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自永
传统村落中的客家宗族
筠门岭镇位于赣南会昌县南部,始建于宋朝。该镇芙蓉寨即芙蓉村,位于206国道旁,距镇政府500米,现有8个村民小组,244户1145人。
芙蓉村是以朱姓聚族而居为主的客家村落。据清道光十八年(1838年)编撰的《紫阳朱氏续修族谱传家宝录》载,朱氏的开基祖为子达(1408—1471),明宣德八年(1433年)由福建武平迁至此地定居。
朱氏的迁入与宣德七年(1432年)征讨会昌长河朱南郑、刘伯昂的叛乱有直接关系。平定叛乱后,子达“以功封千户”,经过湘乡(筠门岭)芙蓉村,见山水秀丽便定居于此。此前已有胡姓在此居住,朱子达为安身立命,同胡姓联姻,子孙繁衍,日渐成为大族。在传统社会,筠门岭镇圩市的各种费用由朱姓收取,朱姓也有自己的武装。朱氏和此后的黄姓、何姓等家族保持着较好关系,现在每年正月初二,朱姓会到胡姓家族拜年问好,两姓维系着数百年的姻亲关系。
随着子孙的繁衍,朱氏族人逐渐占据筠门岭附近最有利的生存空间。四世开始衍生筠门岭朱氏的主要支脉,其迁徙状况大致为:四世积善于嘉靖年间由芙蓉村迁往水东坑。水东坑的支脉迁往倒水湾。五世由芙蓉村迁往坝笃下。六世仕英由芙蓉村迁往老门岭。七世仕棋由芙蓉村迁往鸭公寨。八世由芙蓉村迁往视背,视背一支十一世时,朱光裕幼年往外贸易,因在于都县娶亲,即陆续迁居于东乡梓山村荷林山竹山下创立基业。因而视背一支人数最少,现只剩一家。除此而外,其余均为世居,人丁颇旺。这种各支脉看似无序的迁徙定居,在客观上恰好构成了对筠门岭坪的全封闭的包围态势,最终形成了具有得天独厚优势的理想宗族生存空间环境。
子达后裔如今已至33代,播迁江西、福建、广东、广西、四川等地,至2021年参加编修族谱的较远的就有吉安、吉水、泰和、赣州、赣县、兴国、于都、瑞金、会昌、寻乌、永安,较近的有武平、上杭等地。朱氏对筠门岭一带的大规模开发起了积极作用。
民间信仰中的祖先崇拜变迁
芙蓉村的神明信仰系统比较繁杂,有世泰伯公、社公伯公、赖公元帅,村内建有寺庙和尼姑庵。“社公”“伯公”均为土地神。建在芙蓉村头的被称为“伯公”,主要职能是保佑六畜兴旺;建在村尾的被称为“社公”,主要职能是保佑全村安宁。当地人认为社公、伯公是土地山神的泛称,从内心深处没有刻意区分其职能,在建房娶亲、外出谋业、生老病死等喜丧之事时均要简单祭拜。“赖公元帅”被老百姓称作“福神”,为天神,职能是保全镇祥和。山上有“赖公元帅庙”,该庙于1991年仲秋修建,1993年修建厨房,赖公庙正堂侧旁有一处小庙,供奉土地神。赖公庙正门书有“庙貌临江跨百粤,恩膏遍地落群生”对联一副,正堂供奉赖公塑像,旁书“赖有法威震四海,公庇民显灵十□”,横书“赖公元帅”四个大字。尼姑庵设于赖公元帅庙旁。
像大多数客家地區一样,芙蓉村的民间信仰层次不一。多神信仰体现着客家人平民心态的文化品质。所有的信仰最终都可表现为神明崇拜。从信奉的神明种类看,主要有七类:佛教神、道教神、古时为人民立过功的人物、祖宗神、风水神、自然神。但在现代社会语境下,芙蓉村开基祖子达公却走出宗祠,摇身成为“仕泰伯公”,其功能也被凸显。
一是祖先崇拜。仕泰伯公,即朱氏开基祖子达。对仕泰伯公信仰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其一是宗祠内供奉的神位,这是一般意义上的崇先报本表现,是“人祖”层面的崇拜。如每年的正月初二,数千族人按照旧式秩序礼节在朱氏宗祠“达德堂”统一祭祖。
