大音希声”的审美范式,从文学题材分类上看,集中表现在玄言诗、田园诗、山水诗等描绘自然之景的诗词曲赋中。在中国古代文论中,不同于儒家探讨文学外部的规律,“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作为先秦道家文论的代表,更注重探究文学自身的特性。它以强大的影响力和认同度左右着中国古代文论的格局。中国传统诗学当中的意境说、境界说、韵味说、情景交融、象外之象等观点,均是肇始于“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大音希声”的美学地位
“大音希声”是老子的核心美学概念,这一概念既是对上古先民就礼乐关系和美学认识的传承,也是对当时带有功利思想的礼乐教化观念的否定,并影响了中国后代的美学观念。说“大音希声”是中国美学史的起点毫不为过,是中国历代美学的“众妙之门”。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政乐相合、礼乐化人的美育传统。《周易·豫卦》曰:“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尚书》言:“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咏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老子言“大音希声”,以音声为例解释“道”的特性,本身就说明了老子认识到了政治与礼乐的关系,肯定了政治与礼乐二者有相辅相成的关系存在,接受了音乐在政治上对于教化教养的作用。以往学界注重研究儒道两家之不同,但忽视了先秦诸子百家所共同面对的社会现实——礼崩乐坏。诸子百家学术争鸣,其解决的问题和最终的目的都是一致的——建立理想社会,只是诸家的途径、方法、手段有所不同,是殊途而同归。因而,我们此处先强调老子的“大音希声”对先秦美学观念的继承性和相同性,但老子对礼乐教化及其伦理价值观又有其批判的一面,以区别于当时及之前的美育观念,这是老子美学观念的精髓。老子的“大音希声”对礼乐教化的超越性集中表现在其超越了政治、道德和社会功利的价值取向。老子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鲜明指出了“五色”“五音”在世俗化追求下对人的危害。帛书本《老子》言:“目以视色,耳以听音,口以尝味,皆本于性。如肆意纵欲,无所节制,必夺性伤本。故视而不见其色,听而不闻其声,尝而不知其味。”(高明:《帛书老子校注》,中华书局,1996年)可见老子对美的追求是超功利、超道德的,美应该与人的本性、与自然的真朴和谐一致。这是老子美学的关键所在,也是他的美育思想的基本倾向,对此后道家美育思想的发展有极大的启发意义。对于老子来说,由“大音希声”所象征的“道”的境界不仅是最高层次的审美境界,而且在本质上也同时是一种人生的理想境界。老子在对传统的政治、道德、文化批判的同时,力图建立一种理想的、超越于现实功利、超越于政治与伦理价值的与“道”合一的审美人格,这是老子美育思想的基本取向。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尽管老子已经可以将美与善(也即美学问题与伦理问题)严明区分,但老子的美学思想本身还涵盖有浓厚的政治色彩,这方面在老子之后的庄子那里得到了系统和深刻的发展。庄子“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延续了老子“大音希声”的美学观点,同时对儒家礼乐观念的态度更为尖锐:“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亂,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庄子及其后学对礼乐传统给予了更为激烈的批判,更加强调美学中的人性:“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师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侄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庄子的美学思想除有激烈的批判性以外,其超越老子之处表现在注重个体精神的解放,认为这才是体悟美丑、顺应自然之美的途径:“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游心”就是心灵的自由活动,是审美活动的必要条件,也是审美活动本身,其本身就充满着审美愉悦。可见至庄学门人,其美学思想已经不再依附于礼乐教化效用和政治伦理道德的藩篱,而是一种独立的艺术思维和审美思维,是作为“道近乎技”“因其固然”的美学思想而存在。庄子对个体如何达到这种审美境界和创作境界,又系统提出了“虚静”“坐忘”“心斋”“物化”“依乎天理”“顺物自然”等方式,在此不再赘述。
总之,自道家老子、庄子的铺垫之后,中国美学就有了不受道德伦理规定的、独立的、无限的发展空间。宗炳的“澄怀味象”、顾恺之的“传神写照”、谢赫的“取之象外”、苏轼的“系风捕影”、姜夔的“自然高妙”、严羽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无论是文论、乐论还是画论,各种出现在后来中国美学史上的美学范畴和美学命题都与“大音希声”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老子的“大音希声”给予了中国美学追求标准以质的规定性,即无论是文艺创作活动还是审美活动,都不能执着于眼前有限的物象,而要努力思虑和体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大音希声”为中国美学开创了别具一格的审美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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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