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钰姣,贵州遵义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牡丹》等。
一
“易平安,拿结果。”接过白色的纸袋,平安的手不像上次那样抖得剧烈。没有一丝犹豫,他急忙撕开袋子,拿出白得刺眼的报告,越过前面众多的数据,快速翻到第三页,几个醒目的黑字跳入眼帘——“确认无血缘关系。”
平安刚舒出的半口气又猛地咽了回去。
这是第二次看到这七个字了。不过半个月前这几个字前的内容是:“鉴定结论:经我中心鉴定,易平安和易宝儿确认无血缘关系。”这次,“易平安”变成了“陈菊香”。
半个月前,菊香就是为这七个字,以头撞墙,号啕痛哭:“易平安,你个王八蛋,这样冤枉人,我没法活了!”脑袋撞出的咚咚声,仿佛是从墙壁,从看不见的深渊里传来,撞击着易平安的心脏。
菊香满脸鼻涕眼泪,一绺绺头发胡乱支棱着,还有一些粘在脸上。脑门上,一缕鲜血翻过眼皮,和泪水混在了一起。
菊香那个凄惨样,当时却没有唤来平安一丝心疼,他狠狠地把鉴定报告摔到她脸上,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用耍泼,再去鉴定,自证清白。”
“老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天起早贪黑,养的却是别人的孩子。”铺天盖地的愤怒随着眼泪汹涌而出,平安泪流满面,又哈哈大笑,他是在嘲笑自己,天底下竟然有这么窝囊的男人。
“不可能,不可能,宝儿就是你的孩子,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男人。”从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中回过神来,菊香歇斯底里扑向平安,抓扯着他的衣襟,“不对,不对,肯定是哪里弄错了。走,我们再去鉴定,带上宝儿,我们一起去!”
平安的癫狂让菊香感到恐惧,这恐惧刚浮上两眼就被平安逮住了,他吃定这是她的心虚,他一把揪住她的衣领:“说,宝儿是你和谁的孩子?”他咬牙切齿地问,眼里喷出的火恨不得把她烧成灰。从来舍不得碰她一根手指头的他,第一次挥起了拳头。
那拳头把菊香的心打得稀碎,也打碎了他们十三年的夫妻情。
跌坐地上,平安气喘吁吁,那几拳用尽了他的全身力气,心上那根刺更是蜇得他喘不过气来。
九年了。早在九年前,这根刺还没有具化成形时就已经悄悄扎进了他的心里,只不过他把它埋得很深,直到这刺越长越尖利,把他的心扎得不停抽搐,他才咬牙决定,拔掉它。
“这丫头真好看。”宝儿还在襁褓里时,街坊邻里就赞不绝口,尤其是余婆婆,眼神黏在宝儿小脸蛋儿上移不开。“现在的孩子都长得乖。”平安嘴里嘀咕着,心里那叫一个甜,一个嘚瑟。
可不久后,平安再不抱着宝儿出门显摆了,菊香忍不住问他:“咋不带出去晒晒太阳呢?”平安没好气地答:“他们说我长这么丑,怎么可能有这么漂亮的女儿,怀疑我是从哪里抱来养的。”瓮声瓮气地,话里憋着气。就是那时候,他的心里扎下了刺。“这些挨千刀的乱嚼舌根,咱别理他们,我爸皮肤就白净,宝儿随外公。”菊香编着谎话安慰丈夫,父亲在她幼时就去世了,平安从没见过。菊香心里也憋着气,这话她也听过不止一次两次,“啧啧啧,你看你,长得跟个煤气罐似的,咋就生出这么精巧的女儿来?”他们是嫉妒,哪家的孩子都没我宝儿好看,菊香暗自想。
这样一个宝贝女儿,两口子疼成了命根根儿心尖尖儿,一分钱掰成两分地省,花在宝儿身上却毫不含糊大手大脚。宝儿是南街穿得最漂亮的女孩儿,再加上她一头自然的发卷,那个洋气,余婆婆每次都夸,就是个洋娃娃。
转眼间,九年过去了,宝儿上小学二年级了。
九年来,那根刺一直半痒不痛藏在平安心上,这次,让他咬牙拔掉是因为一桩小事。周末上午,菊香带着宝儿买裙子去了,平安一个人守菜摊。快中午时,菜市清静下来,平安听到隔壁肉摊上的莽娃在念课文,莽娃读初二,跟宝儿一样懂事,不上学时会帮妈妈守摊。
“孟德尔通过研究豌豆的杂交实验,得出了遗传学上非常重要的两条规律,从而揭示了相对性状之间的关系,显性和隐性。”平安忍不住笑,拈起自己菜攤上的几粒豌豆,摊在手心上问:“这么小的豌豆还分显性和隐性啊?”“那当然。”“那我们人,是不是更有啥显性和隐性啊?”“当然是啊,比如说血型就有遗传规律,小到双眼皮、卷头发,都是可以遗传的。”
咚!平安心里莫名一颤,他追问道:“那单眼皮的爸妈生得出双眼皮的孩子吗?”“有可能,但几率很低。”“那头发的自然卷呢,皮肤呢?”“也是一样的。”“几个低几率都碰在一起的可能性大不?”“不大。”莽娃的回答很干脆。
“你把书拿给我看看。”老早就扎在心上的那根刺瞬间锋利无比,生生地扎得心尖滴血。平安一字一句看着这篇课文,生怕漏掉了一个标点符号。读完一遍,又读了一遍,很多地方他都看不懂。
他疑惑地问莽娃:“虽然几率小,但都是有可能的,那究竟咋判断孩子是不是妈妈生的呢?”“亲子鉴定啊,DNA啊,这是最准确的。”
平安的世界在摇晃,在摇摇欲坠,但他没有声张。瞒着菊香,他拿着自己和宝儿的头发去省城的亲子鉴定中心做了鉴定,结果是,他的世界塌得满地碎砖。
这样的坍塌让他承受不起,狠狠地打了菊香一顿,当天晚上他就病了,腹胀欲爆。窗外,树枝投下的黑影在张牙舞爪,像平安心里疯长的恨意。他恨菊香,恨不得掐死这个女人。
下半夜,风小了,恨也稍稍退去,回忆一点点苏醒,和菊香在一起的十三年,她是多好的女人啊。刚开始还没有菜市的一席之地,两口子每天挑着担子卖菜,风里雨里四处打游击。日子那么穷,菊香却从没叫过苦,大捆大捆的菜担在肩上,劳力一点不比他差。后来,日子好些了,在菜市有了自己的摊位了,菊香仍是每天凌晨四点钟就起床打理菜摊。这么好的老婆,怎么可能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来?想到这些,平安心里那些黑色的枝蔓又缩了回去,他不愿意相信菊香是个坏女人。
躺了两天,他缓过劲儿,下得了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去鉴定中心,去鉴定菊香跟宝儿的血缘关系。现在,拿到报告单,他第一反应是呼出了一口长气,他自责,痛悔,咋就不相信她呢,当时真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冲得六亲不认了。他恨自己,居然打她,一点不顾念十多年的夫妻情分。
不知不觉就到自家菜摊前。摊位上空荡荡的,只胡乱盖了两层塑料薄膜。菊香哪有心情出摊?她知道平安要去拿结果,她等着他回来,等着被宣判。
终于推开了家门,菊香正背对门坐着,听到声响,她迅速用手抹了一把脸,扭头看来,眼睛还红肿着。她看到了他手中的纸袋子,然后,她的眼神在他的脸上挖地三尺地找。
“菊香,我错怪你了,你打我吧。”平安狠狠地几巴掌扇到自己脸上。菊香没有应答,几步上前,扯过他手上的袋子,颤抖着拿出那几张白纸,翻来覆去地看。她开始抽泣,从抽泣变成号啕,哭声里有道不尽的委屈。
平安更悔更痛,他说不出道歉的话,又抬手给了自己几个耳光,耳光更响,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别打了。”菊香一把拦住他,“不怪你,你心里也苦。”
一声“不怪你”,让平安憋了好久的眼泪决堤喷涌,这泪里除了委屈,更多悔恨。他一把搂住菊香,两人抱头痛哭,哭得惊天动地。哭了好一会儿,他们同时想到一个问题:“我们的孩子呢?”
