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马,本名蔡嘉彬,湖北襄阳人。出版诗集《鸟群飞临》《风花雪月》。
离国庆节还有三天,杨二炮搬进了花庄刚落成的公共厕所里。
这个公共厕所修建得像美国的白宫,厕所内外从顶到底全部干挂白色大理石,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发光。有心细的花庄人发现这个白宫像个活物,它能变大变小。有时候在半夜里,有人起夜拉屎,就看见白宫变得又高又大,显得花庄的民房又矮又小,月光笼罩下,像一块雪白的巨石压着一群癞蛤蟆。有时候它又变得很小,小到你看不见。有一次一个酒鬼想到白宫里撒泡尿,在村子里找了大半夜,硬是没找到白宫的门。
杨二炮不是看村里新修了气势雄伟的厕所要先进去尿泡尿,事实上杨二炮跟花庄所有的男人一样,面对白花花的大理石墙面和同样白花花的马桶,根本尿不出来。杨二炮带了一张铁架子床和一床铺盖,还带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像是准备在公共厕所里安营扎寨过日子。有眼尖的看见杨二炮甚至还带了一副象棋,那是他的儿子杨俊山在部队提了副团以后给他买的一副铁力木象棋,棋子又厚又重,落在棋盘上有铜铁撞击之声,杨二炮很享受这种声音。别人喜欢打麻将,他不打,他喜欢下象棋。四十年前,杨二炮还是一个青皮小伙的时候,他并不喜欢下象棋,秋收冬播后农闲时,一堆闲人挤在墙根晒太阳,有人喊他下象棋玩,他说,象棋有啥鸡巴好玩,光棍蛋子闲得无聊,没有软乎乎的奶子摸只好摸硬梆梆的棋子。杨二炮刚娶了老婆,每天除了干活就是回家搂着老婆办事,哪有时间下棋?改变杨二炮的是县里下来插队的知青小毛,小毛有两手绝活,一是会背诵毛主席诗词,二是会下象棋。小毛背毛主席诗词不是只背一首两首,而是全部倒背如流,不光能背,还能活学活用,临场发挥,杨二炮佩服得五体投地。小毛会下象棋不仅在花庄没有对手,而且还连拿三届县象棋冠军。小毛擅长用卧槽马,尤其是双马盘槽,被他用得是出神入化。杨二炮由佩服到崇拜,他把小毛请到家里住下,拜了个师,让小毛跟家人同吃同住,衣服脏了交给老婆浆洗。除了下地干活,杨二炮都纠缠着小毛学棋。小毛看他用心,就尽力去教,三年下来,等小毛老师回城的时候,杨二炮学成了,不光花庄人下不过他,有时跟师傅下三局,竟能赢一局。有外地人不服气,坐车几十里来想跟他下盘棋,他是来者不拒。下棋前先抬眼睄一下对方,一般人睄人是从上往下看,杨二炮不是,杨二炮是从下往上看,对手被他这样一睄,气势上先自输了。杨二炮看完也不说话,先从棋盘上拿掉自己的两个炮,要让对方双炮。这样小视对手,搁谁都要生气,对手也不客气,楚河汉界,调兵遣将,两军对垒厮杀起来。杨二炮弃炮不用,用的就是小毛老师教的绝技——双马盘槽,往往不到二十回合,对手就招架不住,拱手认输。久而久之,大家就给他取了个诨名:杨二炮。诨名叫得久了,他的本名倒被大家忘记了。也有另一个说法,说杨俊山在二炮当兵,有人闲问子女工作单位,杨二炮一般只回答两个字:二炮,故被人称杨二炮。但这种说法花庄人是不认的。
花庄的这个公共厕所可不是一般的公共厕所,全县共十八个乡镇八十七个村,花庄的公共厕所规模最大,投资最多,是县政府刘县长指定的样板工程,厕所内外墙全部干挂白色大理石,厕所里面清一色钻石牌抽水马桶,据说马桶盖还能自动喷水清洗屁股,所有五金材料按五星级酒店标准配置。国庆节当天就要在这个公共厕所前面搞一个项目落成剪彩仪式,作为全县落实新农村建设的阶段性成果进行总结和展示,县里领导和各个乡镇的主要领导都要出席,县电视台要搞现场直播。仪式还没搞,一个村民先占领了公共厕所,消息传到镇上,镇委周书记火了,马上让办公室打电话通知村委小周书记和村主任徐云安来一趟。过了半个小时徐云安来了,小周书记在县党校学习来不了,老周书记作了指示:三天之内,由徐云安主任负责解决村民占领公共厕所的问题,有困难直接向他报告。
徐云安回到村里,并没有急着去公共厕所见杨二炮,而是先给自己泡了一杯花庄自产的毛尖,然后坐下来喝了几口。其实杨二炮前脚进驻公共厕所,他后脚就得到了消息,屁大的一个地方,没有什么东西能逃过徐云安的眼睛,二十年前从他当选村主任开始如此,现在依然如此,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一个六十多岁的农民,能翻多大的浪?他打电话叫来了村治保主任杨有强,让有强先去摸一下底。
有強是一个复员军人,性格直爽,论辈分应该管杨二炮叫个叔。有强到了公共厕所,看见杨二炮一个人坐在棋盘前打谱。有强给杨二炮让了一根烟,杨二炮睄了有强一眼,用下巴一点示意有强坐在他对面。
有强说:叔,咋坐到这儿了?
