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澳
敦煌石窟存在70余处《维摩经变》,是中华文明艺术的宝库,也是丝绸之路上一颗璀璨的明珠。20世纪日本学者松本荣一,中国学者金维诺、贺世哲等人对基础内容进行过记录、分期、演变相关研究。自此后,《维摩经变》的研究在艺术、中外交流、内容释读、俗文化交涉等各个方面进行了更为深入的探讨。在众多《维摩经变》中,又有部分经变存在榜题等文字,这些文字与图像形成一体,是进行“文图互释”研究的最好案例。如隋代第276窟龛外维摩诘和文殊对立,在维摩诘靠近左侧有两行朱笔文字,贺世哲先生录出文字:“戒香、定香、惠香、解脱香、解脱知见香,光明云台遍法界。供养十方无量佛,见闻普薰证寂灭,一切众生亦如是。”(《敦煌莫高窟壁画中的“维摩诘经变”》,《敦煌研究》1983年第2期)王惠民先生结合其他敦煌文献认为,此《行香说偈文》可能是道安的行香之法。(《莫高窟第276窟〈行香说偈文〉与道安的行香之法》,《敦煌研究》2019年第1期)同样在本文关注的第9、第61窟中,亦有许多榜题,其中较为著名的是阿难乞乳图,何剑平先生通过对旁边榜题考证,认为北壁东侧阿难乞乳图的榜题,来源于敦煌地区流行的《维摩诘经》通俗注疏中所摘抄的《乳光经》,表明敦煌壁画中的画面场景及变相榜题,受到敦煌地区与讲唱文学相关的讲经文、通俗佛经注疏的影响,亦可以看出变相的创作常偏离了原始经文而接近了讲经文或相关的通俗注疏。(《维摩诘变相与讲经文及通俗佛经注疏之关系新证——以莫高窟第9号窟的阿难乞乳图的榜题为中心》,《宝鸡文理学院学报》2018年第3期)在第9、第61窟中还有同主题的“垂钓图”,且第61窟中还存一段短小榜题,但是前贤对该榜题背后蕴含的深意揭示不够。
第9窟《维摩经变》内容十分丰富,内容涉及《维摩诘经》多个品次,其中《方便品》赞叹维摩诘居士诸行无碍,“若至博弈戏处,辄以度人”“入讲论处,导以大乘”“入诸酒肆,能立其志”“若在长者,长者中尊,为说胜法;若在居士,居士中尊,断其贪着;若在婆罗门,婆罗门中尊,除其我慢;若在大臣,大臣中尊,教以正法;若在内官,内官中尊,化政宫女”等内容均有相应图画加以表现。在经文中维摩诘最后告诫国王、大臣、长者、居士、婆罗门等“是身无人,为如水;是身不实,四大为家”,经变为了更加形象地表示该句哲理,绘制有一幅所谓的“钓鱼图”。贺世哲先生加以解释:“画一人站在河边钓鱼。在钓出的鱼尾中还生出一朵彩云升空。这是表现经文中所说的‘是身无人如水,‘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画师能把如此抽象的大乘空宗哲理具象化,也真是费了一番苦心,难能可贵。”(贺世哲主编:《敦煌石窟全集·法华经画卷》,香港商务印书馆,1999年)在第61窟中,为了表达同样的“大乘哲理”,也绘制了同主题的一幅图。难能可贵的是旁边有一段榜题:“是身无人如水,钩龟不实,四大为空聚虚幻,徒兹妄味。”我们将榜题文字与《维摩诘经·方便品》文字相对比,“水”“四大”都可对应落实,问题是榜题中与经文“是身不实”对应“钩龟不实”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翻检可能与经变绘制相关的佛经注疏,从慧远的《维摩义记》到窥基的《说污垢称经疏》,从传世的佛典到敦煌古佚《维摩经疏》都不见相关因缘等故事,似乎从佛典本身寻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在《维摩诘讲经文》中有没有相关“钩龟”为“不实”的说明呢?通过考察后,直至最近魏健鹏也无奈:“(相关讲经文)在其后维摩诘为问疾者说法部分,讲述人的身体无常,为诸病所集,当乐佛身。述及‘是身无人,为如水,主要对字面意思进行解说:‘是身如水无人,水亦无定质分流,分流万谷千山,能方能圆,曲直自若,拥(壅)之则住,决之则流,雾露泉源皆是一性。并不能解释晚唐第9窟、五代第61窟的相应内容的垂钓画面。”(魏健鹏:《图像与文本——敦煌石窟维摩诘经变研究》,甘肃文化出版社,2023年)
那么,该“钩龟”与“不实”关系如何理解呢?我们将目光重新回到榜题本身来。贺世哲早期将榜题中文字录为“钩龟”,后收入相关论文集时,在其后加括号认为是“钓鱼”(敦煌研究院编:《敦煌研究文集(敦煌石窟经变篇)》,甘肃民族出版社,2000年),魏健鹏在引榜题时录成“钩(龟?)”(同前,85、265页)。根据线上敦煌所展示的洞窟清晰实景,似乎更像魏健鹏所言是“钩(龟)”,但他在行文的时候还是不敢断定是“龟”字,故打了一个问号。那到底钓的是什么动物呢?
