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无恙

2024-05-23 10:11赵志伟
延安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朱敏老罗小满

赵志伟,安徽临泉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雨花》《安徽文学》《延安文学》等。曾获第四届延安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1

婚还是离了。

赵长青第一时间发微信告知了韩梅。

按了发送键的一刹那他突生悔意,为何单单让韩梅知晓而又这样急切,离婚与韩梅有什么干系,莫名其妙,像有不可告人的阴谋似的。犹疑中他错失了两分钟撤回的机会。这条传递他最新最重要信息的微信像精确制导导弹呼啸射向长空,瞬间会出现在韩梅手机屏幕上,由不得他了。原本不会主动说给任何人,不是好炫耀的事。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一濒临倒闭的小工厂主。

一张法院的传票洗衣服的时候被朱敏看到,便拉开了家庭风波的序幕。那是供应商起诉他公司拖欠货款,他不以为意,业务往来中很平常的事,他也起诉过别人。朱敏可不这么看,她失了魂一样,一夜不眠。自己公司的事务妻子如此操心担忧,起初赵长青还感动了一下子。

他安慰她:“厂里的事不用你担心,我自会处理好。”

朱敏急了,差点哭出来:“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

他不再理会,心想自打工厂不景气,收到的传票可不止这一张,幸亏她不知道。没想到,没两天朱敏就提出离婚。他又好气又好笑,简直胡闹。朱敏说她经过深思熟虑是认真的。赵长青想发火,这个女人不可理喻,企业间的经济纠纷不会殃及家庭。朱敏不吃这一套,上个月他们小区一个很风光的大老板,房子财产都被法院查封了,一家老小哭天抹泪出了小区。

“你把我放在一边,总得为儿子的未来考虑吧。”

朱敏拿出这个杀手锏,赵长青乱了方寸。儿子,未来,房子,财产……朱敏话语里的这些关键词搅成一锅粥。朱敏又补充说:“你要是被法院列为老赖,儿子考研、考公都受影响,没准一生都生活在你的阴影里。”这句话极具杀伤力,赵长青无法再抵抗,缴械投降。

净身出户,他主动提出。朱敏也没有辞让。当然,大家心照不宣,财产怎么分割都是左口袋右口袋,哪个口袋最终都落到唯一的儿子口袋。离婚要不要知会儿子,两人都认为没必要隐瞒,他是成年人了。儿子果然很理性,听说父母离婚没有一惊一乍,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后,几乎不带感情色彩地说他尊重父母的决定,不参与干涉。赵长青问他跟谁过,他在电话里笑了。儿子比他们豁达,他说他又不是小孩子,他自己过。当然,他现在还不能挣钱,需要钱的时候让他俩看着办。儿子不傻,最终还是提到了钱,赵长青没有表态。家里的钱一直由朱敏掌管,有多少他不甚了了。他向朱敏表了态,他一分都不要。此前他向朱敏要过,厂里资金转不开先向朱敏借。她没给他好脸色,不但一口回绝还问他怎么想得出来。兴许从那时起,朱敏就找事急于与他切割?

他净身却没有出户,朱敏回到她妈家,他还住那一百八十平阔大的房子——他家唯一的一处房产。这些年,房地产几轮疯涨,无数人投资房产赚得盆满钵满。而他经营着那个徒有其表的工厂,他的工厂既像儿子又像老子,一切围着它转,有些闲钱他也没有投资房产。他不是不后悔,自叹缺乏前瞻性眼光,踩不准财富奔腾的节奏。每一轮大涨前他都判断已经是天价,绝不能再涨。事实证明,房地产是毫无理性的野兽,一阵高过一阵发作。他事后诸葛亮似地盘算过,前几年把工厂的钱抽出来买房子,赚的钱比放厂里获利多好多倍。朱敏更是又懊悔又埋怨,想起来就叨叨,她的同事同学哪个不是两三套商品房外加门面房?光吃租金就生活得悠哉游哉。他家就这么一套自住的房产,现在这唯一的房子已过户到儿子的名下。还好,住儿子的房子总不算寄人篱下吧。