宝儿是谁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又去哪儿了?九年前,夫妻俩确确实实生了个女儿啊。这惊天的疑惑震得他俩回不过神来,立马止了哭,脑子乱麻似的,理不出头绪。
“快把报告收好,可不能让宝儿看见。”菊香冷静下来,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平安也醒悟了,赶紧爬上凳子,把报告单放到最顶层的樟木柜子里,和先前那张放在一起,再仔细地上了锁。
二
“妈,我放学啦。”宝儿清脆地喊道。书包搁在饭桌上,发出沉重的声响。才上二年级的孩子,书包就沉得像装了几块砖。
抱着水杯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凉开水后,宝儿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妈妈正用一种陌生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她有些疑惑,这段时间,爸爸老是用这种眼神瞧自己,他以前那么疼爱自己,现在却没了一点亲切劲儿,眼神里头冷冰冰的,让她都不敢像以前那样黏他了。可今天,怎么连妈妈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了?她不敢多问,转身进了洗手间。六月底的天气,已经开始炎热,一天下来,脸上汗津津的。一把冷水脸洗下来,她感觉清爽了些,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镜子,心里疑惑,没有异常啊,爸妈为啥都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
镜子里,是一张清秀的小脸,皮肤白皙,墨玉似的眼仁,眼白带着淡淡的天空蓝,眉毛轻扬,唇红齿白。宝儿一直知道自己长得好看。
打小,只要被爸妈带出去,就有街坊开玩笑:“宝儿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啊?你们……咋生出这么漂亮水灵的孩子来?”
也不怪人调侃,宝儿长得确实不随爸妈,菊香皮肤黝黑,五官比例偏大,厚嘴唇,塌鼻子。平安身形瘦小,单眼皮,细眉毛,鹰钩鼻,而宝儿却是明显的双眼皮,高鼻梁,薄嘴唇。
众口铄金,开玩笑的街坊多了,宝儿自然也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她不敢问爸妈,就悄悄问余婆婆。
余婆婆看她一脸的慎重其事,忍不住笑:“傻姑娘,你咋不是你爸妈生的?我亲眼看见他们把你从医院抱回来的,你跟只小猫样,你妈打开小被子,看见你肚子上还连着一小截脐带,吓得大呼小叫。那时候的你,嫩瓜秧似的,他们碰都不敢碰,生怕一碰你就化了,还是请我来擦的碘酒呢。隔了半个月,你的脐带才掉了。你爸妈有啥好吃的都给你,有啥漂亮的衣服都尽你,这还不是你亲爹亲妈啊?”宝儿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这才放了回去。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已经有些敏感了,宝儿猜不透爸爸妈妈这段时间为啥老用那种眼光打量自己。一向疼爱自己的爸爸像是变了个人,宝儿思来想去,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他生闷气。爸爸的陌生冷漠,让她害怕,除了害怕,她心里还生爸爸的气呢。
上周,学校组织去市里的农业园开展研学活动,一天一晚,要缴费500元。宝儿放学来到菜摊,怯生生地把这事告诉了爸爸,没想到平安一下就气炸了:“钱钱钱,老子挣的钱全花在你这个小报应身上了。”他越说越气,把手上正在整理的莴笋往摊子上一砸,转身走了。寶儿又惊又吓,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第一次从爸爸嘴里听到“小报应”三个字,她受不了这个字眼。
菊香赶紧跑了过来,事情发生不过短短几十秒,她还来不及反应,面对平安的愤怒,她也和宝儿一样胆怯。她搂着宝儿安慰:“宝儿不哭,妈给你交钱。”宝儿回身搂着妈妈,哭得更伤心,她赌气地说:“这个爸爸不好,我不要他了。”菊香呵住她:“不许乱说,你爸,他也一肚子委屈。”“他委屈?”妈妈抹着眼泪不再说话。
这几天,爸爸除了对自己又凶又冷,对妈妈也没有好脸色,说话总是夹刀带枪地,时不时地还摔东西。宝儿从没见过这样的爸爸,她怕,她发现妈妈也怕,总是忍气吞声。宝儿暗暗恨妈妈不争气。
今天,爸爸妈妈好像突然就和好了,两人挨得紧紧地坐在一起,更让宝儿心惊胆颤的是,爸爸看自己的眼光冷漠就算了,怎么连妈妈也这样。她想不通,更怕。
心里有忧惧,宝儿半夜就醒了,迷迷糊糊着,感觉一个黑影正坐在床前。宝儿被吓得尖叫起来。“别怕,别怕,是妈妈。”菊香赶紧说。
宝儿嗔怪道:“妈,黑黢黢的,你坐这儿干啥?好吓人啊。”她的背心已经被吓出了冷汗。菊香摸了摸她的头:“没啥,乖,接着睡。”妈妈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宝儿翻来覆去睡不着了,侧耳听到爸妈在卧室里悄声说着什么,她竖起耳朵也无法听清。
卧室里,平安和菊香还在琢磨,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明明亲手从医院抱回来的孩子,怎么就变成不是自己的了?夫妻俩一路细数过来,才发现宝儿带给自己太多的回忆,太多的幸福。平安印象最深的还是九年前,自己初为爸爸的那一刻,甚至连第一眼见到女儿时,裹着她的白色小被子上有粉红色的圆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那好像就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
手术室的大门打开,护士推着小推车走了出来:“陈菊香,陈菊香的家属在吗?”听到呼喊,正伸长脖子焦急等待的平安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在,在!”他两步并着一步跑上前。小推车里是一个柔嫩的婴儿,捆着小被,红色的小脸,小眼睛正挣扎着想睁开。“是个女孩儿。”护士说。
女儿!平安心里欢喜得开出花来。太好了,他就盼着一个文文静静、温温柔柔的女儿。
菊香刚被推回病房,清洗干净的女儿也送到了他们身边。两口子看着这柔柔嫩嫩的肉团,既惊喜又稀奇。“孩子皮肤像你,黑黢黢的。”菊香对平安说。旁边病床正在陪护儿媳的老婆婆听到了,笑着说:“这不是黑,是红,婴儿刚出生时皮肤越红,以后就越白。”
夫妻俩又惊又喜,俗话说“一白遮九丑”呢,更何况细看之下,咱女儿虽然皮肤紫红,但五官可真好看,高鼻梁,细长的眼睛,小巧的嘴唇,刚出生的婴儿,居然就显出了俊俏,依稀是个美人胚子。他们给女儿取了个宝贝得不得了的名字,宝儿。
那老婆婆的话果然应验,满月过后,宝儿的皮肤一天白似一天,越长越喜人,三个月后就已经是肤似凝脂、双目如水了。
回想到这一幕,平安心里全是温柔喜悦。菊香也是,为人母亲的喜悦和感动,一辈子都不会消失。忽然,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心中一凛,他们几乎同时想到——隔壁那位老婆婆,她的儿媳也是生的女儿,和宝儿同一天出生。
两双眼里闪着同样疑惑的火花。
“这些天,我回想了个遍,孩子回家后不可能被调包,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医院被抱错了。”平安说出了心里的疑惑。菊香点了点头,她也实在找不出别的原因。
点头把菊香的泪水给点了出来,抓住平安的胳膊:“我们的孩子去哪儿了?”平安不敢看她,他也红了眼睛,反手握住菊香,他安慰她:“我明天就去医院,先找到我们的孩子。”
三
富平县离长顺县有九十多公里,平安母亲现在仍住在这里。当年,为方便照顾菊香坐月子,他们选择在富平县医院生产。
初夏,天气闷热,耀眼的阳光从白色的门诊大楼反射过来,刺得平安睁不开眼。
门诊大楼后面就是住院部。记得当年菊香的管床医生是个额头上有颗大黑痣的中年女性,姓卞,这个字不常见,一开始被平安读成了下,后来才知道和“变”是一个音。所以,他印象很深。“我找卞医生。”“她今天休息,明天才来。”产科护士的回答让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正在洗衣服的母亲又惊又喜,抬头打量着儿子,心疼不已:“儿啊,你是遇到啥难事了,给妈说说?”
