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与诤,杨 鑫
(常州大学 周有光文学院,江苏 常州 213146)
近年来,声音叙事成为关注热点,从声音叙事角度审视小说,可以拓展小说的研究范式。声音叙事的背后,实则是作家对于时代和人的欲望、隐秘心理的考察与虔诚记录。《广陵散》是郭平历经二十多年的沉潜之作,追踪其创作轨迹,这本最初于1998年完稿的《广陵散》,是对于一群民国琴人传承精神的记录。二十多年过去,郭平将故事设置在现代背景下,对中国传统的审美理想进行讨论,融入自己的价值观念与理想之境。改写后的文本以古琴为中心,讲述了一段关于知音的往事。周明与徐大可两个青年学生在音乐学院相遇,由此展开了命运的交集。他们不断地去追寻自己的梦想,最后在世俗的浮沉中作出了与最初的本心截然不同的选择。这两个人物可以视作郭平作为一个艺术家个体、艺术家人格的“一体两面”。[2]作为中国当代古琴题材小说的重要作品,郭平的《广陵散》中蕴含了丰富的声音现象。
依循声音线索进入文本,我们可以窥见当代社会在欲望中浮沉的人性嬗变。从声音叙事入手,探寻郭平笔下处于时代浪潮中各个音乐人的精神世界和价值选择以及音乐市场背后的内涵和现实折射。借声音叙事分析小说的故事建构,发掘通感手法对于抒情性意境建构的推动以及文本鲜明的复调结构和互文性,在此基础上对声音的内部含义进行分析,从而探讨人物之间拟听关系的建立。
在《广陵散》中,郭平刻画出了形形色色的琴人众生相。这些琴人凭借自己的本能与直觉,作出了各自的选择,体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价值观。郭平展示了理想与世俗的矛盾与冲突,揭示了日益增长的世俗化趋势。他以绝对的客观去勾勒人物的嬉笑怒骂和悲欢离合,让读者进行评判。
因与嵇康临刑前“《广陵散》于今绝矣”[3]的慨然长叹密切相关,“广陵散”成为了某种罕见的高尚精神自此消亡的标志。《广陵散》正是现代人对古人知音式书写的回望。郭平以此为题,正暗示了小说主题“知音精神”的消隐。郭平为两个人物的相遇赋予了古典的诗意,即闻声知人。徐大可敏锐地根据琴音和认知经验对周明的经历作出了判断听了周明的琴,认定“这是个没有经历过伤痛的学生”。这种知音,远超过了知琴音的界限,已经到达了知命运的领域。
周、徐二人的交往过程与琴曲《高山流水》的走向极为相似,形式上都经历了合——分——合的过程;从精神来说,《高山流水》背后的知音情结,也与周、徐二人相通;从故事结局来说,伯牙绝弦与长清喑哑更是异曲同工。周明和徐大可仿佛磁铁的两极,一个出生于普通幸福的城市家庭,善良纯粹、敏感脆弱;一个出生在风雨飘摇的农村家庭,精明世故、内心强大。他们所学的乐器是他们内心世界的投影。若生活按既定的轨迹运行,两人的人生便可以看到尽头。但好的小说情节势必是跌宕起伏的,郭平悄无声息拉紧了弦,令原本平和的曲子陡然变调,故事走向开始紧张,二人的命运也出现了交错。
对徐大可来说,古琴的烧毁、盲眼、投资的失败、夫妻离婚、罹患恶疾,一切都在逼着他走向绝路。生活的接连打击令徐大可的内心发生了质变。但在一系列打击后,他看破红尘般地从世俗中挣脱了出来。而原本心性纯直的周明在经历尔虞我诈的职场“潜规则”后,逐渐意识到如果脱离生活就不会真正懂琴,于是,他走入俗世,打算拿下古琴界的话语权。周明与徐大可的变化截然相反,两人的人生选择彻底反转。郭平将现代人的世俗欲望赤裸展现,颇有放任人物自如选择的态度。他所显示的,是惺惺相惜后的“各投明主”。对于出世和入世的选择,郭平的态度并不是昭昭在目的,“反转人生”背后潜藏着郭平作为琴人对世俗情趣的深刻理解。