回到家开了灯,客厅里混乱不堪,多少天没拖的地板一层灰尘,一串串凌乱的脚印留在上面。客厅落地窗边几盆绿植常年郁郁葱葱,现在卷了叶,蔫不拉几。厨房里冷锅冷灶,垃圾桶隐约散发出一股异味。明天得请个钟点工清洁一番。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这声音与胃口并不同频。中午晚上都没吃,想到外卖,懒得叫。

和朱敏出了民政局大门,他想开车送她一程。这个女人看也不看他,快速扫开一辆共享单车头也不回跨上去决绝地骑走了。赵长青突然很失落,忍不住叫了一声“朱敏”,声音怯怯的。朱敏兴许没听到,奋力骑行,倏忽间消失在转角。朱敏像终于摆脱了他,避之唯恐不及。他觉得朱敏应该跟他心照不宣才对,毕竟不是为了原则问题离婚。如今离婚不稀奇,有一种离婚叫假离婚。夫妻一方在外面欠债铁了心不打算偿还,于是把家庭财产转到另一方名下就办手续,欠债者一夜成了光杆司令、穷光蛋、滚刀肉,死猪不怕开水烫,家里的财产毫发无损。但他们照样一个锅里耍勺子一个铺上滚床单,这叫有其实无其名。法律又没有禁止,知道也没用。他俩没有这样死不要脸预谋,但赵长青觉出其结果有异曲同工的效果。终归感情没有破裂,干吗深仇大恨似的,他不懂朱敏。

成了孤家寡人的赵长青被挫败感缠绕着,感慨一不小心活成了笑话。努力这些年,奋斗这些年,突然间变得一无所有,一个十足的失败者。事业与家庭的双重变故,让他一时无所适从。经营二十年的家庭就这样散了,经营十几年的工厂也摇摇欲坠。离了就离了,他没能力两条线作战,放弃一头轻装上阵。他不甘心就此败落下去,他要把工厂救活,工厂就像他的另一个孩子,他会倾尽全力。

给韩梅的微信发出去一天了,没有任何反应。夜里他睡得不深,有一点响动马上抓起手机打开微信,屏幕刺眼却不会有任何动静。天色微亮他遥控窗帘开了个缝,抓个靠枕半倚在床上。楼下的绿化树上传来鸟鸣,心里烦躁就又把窗帘关上。他给韩梅又发了一条。

“厂里需要你。那笔钱你没有责任,放下包袱。我也需要你。”

韩梅依然没有回应。他失去了耐心,赤膊上阵直接拨打韩梅的手机。通了,没有接,再打还是无人接听。

赵长青愈发焦躁不安,解铃还须系铃人,找刘小满要人。

2

九点多钟赵长青来到厂里,平日里他都在八点之前到办公室。现在不需要早来,甚至好多天不来。他不愿到厂里,看到的景象让他压抑,喘不过气来,心里隐隐作痛。往日机器轰鸣不绝于耳生产线上工人马不停蹄的气氛不再,厂里一个整天没机会说一句话的门卫昏昏欲睡,偌大的车间里稀稀拉拉几个工人无精打采。这几个工人可以不来,但得给银行看,给政府看,给客户看,给供应商看,工厂还在运轉。就像垂危的病人,打着个吊瓶至少能给人一点希望。

他约的银行朋友上午过来,谈几个回合了,只要没把话说死就有希望。他把有些日子没用的功夫茶具冲洗一遍,取出一个圆瓷罐,里面是上等的武夷山岩茶,单等银行的朋友来好与其软磨硬泡。

后疫情时期,他的工厂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说困难,像外交辞令。照实说就是濒临倒闭,稍一放手就关门大吉。订单说没就没了,断崖式地减少;银行断了贷不肯再放,抄了后路。车间多少年节假日都加班,到如今双休、三休,现在是等通知上班,其实就是放假。这一放不打紧,黄鹤一去不复返,工人挣工资养家糊口还房贷供子女上学,对他东山再起的许诺并不买账。年轻有能耐的没工夫与他共克时艰各自找了新东家,留下的人多是年龄大的、相对老实的。也有头脑精明之人,估摸工厂很快会倒闭,拿了补偿金再走。