平安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落魄,这一个多月来,他每天晚上都睡不沉,两眼出现浓浓的黑眼圈,本就干瘦的他,现在更是一副骨头架子了,睡在床上,自己都把自己硌得痛。
平安没敢告诉母亲实情,母亲性子烈,血压又高,哪受得了那样的打击?晚饭后,他陪母亲拉家常,不动声色地把话题移到了宝儿身上。
“妈,你还记得菊香生孩子住院时,是双人病房,旁边还住着一个大肚子不?”母亲一下打开了话匣子:“咋不记得?那家也生了个女孩儿,和我宝儿同一天生的。那两天生孩子的有四五个,每天早上,护士都会用小推车推一排婴儿去洗澡,排得齐齐整整的。”
回想到當时的场景,母亲笑了起来:“奇了怪了,这些小孩儿,家长抱着哭个不停,到了护士手上就老实了,怎么折腾都不哭不闹。”
“去洗澡的孩子是四个还是五个?几个女孩儿?”平安也记起了那个场景,只是记不准具体的孩子数,他心里一沉,多一个孩子就意味着寻找自家孩子的难度就大上一倍。
“五个,里面两个男孩儿。”母亲很肯定地回答。她的记性一向很好,尤其是越远的事情记得越清晰。“你还记得菊香隔壁床那家人不?”母亲眯着眼回忆了一下,“记得,那家老太太头发盘得像顶了个坛子,老爱找我聊天。”“她家是做啥的?”平安有些急了,母亲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她吹嘘家里有钱,说她儿子在市里做电暖炉生意,代理了一个大品牌。老太太背地里说了儿媳妇不少坏话,说她花儿子挣的钱大手大脚。”
见平安一口气问了这么多,母亲心里疑惑,隐约感觉不对劲儿,问他这次回来干啥,平安支支吾吾,“回来看你呀。”
第二天,等了一早上,平安才等来卞医生。九年过去了,对方变化不小,但她额头上那颗痣没变。
卞医生看了看菊香的出院诊断书和宝儿的出生证明,摇了摇头:“时间太久了,记不清了。”平安又拿出两份亲子鉴定递给她,因为着急,声音也变得大了:“你好好看看,这孩子既不是我的,也不是我媳妇的,我孩子就是被你们医院抱错了,你说记不清?”
本来闹哄哄的走廊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竖起耳朵,不敢相信。卞医生惊愕地抬头看平安:“你说什么?孩子被医院抱错了?”见平安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她神色凝重了,低声对他说:“跟我来。”
副院长也大吃一惊,仔细看了资料,白脸黑得能拧出水来,抱错孩子,这在任何医院都是重大医疗事故。他语无伦次地安抚平安:“时间过去太久了,以前的新生儿科管理制度和操作流程我们要查查,也需要核实这事的真实性。我们马上查找资料,询问当时的医生。你先回家,最迟三天,一定给你个答复。”
平安心里有了些着落,但他也多了个心眼,跑到外面去复印了一套资料给卞医生,自己揣着原件。
家里还有生意要照管,平安给母亲匆匆打了个招呼就往回赶。“怎么样?”早就坐立不安的菊香看他回来了,赶紧收摊回家。
平安咕嘟咕嘟喝了一茶缸水,缓了口气,把这两天的经过说了,“我大后天一早就去找他们,看他们咋说。”他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和得意,“他们怕我闹,早上我只叫嚷了两句,那个卞医生就赶紧带我去找院长了。”
好不容易捱到第三天,平安一早准时敲响了副院长的办公室。对方格外客气,赶紧叫来卞医生:“小易,你这个事,我们高度重视……”“资料查到没有?”平安打断了他,他没心情听他啰嗦,多耽搁一分钟,就要多花一分钟去找自己的骨肉。
副院长显然没料到,自己的话会被眼前这个瘦小干瘪的男人打断,他讪笑道:“你别急,我们询问了当年的值班医生和护士,事情过去太久了,再说,这两份亲子鉴定也不能说明孩子就是医院抱错的。”卞医生连连点头应和。
“啪!”平安把桌上的鼠标拍跳了起来,指着副院长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他妈不认账是不是,别以为老子好打发,老子上次来就录了音的,这些资料全制成了视频,你他妈再打官腔,老子们就网上见,让全世界都知道你们医院把老子的孩子抱错了还不要脸。”几粒唾沫星子喷到了那张白白胖胖的脸上,副院长顾不上擦,赶紧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嗔怪道:“你这人,话都没听完就发火,别急啊。我刚说了,虽然不能确定是医院抱错了孩子,但是我们还是查到了和你爱人差不多时间生产的几对夫妻的联系方式和住址。”听到这话,平安的火气一下熄了。
副院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薄薄的纸,平安扯过一看,上面打印了五对夫妻的姓名住址,联系电话和新生儿基本信息。匆匆瞥了一眼,平安暗自佩服母亲的记性,五个家庭五个孩子,三个是女孩儿。他抓起这张纸转身就走。
这就走了?这一番来如闪电去如疾风,让傻在办公室里的副院长和卞医生不禁对视了一眼,还在发傻。
平安划掉了纸上两个男孩的家庭信息。菊香告诉过他,刚生下时,医生就把那团小肉肉抱到她面前,告诉她是个女孩子。菊香记得,孩子哭声响亮,脸上糊满了胎脂。“错不了,是个女儿,医生当时就确认了的。”菊香非常笃定。
他把这张纸复印了两份,原件放进挎包夹层里,一张揣进贴身的T恤兜,另一张拿在手上。
他摸了摸胸口的衣兜,这是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看了又看纸上的住址,姓周的这家就在富平县,就从这家找起。其实他也知道,一下找到孩子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必须试试。他深吸了一口气,拨通了那个座机号码。“喂”,电话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大致三四十岁。平安咽了一下口水,清理着声音里的紧张,向对方核实男主人的名字。“是的,你有啥事?”“请问你们家还住在丽水乡街上,74号吗?”对方有些警觉:“你问这个干吗?”平安赶紧解释,自己是电信公司的,核实网线的安装情况。“没错,还是住这儿。”
平安那颗悬着的心“咚”一声落地了。
刚挂断电话,手机就响起,是菊香,她再也忍不住了。
平安前脚刚跨出门,菊香就在家里坐立不安,听着墙上挂钟的嘀嗒声,她诅咒时间咋走得这么半死不活。
“妈,今天我们吃啥啊?”宝儿连喊了两声,菊香才回过神来,“你几时回来的呀?”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忘记了做饭,宝儿回家都做完作业了,她也浑然不知。
妈妈魂不守舍的样子让宝儿好奇怪,好难过。这几天爸爸妈妈似乎都很忙,没空理她,而且爸爸看她的眼神里的距离感,越来越重。妈妈在家也总是长吁短叹,心神不宁,宝儿越发小心翼翼,进进出出都轻手轻脚的,生怕惹他们不高兴了。
“妈,你是不是肩膀又痛了,我帮你揉揉,一会儿你去躺躺,我来煮面条。”宝儿靠近妈妈,小手在她肩上轻柔地按着。小手掌中传来的温暖,从肩上流到心里,菊香心下叹了口气:“多乖的孩子啊,要是我亲生的该多好。”
不知道妈妈为啥叹气,宝儿想讓妈妈开心些:“妈,我们今天数学单元测试了,题目有点难,但我感觉考得还不错。”菊香没敢转头,她眼里含着泪,只轻轻拍了拍那双小手,“今天妈妈没做饭,是想带宝儿出去吃汉堡,宝儿不是一直想吃吗?”