经过仔细对比,榜题所抄写的不是“龟()”,而是“鼍”(繁体作“”)的俗写。“鼍”上部“”手写体中“”部件常写成“”,故“”常写成“”。《敦煌俗字典》第二版收“留”字字形中有类似两种:(云24《八相变》)、(Dx147V《猫儿题》)。[黄征:《敦煌俗字典》(第二版),上海教育出版社,2019年]故再加上下部“”字形而成“”。“”下部和“”很像,但是不同,早在北朝颜之推《颜氏家训》就已经提示该字错讹情况,其《书证篇》言:“世间小学者,不通古今,必依小篆,是正书记;凡《尔雅》《三苍》《说文》,岂能悉得苍颉本指哉?亦是随代损益,互有同异。西晋已往字书,何可全非?但令体例成就,不为专辄耳,考校是非,特须消息。至如……自有讹谬,过成鄙俗,‘旁为‘舌,‘揖下无‘耳,……‘、從‘,如此之类,不可不治。”
此外,第9、第61窟池中之物显然不像是“鱼”,第61窟池中物面目狰狞,恐惧之意显然。第9窟的池中物尾和鳍异常尖锐,涂料呈黑色,似乎作者有意突出,暗中加以强调此并非鱼。既然确定了所钩钓之物是“鼍”,《维摩诘所说经》中有关于“鼍”的叙述吗?《维摩诘所说经》卷二之《不思议品》中,维摩诘展现神通,“芥纳须弥”以示不思议之解脱法门:维摩诘言:“唯,舍利弗!诸佛菩萨,有解脱名不可思议。若菩萨住是解脱者,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须弥山王本相如故,而四天王、忉利诸天不觉不知己之所入,唯应度者乃见须弥入芥子中,是名住不思议解脱法门。又以四大海水入一毛孔,不娆鱼、鳖、鼋、鼍水性之属,而彼大海本相如故,诸龙、鬼神、阿修罗等不觉不知己之所入,于此众生亦无所娆。”其中言及“鼍”等居住海中的水性动物不为“四大海水入一毛孔”而娆,从侧面反衬维摩诘不思议之法之胜。显然此处提到的“鼍”与《方便品》经变中钩鼍并无联系。那么这幅经变究竟是通过什么路径来表达“为身不实”呢?这还得从鼍动物属性及其使用价值加以考察。
鼍,古代就已存在,如《说文解字》:“水虫。似蜥易,长大。从黾单声。”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细疏此字:“《大雅·灵台》传曰:‘鼍,鱼属。马部下曰:‘青骊白鳞,文如鼍鱼。许依毛谓之鼍鱼也。皮可为鼓。四字本在鱼部鳝下,由古多用鳝为鼍。而浅人注之也,今移此。《诗》:‘鼍鼓。《史记》:‘树灵鼍之鼓。”三国吴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曰:“鼍形似蜥蜴,四足,长丈余,生卵大如鹅卵,坚如铠,今合药鼍鱼甲是也。”晋张华《博物志》亦载此物:“鼍长一丈,一名土龙,鳞甲黑色,能横飞,不能上腾,其声如鼓”。上述均言其皮特质,性坚如铠,而且可加以入药,说明其使用价值和药用价值大。
鼍,实际上就是现在被称为中华鼍、扬子鳄、鼍龙、土龙、陵龙、猪婆龙的生物。坚韧适合制鼓,古代对其记载甚多。在唐朝,鼍皮亦被常拿来做鼓。如唐高宗《大唐纪功颂》:“应龙画角,百川为之震荡;灵鼍制鼓,九镇所以倾颓。”虞世南《琵琶赋》:“是以鼍鼓质而罕听,苇钥轻而莫传。”王勃《拜南郊颂》:“鼍鼓按节,鲸钟疏响。”李商隐《祭外舅赠司徒公文》:“寒水分流,边城早寒。凫钟响远,鼍鼓声干。九国遗戎,咸忧其族灭。”唐诗中有大量记述鼍鼓的诗句,徐知仁《奉和圣制送张说巡边》:“鼓鼋鼍振,旌旗鸟兽悬。”储光羲《同诸公秋日游昆明池思古》:“震云灵鼍鼓,照水蛟龙。”