到午饭时辰银行的朋友还没有来,打他手机响两声给摁掉了。紧接着“叮铃”一条短信进来。朋友说在分行开会,改天再约。赵长青将冲泡的一壶清香扑鼻的茶水泼向窗外。

他办厂之初就认识了这位银行的朋友,那时他是刚入职的信贷员。这些年他们合作很好,需要钱的时候他总是乐意相助。当然,赵长青没拖他的后腿,每笔贷款到期如数还本付息,企业有了发展,朋友有了业绩。赵长青深谙礼尚往来的道理。前年,朋友竞争支行行长,竞争的潜规则都懂。他帮了一定的忙,朋友最终坐上支行行长的宝座。赵长青帮了啥忙,朋友心知肚明,说了句心里有数。赵长期不禁苦笑,那个数在哪里呢?

他拎包关门要走,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协作单位的小老板小万。两人对视着,竟都不说话。赵长青没头没脑冒了一句:“我找别人比吃屎都难,你找我怎么一找就找到了?”小万讪笑着不知如何作答。赵长青没把他让进门,到吃饭的时候了。

高新区一号桥边的小吃一条街多少年一直热闹非凡生气盎然,飘扬着人间烟火气。这里汇集了全国各地的美食,包子、油条、豆脑、米线、肠粉、饺子、麻辣烫、快餐,面条就有十几种,拉面、烩面、油泼面、打卤面、热干面、板面等等,也有炒菜火锅烤串,经济实惠,十块八块也能管饱。到了饭点,园區的打工仔打工妹成群结队嘻嘻哈哈塞满各个店面。可是,不知何时开始,这里渐渐冷落了凋敝了,人一天比一天减少,店面今天关一家,明天关一家,如今已关闭大半,稀稀拉拉几家开门的也是门庭冷落,小老板站在门口伸长脖子满眼期待。

那家河南烩面馆赵长青熟悉,隔三差五头天晚上酒喝多了食堂的饭不想吃,来这里叫一碗烩面。虽比不上母亲手擀的汤面,但与南方的盖浇面比还是好很多,有一些老家的味道。一碗烩面吃下去,醒了胃解了酒,血流加快通体舒泰。河南的中年夫妻笑脸相迎,寒暄着问中碗还是大碗。赵长青今天特别想喝酒,要了两个凉菜两个热菜,没有包装十几块钱的白酒上了一瓶。

他这副胃囊本来是留给银行朋友的,小万的到来才不至于寂寞。小万也有酒量,一瓶酒二人轻松落肚,赵长青站起身到钉在墙上的简易橱窗又拿了一瓶。第二瓶倒入杯中,小万身子扭动几下显出不自在,业务做这几年和赵老板坐在一个桌上的机会不多,有两次赶巧赵总请其他客人,把来厂里办事的小万带上。那种场合上场到下场一句话都没他的。今天赵总第一次单独请他,本该受宠若惊,想想总觉得不踏实心里一阵阵打鼓,怕是鸿门宴。几杯酒下肚竟嘤嘤啜泣起来。他抹着眼泪说,他一个小作坊,二三十万啊,赵老板把车间角落的垃圾扫扫都能变出来,对他就是身家性命。

小万和赵长青是国企同事,小万是车间普通工人,二人并不相熟。小万下岗后,凭着手艺买了几台二手机床折腾起来。起初他接些零星的杂活饥一顿饱一顿,日子过得恓恓惶惶。是国企的一个老领导牵线,他找到赵长青讨一口生活。一试还行,这小子有技术,干得不错。那时候赵长青订单赶不及,外发的加工件源源不断。这些年小万不用为业务发愁,几乎成了赵长青的编外车间。他对赵总心存感激,逢年过节拎点酒和茶叶送过去,都被拒绝。如今赵长青的工厂一个急刹车,他也跟着追尾了。业务没有了,多年的交往、感情变成一笔赤裸裸的债权债务。

赵长青瞅瞅店里,两个年轻人就面条喝啤酒有说有笑,并不在意他们。“有点出息好不好?”他举起酒杯,“我不会倒掉,困难是暂时的。”小万说:“赵总你没倒我先倒了。”这句话一下触到他的柔软处,他眼窝一热差点流泪,眼前浮现出小万夫妻带两三个工人没日没夜在机床上摸爬滚打,像细弱的藤蔓依附他这棵大树上,但这棵树枯了萎了。他伸手拍拍小万的肩膀说:“钱少不了你一毛,以后还要继续做业务,更多的业务。”尽管是空头支票,小万老板还是把杯斟满,和赵老板撞了一下一口干掉。他记不清这是口拙木讷的小万第几次来找他讨债了。

