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家骅
喷嚏,一名喷涕、喷鼻。《黄帝内经·灵枢·口问》:“口鼻者,气之门也。”人受风寒则伤肺,肺伤则多涕唾,涕气“出于鼻,故为嚏”,这是鼻黏膜受到刺激后的反应,是人的一种生理现象。自古以来,在我国民间,喷嚏被视为吉凶的征兆,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成人嚏,自己会说有人想(说)我;另一种是儿童嚏,大人会高呼“百岁”。这种习俗流传了几千年,虽无科学依据,却有着深厚的文化背景。
他人思我,我则嚏也
先说第一种,成人嚏云“人念我”。这是我国的古老遗俗,源于《诗经》。《诗经·邶风·终风》写一个弃妇思念丈夫,夜不能寐,诗云:“寤言不寐,愿言则嚏。”意思是夜半醒来睡不着,想念丈夫,希望丈夫能打个喷嚏,知道自己在想他。郑玄给这句诗作笺说:“我其忧悼而不能寐,汝思我心如是,我则嚏也。今俗人嚏云‘人道我,此古之遗语也。”(《毛诗传笺》)郑玄认为生活在两地的人,彼此思念之深相同,就会产生心灵感应,对方会打喷嚏。打喷嚏时说的“人道我”是古之遗语,也是古时的风俗观念。
这种习俗由汉及唐,一直盛行不衰。唐李匡文说:“今人每嚏,必自祝所祈云云。……盖他人思我,我则嚏也。”(《资暇集》)在郑玄“人道我”外,也有了“他人思我”的俗解。宁王喷嚏的故事,更证明了唐代喷嚏风俗释读的丰富多样。唐玄宗兄弟间十分友爱,宁王(李宪)是玄宗(李隆基)的长兄,玄宗呼他为大哥。一天,“上(玄宗)与诸王会食,宁王对御座喷了一口饭,直及龙颜。上曰:‘宁哥何故错喉?”(赵璘:《因话录》卷四)“宁王惊惭不已。上顾其惶悚,欲安之。黃幡绰曰:‘不是错喉,是喷帝。上大悦。”(李德裕:《次柳氏旧闻》)黄幡绰是唐代宫廷艺人,性滑稽,善口才,常在宫中以戏谑解纷救难,深得玄宗赏识、信任。喷嚏是鼻腔受刺激引起的喷涕,错喉则是食管与气管相错而引起的咳唾。黄幡绰见宁王为自己失态惊惭不安,又见玄宗见宁王不安想安慰他而一时语塞,遂机智为之排解道:“不是错喉,是喷帝。”用喷嚏的谐音化解了这场尴尬局面,玄宗大悦。“宁王知上思臣,臣乃‘愿言则嚏耳。”(郎瑛:《七修续稿》卷六)这里引用了《诗经》的典故,一语双关,十分巧妙。
到了宋代,人思而嚏的习俗且受到文人的青睐,作为文学素材,采之入诗入词。有的写自己打喷嚏,说人家想念自己。如苏轼和鲁元翰在杭州为官时,尝同游共饮。苏轼南下,舟过丹阳时不断打喷嚏,便说是老友想念他,作诗说:“白发苍颜谁肯记,晓来频嚏为何人。”(苏轼:《元日过丹阳,明日立春,寄鲁元翰》)有的写自己想念亲人,希望亲人打喷嚏。如梅尧臣出外为官,孤身一人宿泰坛下,想念家中年轻貌美的妻子,希望妻子频打喷嚏,知道自己在想她,便作诗说:“我今斋寝泰坛下,侘愿嚏朱颜妻。”(梅尧臣:《愿嚏》)也有的写自己不打喷嚏,怨人家不想念自己。如辛弃疾“山一程,水一程”去探望友人陈克,途中怨陈克不想他,作词道:“因甚无个阿鹊地,没功夫说里。”(辛弃疾:《谒金门·和陈提干》)用象声词“阿鹊”代喷嚏,通俗而又幽默。也有用喷嚏与友人相约。如薛乐道从南阳到京城看望黄庭坚,黄庭坚临别饯行作诗赠薛说:“举觞遥酌我,发嚏知见颂。”(黄庭坚:《薛乐道自南阳来入都留宿会饮作诗饯行》)嘱薛以后饮酒要举杯邀他共饮,自己会打喷嚏而知晓的。如此等等,有力地说明了这个风俗广为流传。
宋时,这个风俗有了变化。人嚏时,由说“人念我”变为“人说我”。宋洪迈《容斋随笔·喷嚏》记载当时的情况说:“今人喷嚏不止者,必唾祝云‘有人说我。”宋马永卿《嫩真子·喷嚏》亦云:“俗说以人嚏喷为人说。”王在《野客丛书》中说:“仆观《类要编风篇》,正有是说。”以上都是说打喷嚏时说“有人说我”。后来还从“人说我”发展为“有人说(我)坏话”。凡喷嚏不止者,便一边吐唾沫,一边说“呸、呸、呸”,用以禳解,认为这样可以消灾解难。李诩《戒庵老人随笔·喷嚏》还记载了当时人的禳解语:“今人喷嚏,必唾曰:‘好人说我常安乐,恶人说我牙齿落。”中国人认为语言有魔力,禳解不公可为自己消灾,而且也可使说坏话的人受到惩罚。这种习俗一直流传至今,在民间,人打喷嚏时,仍常见到这种景象。“人说我”与“人念我”二者并行,其影响也不相上下。所以出现这一变化,唐人李匡文认为“乃由误解诗句”造成,是对郑笺“人道我”中“道”的误解,将“念道”理解为“说道”了。(《资暇集》)此可备一说,谨供参考。