古琴几乎不以合奏的形式出现,它的孤寂仿佛与生俱来。古人弹琴也往往以独处居多,如,“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郭平在《广陵散》中,借小说人物之口说出“古琴这东西,太孤独。”[1]6延续了追求“真音乐”的琴者,就得忍受孤独。在其小说中,塑造了周明前一辈的琴人,他们的理想之境与现实生活纠葛许久之后呈现出来的精神境况。古琴是他们寄托心志的媒介、精神伙伴、情感的知音。魏晋士人遭罹乱世,心思多敏感孤哀。他们陷于既想逃避乱世、又要发抒己志的矛盾之中,于是,只能栖情于琴,[4]如嵇康“弹琴咏诗,自足于怀。”《广陵散》中的琴人亦是如此。
郭平笔下的迟暮琴者,有着对于“真音乐”的追求。他刻画出了两类琴家形象。第一类是为音乐而献身的古琴家及周围愿意为他的事业奉献的角色,以钟鸿秋和弟子齐丹青为典型。古代琴人以琴作为道德标准的载体,嵇康作“《长清》者,取意于雪,言清洁无尘之志,厌世途超空明之趣。”[5]郭平以“长清”为琴名,正映射出钟鸿秋其人的高洁品行与崇高的古琴精神。钟鸿秋死后,齐丹青用一生为其整理琴谱,何尝不是为心中的“真音乐”献身?二为“落寞自白”的古琴家形象序列,以陆近春为代表。他从不参加琴会,生活分明很困顿,却不收学生,也不卖琴。他的出发点是不想琴被世俗沾染,保全琴的孤高。小说中,古琴被列入文化遗产后,一时人们趋之若鹜,但琴的精神也失去了。陆近春的妥协,使他完成了从殉道的孤独者到入世的琴人之间的角色转变。
严格意义上来说,陆近春与周明都属于从落寞中走出来的琴人。理想人格与现实人生的矛盾是他们无法摆脱的魔咒,现实的局促又将他们从理想中强制唤醒。他们所谓的积极转变中其实暗含无奈,看似豁达的言语中隐藏着痛苦。郭平用一群琴人的人生轨迹积极地回答了何为“真音乐”的命题:艺术和世俗并不是对立的,孤芳自赏从不是“真音乐”的唯一演奏形式。
在《广陵散》的叙述中,传统文脉仿佛一条泥沙俱下的河,人物裹挟其中,或逆流而上,或顺流而下。古典文化与现代资本冲击的扭结中,有人受其震动,有人疲于奔命,也有人迷失其中。
从仿古琴,到致力复刻“长清”,刘进一是名副其实的“琴痴”。郭平在《在异乡》[6]中也塑造过类似的角色。若将《宝石蓝》中的阿立与刘进一进行对比,可以发现他们的相同点。阿立迷恋青花瓷,只烧青花瓷令他破产,成了赤贫者,刘进一也曾陷入相似境地。但两个人命运走向不同:阿立在生命的最后烧出了漂亮的青花,而由于“长清”喑哑,刘进一是否能制成“长清”则成了未尽之言。
郭平有意刻画刘进一这类迷茫追寻的角色,意在描绘时代洪流中的多样人生。尽管《广陵散》中的人物更倾向于努力博弈,有着各自的不懈追求。但是,在现代资本的影响下,他们的精神逐渐被同化,因此,他们追寻的幻梦如同海市蜃楼,无法觅得。在《广陵散》的时代背景下,刘进一这样原本的逆行者,很大程度上会像小说所暗示的那样,被迫屈服于现实,融入世俗。
郭平兼具小说家和古琴家的双重身份,著有《古琴丛谈》《魏晋风度与音乐》《陶渊明集译注》等学术专著,多年来对古琴与音乐有着深切的体会,同时,也传承着传统琴人与文人的风度和精神气脉,因此能以身临其境的感受和同情,深刻地刻画出音乐界种种现象。他在小说《广陵散》中对于乐理、乐器的描摹不仅呈现出其学者风范及文人的审美趣味,更折射出人文关怀与深邃的思考向度。
2003年,古琴被列入“世界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代表当下人们对于古琴艺术的高度重视,也由此与利益纠缠。郭平以此为时间节点,着重描绘了申遗前后古琴市场的变化,揭示了资本对古典音乐文化的倾轧,也写出资本对于传统音乐的传播和推动,对当时音乐界的现状进行了透彻的分析,探讨利益链条背后的成因。