吃完小万抢着买单,赵长青借着酒劲把小万拽了个趔趄,要他别胡闹。河南老板接过赵长青的钱,犹豫片刻又递回一张,说:“今天就收个成本。”赵长青笑说:“发财了,大酬宾?”河南老板摇摇头,说房租月底到期他就回河南老家了,很感谢赵长青对他的关照。赵长青心头一紧,对他说:“再坚持坚持兴许生意会好起来。”他摇头,说:“已经撑很长时间了。”赵长青不知怎么说,把钱又塞了回去,拉着小万快步走开。

赵长青记不起怎么回的家。奇怪得很,喝那些酒居然没醉,而且很兴奋。往常灌下去这么多回到家要么睡,要么吐了睡,除去心脏和肺其它器官一律关闭,血管里的酒精奔涌发狂,一觉醒来满血复活再战下一场。今天他毫无倦意。酒真是个好东西,把他带到物我两忘的境界,无尽的烦恼愁绪在强大的酒精面前烟消云散无影无踪。神马都是浮云,算什么呢,除了酒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懦夫,哭什么哭!他想起小万,像个女人哭哭啼啼。他不会这样哭天抹泪,他也不会像河南老板退缩逃避。想到这些,他热血沸腾跃跃欲试,恨不能像孙猴子七十二变马上重现往日辉煌。他站到窗口吹起了口哨,曲子是《欢乐颂》抑或是《进行曲》,惊得窗台上一只斑鸠扑棱棱飞向需俯视才见的树梢。

3

找刘小满的念头像水草在心窝里疯狂滋生却不肯浮出水面。找到刘小满就能找到韩梅,小满是绕不过去的坎。

从来都是这个跛子表弟找他求他,他何曾放下身段找刘小满?这些年刘小满屁大的事都找他,躲都躲不过。“哥,我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借两个给我救救急。”他从兜里抽出几张红红的票子,连同刘小满鬼画符般的借条塞到他油不拉几的衬衣口袋。“哥,人家欺负我,三轮车给放六回气了,哥你给我出头啊。”他戴副墨镜开着黑色宝马过去,带两个板寸头很像马仔的年轻人,一副很社会的派头。一句话不说,他掏出一盒烟让小满散给那帮作弄他的人。刚才还蹲在门口敞胸露怀吆五喝六的几个乡下汉子,泥鳅一样缩回到油毛毡棚屋。赵长青往屋里一人扔颗烟。从此平安无事,小满融入了城乡结合部讨生活人的圈子。小满说:“就是嘛,都是庄稼地里爬出来的虫,谁能飞起来那还不一定。”那帮至今仍骑着三轮车满大街吆喝的人,怎么都想不到短短几年的工夫他摇身一变成了从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见他一面都难,连他的一根毛也找不到。

小满住在滨江小区,他第一次去。滨江小区的房价比别处高一倍,他买了一套两百平方的精装修平层大宅。他显摆,哥,站在阳台上,往下一蹦都能蹦到江里的船上。赵长青差点脱口而出:你要不是一条腿瘸都能蹦到江对岸。多少栋几单元哪一层哪一户不知道,多亏小满乔迁之喜的陈年请帖还在微信里没有清理。他划拉着上翻,首先看到的是两千元的微信转账。那会儿他对小满的高调有些反感,简直是轻狂,一个腿脚不便的残疾人,买那么大房子干吗?买就买了又张罗人来庆贺,生怕全世界不知道。他告诉他忙得很脱不开身,表示一下。二十四小时后这份贺仪又回到他的微信账户里,他也没理会。找到楼栋,刘小满在三十八层,够高的。拨通单元的门禁电话,响了半天没响应,再打,还是空响一阵,窗户黑洞洞的。这闭门羹吃的,噎人。

他只好打电话,想不起多久没打他电话了。按预想进了小满的家就说到这边有事顺道上来看看,很随意。电话响了两通也没有接,赵长青有点气恼,莫非让我提前预约不成?