“太好啦,谢谢妈妈。”宝儿欢呼起来,一把搂住菊香的脖子,在她脸上结结实实亲了一口。其实她并不在乎吃啥,让她开心的是,妈妈愿意带自己出去吃东西,以前那个最最疼爱自己的妈妈又回来了。可是,宝儿惊愕地发现,自己从妈妈的脸上亲到了泪水。菊香赶紧掩饰:“宝儿给妈妈按摩,让妈妈感动呢。”
餐厅里,宝儿大口大口吃得香甜,突然发现妈妈一口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眼神很温柔,又不只是温柔。
这一晚,菊香两眼睁到天亮。
一大早,她就在心里演习平安出门后的情形,他是不是到了医院,是不是拿到了资料,资料可靠不可靠……心里七上八下的。
心思根本没法放在小菜摊上,有人来问价,菊香心不在焉的,有人买了菜,付没付钱,她也没注意。
菊香的魂,在平安那里,或者说,在平安的寻找里。
每隔几分钟,她就抓起手机来看看,看平安有没有来电话,又检查是不是铃声太小了,听不见。好多次想给平安拨电话,又都忍下了,她怕他正在医院理论,又怕他正在打电话找孩子,怕自己的电话误了大事。
等啊等,忍啊忍,她终于忍不住拨了过去。电话刚接通,就传来平安激动的声音:“菊香,我拿到资料了,还找到了其中一家,地址电话都没变,我这就找我们的孩子去。”
再没多说半句,平安就挂了电话。“我这就找我们的孩子去。”这话让菊香心怦怦地跳,眼睛又潮了。
菊香提着的心刚放到一半又提了上来,比先前提得更高。如果找到了,人家愿意让孩子回来吗?孩子都九岁了,懂的事情已经很多了,她会认我们?宝儿呢?将心比心,从奶娃养到这么大,费了多少心血啊。菊香可是从没想过要把宝儿还人的,哪怕知道了她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
无数个怎么办,让菊香越想心越乱,这天的时间过得比头一天还慢,她一边数着分分秒秒,一边祈祷平安能顺利找到孩子。她知道,自己只是等待,平安要面对的更多,这一天,他更难捱。
一分一秒地数着,夜深了,平安还没回来,菊香睡不着,也不敢睡,她躺在床上,听着门外的动静,两眼在黑夜里一眨不眨。
咔嗒,钥匙转动锁心的声响,轻微却惊心动魄。
菊香的急切,平安哪会不知?他几大口喝完水,告诉她答案:“找到那家了,也看到孩子了,但不是我们的。”一句话把菊香的心情抛上山巅,又摔下深谷,“不是?这么短的时间,哪来得及做鉴定?”“根本就不用鉴定,那父女俩,五官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下午见到那父女俩的场景,平安一辈子都难忘,看到那爸爸的一刻,他心中猛地一震,心随即冻成了冰,紧张激动也霎时消失了。
目光在那对父女俩的脸上来回扫描,平安越看越心凉,鼻子眼睛嘴巴,无一不神似,都说女儿像爸,但这么像的真罕见。还有什么可说的,这孩子一看就是人家亲生的,平安失望至极,黯然离去。
说完情况,他才惊异地发现,仅仅两天不见,菊香就瘦了一圈,脸也小了,枯了。“你怎么瘦成这样了?”菊香望向他的眼神更是心疼,“你才瘦了,这两天累够了吧。”
两人都知道,累的,是心。
四
那张纸上,已经划去了一家的信息,只剩一个希望了,陈家。时间太早,这会儿打电话不礼貌,平安按捺住了冲动。
窗外终于露出鱼肚白,平安两手发颤,拨了那个电话号码,空号……再拨,还是空号。“嗡!”平安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盯着那张纸,陈家的地址在市区。
记得老母亲说过,陈家是做电暖炉生意的,而且是好品牌,他在心里感激母亲,给自己留了这条宝贵的线索。事不宜迟,先去看看。
宝儿已经起床了,看到爸爸正坐在桌前,手上拿着一张纸发呆,见了她,赶紧把纸揣进了衣兜。这几天爸爸总是神神秘秘,早出晚归的,她悄悄问妈妈,妈妈也总是支支吾吾地说有事。她感觉得出,爸爸不开心,妈妈也不开心,但不知道是为啥。他们最近总瞒着自己。
宝儿立马拿出书包里的数学卷子,上面是一个鲜红的100分,老师为此还专门奖励了她两根棒棒糖。“爸,你看,这次全班就我一个满分。”她兴冲冲地把卷子递到爸爸面前,又拿出了留给爸爸的棒棒糖。以前,每次考了一百分,爸爸都高兴得眉开眼笑,连声夸赞她能干,有时还会把她举得高高的,“我们易家要出女状元啰。”爸爸说这话时,声音洪亮,里面盛满自豪。这次考试时,她就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考一百分,让爸爸高兴,让他不再冷淡自己。
可是,爸爸只扫了一眼卷子,随口应了一声“哦”,就不再说话,看也没看那根棒棒糖。宝儿呆立着,爸爸的无动于衷让她难过。见爸爸头也不抬,她默默拿回卷子,眼里已蓄满泪水。
她转身进了洗手间,让哗哗的水声掩盖哭声,冲走泪水。直到听到关门的声音,知道爸爸出门了,她才走出洗手间,走进厨房,从身后抱着正在煮面的妈妈,痛哭起来。
菊香大吃一惊,赶紧转身,盯着那眼泪迷糊的小脸,连声问:“宝儿,怎么了?”对于刚才发生在客厅里的那一幕,她并不知情。宝儿哭诉道:“妈妈,爸爸不喜欢我了,我早就感觉到了。”菊香心里一揪:“可别乱说,爸爸听到了该多伤心呢。”宝儿抽抽泣泣,把这段时间在爸爸那儿遭遇的冷漠和委屈,全部倾诉给了妈妈。她越说越委屈,又一次放声大哭。
菊香的心尖尖都是疼,她紧紧搂着宝儿:“不要胡思乱想,最近家里有些事,爸爸是忙生意呢。”“到底是啥事啊?我都是小学生了,你们可以告诉我呀。”宝儿抹着眼泪问。菊香赶紧编了个理由:“是摊位的事呢,以后可能租不到了,爸爸才急呢。”宝儿释怀了,反过来安慰菊香:“妈妈,以后我们多关心爸爸。”
菊香恨不得把宝儿搂进肉里:“乖女儿,我跟爸爸说,让他也多关心你。”
如果不是要找人,平安一辈子也不会发现市区这么大,有这么多的高楼,这么稠的人群。住址没找到人,说是搬走了,搬到了哪里谁也不知道。那就去市区内大的电器商场,找卖电暖炉的商铺,挨个问。
整整两天,平安跑了四家商场,找到卖电暖炉的门店,软磨硬泡地打听代理商是不是姓陈。一打听才知道,大的电器商场里,知名一点的电暖炉就有五六个品牌,好在一个品牌市里只有一个分代理商,所以往往不用跑遍每一个商场。
骄阳似火,晒得平安背上火辣辣地痛,汗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现出一圈又一圈的汗渍。身子不断在烈日的暴晒和空调的冷气里折腾,让他直打喷嚏。时间宝贵,平安舍不得花工夫去路边摊炒碗鸡蛋饭,只匆匆买个馒头就着一瓶水,填饱肚子。
陈姓到底是大姓,在第四个商场,平安终于问到了一个代理商姓陈,可电话那头是个老年妇女。平安打听了一番,失望透顶,人家家里没有九岁的小女孩儿。
走出商场,突然困乏不堪,整整两天的寻找无果,平安一下泄了气。之前处在高度专注中,专注压抑住了疲惫,这会儿疲惫一起涌来,他感觉再也走不动了。人海车流中,平安从没感到这样茫然,他坐在陌生的街道边,道路似乎被无限拉长扯宽,苍茫得一眼望不到头,平安感觉自己就是一段飘浮在大海里的浮木,既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方向在哪儿。
找!继续找,今天找不到就明天,明天找不到就后天,总会找到。他不敢想象,离开自己整整九年的亲骨肉现在是个怎样的处境,她只有回到自己的身边,他心里才会踏实。而寻找本身,也让他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踏实。他就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小旅店住下,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是的,漫长的寻找才刚刚开始。
一个星期后,平安垂头丧气地回了家,看他那个样子,菊香没法开口。
平安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也许四年前知名的牌子,被其他品牌取代了,变得没那么出名了。两天后,他再次收拾好心情,向市区出发。他决定去找小商场和各种小专卖店,打听一些现在不知名的二三线牌子,甚至连小店铺,他也不放过。
希望与失望的煎熬中,三个月过去了,满城翠绿的银杏变得金黄。市区里大大小小的店铺找了个遍,但还是一无所获,平安开始绝望了。
每次外出都是四五天,每次回家,平安都垂頭丧气。“爸爸,你喝茶。”见爸爸进了家门,宝儿赶紧泡了一杯热茶递给他。这几个月里,宝儿也长大了,更懂事了,也变得沉默了。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默默帮妈妈分担起家里的担子。周末,妈妈在家操持家务,她就尽心尽责地守菜摊,她模样俊俏,小嘴又甜,菜卖得比妈妈还快。爸爸回家时,她尽量找些高兴的事说给他听,希望博得他的欢心。这些举动,平安顾不得,也不太注意,但菊香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真希望宝儿别这么小就这么乖巧懂事。
这天晚上,菊香特地做了几道平安爱吃的菜,又开了瓶好酒,给宝儿买了饮料,一家人坐在一起好好吃了顿饭。
躺到床上,看着平安,菊香眼里满是心疼,她握住他青筋毕露的手,语气恳切:“要不,我们就不找了?”平安一跳坐了起来,看着她:“不找了?那才是我们的骨肉,我们老易家的血脉啊!”