世尊嚏,诸比丘言长寿
再说第二种,小儿打喷嚏,大人呼“百岁”。这种习俗则是由国外传入,出自佛经。清人梁章钜认为是受了佛教的影响,在《浪迹三谈·嚏》中说:“《法苑珠林》:‘世尊嚏,诸比邱咒愿言长寿,时有居士嚏,佛令比邱亦咒言长寿。……俗传小儿喷嚏,亦呼百岁及大吉解之,则亦皆有所本也。”《法苑珠林》是唐初僧人道世编撰的一部佛教类书,其中就已记载了世尊嚏,诸比丘咒言“长寿”的故事。这说明唐时民间已有风俗,小儿嚏时呼百岁,即由此演化而来。
佛教于西汉末年传入我国,东汉永平十年(67年),第一部汉译佛经《四十二章经》在洛阳白马寺译出。其时系佛教传入初期,译出的经书数量很少,影响不大,及至魏晋南北朝时,佛教在我国有了很大发展,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时佛经的翻译受到重视,许多经典相继译出,其中如《华严经》《法华经》《律藏》等,并逐渐传入民间,影响大众,这就是“小儿嚏,呼百岁”产生的文化背景。
季羡林读《大藏经》时,发现不少有关佛祖喷嚏的记载,觉得非常有趣,曾写了篇《说喷嚏》(《文史知识》1990年第12期)介绍佛经中喷嚏的故事,转录二则于后。
一为《四分律》卷五十三:
时世尊嚏,诸比丘咒愿言:“长寿!”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俺婆夷亦言:“长寿!”大人遂便闹乱。佛言:“不应尔!”时有居士嚏,诸比丘畏慎不敢言“长寿”,居士皆讥嫌言:“我街嚏,诸比丘不咒愿。”“长寿!”诸比丘白佛,佛言:“所咒愿‘长寿。”(《大正大藏经》卷二二)
一为《十诵律》卷三十八:
佛在刍摩国与大比丘僧说五阴法,所谓色、受、想、行、识。尔时佛嚏,遍五百比丘一时同声言:“老寿!”佛语诸比丘:“以汝等言老寿故,便得老寿耶?”“不也,世尊!”佛言:“从今不得称老寿,称老寿者得突吉罗(梵语,意为犯戒)。”(《大正大藏经》卷二三)
佛经中说,佛嚏,众僧齐声呼“老寿”“长寿”,这是一种禳解法。天竺习俗认为,喷嚏时,精气会被近处药叉吸走,若不立即说愿“老寿”“长寿”,嚏者便会丧失精气而死。
禳解的方法,《大正大藏经》中有个例子:佛为大人说法,一老比丘打了个喷嚏,众比丘没有为他祝愿“长寿”。适老比丘旧妻来探视,见状不忍,便用手握土,绕嚏者头,一边往外撒土,一边口呼“长寿”,为他禳解。(《大正大藏经》卷二二)“小儿嚏,呼百岁”,就是受佛教影响,仿此而来。
自然,也有学者看法不同。清末学者俞樾即认为此俗出自契丹习俗,他引宋代王易《燕北录》说:“契丹俗,戎主及太后喷嚏,近位番,汉臣僚齐呼‘冶夔离,犹汉‘万岁。今乡里俗传小儿女喷嚏,亦呼百岁及大吉以解之,本此。”(俞樾:《茶香室丛钞·喷嚏大吉》)明张萱《疑耀·喷嚏》中载王易于宋仁宗嘉三年(1058年)奉使契丹,晚于佛经传入一千多年。戎主喷嚏,群臣齐呼“万岁”,只可说这一习俗其时已由佛界传至尘世,是“流”而不是“源”,不能作为这一风俗的出典。
这一习俗,在非洲也有所见。清魏源《海国图志》记载,小西洋利未亚之南,有一个马拿莫大巴国,国土最多,其地牙腊土蛮,亦见阿迈司尼图志中,这个国家“王若偶一噴涕,举朝皆高声应诺,又举国皆高声应诺,大可笔也”。(魏源:《海国图志》卷三十四《小西洋南利未加国》引《职方外纪》)南利未加国,即今南部非洲;阿迈司尼图,即今埃塞俄比亚,可证其时非洲也有此俗,其应诺的声势从“举朝”到“举国”,更为壮观,只是不知是说“长寿”,还是“百岁”。
综上所述,可知喷嚏风俗在我国分两支传播:一支是本土的,源于《诗经》,嚏时云“人相念”,是古老的遗俗;一支是外来的,源于佛经,嚏时呼“百岁”,魏晋后传入我国,唐以后始传布民间,二者并行,直至当下。这种风俗从民间到宫廷,从佛界到世俗,历千年而不衰。
在我国古代,喷嚏与占卜还有密切关系。《汉书·艺文志》“杂占”条记有《嚏耳鸣杂占》一书,就是专讲喷嚏、耳鸣占卜法的,《隋书·经籍志》还有一种《目书》(《杂占梦书》注)专讲眼跳的占卜法,这说明喷嚏、耳鸣、眼跳与预卜吉凶攸关,可惜这些书都已亡佚,难知其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