杨二炮说:咋,不能坐?
有强说:这可是厕所,不是自己家。
杨二炮说:都一样。
有强笑了:叔,又开玩笑。厕所是厕所,家是家。
杨二炮说:你也知道这是厕所,厕所咋修到我屋门口来了?
有强说:这离得可有二十米。
杨二炮说:二十米?你咋不修到我堂屋头?你厕所后头就是化粪池,这跟修到我家里有啥区别?
有强还想说话,杨二炮拦住了话头:有强,陪我下盘棋吧,让你俩炮,你赢了我就走。
有强一听:让我个老将就跟您下。
杨二炮笑了:你回去吧,这不是你能解决的事。
有强又扯了几句闲篇,就掉头回了村委会。
徐云安坐在办公室等有强的消息,有强把摸到的情况给徐云安一说,徐云安心里有数了。他打电话又叫来了村副主任杨光明和村妇女主任孟秀菊,徐云安把有强摸到的情况给两个人复述了一遍,修厕所的时候,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周边涉及三户人家,另外两户都征求过意见,只有杨二炮当时和老伴去部队看孙子,在儿子家待了两个月,又联系不上,上面工期催得又急,工作就疏忽了。现在事已至此,只能补救了,你们去做做杨二炮的工作,看他希望怎么解决。
杨光明跟杨俊山的年龄差不多,但在杨家的辈分却低,见到杨二炮,先叫了一声爷,陪着笑说:爷,您不是去部队我俊山叔那儿去了,啥时候回来的?我俊山叔可好?
杨二炮说:你现在叫爷了,修厕所的时候咋不跟爷通个气儿?
杨光明说:联系了,您又不用手机,俊山叔的电话又打不通,镇上催得又急,也没有更好的位置,村里就拍板定了。您说嘛,看看怎么补救?
杨二炮说:简单,拆了修到别处。
杨光明吃得胖乎乎的是个肉脾气,孟秀菊长得俊俏却是个急性子。
孟秀菊说:杨叔,可不能胡说,你晓得修这个厕所花了多少钱?县里刘县长亲自抓的样板工程,马上还要来开竣工典礼,还要上电视呢。
杨二炮说:拆不了?