回去的路上,扔在副驾座上的手机叮咚一响,赵长青抓起见是小满的短信:“赵总,我在上海,不方便打电话,回头找你。”

回复小满短信:“韩梅在哪里?立即马上火速给我找到。”

韩梅人间蒸发,小满也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去上海干什么?不方便打电话?韩梅手机关机微信不回,两人果真串通好了。傻子都能想到他们会有啥好事,他心里打翻了五味瓶,怎么会这样?

“韩梅,厂里需要你,一切好说。”

他简直把持不住了,又重复发了一條微信。不出所料,依旧石沉大海没有音讯。他怀疑发送的消息大约给外星人劫去了。心情就像一团热情高涨的发面在夜里酵母给冻死了,惨兮兮,冷冰冰。

韩梅离开就发了条微信,莫名其妙。韩梅掌管着公司的外贸业务,外贸订单占公司的半壁江山。她曾提出把股份退了,她说她需要钱,拿到钱她还在公司工作,纯打工的那种。韩梅的股份是技术股,说穿了是她从老罗厂里跳槽过来赵长青送的,即便能变现拿走,也看什么时候。韩梅应该清楚,赵长青若答应也只能给她画一张大饼,哪里还拿得出钱?韩梅是在逼宫,把他往绝处逼。他索性不理她,晾凉她。

韩梅离开后各种消息纷纷传到他的耳朵,七荤八素让他心烦意乱。韩梅去给刘小满当副总了,又传言二人正筹备开厂了。他不敢相信,托人打探一番,韩梅果真在刘小满公司。他不恨韩梅,恨只恨刘小满无情无义背后捅刀子抄他后路。他电话里把刘小满没头没脸大骂一通,骂他良心给狗吃了,兔子还知道不吃窝边草。刘小满说起来很委屈,坚决否认他挖赵长青的墙角,韩梅是自己一头扎进来的。他说,你自己问韩梅,她愿意回到你厂里我要是拦着,你把我那条好腿敲断好了。赵长青说:“好吧,你无情别怪我无义,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他打韩梅电话:“你好好的外贸不做,到废品公司不是糟蹋自己吗?他那个副总有啥稀罕的?回来我任命你副总,常务副总。”韩梅笑着说:“赵总,向您报告,我们公司现在不叫废品回收公司,在我的建议下刘总已经去主管部门变更为再生资源开发有限公司。”

潮水退去,礁石嶙峋狰狞。赵长青感受到所有的遭际一股脑向他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坚信韩梅不是这种人,韩梅是鬼迷心窍,上了刘小满的圈套。

4

赵长青到刘小满的公司也扑了个空。刘小满不在,韩梅也不在。他是第一次踏入刘小满公司,刘小满邀请几次他都没赏脸。这是他公司的办公场所——废品回收分拣加工的工场在郊外,占写字楼的半层,清一色的年轻人在电脑前忙碌。前台一位始终露出八颗牙齿的女孩礼貌地接待他,就是软硬不吃不肯透露刘小满的任何行踪。打出“表哥”的招牌也没用,他一赌气坐下来不走了。八颗牙端一杯水恭敬地放到他面前,然后返回自己的岗位不再管他。这般冷遇叫他感慨万端,时过境迁,简直乾坤大反转。

赵长青把刘小满从老家带出来时就安排在自己厂里当工人,他小学都没毕业,腿又残疾能干什么?过年探家,小姑跟小满闻讯赶来。小满开门见山:“哥,听说你当老板了,兄弟想讨碗饭吃。”赵长青问:“你能干啥?”小满笑了:“看大门总可以吧?”赵长青回了一句不过脑的话:“看大门可不行,那是厂里的窗口代表工厂形象。”小满下意识看看自己的腿,赵长青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小姑在旁边唉声叹气:“小满出去打工人家也不要,娶个媳妇又有病,还有两个娃子,长青你无论如何都得帮把手。”小满拍着胸脯:“哥,我不是全乎人,别人一千我就要五百。”看着小满残疾的右腿,他心里隐隐作痛。