李绅《新楼诗二十首其六》:“鼍鼓若雷争胜负,柳堤花岸万人招。”许浑《赠所知》:“湖日似阴鼍鼓响,海云才起蜃楼多。”李贺《乐府杂曲·鼓吹曲辞·将进酒》:“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温庭筠《昆明池水战词》:“鼍鼓三声报天子,雕旌兽舰凌波起。”李商隐《隋宫守岁》:“遥望露盘疑是月,远闻鼍鼓欲惊雷。”李氏同作《河内诗二首其一·楼上》:“鼍鼓沈沈虬水咽,秦丝不上蛮弦绝。”鼍鼓据使用境遇可作战鼓,亦可作乐鼓。法藏P.2962《张议潮变文》:“仆射即令整理队伍,排比兵戈:展旗帜,动鸣鼍;纵八阵,骋英雄。分兵两道,裹合四边。人持白刃,突骑争先。须臾阵合,昏雾张天。”项楚《敦煌变文选注》言:“鸣鼍:即鼍鼓,这里指战鼓。鼍即扬子鳄,古代用鼍皮冒鼓,称为鼍鼓。”英藏S.3491《破魔变》中“魔王集百万之党”:“用雷为战鼓,簸闪电作朱旗,纵猛风以前荡,勒毒龙而向后。”其中“雷”就有人认为是“呼雷”,为雷公所用之鼓,鳄鱼是神话中的雷神,故实际上是其皮蒙鼓。(牛龙菲:《雷公电母考》,《中国文化研究集刊》第3辑)鼍鼓的流行势必会导致捕鼍成风,从而导致鼍的数量减少。当然,在唐时敦煌区域内,可能见不到实际活生生的鼍,鼍属于水性动物,唐时在黄河、长江流域多出现,这也说明绘制这幅图的人其知识背景可能是来自中原地区。
“是身不实,四大为家”,其中四大即“地、水、火、风”。唐代道液《净名经集解关中疏卷上》:“此身骨肉等,地大;血髓等,水大;暖气等,火大;喘息等,风大。不了四大,妄计为身,假会为家,非实身也。”佛教认为人的身體是由四大缘合而成,自性是空的,非实。法藏P.2292《维摩诘讲经文》:“问我身,是四大,假合因缘作依赖。”法藏S.3872《维摩诘讲经文》:“居士为愍众生及小果之辈,意欲广谈妙法,示现有疾于方丈室中,独寝一床,以疾而卧。是要度脱迷暗,总出昏衢,令知身命不坚,幻化为体。四大假合,五蕴成形,尔无常,飒然空寂。”既然是和合而成,自然不可住宿,当缘散之时,即身灭。同样是S.3872《维摩诘讲经文》言“是身不实,四大为家”时有一唱偈:
骋我骋人何曾久,四大合成为所有,假饶富贵似石崇,持为长如彭祖寿。
执我身,我眼手,地水火风假合就,他家四大一齐归,便见形体总枯朽。
逐缘生,随业报,魂魄游游无去处。曾终十善重佛僧,敬莫交身沉六趣。
四大身何执,持身自酌量。亦非多巧说,不是漫分张。
地水终须去,火风没处藏,唯存魂与识,不免受忙忙。
此即说人死之事。根据唐代鼍的受况与“是身不实,四大为家”的实际含义,我们认为第61窟经变之中的鼍惊恐之意十足,表现即将面临被杀遭遇,时人捕捉它可能与鼍常被拿来制鼓之风气有关。这一实际遭遇用来隐喻世俗之人。第61窟中每一图像都有具体的指向,“水”暗喻“身非人,为水”,“彩云”暗喻“身如浮云,须臾变灭”,“垂钓”中“鼍”暗喻人身,鼍的丧命暗喻人四大和合,无常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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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四川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