《广陵散》中,以严重为代表的商人将琴作为投资品,待价而沽,古琴炒作构成了小说重点叙述的内容,拍卖是其主要形式。资本和作为商品的古琴反复循环,直到收到最想要的“长清”,甚至拥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下表列举小说中部分琴的拍卖成交价:
琴名式样朝代原有者第一次交易价最终成交价长清伏羲式唐钟鸿秋/两亿八千万南风/南宋宫廷御用三百万三千六百万中和/明钱静庐一千八百万七百五十万有腹款列子式明洪武许闻韶无款仲尼式明许闻韶荷樵仲尼式明许闻韶共一百八十万九百六十万四百万六百八十万松云仲尼式宋唐遇川隐秀落霞式明唐遇川不到一万六百二十万六百三十万
从表格中,可以发现古琴拍卖市场的巨大利润。资本家低价买入,再高价抛售,以此牟利。刘进一曾因自己斫的琴无人问津而穷困潦倒,古琴申遗成功后,他的琴却卖出了高价。更有甚者,如季风等外行人乘着形势,借古琴来包装自己,从而获利。
抛开申遗的影响,名人效应也在其中起到重要作用。
在古代,名人效应就给商家带来了十倍的利益,遑论信息发达的现代社会。在《广陵散》中,但凡名家弹过、流传有序的琴都会备受关注。如“南风”在第一次拍卖时无人问津,后来琴的身世被考据发现,价格也水涨船高,到最后拍卖时价格已飙至三千六百万。
被利益侵扰的古琴,在资本的推动下获得了广泛关注。但与此同时也面临着不再纯粹的风险。当古琴成为奢侈品,它就成为吸引追名逐利者为其服务的诱饵,真正的爱琴之人只能“望琴兴叹”。小说里琴人心中的圣器“长清”被严重拍走,正是资本彻底入侵的标志。郭平以长清“喑哑”作尾,令其死得其所,或许正是为了守护古琴的最后一抔净土。
历来便有对“权术”“学术”关系的争论,最典型的是蔡元培所提出的“学术自由”。但他忽视了学术与权术的关联,结果以失败告终。大部分情况下,学术是在权术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政治内容的介入是所有文学作品都必须面对的情况,现当代文学史上出现的“共名”正是文学作品顺应政治发展的结果。
在《广陵散》中,权术对学术的影响可以具象为物质社会对理想主义者周明施加的影响。在构建文本时,郭平将两者之间的多重博弈投射在了周明身上。周明最后做出的选择其实是两者制衡的结果。面对着以古琴为中心的个人世界,周明将它分成两面,一面是有意逃避却又无法离开的功利世界;而另一面是心灵安处。随着生活的磨砺与年岁的渐长,周明选择投身于生活洪流中,在两者之间找到了平衡点,真正达到了不喜不惧的境界。在尘世中,周明跋山涉水前行,告别了部分自我,这些残酷的告别正是人生的存在真相。在这过程中,他获得对万物、对古琴、对人、对世界更为广大的宽容与爱。[7]
毋庸置疑,权术占比过重必然会影响学术的纯洁性,导致文学趋于功利,如汉大赋的“劝百讽一”。但若没有权术,学术就丧失了发展的根基。因此,对于两者之间的关系,我们必须客观、正确地去看待。
中国的雅俗观念最早出现在声音领域,与古代因政治因素区分不同(“风雅颂”),现代的雅俗则倾向以个性化的审美趣味划分。郭平对流行音乐显然是不予置评的观望态度。他有意将小说背景置于多元文化因素交汇的时代,使传统与现代相互碰撞,在雅与俗的呈现中,自然流淌出对于人世的关怀。
在小说中,古琴是古典音乐具象性的符号,与之相对应的是流行音乐。古典音乐和流行音乐地位并无高下之分,即古典和流行并不是雅俗区分的唯一界限。小说中存在两组雅俗的对立。一对是雅乐和俗乐,如古琴与唢呐的隐喻,对于二者演奏人的出身、出场方式都有着明显的区分。另一对则是纯乐和具有消费性质的流行音乐。