小满在他厂当工人那会儿,干起活来非常卖力气,头脑也灵活,丝毫不比其他工人差。不知他是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还是努力不让表哥失望。赵长青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心想这小子不赖。准备给他调岗位,到仓库干管理,进出货有他在尽管放心。赵长青没想到小满不但不领情,居然提出不在厂里干了。赵长青诧异,问是不是哪里慢待了他。他吞吞吐吐说,他这个想法有些日子了,没好意思开口。周末休息的时候他到处转悠,认识了几个收废品的人,他觉得这个活计自由自在适合他,重要的是能发挥。“发什么挥!”赵长青的印象中,那些收破烂的骑个三轮车走街串巷,连收带顺不小心玩个秤,被防贼一样防着。“发挥你个头啊!”赵长青领教了小满的倔强性格,支了三千块钱给他,买了个三轮车余下的当收废品的本钱。小满攥着一卷票子说:“我会还的。”赵长青心想,能把一张嘴糊住就谢天谢地了,“好啊,等你发了财。”赵长青做梦没想到这个风里雨里奔波像叫花子的刘小满,几年后丑小鸭变成白天鹅,跟他一样成了老板——不,跟他不一样,他的工厂濒临倒闭,他做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

他真心希望小满能混出个模样,他的每一点变化长进他都打心眼里高兴。小满混好了他脸上有光,小满是他带出来的。那年春节赵长青回老家,家乡人都夸赞他把刘小满带发达了,转头又羡慕他小姑有福气,摊个有本事的好侄子。小姑给他拉来一三轮车家乡的土产,麻油、细粉、粉面、生姜还有没吃过洋饲料的黄牛肉,明摆着心里感念他这个侄子。跟小姑来的还有小满虎头虎脑的两个儿子和他老婆。小满的老婆不发病的时候看起来跟正常人一样,就是话不多,似笑非笑地看着赵长青。小姑拽一下她衣角:“叫哥。”她就叫了一声。她穿件梨花白的新羽绒服,衣着虽然没有城里人时髦但在乡下算是光鲜的了。这些变化他看在眼里会意在心里,小满打拼的成果电一样传输到家乡分享给了家人,让他们跟着光亮起来。

小姑曾对他说,小满暑假就把老婆孩子接去城里,给小孩上城里的学校。可是,直到现在小满还没有行动。赵长青受小姑委托问小满,小满说公司忙得很,他没有三头六臂,等一等也不迟。这一等就遥遥无期,小满一个人在城里潇洒自在,像个钻石王老五似的。这跟韩梅有没有关系呢?

韩梅和刘小满的相识,是自己的无意之错。他俩原本像两条轨道跑的火车,没有交集的机会。无巧不成书,那次小满到他公司拉废品边角料,以往都是库管现场监管,那天仓库又收货又发货特别忙。韩梅刚好在他办公室,业务上的事谈完他就顺手抓了她的差。他说你去看着,小心那个收废品的刘小满玩花招。他知道小满不会耍花招,但他按制度办,每次都派人全程跟踪,包括到外面过地磅,结束还得签字。他想不到防火防盗还得防表弟,无意中给他们创造了认识的机会,天下没有后悔药。

不多久风言风语传到他耳朵里,说小韩到刘小满的废品公司当兼职赚外快,韩梅看上有钱的跛子了。他只当耳旁风。小满没有文化,请有文化的人指点指点,哪怕熏陶熏陶,小满会有这方面的需求。至于韩梅是否为了赚点外快,他不想过问。韩梅是谁,他刘小满又是谁,就是鲜花与牛粪的标本,把他们扯在一起打死他都不会相信。

5

赵长青一天之内接到两通意想不到的电话。

“长青,你还好吗?”