孟秀菊说:拆不了。
杨二炮说:好,你不拆,我不走。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不好往下进行了,两个人只好回到村委会给徐主任报告情况。
信息汇总到徐云安这儿,徐云安明白杨二炮的意思,不就是仗着儿子在部队当个副团吗,你部队能管到我地方上来?在花庄是我徐云安说了算,看来他不亲自出马不行了。他跟杨光明说:这样,你到村东头郑家锅巴饭定个包间,晚上我要请杨二炮吃个饭,你们都去陪个酒。安排完,徐云安拎着两盒毛尖奔公共厕所去了。
杨二炮还是一个人在打棋谱,徐云安一进来先笑了:杨叔,您还想拿世界冠军啦?来,我陪您下两盘。他把两盒茶叶随手往杨二炮脚下一丢,就一屁股坐在杨二炮对面开始摆棋。杨二炮睄了他一眼,也不搭腔,就把自己的两个炮拿起来。徐云安按住了杨二炮的手说,杨叔今天不准让,摆上摆上,我今天输也要输个心服口服。杨二炮也不推辞,随徐云安安排好,就开始对阵厮杀起来。徐云安知道杨二炮的卧槽马厉害,一心想挫杨二炮的锐气,就顾不得棋盘规矩,一上来执红棋先用双炮兑掉了杨二炮的双马,又使连环马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杨二炮笑了笑,以巡河车抵住马腿,在车后架起叠炮进攻。十几个回合下来,杨二炮打了徐云安一个闷宫杀。徐云安推棋大笑,说:输了输了,服了服了,杨叔,别人说你卧槽马用得好,我看你的叠炮用得更好。徐云安向杨二炮挑起大拇指:不愧叫杨二炮,不愧叫杨二炮。
杨二炮也笑了:徐主任,谈正事吧。
徐云安说:没有正事,一个庄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没有正事。杨叔您刚从俊山兄弟那儿回家,我最近也忙没安排,今天晚上就是机会,我给您跟我婶儿接风洗尘,咱爷儿俩好好喝几杯。
杨二炮说:徐主任,我心里堵,酒是喝不下去的。你是主任你当家,你看你这个厕所啥时候拆。
徐云安的脸色变了一下,马上又恢复原样:老叔说笑了,要依我,这个厕所就不该建。谁家都有自己的厕所,有的家还有抽水马桶,又花这么多钱修一个公共厕所,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余吗?说到这里,徐云安话锋一转:但是,搞新农村建设是中央的指示,改善农村人居环境嘛,是为人民办实事,我举双手赞成。老叔您是党员吧,您赞成吗?
杨二炮说:修厕所我赞成,但你不该抵到我家门口修厕所,这个我不赞成。
徐云安说:厕所选址问题我说了不算,县规划局的王局长说符合规划条件。
杨二炮说:符不符合规划我不懂,修到我家门口就要征求我的意见。
徐云安说:在村委会门口发了公示,现在要依法办事,程序可不敢少。
杨二炮说:我没看见。
徐云安说:镇委周书记说您是老党员,又是军属,觉悟可高,主要是时间太紧,任务重。周书记拍板说先搞建设,其它问题再说。
杨二炮说:好,周书记定的,我等周书记来讲理。
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说了好几遍,杨二炮就是不让。
徐云安有点急了: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周书记委托来处理你这个问题的。你到底要怎样?
杨二炮也急了:我要怎样?简单,拆了重建。
徐云安说:不可能。
杨二炮说:拆不了?
徐云安说:拆不了。
杨二炮说:你不拆我不走。
话谈不下去了,徐云安拂袖而去,出去几步又返回拿走了杨二炮脚边的茶叶。
杨二炮也不理会,晚上自己用电炉煮了一碗清汤挂面吃了,正打开铺盖卷准备睡觉时,杨光明侧身进来了。
杨光明一身酒气:爷,准备睡了?
杨光明:晚上徐云安召集我们商量事了。
杨二炮:知道。
杨光明:厕所的位置是徐云安定的。
楊二炮:知道。
杨光明:老徐为啥跟咱过不去?
杨二炮:文革我爹当村书记的时候,开过徐云安他爹的批斗会,记着仇呢。
杨二炮:那不怪我爹,他爹的右派也不是我爹定的。
杨光明:老一辈的事,说不清楚。要是为这事,老徐心眼小了。
杨光明:爷,下一步咱咋办?