小说所描写的是世俗,而非恶俗。文本所涉及的两组对立的雅俗观念,是涵融而不是排他的。事实上,由雅到俗的演变趋势是历史的必然。无论是作为高雅文化代表的古琴曲,还是流行音乐的情歌,都难逃被物质世界同化的命运。在两者的抉择中,郭平推崇雅俗共赏。徐大可将“平调第一操”的古琴曲《普庵咒》改编成用唢呐吹奏的管弦乐,备受称赞。这正体现出郭平通过雅俗的交融来揭示“伟大的事物都是凡圣一体的”这一哲理。
听觉艺术和视觉艺术之间的关系历来被人津津乐道。苏东坡提出了诗画一律的观点,即诗和画虽形式不同,但所形成的艺术效果是相近的。作为以视觉捕捉的绘画和以听觉捕捉的诗能够相通,正说明了视觉和听觉是可以借用的,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通感现象。通感隐喻多见于文学作品之中,是一种感性的语言写作行为,它通过一种感官或多种感官共时、叠加、转移某一感觉或多种感觉之后,产生一系列超常、奇特的语言、语义效果。[8]徐大可和周明谈论起自己为何会对余韵产生怜惜感时,曾说:
我每次听她弹筝,都觉得她弹的是古琴,是唢呐,是一棵大树被狂风吹折了枝干,是河水断流的苍凉,是一个人在荒漠边孤独地行走边仰望冷月。[1]125
由于音乐只能通过声音进行传播,必须完全依靠听觉来激发听众的想象力,于是在构建文本时,郭平将听觉感受转化为视觉感受,在听众内心构筑声音“画面”,从而引发共鸣。郭平借通感的手法,调动了读者的多种感官,表现徐大可内心的神秘遐想,营造了独属于余韵的音乐氛围。这种例子在《广陵散》中俯拾皆是。
声音的意义也取决于聆听者与声音景观之间的关系。[9]《广陵散》中的人物普遍具有音乐思维,当他们听见声音时,会自然而然地将之与音乐结合起来。徐大可主持父亲丧礼的饭局后,从“光荣大酒店”回家的路上,他“好像听到了唢呐的声音像风一样从田野里吹过来,好像远处有另一条河流动的声响。其实,除了零星的狗吠声,此刻万籁俱寂。”[1]156徐大可热爱音乐,唢呐可以说是他晦暗生活中唯一的亮色。于是,当生活再次给了他雷霆一击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唢呐。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所写的琴和琴家是虚构的,但可以在现实中找到一些原型的身影。如钟鸿秋之于近代古琴国手管平湖、齐丹青之于管平湖关门弟子王迪,周明之于郭平。另外小说中出现的古琴曲,如,《文王操》《潇湘水云》等以及引用的古诗词句和名人题跋都是真切存在的。这样一来,仿佛书中世界和现实世界有了一个接口,读者就可以对其中的音乐世界产生共感,小说中的情感就通过曲子传递到读者心中,以此增强抒情效果。
克里斯蒂娃把产生在同一个文本内部的这种文本互动作用叫做互文性。[10]本部分将从小说文本与外部文本、小说文本的构成元素、内部文本的互文关系等方面入手,分析《广陵散》中的互文性。小说中,“高山流水”的故事出现了三次:它和文本形成的互文对照如下:
第三十一页徐大可周明谈心徐大可对周明第一百五十一页徐大可周明对话徐大可对周明第一百六十七页周明严重对话周明对严重(引出情僧艺伎的知音)
表面上看,“高山流水”虽然只出现了三次,但由它所衍生出的“知音”几乎出现在每一节文字中,它的精神贯穿小说始终,以此展现了文本的互涉关系。
1.叙事媒介的互文——古琴意象
纵观“知音文学”的发展历程,不难发现古琴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伯牙子期的君子之交即是因为伯牙弹琴,两人因琴结缘,互引为知己。周明徐大可相识亦是如此:周明抚琴,徐大可听,两人在无形之中完成了精神的交汇。古琴的存在使得可能不会产生交集的人成为了朋友,它是两个人命运的联结点。“长清”作为小说中最重要的一张琴,它见证了数代知音的惺惺相惜:大庄与明子、钟鸿秋与齐丹青、周明与徐大可,可以说它是“知音”的隐喻和见证,也是《广陵散》整篇小说的精神支柱。最后徐大可死后,周明的知音不在,再弹“长清”已然肝肠寸断,正是一种知音精神寂灭的映照。