岳母——前岳母在他们离婚后第一次给赵长青打了个电话。岳母是明事理的老太太,他和朱敏闹离婚,她劝和不成就果断撒手顺其自然。她心里明白是自己的女儿挑起的事端,中了邪似的,所以赵长青至今没有受到她的半句责难。他跟岳母相处得很融洽,很像母子关系,有话就说无所顾忌。离了婚這种关系像是受到株连,他没有勇气给岳母打个电话。说什么呢,如果说起来他肯定是有怨气的,朱敏千不该万不该在他事业遇到极大困难焦头烂额的时候闹离婚,他的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

他冷静下来思忖,内心总泛起波澜。多年来,他忙于自己的所谓事业,对朱敏的关注甚少,对孩子关心也不多。儿子从出生到上大学,都是朱敏操持。朱敏对他的事业支持,体现在不干涉甚至不过问。她几乎不到他厂里去,赵长青偶尔说到厂里的事,她也不表态不多嘴。赵长青常年出差云里雾里天上地下,她也不抱怨;经常在外应酬深夜不归,她也不会打一个电话催促。

“妈,”要改口不知怎么称呼,好在他目前还没有成为别人的女婿,“朱敏您劝劝她,心态好一点。”

岳母半天没有说话,一声叹息之后说:“我告诉朱敏,你关心着她。”

第二个电话是老罗打来的。号码熟悉得很,只是很久没有互动,他若不打来,他一辈子都不会打过去。铃声持续响着,赵长青莫名地紧张烦躁。他第一反应老罗是看笑话来了,作为同行和竞争对手,老罗一刻没放松对赵长青公司的瞄准,得手的话放一枪。电话的啸叫惹得他心中有了怒火,他以迎战的姿态按了接听键,如果老罗敢于冒犯,他有一肚子恶毒的语言反击。不料手机里却传出前所未有轻柔的问候,老罗惯有的蛮横、霸道、杀伐决断的气势无影无踪。老罗感叹,疫情之后市场不但没有期望的反弹回升,反而大不如以前,何时是个头儿啊?赵长青“嗯啊”地应付,奉承说:“你是大厂,这点风浪就是给你挠痒痒。”老罗说也难啊。老罗问他有没有空,在一块坐坐喝杯酒放松放松。赵长青不好当场拒绝,敷衍着:“再说再说。”

到如今,赵长青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众叛亲离,一无所成。忙乎半辈子,结果家散了,厂眼看要黄了。家一时难以弥合,他也没心思去琢磨;厂子的局面刻不容缓,却又束手无策,有劲使不上,干着急不出汗。他不甘心如此沦落下去,而他知晓从来就没有救世主。

夜里,梦是忠实的伙伴,引领他天马行空任意驰骋。赵长青成了荒山里的一头孤狼,四下荒凉毫无生气,他凄厉嚎叫却连回声都没有。但他明明感受到有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他,他站在悬崖峭壁上,想躲避也躲不了,逃无可逃。刘小满突然闯到他的视线,来得突兀高调肆无忌惮。他那不和谐的双腿在崎岖的山路昂然阔步,一高一低,一上一下,走出独有的节奏。赵长青摇着头,感到不可思议,他那条在遥远的家乡、遥远的童年弄瘸了的腿突然神奇起来,魔力无边魅力四射,有了它就没有趟不平的路,没有过不去的坎。那条腿格外粗壮有力,夯在地上像铁锤砸下去,踏石留印。那条好腿倒显得可有可无,像是残腿的附庸,变成被动的后腿。脚下的石块被他踩踢得纷纷滚落。咚咚的声响,如鼓槌敲在赵长青的胸膛,他抛弃恩恩怨怨,顾不得情面大声呼喊:“小满——,兄弟——,刘总——。”那个跛腿表弟毫无反应……

曾几何时,他令朋友同事同学羡慕,家庭幸福事业有成。家乡的父老把他传得神乎其神,看作村子里多少年才出现的一个标志性人物。年轻人提到赵庄往往说赵长青那庄。大家现在会怎么看他呢?在乡亲的口中,赵庄兴许变成刘小满姥姥庄。

当初要带刘小满出来,心机并不深的朱敏一本正经劝告他,亲戚不要走得太近,弄不好到头来整出个孽障。赵长青不以为然,心里鄙薄朱敏这一套理论:“你们城里人六亲不认,没有人情味。”怎料到朱敏一语成谶,刘小满不但是孽障,是厉鬼、克星、恩将仇报的冤家。