杨二炮不回答杨光明的问题,却反问杨光明:知道我为啥下棋不输吗?爷告诉你,别人下棋看三步,我下棋看五步。
杨光明笑了笑,从裤兜里掏出几张打印好的纸,对杨二炮说:爷,镇上周书记肯定会找您,您把这个交给他,看能不能帮上忙。杨二炮接过来一看,是一封以村民名义写的举报信,信中罗列了村主任徐云安的三大罪状:一是生活作风问题,跟妇女主任孟秀菊在什么地方开了几次房,时间地点都有;二是虚报工程量贪污村水利建设工程款;三是在给村民批宅基地问题上索贿,明码标价一个宅基地一万元。杨二炮知道这些都是真的,杨二炮也知道杨光明啥意思,杨光明和徐云安面和心不和,是想借他的手拱翻徐云安,杨光明想要村主任这个位置。杨二炮也不多问,伸手接了过来,装进自己的口袋。
第二天一大早,周书记就在办公室里等着徐云安回话。徐云安把昨天的情况讲述了一遍,周书记问得很详细,要是用点小钱能解决倒简单,但杨二炮没有提出要求补偿,事情就难办了。周书记都没想到一个老农民这么难对付,想要钱又不明说,这不是刁民是什么?关键是时间太紧了,没有回旋余地。周书记沉吟片刻,拨响了镇派出所所长老黄的电话,要求派出所出面处理,后天就要搞典礼了,现在阵地还在别人手里,请派出所务必要在两天内解决这个问题,要排除障碍,又要注意依法依规,对方是个军属,又懂点法律。周书记安排完派出所的任务后又交代徐云安说:从现在开始,你要想尽一切办法联系上杨俊山,让他来做他爹的工作。
快中午的时候,派出所老李开着警车带了两个小协警来到花庄。隔着老远,老李就看见一个老汉正坐在公共厕所门口,面前摆个棋盘,好像是一个人在摆一个残局。这个老汉太普通了,你在花庄走一圈,能碰见一个班跟杨二炮一样的老汉。老李不会下棋,也不懂什么兵棋推演。老李径直走向杨二炮,两个牛高马大的小协警紧随其后。等走到眼前,杨二炮抬头睄了他们一眼,算是打了一个招呼。老李可就看出不同了,楊二炮的眼睛很亮,一般农村老汉到了这个年龄,眼睛是浑浊的,看到几个警察总是有些紧张,手脚不知道怎样安放,杨二炮一点也不紧张,倒像是一个长辈面对同村的晚辈一样放松。
老李问:老爷子,你咋住在公共厕所里?
杨二炮:家住不成了。
老李问:什么情况?
杨二炮:你评评理,公共厕所能抵到人家里修吗?
老李问:修建时你咋不说?
杨二炮:趁我不在家时突击修的。
老李说:那你也不能住到公共厕所里,现在是法制社会,要讲法。
杨二炮:讲法就不会走今天这一步棋。
杨二炮三句不离棋,老李不懂棋。
老李说:你得搬走。
杨二炮:问题解决了自然就搬走了。
老李说:能不能搬?
杨二炮:现在还不能搬。
老李说:那你现在跟我们去派出所一趟。
老李还是习惯性地用手撩了一下警服,露出了屁股后面鼓鼓囊囊的枪套和闪光的手铐。
杨二炮笑了:李警官,去时坐你的警车,回来时再麻烦你给我送回来。
老李就把杨二炮从公共厕所带回了派出所,到了派出所,正是吃午饭的时间,老李给杨二炮打了一份饭,饭菜一般,一个辣椒肉丝,一个炒上海青,倒也能吃饱。吃完饭,老李要到宿舍午休一下,就让杨二炮在自己办公室的沙发上睡一会,等下午黄所长回来后看如何处理。杨二炮就在老李的沙发上睡了。
杨二炮昨天晚上在公共厕所里没有睡好,厕所里也没有个门,到处都空荡荡的漏风,他一会儿觉得迷糊着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一直都是清醒的。到早晨天快亮的时候,他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他死去多年的爹在一个戏台上喊口号,他爹的脸是模糊的,有时候又不像是他爹。戏台上跪着一排人,有徐云安的爹,有孟秀菊的娘,还有村小学校长老郭,唱坠子戏的老董,还有教他下棋的小毛老师,还有好多人看不清楚。戏台下面人山人海,大家一起喊口号,口号也听不清楚。突然小毛老师从戏台上站了起来,小毛老师开始背毛主席诗,这回杨二炮听得清楚,小毛老师背的是《七律·送瘟神》: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
刚背了两句,后面的又听不清楚了。正闹哄哄地哭喊的时候,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吹得人东倒西歪,戏台子哗地一声垮塌了,人们都翻滚着挤在一起,有他爹,有徐云安的爹,有孟秀菊她娘,还有小毛老师,人都没有重量,轻飘飘的,但又飞不起来,你扯我的裤脚,我拽你的后脖领,像一缸蛆虫在粪坑翻滚着,蛆是粉红色的,扭动着扭动着都长出了脑袋,有花庄的人,有徐云安,有杨光明,有孟秀菊,还有他自己。杨二炮恶心得差一点吐出来,干呕了几下,杨二炮醒了。