菊香柔声说:“我咋会不明白?可……那家条件应该不差,我们的孩子在那儿可能过得更好。”“不行,要找。”菊香还是柔声问:“找到了咋办?把宝儿还给人家?”平安陷入了沉默,他又哪里舍得送走宝儿,但要他放弃自己的女儿,同样绝对不行。
以前,平安还自欺欺人,总觉得宝儿的耳朵和眉毛像自己,但自从做了亲子鉴定后,他就觉得宝儿没有一星半点,甚至没有一根头发丝像自己。他常常猜想,自己的女儿究竟是像菊香多一些呢还是像自己多一些。
一个想法突然闪电般划过脑海,他猛拍脑门,也许陈家是和别人合作的生意,所以才从姓名上找不到。那就试试从相貌上找,也算是一线希望。他突然想起,莽娃用手机耍过一种软件,可以模拟人老年和幼年的照片。嗨!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既然有血缘关系,那个孩子总有几分像自己和菊香。
平安买了几包薯片和话梅贿赂了莽娃,请他给自己和菊香拍了照片,合成了八九岁时的模样。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再把男孩的照片转换成长头发的女孩。洗出来,得到两张小女孩的照片,他暗暗得意于自己的机智,更佩服那款软件的强大,他从这张模拟的照片上看到了儿时的自己和菊香。
平安又出现在市区的电器商场里,一家一家寻找电暖炉专柜。“请你看看,见过这两个孩子没?”对方拿过照片仔细看了看,有些疑惑。“这是我的孩子,走丢了,才听说被卖电器的好心人收养了,我找了她们好久。”配合着苦巴巴的声音跟表情,平安还用袖子揩了揩眼睛,揩着揩着,眼泪就出来了。可怜的父亲,他本就风尘仆仆形销骨立,悲伤的模样更是惹人同情,一些心软的女售货员还轻声安慰他:“别急,总会找到的。”
一次次出示照片,一次次询问,让寻找的进程越来越缓慢。
快和慢矛盾又统一地存在于寻找的行动和期盼中。
街边的银杏树早已掉光了绚烂的黄叶,空留一树剪影般的枯枝。北风越吹越紧,风口上的平安裹紧了棉袄。希望,也和银杏树叶一样,被吹得越来越稀疏。树木还有来年的春天,而平安寻找的时间越久,希望只会越加渺茫。
“请问,你见过这两个孩子吗?”他咬咬牙,问到下一家店。那个和蔼的中年销售员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了片刻,又从抽屉里拿出眼镜,再次仔细看了,指着合成的菊香儿时照片说:“这个小姑娘好像我老板的女儿。”
“真的吗?”平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最近它们老是嗡嗡地闹。对方说:“不敢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但有六七分像吧,特别是鼻子眼睛和嘴巴。”
按着胸口,怕心脏跳出来,平安问:“你家老板姓陈?”“不,姓盛,女的。”“啊,女老板?多大年纪?”“三十五六岁。”平安听到了自己牙齿的嘚嘚声,他颤抖着声音问:“她丈夫,是叫陈予吗?”“只知道姓陈,具体名字我不知道。”
晴天霹雳,劈开了堆积在心头整整半年的乌云,不,是整整九年的乌云。山呼海啸般奔涌而来的喜悦冲击得平安站立不稳,他慢慢蹲在地上,把悲喜交加的激动生生捂回了心里。
一直在打听陈姓的代理商,没想到陈家真正做生意的根本不是陈予,而是他姓盛的媳妇,应该是那个虚荣又刻薄的老太太,把挣钱做大事的好名头安到了自己儿子身上,把真正挣钱的儿媳妇贬得一文不值。
冷静下来,平安总算问到了陈予家的新址和电话。
“菊香,我找到陈家了,我们的女儿快找到了。”走出商场,平安赶紧给菊香报喜,又哭又笑的。他没有听出来,电话那头的菊香五味杂陈。
平安决定先不贸然联系,这么大的事,电话里没法说清,也难以让对方相信。再说,他还得自己先确认了。
一分钟也不愿耽搁,平安拦了出租车就往陈家赶,一路上,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他在争分夺秒地思考,该用怎样的方式进门,告知孩子的情况,他想了很多种方法,都被自己一一否定,不管了,越想越乱,干脆不想了,见机行事。
陈家在一条巷道里,是户独门小院。鼓足勇气,平安敲了敲大门,没人,再敲,还是没人。小巷里有不少商铺,平安坐到了对面一家羊肉粉馆靠窗的位置,正好可以从窗户看到陈家大门。如果孩子是正常年龄读书,那也应该和宝儿一样,读二年級了。
要了一碗粉,吃上几口,平安连声赞扬汤鲜粉筋道,又给老板递上一支烟,就套上了近乎。又故作自然地指着陈家大门问老板:“认识这家人不?”“咋不认识,对门邻居的,他家依依最喜欢在我家吃粉。”“依依?”“他家女儿——你认识这家人啊?”老板有些警觉。“是我爸和这家的老人是熟人,我正好路过,想来看看,要是你看到他们,麻烦帮我指指。”
粉店老板将信将疑,询问了平安这家两口子的名字,看平安都答对了,他才打消了疑虑。
巷子里陆陆续续有穿校服的孩子走过,放学了。平安赶紧站起身来,紧盯前方:“老板,烦请你帮我看看谁是依依。”见对方不太乐意搭理自己,他赶紧掏出两张百元大钞揣进他的围裙兜。老板佯装推辞了两下,就走到窗边,聚精会神帮平安盯着巷口:“来了来了。”他在平安肩上猛地一拍,让平安浑身一抖。
来不及道谢,平安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店门。巷口走来一高一矮的身影,平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她和宝儿差不多的个子,穿着红白相间的棉校服,身形比宝儿壮实不少。
粉店老板是个机灵鬼,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张嘴招呼起来:“依依,来吃碗粉,这会儿的汤鲜得很,叔叔今天心情好,多送几筷子羊肉给你。”
小女孩兴奋不已,甩掉爸爸的手就往粉店里跑,边跑边回头喊:“爸,我要吃羊肉粉。”爸爸微笑着,无奈地摇摇头,两眼全是宠溺,扬头喊:“老板,烫粉。”
“老板,给我烫碗。”平安紧接着喊了一嗓子。
平安把粉端到那父女俩面对的桌子上,他慢吞吞吃着粉,心在剧烈跳动,一眼又一眼,他要把眼前的小女孩看进心里。
越看越震惊,越看越激动,平安真切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小女孩皮肤黝黑,塌鼻子,小眼睛,大嘴巴,五官分明就是菊香的翻版,包括那笑起来的神态,放任何人眼里,她都是菊香“一个巴掌拍出来的”。
那父女俩亲得啥似的,女孩开朗爱笑,把今天学校里发生的趣事一桩桩数给爸爸听。爸爸发出爽朗的笑,这笑声让平安把目光从小女孩身上移到那爸爸脸上。那爸爸皮肤白净,带着金边眼镜,看上去很斯文。平安呆呆地看着这两人,忘了挑粉,那眼镜觉得奇怪,上下打量了他两眼。
很快,小女孩吃完粉,父女俩手牵手走出了粉店,几步就跨到自家大门口,这时他们同时听到身后的喊声:“等等!”转头看去,正是刚才坐在对面吃粉的陌生人。
平安脸颊通红,问道:“你姓陈,叫陈予?”对方点点头,脸上的疑惑更深了:“你是?”