达德堂始建于明宣德年间,为三围屋砖木结构,面宽19.4米,进深19.5米,共216间,9个进出口,18个隘洞,36个天井。该宗祠至今仍有少许朱姓居住,2006年在新农村建设中被列入城市建设十大项目之一,进行了抢救性维修复原,名义上归朱氏宗祠管理委员会管理。达德堂是迄今有据可考的纬度最北的一座“围龙屋”,也是赣南地区保留最为完好、规模最为宏大的宗祠之一。
新编修的《朱氏族谱》第六章《家政·家训·家规及其他》中的《家族十规》中有“敦孝友”“崇祭祀”等。
类似于此的“人祖”崇拜在整个客家地区随处可见,是客家地区的典型特征,在此不再赘言。
二是“神君”意义上的祖先崇拜。依据族谱记载,朱氏开基祖子达,是普通意义上的“人”,并没有说他有什么神通。但是在近代民间便有了诸多关于其行道执法的传说,如在当地广为流传一则仕泰伯公与他人“斗法”的故事,颇有韵味,在此记述如下:
仕泰伯公悉水法,善吹号(管乐器的一种)。曹姓,得法道,携5只鸬鹚于湘水打鱼。仕泰伯公之女于河对岸用竹篮挑水。曹姓看后惊呆,于是施法用手一指,竹篮里的水便全部流了下来。
仕泰伯公知道自己的法力被破,十分不悦:你让我女儿打不到水,我让你打不到鱼!于是和曹姓打赌:你若是打的鱼能把我的号子装满,我便赔你一百个大洋,你若是装不满,你只需赔我十个大洋。曹姓不以为意,便在筠门岭的“九洼十八塘”里施法打鱼一天,数百斤之多,号子仍未被装满。
到了晚上,仕泰伯公之女说:“父亲,不要跟他斗了,家里的脸盆、水缸都盛满了鱼。”这时曹姓才知道自己道法浅薄,不得不认输。但仕泰伯公却没有接受曹姓的那十个大洋。
当地为其专门修建了庙宇“仕泰伯公庙”。仕泰伯公名字的由来,无史料可考,民间流传“子达公为人善良敦厚,并曾于茅山学法,得道颇深,能竹篮挑水等,可庇佑一方水土”,故被后人尊称为“仕泰伯公”。
前些年在仕泰伯公生日的十月初一前后,有两三万人到此朝拜。而今每年也有数千人朝拜。笔者调研发现前来朝拜之人,遍布赣、闽、粤毗邻地区,并非均属朱氏后裔。当问及朝拜原因时,又都汇集到仕泰伯公所具有的“显灵”“神通”等民间信仰的功能。因此,仕泰伯公显然已经从朱氏“人祖”演变为区域“神君”,这一点我们也可以从仕泰伯公的老庙、新庙的对比中直观感知。
三是由“人祖”及“神君”的庙宇演变。芙蓉村朱氏开基祖子达公由“人祖”及“神君”的演变,经历了漫长的时间积累和复杂的社会环境。从宗祠走向庙宇,由老庙走向新庙,子达被逐渐附会了神性的色彩,走出了单纯意义上的祖先崇拜,步入了神明系统之中。在此,仅以新、老庙进行比较,略作说明。
老庙与赖公庙、尼姑庵相连,面积不足40平方米,摆设极为简陋。2004年,村民“纷纷筹资塑身以纪念仕泰法师为地方之恩泽,镇扫地方之邪魔”,“慷慨解囊重塑金身,耗资十余万元,新建仕泰金堂”是为新庙。新庙有大堂三间,中堂供奉祭祀,左、右堂分别用于管理者居住和存放祭祀所需物品。
老庙庙小而简陋,说明是时仕泰伯公刚进入神明系统。新庙高居山峦,坐北朝南,神圣而静幽。,此时仕泰伯公已经在神明信仰系统中居于重要地位。
老庙仅有一堂,内供奉有神位,无塑像,上书“子达下茅山法师朱千一郎公神位”。新庙中堂供奉有仕泰伯公金身塑像。
老庙有“仕泰业绩垂千古,伯公声誉流万年”的对联,对联以“仕泰伯公”名字拆字分写,写出了后人对先祖的怀念之情,朴实无华,似乎并无任何与神明相关成分。另外,侧墙张贴有“法学茅山”“施术湘水”“有求必应”等画符,从字迹与纸张的新旧可以判断,这为后人所加。新庙门匾上书有“仕泰金堂”四个鎏金大字,仕泰伯公金身塑像旁书“法学茅山神通广大,施术湘水黎庶平安”,横批“有求必应”。堂外立有“仕泰金堂”碑,也有对联:“神光普照信民平安,金堂生辉有求必福。”新庙对仕泰伯公的褒扬已经完全按照神的职位和功能来论述了。仕泰伯公已经从一个普通的宗族祖先演化为可以“神光普照”“有求必应”以保“黎庶”“信民”平安的神君。