昨天夜里没睡好,下午在老李办公室沙发上就睡得很香,等有人把他推醒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时分,派出所黄所长在局里开完会回来了。
黄所长一进屋,先给杨二炮发了一根烟,又叫了一声杨叔,这一下把老李搞懵了。黄所长一介绍,老李才如梦方醒。原来黄所长和杨二炮的儿子杨俊山是战友,黄所长比杨俊山晚一年,黄所长进部队时,刚好分到杨俊山一个班,杨俊山是他的班长,在部队里讲究个老乡关系,两人又都是一个县的,自然就亲近许多,杨俊山对黄所长格外关照,两人到现在都好得像亲兄弟。这样的关系,黄所长也没有给老李交个底,黄所长隐藏得太深了。老李回想了一下,好在自己对杨二炮并没有任何过分的言行,心里也就坦然了。这样一种关系,事情的原委也就不用细说了,杨二炮就把杨光明交给他的几张纸交给了黄所长。黄所长说:杨叔您别担心,今天晚上您放心吃肉,放心喝酒,明天我陪您去找周书记,把事情给您解决好。晚上黄所长在镇上最好的饭馆青春酒家里摆了一桌酒席,客人只有一个,就是杨二炮,他被黄所长架在主位上,黄所长和老李一左一右陪着,派出所的其他干警协警坐了一大桌子。酒菜上齐,盘叠盘,碗摞碗,满满一桌山珍海味。黄所长双手端起酒杯说:杨叔,没有俊山就没有我的今天,前几天我还跟俊山通了电话,这段时间部队训练演习任务很重,我答应他帮他照顾好父母,俊山不在,我就是您的亲儿子,我敬您一杯。黄所长没有忘记战友的情谊,一时间杨二炮也有些感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老李也赶紧双手端起酒杯敬杨二炮,说:杨叔,今天不认识,多有得罪,下次等老班长回家探亲,我专门向他请罪。也是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大家依次向杨二炮敬酒,杨二炮来者不拒,这天晚上他们十个人喝了两箱白酒,大家尽欢而散,酒后黄所长安排司机把杨二炮送回了花庄。警车送到村口,杨二炮死活让司机停车,说是要走两步,散散酒,司机见他还清楚,叮嘱了一下注意安全,就返回了镇上。
杨二炮摇摇晃晃走到了公共厕所前,他觉得这个白天看起来压死人的白宫变小了,像一个用沙子堆起的儿童玩物,一泡尿就可以冲垮,他掏出了自己的家伙对着厕所白花花的大理石就尿了,这一次他尿得很顺畅,他也不知道尿了多久,尿完以后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像是一朵云彩,在花庄的夜空里飘来飘去,舒服极了。杨二炮在云彩里看见花庄的窗户都开着,屋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人物像贴在墙上的纸人,一伸手指头就可以捣一个洞。在飘过自家的屋顶时,他看见他死了几十年的爹又活了,他爹趴在孟秀菊娘白花花的肚皮上,屁股一耸一耸地动,杨二炮知道自己喝多了。
第二天杨二炮醒来已是上午十点,昨天晚上送他回家的司机已等了他一会儿了。说是黄所长安排的,接他去镇上见周书记。杨二炮赶紧洗了一把脸,就坐车来到镇上。周书记和黄所长都在,杨二炮是第一次见周书记,中等个,白白净净很干练的一个人。杨二炮刚想客气一下,周书记挥手制止了他:老杨,什么都不说了,黄所长都给我说了,你看这样行不行?徐云安的事我已经转交纪委,相信组织会公正处理。公共厕所的事这样办,典礼仪式是确定好的事,必须要搞。但是我答应你,仪式搞完以后就把厕所封起来,永不启用。都是自家人,事情就好说了。听黄所长说,俊山也快转业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俊山要回来我欢迎,工作安排上有啥困难可以来找我。
周书记的女婿马上就要提拔到军人事务部当部长了。周书记最后握住杨二炮的手说:我很忙,没时间陪你,你现在马上回去把厕所腾出来,搭戏台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一场危机就这样被周书记几句举重若轻的话给化解了。杨二炮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解决,周书记水平就是高,这个公共厕所是给你花庄这些土鳖用的吗?你们有胆量往白花花的大理石上尿尿吗?你们尿得出来吗?这个白宫最好的结局就是封起来。
花庄公共厕所的落成典礼仪式如期举行,活动办得很成功,领导们都发了言,群众鼓掌很热烈,还上了电视台头条新闻,周书记很满意,县领导都很满意。活动搞完后,就来了几个泥水匠,拉来了一车砖头把厕所的大门封起来了,封起来的地方没有贴大理石,看起来怪怪的。
责任编辑:张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