2.故事巧合的互文——琴损人亡
《吕氏春秋》记载子期离世、伯牙破琴,赋予“高山流水”知音难遇的内涵。郭平在《广陵散》中,也设置了类似“伯牙绝弦”的剧情:恰逢徐大可死去,严重拍到“长清”后交由周明上弦,长清却失去了振动的生命。郭平在小说中反复强调古琴喑哑和孤独的命运自它诞生时就已经注定。这使古琴的地位渐渐没落,正如当下众多传统文化。无论是伯牙子期,还是周明徐大可,他们的知音故事都颇有悲剧色彩。“知音,只是一个理想的图景,现实生活中,难以完满。”[11]郭平以《广陵散》为题,一开始就暗喻人物的悲剧命运。嵇康毅然赴死而《广陵散》永恒,“长清”喑哑但知音精神仍在。
小说中能真正称之为知音的,多为一死一存,所写的珍贵情感均归于破灭。大庄死而明子存、钟鸿秋死而齐丹青存、徐大可死而周明存,到小说结尾的时候,三对知音唯余下周明一人,此时的周明又深陷于生活的泥泞中辗转前行。周明追随钟先生,是对古琴品格的执着。周明于钟先生是后来者,又何尝不是跨越时间的知音?在齐丹青逝世、周明转变后,钟先生真正的知音还剩多少?徐大可负债累累也想买下长清送给周明,这是他对周明的承诺;周明即使在被徐大可疏远时,也依旧嘱咐女友每月从卡里划出六千给徐大可。他们有过锦上添花,也曾彼此雪中送炭。伯牙的琴只有子期能听懂,周明的坚守也只有徐大可能理解。所以当周明作出改变时,其他人都乐见其成,只有徐大可扼腕不已,认为他失去了本心。
3.文本嵌套中的互文——琴人心迹共振
在《广陵散》中,郭平以当代为主、过去为辅进行了文本嵌套,描绘了一场“戏中戏”。周明在咂摸如何将琴音弹“厚”的学步阶段,百无聊赖地每日泡在音研所的资料室看书,也透过王维、陶渊明的诗文破解了琴人谱曲的诸多心迹。无意之中周明发现了一部名为《明子日记》的手稿,其中断章的琴谱和记述,让周明感到这仿佛是一个人全部的生命史和心灵史,同时,这本日志也恰好记录了一段有关知音的故事。后来,饱经风霜的徐大可以手札为蓝本创作小说,实际上就是一部经过淬炼的“大可日志”,二者形成了文本内部的互文。这种方式使得各叙事者和其故事处于不同叙述层。[12]周明不断去品读这个手札,并实地考察,以探求《明子手札》的真实背景。对于读者而言,首先关注的则是处于故事层的周明与徐大可,其次才是属于二度叙事范畴的《明子日志》。
从叙事中能明显看出周明、徐大可、余韵和明子、大庄、叶子有着极为相似的命运。可以说,《明子日志》是周明和徐大可的心灵镜像,大庄和明子既是他们的前世显彰,也是他们未来命运的征兆。[13]周明品读明子手札时意识到了两者的相关性,并将两人的处境进行了类比,受到启发,作出了与明子不一样的选择。跨越时间和空间,两组少年人的命运历程惊人地相似,作者设置了这样宿命般的巧合,使《广陵散》知音难得完满的悲剧主题和情感深度得到了强化。
同时,这一内部互文又形成了复调结构。米兰·昆德拉在巴赫金的基础上,阐述并发展了小说结构上的“复调”,强调小说结构安排可以吸收音乐结构——“同时展开两个或者若干个声部(旋律),它们尽管完全合在一起,仍保持其相对的独立性……伟大的复调音乐专家们的一个基本原则是各声部平等:任何一个声部都不能超越其它,任何声部都不能只充当简单的伴奏。”[14]《广陵散》分明暗两条线:一条是周明和徐大可,一条是明子和大庄。两对四人各自代表一个“声部”,四个“声部”交织,以双螺旋结构完成了一场人与人、时代与时代的对话。周、徐二人的议论在小说中并不是性格刻画和情节展开的手段,也不是作者声音的传声筒,而是从属于主人公本身的独立意识,与作者的议论具有同等的分量和价值。他们对于艺术和生活、理想与现实的争论,其实正是作者想要传递的。