平安看了看小女孩,又看着这位父亲:“能让孩子在旁边玩会儿吗?我想和你说件事。”陈予看他郑重的表情,让小女孩先回粉店去做作业。
目送小女孩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进了店,平安收回目光,看向陈予:“有人说过这孩子长得不像她爸妈吗?”
“你什么意思?”陈予皱起了眉头,眼里射出恼怒的光,仿佛被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戳到了内心最深处的隐痛。
对方的恼怒让平安更加笃定,“九年前,你媳妇生产时,我媳妇也在生孩子,她们住同一个病房,你还记得我吗?”陈予惊诧地盯着他,脑子飞旋,不置可否地摇头又点头。
“你……什么意思?”陈予警惕道。平安扭头看了看坐在粉店的小女孩,她握着笔,正伸长了脖子往这边张望,两眼好奇。
他打开挎包,拿出了宝儿的出生证明,菊香的出院记录和两份亲子鉴定。匆匆看完这些材料,陈予眉头越拧越紧,脸色由白转青。
“陈菊香和易平安是我媳妇和我的名字,易宝儿是我女儿,今年九岁。”这话无疑于八级地震,震得陈予浑身一颤,他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女儿,又看了一眼平安,慌不择言地重复着那句话:“你什么……意思?”
收回资料,平安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我已经找你们整整半年了。”
这时候,按捺不住好奇的小女孩终于跳了起来:“爸爸,这个叔叔是谁呀?”平安蹲下身,微笑着看着她:“宝贝,我和你爸爸谈生意上的事呢。”女孩小嘴一嘟,抬起头,关切地看着爸爸痛苦的表情。
陈予揽过女儿的肩膀,转身走远几步,打了个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平安只断断续续听到:“急事,必须当面讲,你抓紧回来。”
“进屋坐坐吧,我想知道具体的情况。”挂了电话,陈予打开了家门。平安注意到,他进了家仍把小女孩的手牵得紧紧的,比先前在大街上更紧。
房间宽敞整洁,新中式的装修古朴大气。客厅靠窗位置是一架三角钢琴,黑色的琴身上盖了一块白色的蕾丝。客厅旁边是餐厅,一整面照片墙记录着一家三口的幸福时光。
“叔叔喝水。”平安刚坐下,小女孩就端上了一杯热水,俨然是个热情大方的小主人。他看着她,怕惊吓了她,忍住了想摸摸她脑袋的冲动。“依依乖,去练琴,爸爸和叔叔说点事。”陈予支开了小女孩。
平安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完完整整讲了一遍,陈予没有插嘴,只安安静静地听着,平安从他紧紧抓着靠椅扶手的两手看出来,他的安静里压着巨大的震惊。
听完了,陈予沉默了许久,突然恳求道:“能不能给我看看……宝儿的照片。”眼里闪烁着期盼的光。
平安拿出手机,打开相册,找出宝儿的照片。陈予取了眼镜,目不转睛地盯着,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她……也上二年级了?”“嗯,成绩好,也乖巧。”
“你先请回吧,依依妈妈出差了,要后天才回来,我到时再联系你好吗?”陈予沉吟了一会儿,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哀求。
“我可以给依依照张相,带回去给……我媳妇看看吗?”平安同样发出小声的哀求,但立即遭到了陈予的拒绝:“等依依妈妈回来再说。”
不急,这样的消息来得太猛了,对方一时接受不了也很正常,那就等女主人回来吧。客厅里,弥漫着欢快的钢琴曲,平安知道那首儿歌的名字叫《爱我你就抱抱我》,他和菊香听宝儿给他们唱过无数遍。
怕对方不相信,平安留下了一句话:“你们也可以带孩子去做个鉴定。”
陈予转身关上了大铁门。
五
“菊香,那是我們的女儿!那个五官神态,跟你一模脱壳。”激动的平安发现,菊香远没有意料中的激动,她只是沉默地听着,沉默得跟一块石头似的,他这才停下了讲述。
菊香的眼里早已泪水涟涟。“找到女儿,你不高兴吗?”他问她。菊香低下头开始抽泣:“找到我们的女儿,我当然高兴,但想到我们宝儿,我又难过。”
平安也叹了一口气,他何尝不理解菊香?宝儿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他也舍不得。但让他放弃自己的亲骨肉,他同样做不到,“我已经亏欠我们家女儿九年了。”
“那个……依依,像我?”菊香问了好多遍,平安总是不厌其烦,一次次把小女孩的形象告诉她,包括穿什么样的衣服,裤子,鞋子,背什么样的书包,扎什么样的头式,也把看到的陈家情况不管巨细又说上一遍。菊香边听边抹泪。
放学回来的宝儿看见妈妈坐在床上发愣,爸爸站在旁边心事重重,乖巧地进了厨房。
菊香注视着独自站在灶台前垫着脚忙碌的小身影,后脑勺的发鬏孤单单地摇晃着,晃得她心碎。“宝儿,不煮了,你想吃啥,妈妈给你做。”她搂过宝儿,低头亲着她的头发,一滴又一滴泪水悄悄浸进了她的发丝。
宝儿早已感觉到了妈妈的异样,但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妈妈你休息,你和爸爸看上去都好累,我给你们煮面。”菊香没再坚持,她怕自己在孩子面前痛哭失声。她快步回了卧室。“平安,宝儿也是我们的孩子啊!”她抱着平安哽咽起来,成串的泪珠打湿了他的肩头。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可以承受她的眼泪,可他真的掂量得出她眼泪的沉重吗?
平安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发出声声长叹。
终于到了和陈家见面的时间,平安要菊香一起去:“去看看我们的女儿。”
菊香垂下头,犹豫半天,摇了摇头:“平安,我想去,但我不敢去,我怕自己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两个孩子。”她的眼泪火辣辣地灼人。
从拿到亲子鉴定的那天起,菊香从来没有想过不要宝儿,这样的念头闪都没有闪过。让宝儿离开菊香的世界,菊香不敢想象。而那个亲生的女儿,也是她的血她的肉她的骨头她的命,她比谁都渴望将那个女儿抱进怀里,永不分開。
自己亏欠了那个女儿——依依,整整九年,打她出生下来就亏欠着她,菊香就是用余下的一生来弥补这亏欠也弥补不起。但菊香不敢靠近她,怕一旦靠近,就会把她和宝儿的世界打碎。我的女儿,我的天爷,我该咋办啊!
“那好吧,你在家里等我。”平安不再勉强,他懵懂地理解菊香,背上包,出了门。
那两口子都在家里等他。“我妻子,盛华。”陈予介绍道。这是个容貌明朗,气质出众的女人,皮肤白皙,鼻子挺拔。平安觉得惊讶,完全找不到当年病床上那个产妇的影子了。他暗暗对号,宝儿的眼睛鼻子像盛华,嘴像陈予。她的眉毛略为上扬,不像寻常女子的弯弯细眉,倒似男儿的剑眉,眼睛细长,是标准的凤眼,眉眼里透露出一丝威严和精明——都有宝儿的影子。
“平安大哥,事情我都听依依爸爸说了。苦了你,找了我们这么久。”平安注意到,她特地强调了“依依爸爸”这个身份。
她仔细看了平安带来的材料,每一个字都不放过,然后恳求道:“依依爸爸看过宝儿的照片,能给我也看看吗?”一位母亲眼里的渴望,任谁也没法拒绝。她捧着平安的手机,轻柔地抚摸着屏幕,专注地看着那张照片,看着看着,她眼睛开始变红,背过身,她悄悄抹起了眼泪,但眼泪越抹越多,越抹越多,根本抹不去。她的肩膀不停抽动,终于,抽泣出声。身边的陈予轻抚着她的后背,也取下眼镜,不停地揩着眼泪。
她不舍地把手机还给了平安,又细细问了宝儿的情况,问题一个接一个,平安都耐心地回答了,宝儿学习成绩好,乖巧懂事,从小就不让大人操心,很少感冒,会煮面条和炒鸡蛋饭了,还会梳头,现在在换第八颗牙了……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也哽咽了,说不下去。
“谢谢你和菊香嫂子,把孩子带得这么好。”盛华眼里满是感激。
她当然理解,平安也想知道依依的一切,她幸福又揪心地细细地讲给眼前这个爸爸听,依依调皮捣蛋,刚换了第七颗牙,我们限制她吃糖,她就经常偷偷搭板凳在柜子里找糖吃。这孩子做事三分钟热情,但很聪明,东西一学就会,现在在学钢琴和跳舞,钢琴老师说她音感很准,是个学音乐的好苗子,对了,我们还去北京参加过比赛……她说不下去了,她看不得眼前两个大男人泪流满面地抽泣。
平安最先冷静下来,他问出了大家都想问,却不敢面对的问题——
“怎么办?”