崇先报本的客家文化特质
在我们透视赣南筠门岭镇芙蓉村朱氏开基祖子达公由“人祖”及“神君”的典型个案时,不能忽略其“千一郎公”神号提供的关键线索。仕泰伯公老庙供奉的是“子达下茅山法师朱千一郎公神位”,仕泰伯公新庙金身塑像旁书有“法学茅山神通广大,施术湘水黎庶平安”。
中国南方地区的民间道坛和少数民族教派之中,包括福建、广东一带的闾山教,江西、广东地区的茅山教,湖南、广西和湖北等地的梅山教等,普遍存在法师取“法号”和“郎号”的现象。客家地区先祖位列仙班的同时,成神的法师抑或被当地宗族视为宗族神。客家人取“法号”和“郎号”的宗教习俗的确曾一度興盛于宋元明时期,客家祖先也像畲族祖先一样,除了取一个普通名字之外,也会取一个法名或郎名,至明末清初之后才慢慢衰微。祖先与法师合一,是畲族等少数民族祖先崇拜的突出特点。客家地区祖先与法师、鬼神关系密切的特点并不是客家祖先崇拜的原初形态,而是畲、瑶等少数民族祖先崇拜对客家影响的产物,这一影响从而造成客家祖先崇拜具有亦畲亦客的混融特质。客家先祖的这一宗教习俗应该与民间道坛和畲、瑶二族的“传度奏职”仪式有一定关系。因此,我们在理解这一现象时,无法避免“地方性”与“族群性”这两个显性概念。
我们必须正视的是,乡土中国不同于城市中国,奄于大多数传统农区的非正式制度、非规范契约,至今仍然是维系农村发展与乡村治理的制度文化基础。民间信仰在乡村社会仍然发挥着重要的社会文化治理功能。民众长久以来崇拜祖先、信奉神灵,以期获得“祖荫”和“神佑”,在现实生活中安身立命。民间信仰活跃的赣南客家地区,以家族为单位的民间信仰活动实践和仪式文化表达,在场域与惯习的互动中成为社区文化秩序再生产的重要机制。宗族与神灵相结合的民间信仰体系是低成本乡村治理与建设模式之一,在当下与未来都具有较强生命力与相当的合理性。
芙蓉村的朱氏开基祖子达由“人祖”及“神君”,跨越了一般意义的祖先崇拜,从宗祠走向庙宇,不仅在宗族内部代表着“公”的一面,而且还试图在整个社区中同样充当着“公”的角色。在芙蓉村的个案中,祖先崇拜不再和神明崇拜并列成为“客家传统社会受到作用的两种社会力量”之一,而是两者兼有。这说明随着朱氏宗族的不断繁衍生息,在社区组织中,尤其是在筠门岭坪地域内占据绝对性的统治地位。祖先崇拜随着族人的心理诉求,不局限于同一个宗族内部具有的调控力和凝聚力,转而走向对整个社区的扩张性。这种扩张性在现代社会不再拥有演化为争夺生存空间和生活资源的矛盾与斗争的可能,而只能是通过精神力量威慑他者。
总之,芙蓉村朱氏开基祖子达公由“人祖”及“神君”的过程是内部凝聚力和外部扩张性调和的结果,是传统民俗在现代社会语境下自发调整的选择。子达公作为开基祖和保护神的功能凸显和地位的上升,并非代表着现代文明的弱势,而是客家地区崇先报本传统文化自生和自我更新的途径,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客家地区人们对祖先崇拜的重视程度以及难以割舍的精神寄托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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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江苏省委党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