小说文本除了写与读之外,由于笔法、诉说方式的不同,又带有着“听”和“说”两种功用。在小说中,运用人物对话、声音叙事、通感等修辞方法,来呈现这种功用十分常见。但《广陵散》这一以音乐为叙述主体的小说文本,在其内部敞开声音的功用,或许能为我们展示更多的可能性。
《广陵散》中存在着大量的人物对话,形成了一种潜在的“互诉、互听”的关系。无论是频繁出现的对话,还是琴音等声音景观,都需要读者调动感官去听,它们具有客观实在性。有学者将客观存在的、想象中存在的以及声音中隐含的潜在因素概括为“拟听”[15]。本文借用这一概念。
小说中人物个性的塑造往往和环境密不可分,音景也是环境的组成部分。通过人物自觉或不自觉创造出的声音,可以窥见其生存状态。徐大可自小接触的是唢呐,自然关联到他自小到大嘈杂、喧嚣的生活环境。他长在乡村,耳边听见的是刘柱子的唢呐、母亲疯癫时哼的曲子和父亲非人的哭声。这些声音和痛苦的经历糅合在一起,将徐大可打造成了粗犷坚毅的汉子。相比唢呐,古琴的声音中正平和,在这种环境下,周明自然养成了安静的性格。两人所接触的音景不同,所养成的性格、举止也大相径庭。然而,徐大可家庭剧变后赤贫,周明身上有着琴人的清苦气,这使得他们喜欢的音乐具有一定的共性,是“不撒糖”的。如果音乐是他们占有空间的方式,他们的个人空间其实非常狭窄。纵使他们的内心世界都是广博浩瀚的,但从未有人能真正理解。在这种狭小的空间下,音乐学院的那片“千载难逢”的草地是唯一可以进行自由发声和倾听的地方。在频繁的交流中,周明和徐大可的关系成为了典型的拟听关系。
对说话方无条件地积极关注是拟听展开的首要条件。在这种关系中,周明是徐大可虔诚的听众,他从徐大可的闲谈中所感受到的,其实是徐大可的精神轨迹。郭平借徐大可之口,用看似平淡无奇的话语,凸显了历史和人性中的生存本质。在草坪上的对话、交流,乃至于争吵,都令他们的灵魂在不停地碰撞。郭平在叙事时,有意将“听”扩大,使得听的内容远大于看,这固然是题材所致,也是为了更好的服务主题。依据小说,可以将周明与徐大可的交往分为两段,前一段是两人交心,周明初涉世俗,就是在徐大可的带领之下完成的。当两个人渐行渐远时,可以发现两人的对话次数骤减。在一只眼睛失明以后,徐大可的心境发生了变化。出于赌气,周明的声音常常被他误解和漠视:写的曲子被他刻意忽视,拨打的电话被挂断。对于一个欲望强烈但孤独自困的人来说,他笔下的歌词就是他内心诉说的准确表述。声音具有表情性的功能,因此人物发出的声音对于情感的凸显也有一定的作用。无论是“说好三人同生死,大江东去月落西”的歌词,还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多次夸赞周明的琴品和人品,都表现出徐大可对周明的认可。这说明两人的内心交流并没有被人为阻断。通俗来说,沉默的声音最为珍贵,最好的聆听者是能听见潜在声音的人。当徐大可与周明中断联系后,拟听关系依旧存在。郭平正是通过拟听关系的建构,建立了周明和徐大可之间知音精神的桥梁,完成了对知音精神的重现及现代性阐释。
总之,《广陵散》向我们展示了知音精神的经常性缺席,呈现出强烈的悲剧色彩。声音叙事的背后,深藏着俯仰自得的大境界。一如郭平在小说尾声处所言:“琴跟其他东西一样,不必拘泥于知识。重要的是生命的痕迹,是人性和个性。”[1]449作者将自身所学、所感以文学书写的方式呈现出来,其深层的奥义是穿越知识性的内容生产的表层,对于人性的光辉与失落的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