盛华沉默了一会儿:“这么大的事,虽然我们相信你,但我们也需要鉴定后才能确定。”
平安点了点头,换谁也该有这样的要求,他翻开包,小心地拿出一个信封,他早就想到了这个:“这是宝儿的头发,我从她梳子上取下来的。我也想带上依依的头发,这事不能再错下去了。”
盛华犹豫着,接过了信封。
开门声响起。“妈妈,你终于回来啦。”一个小身影鸟儿似地一头扎进盛华怀里,不停地蹭着。随后,依依抬起头,用胳膊搂着妈妈的脖子,小嘴在妈妈脸颊上啪地亲了一口,声音清脆。
盛华赶紧抹去眼泪,使劲搂住她:“乖宝贝想妈妈了?”“嗯,可想可想了。这两天我们班有好几件搞笑的事,我正想说给你听呢。”小脑袋又使劲在妈妈脸上磨蹭。
平安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坠入一场梦境,那梦里的主角,是自己,又不是。
依依这才发现,前天来过的叔叔又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立马从妈妈腿上滑下来,叫了声“叔叔”。平安笑了笑,看到她的头发磨蹭乱了,爱怜地伸手摸了摸这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为她理了理小辫。盛华伸出手来,想要阻拦,手在半空又僵住了,她知道自己没有阻拦的理由。平安小心地将几丝头发装进衣兜,准备告辞时,他再次蹲下身来,又摸了摸依依的小脑袋:“我……代你妈妈摸摸你,好吗?”
依依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这话有些听不懂。
走出鉴定中心,他仰头看了看蓝蓝的天,三九天里,这样的太阳真是难得。一朵朵巨大的白云在北风吹拂下,低缓移动着,低得仿佛压在平安的心上。找到了女儿,他的心情却并没有想象的轻松,反倒沉甸甸的,像压着全世界的铅似的,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心想,陈家应该也将宝儿的头发送来鉴定了。
剩下的问题,就暂时交给时间吧。
六
菊香的心情一天更比一天沉重,叹气也一天更比一天重浊。胸闷,提不上气来。妈妈不舒服,宝儿承担的家务比以往更多了,只要不上学,她都守在菜摊上,让妈妈回屋休息。菊香心揪着,百爪揪心似地痛。
这几天,宝儿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连续几天了,一个戴着眼镜穿着讲究的叔叔在她的菜摊边来回转悠,还不时找她搭讪两句。最开始宝儿还礼貌地回答他,看他没有买菜的意思,就没再理他了。见宝儿警觉了,他就随手拿了几样菜,也不问价。
付了钱,那人也不走,仍在附近转悠,宝儿没见他再买别的菜,她注意到那个他在偷偷打量自己,有时好像还拿了手机在拍。她觉得奇怪,赶紧低下头看书,不抬头看他。
没想到,今天,这个怪叔叔又来了,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个穿着时髦的阿姨,两人一直看着她。这个阿姨还蹲下身和她说话,声音温柔,眼神也温柔,和宝儿说话时,她眼睛红红的。不知为什么,宝儿觉得她很亲切,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的,一点没有第一次见面的那种陌生感。
“宝儿,我是你爸爸妈妈的朋友,这个电话手表你拿着,里面有电话卡,阿姨可以给你打电话。”阿姨递给她一个看上去好高档的手表,宝儿不敢要。“谢谢阿姨,我不能要,我妈一会就回来了,要不您等等她?”
阿姨愣了一下,擦了擦眼睛:“不等了,我们还有事,改天再来看你。”阿姨伸出双手,轻柔地握了握宝儿的手,起身离开了,几步一回头。再次转头时,阿姨肩膀耸动,身旁的眼镜叔叔搂着她,好像在安慰。
菊香过来了,宝儿把遇到的怪事告诉了妈妈。菊香大惊失色,她握了秤砣去菜场找了几圈,没找到那两人。她知道他们是谁,她找他们是要警告他们离宝儿远点,否则她手上的秤砣会对他们不客气。
菊香再也不让宝儿单独守摊了,每天上学下学,她都要握着秤砣亲自接送。宝儿不要妈妈接送,“我都二年级了,又不是不识路。”但她拗不过妈妈。她感觉到了妈妈害怕,是害怕那个眼镜叔叔和阿姨。可是,为什么呢?他们不像坏人呀。
“妈妈!”半夜,睡熟中的宝儿忽然惊醒,她闻到了妈妈身上的味道,那是妈妈独有的味道。妈妈搂着她,她感觉到妈妈在哭,一摸脸,果然湿漉漉的一片。“妈妈你怎么了?”“妈妈做梦了呢。”“妈妈你做噩梦了吗?”“嗯,妈妈梦到我宝儿走丢了,妈妈难过死了。”“妈妈,别哭,宝儿都大了,才不会走丢呢。”
“妈,你怎么来了?”一进屋,平安发现老母亲坐在沙发上,宝儿正亲昵地挨着她。这么冷的天,那么远的路,母亲身体不好,血压高,怎么会突然过来?“你们忙啊,一直不来看我,我就上门来看你们了。”平安听出了母亲话里的怨气,惭愧地低下了头。一直忙着找孩子,已经好几个月没去看母亲了,老人家却顶着寒风,赶这么远的路过来看自己。
直到晚上,宝儿睡着了,老母亲才叫来儿子媳妇,神色严肃地问:“自从上次平安回富平,我就知道不对劲儿,你们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没事,就是这段时间家里的生意有点忙。”平安不想让老人担心,这么大的事,她哪里接受得了?
“说!是不是和宝儿有关,上次你拐弯抹角地都在打听宝儿出生的事。”苍老的巴掌猛地拍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妈,你小声点,别吵醒了宝儿。”菊香开始抽泣。婆婆一向严厉,从嫁进门到现在,菊香打心眼里怕她。事关孙女,这在老人的意料之中,也是让她不安了数月的原因。
听着儿子的讲述,老人面如死灰,她哆嗦着嘴唇:“宝儿不是我易家骨肉?”平安不敢回答,也不敢看她,只默默点了点头。
“天爷,这是造的啥孽啊!”浑浊的老泪断了线地涌出。平安和菊香心揪揪的,也抹起了眼泪。“找,拼死也要把我易家的血脉找回来!”老太太一抹眼泪,态度坚决。
“已经找到了。”听到这话,老太太眼睛一亮。平安说,但鉴定结果还没拿到。“妈,你不是也最疼爱宝儿的吗,你怎么舍得把宝儿还给人家?”菊香问。“我是疼爱宝儿,養了九年,就算是养只猫养条狗也有感情呢。”老太太心下凄然,叹了口气,“但是我易家的种,必须换回来。都错了九年了,不能错一辈子。”语气不容反驳。
回富平前,老母亲撂下一句话:“带回亲孙女再来看我,不然,易家没你这个儿子。”这话秤砣样压在平安心上,让他心上那座原本摇摆的天平,终于倾斜了。
“宝儿,你不是从小就想去看大海吗,爸爸妈妈带你去海边旅游好不好?我们坐飞机去,我们还没坐过飞机呢。”平安向宝儿宣布,后天期末考试后,全家去旅行。
“哇,坐飞机,看大海,太好啦!谢谢爸爸。”宝儿欢呼起来,真是喜出望外。
“妈妈,爸爸要带我们去看海呢,你怎么不开心啊?”宝儿看着木讷的妈妈,“妈妈,你是怕花钱吗?那我们就不去了。”
菊香眼睛红了,她不想去看海,更不想去坐飞机,她宁愿一辈子守着她这个破家,守着她的菜摊,守着她的宝儿。她现在恨死了易平安这个王八蛋。
宝儿上学去了,菊香大哭大闹了一场,她捶着平安的胸脯:“我不管你烂心烂肺想的啥,你个王八蛋休想送走宝儿,除非我死。”任她捶打累了,平安问:“你就不想我们亲生的女儿?”
“哪会不想?她是我怀胎十月,身上掉下的肉!”菊香痛哭着,“可宝儿我养了九年,九年啊,没有哪一天离开过。易平安你个王八蛋,你有什么权力替两个九岁的孩子做决定?”
是啊,我有什么权力替九岁的孩子做这让人撕心裂肺的决定。平安同样心如刀绞,可他到底是个男人,他安抚菊香:“我们先不想那些糟心事,我也好想出去玩一趟了。再说,已经给宝儿讲了,我们别让她失望。”
“妈妈,爸爸,天空真的好高啊,我们真的是在天上飞啊!”
“妈妈,爸爸,快看啊,大海可比书上说的还要宽广啊!”
宝儿踢掉了鞋子,张开双臂朝大海跑去。海风把她的衣襟吹得飞扬起来。注视着那个蹦蹦跳跳跑向大海的背影,菊香的心上是比海水还要苦涩的辛咸。一旁的平安沉默着,海风吹得他的心如筛子,全是窟窿。
宝儿突然折了回来,一手牵着菊香,一手拉着平安:“快,快许个愿,我同学说,看到大海许的第一个愿特别灵。”
说完,她面向大海,手掌合十,嘴里默念着什么。菊香也赶紧学着她的样子,许下了心愿。平安静静地看着母女俩,他抬眼看向海平线。余晖中,辽阔的大海闪烁着金红的光芒,“哗哗哗哗”,一浪又一浪的海水翻滚过来,退落回去,永无止息。
“妈妈,你许的什么愿望啊?”宝儿好奇。“你先说,我猜你许的是不是考第一名啊?”菊香问。宝儿想了想:“考第一名才不需要许愿,需要的是努力。”她停了一下,看着大海,认真地说:“我许愿爸爸妈妈像以前那样爱我,我们永远不分开。”
一阵海风吹来,菊香揉了揉眼睛,她微笑着,伸臂搂住宝儿,脸颊贴着她的头顶:“妈妈许的愿和宝儿一样,我们永远不分开。”她还有半句没有说:“除非,妈妈死!”
海风真大,吹得人两眼泪花。平安的两眼也潮起潮涌。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搂住了母女俩。落日余晖把他们的身影投在海滩上,悠长又曲折。
一路上,平安给一家人拍了好多合照。每一张,宝儿都笑得特别开心,好久没有和妈妈一起玩了,尤其是爸爸的亲近,让她格外幸福。
陈予来电,说有事面谈。平安知道,应该是鉴定结果出来了。刚放下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是母亲的老姐妹打来的,说是母亲血压高犯了,住院了,“我说给你打电话,你妈死活不准,可这哪行?”
平安独自赶去了富平。
“妈,你生病了得告诉我呀。”正独自坐在床头输液的老母亲看到满头大汗的儿子,眼睛一亮,旋即向他身后望去,刚刚亮起的眸子一下暗淡了下去。母亲扭过头,冷冷地说:“我的话,你当耳旁风吧。不把她带回来,你就当我这个妈死了。”
平安自然知道母亲口中的“她”是谁。老人家血压本就高,平安不敢惹恼她。他退出病房,在值班室询问了病情,又买了礼品,挨家上门拜托母亲的几个老姐妹照顾母亲。
从富平到市区,两个多小时的车程里,平安一直望着窗外。铅灰色的云层压在大地上,天地相连处一片混沌。
沉默,比枯井还深的沉默。面对面坐着的平安和陈予夫妇谁都没有开口,大家刚才见面时,都只尴尬地笑了笑。半个月不见,这夫妇俩看上去消瘦了不少。盛华眼睛红肿,她打破了沉默:“平安大哥,这么多年,你和菊香嫂子辛苦了,把宝儿拉扯到这么大,照顾得这么好。”她站起来,向平安郑重地鞠个躬。这一举动让平安大感意外,也赶紧起身还了个礼。
“依依,虽然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她也是我们的孩子,九年了,孩子早就融进了我们的命里头。”盛华流着眼泪,艰难地字斟句酌道,“我和陈予想,能不能把两个孩子都让我们抚养,我们会拼尽全力,给她们创造最好的条件。”
陈予也在旁边红着眼睛点头。
平安震惊了,他本能地说了声“不”,就见陈予弯着腰,双手递过来一张银行卡:“平安大哥,这是我们的感激之情,密码是孩子的生日。”
愤怒如火山喷发,平安一把打掉那张卡:“你们……让我卖自己的亲骨肉?不可能,我只要我的女儿,你们还我女儿。”
空气凝固,任何一星火花都可能引爆整个房间,将三人炸得尸骨无存。
盛华站起身,“咚”地一声,朝平安跪下,声音哽咽:“平安大哥,你知道我们为啥给她取名依依吗?从第一次抱着她的那一刻,闻到她身上的奶香,我就知道,她是我们一辈子的依靠,这不是指望她给我们养老送终,而是,她是我们所有情感的依靠跟寄托啊。”
她就這样跪在平安面前,两手扯着他的衣角:“求求你,我们不能没有依依。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吧!”泪水奔涌,盛华泣不成声。
“咚”,陈予也跪在了平安面前,他抬起头,镜片后的一双泪眼祈求地望着他。
悲从中来,平安就要窒息了,他想到了菊香,他想到了菊香的泪眼,他想到了第一次抱着的宝儿,他的双腿发软,无声地,他跪在了他们面前:“我也求求你们,你们……也可怜可怜我的菊香吧,她也是妈妈啊!宝儿这个名字还在娘胎里就取好了。她同样做梦都想着依依,她的亲骨肉,可她不敢来看依依,她是怕没了宝儿啊!求求你们,让我们来带两个孩子吧,哪怕我们砸锅卖铁……”泪水横流,他再也说不下去。
平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陈家,怎样回到家里的,浑身湿透的他当晚发起了高烧,胡话不断。菊香着急,问他那家情况如何,他只一个劲流泪。两天后,烧退了,他的脸上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眼睛里布满血丝。
“菊香,我们去陈家,你该去看看依依,我们的亲生女儿,你还一次都没有看过她呢。”菊香没有说话,坐着不起身,她不知道平安为啥突然有这个想法。
平安牵过她的手,握在掌心,柔声说:“你放心,我们只是看看就回来,让宝儿在家等我们。”菊香心里安稳了些,她何尝不想去看看那个无数次在梦里抱着的素未谋面的亲骨肉?她在梦里也恨不得把她抱在自己的心窝窝里,再不分开。菊香跟自己挣扎了半天,最后顺从了那个心里的自己。
从不化妆的菊香破天荒地擦了口红,涂了薄薄的粉,把头发梳得光亮,穿了一身淡蓝色的外套。她请余婆婆暂时照顾宝儿一天,然后去县里最好的商店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粉色新书包,上面印着漂亮的小公主。她又到礼品店买了两个粉色礼品袋,系着银色的丝带。菊香放一个在家里,另一个带出了门。
一路上,菊香的心怦怦直跳。到了陈家大门口了,菊香心跳更快了,她有些慌张地问平安:“风太大,是不是把头发都吹乱了?”“很好的。”平安苦涩地笑了笑,帮她理了理头发。
敲门,没人应。再敲,还是没人应。电话打过去,对方没接,再打,还是没接。于是发了信息:“我们在你家门口。”
很快,信息返回:“平安大哥,钥匙在地垫下,你们自己打开门进去吧。”再次拨打电话,“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平安突然心慌意乱。揭开地垫,果然静卧着一把钥匙。慌忙打开大门,屋里空无一人。客厅的钢琴,餐厅的照片墙不见了,只剩一些大件的家具,地上凌乱地堆放着一些杂物。
平安心乱如麻,不用查看,人去楼空。
仿佛被一个星球击中心脏,平安站立不住,靠着墙壁缓缓瘫坐地上。菊香也在进屋的瞬间明白了一切,心被掏空,伏地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菊香在茶几上看见一个洁白的信封,她颤抖着将它打开,里面是一张照片,那个塌鼻子、小眼睛、皮肤略黑的小姑娘,正张开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幸福地冲菊香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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