刘小满四五岁就经常住姥姥家。到了上学的年龄,小满干脆上了赵庄小学,成了赵长青家的一员,两人睡一张床。小满睡觉不老实老是蹬被子,冻醒了赵长青就狠狠踢他的屁股。有一次把他蹬到床下,小满一声没吭,爬上来搂着他的脚又睡。小姑说有长青这个学习好的哥哥带着,小满也会有出息。小满小好几岁,他不想带他玩,小满却像个尾巴甩也甩不掉,哥长哥短地叫着,跟屁虫一样。小满很是聪明伶俐,学习成绩年级名列前茅,还是班长。若不是一场意外伤了腿,他一定像赵长青一样上中学考大学,人生的轨迹有能力自我规划,自我完善。

赵长青事业红红火火得心应手的时候,他把小满带了出来。他曾为没主动拉小满一把而自责,若非小满死乞白赖央求,小满至今也许还在乡下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他会偶尔接济下,给他打点钱给小孩买点玩具衣物啥的,两相心悦。小满来到城里就显现出反骨,一副桀骜不驯的派头,表哥给他设计好的路线他偏不走,毅然蹬起三轮车。赵长青阻拦不了也没辙,不能像小时候揍他一顿,他要破罐破摔就随他。不承想这个三轮车成就了他。

那天,赵长青邀了几个朋友在办公室喝茶聊天。都是在高新区有些名望有一定身价的老板老总。他们组织一个不是沙龙的沙龙,闲下来就聚一聚,轮流做东。上半场交流信息,倾倒苦水,分享经验成果。当然也谈谈女人,说点调动情绪的段子。下半场去有特色的饭馆喝酒,不醉不归,偶尔也乘着酒兴去夜总会找小姐唱唱歌搂搂抱抱,装神弄鬼。他们正高谈阔论热火朝天,小满破门而入,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好久没理没洗的样子,皱巴巴的衣衫只扣了两粒扣子。他如入无人之境,对好奇盯向他的几双眼睛没有任何反应,冲赵长青扬一扬握在右手的纸卷:“哥,我收到法院的传票了,你得给我想办法。”

赵长青脸上的不悦和窘态瞬间被惊讶取代,他把油迹斑斑的传票抻平,刘小满涉嫌醉驾一周后开庭。小满即将站到法庭的被告席接受审判。他错愕,他怎么具备这个被告资格?就像现在的富贵病,那得是生活条件好了,吃得好,吃得精,营养过剩。搁在几十年前,连吃饱都成问题,别说他们农村老家,就是城里人也很少得糖尿病、痛风、冠心病以及什么三高几高的。赵长青几年前就陆续给这些毛病盯上,高血压,高血脂,高尿酸,脂肪肝。好在是常见病,见怪不怪,没什么压力。高新区组织体检,企业家们几乎无人幸免,存在不同程度的健康问题,就像每个人在银行里都有数额不等的存款,一点毛病没有的反倒不正常。凡事都得有因缘,生病如此,犯法也是如此。赵长青们有资格得上富贵病,富贵病成了他们富和贵的标签。小满咋会因醉驾给起诉了呢?先决条件得是有车一族吧,得会开车吧。他一个收破烂的,醉成烂泥给车撞了还差不多,没有犯这个法的身份。

几位高朋感到新奇,一定要小满晚上一块吃饭,喝点酒压压惊,大伙再合计合计看能不能帮点忙。赵长青让他在卫生间冲把澡,拿了件衬衫给他换上。他倒是不怯场,开席前出去一趟买了几包软华子一人发一包。几个哥们不知如何是好,赵长青也不好说什么,笑笑调侃道:“我这兄弟大方惯了,几包烟算不了啥。”

小满惹的官司有点搞笑。某天中午碰到一个同行拉他喝一杯,下碗饺子两人喝了一瓶酒。他感觉没事,又骑着三轮车投入下午的工作。路过一个十字路口遇红灯,刹车不太稳蹭到一个清洁女工的垃圾车。他下来看看,见碰掉一块漆,连声道对不起。绿灯亮了,清洁工抓着他的车把不让走,得赔。他一听五百块就急了眼,这不是讹人吗?争执不下小满说最多一百,买罐漆二十你还赚八十。对方不依不饶,不给就报警。小满火了,明摆着欺负乡下人,交警来了又能咋样?交警很快赶到,见这场面还是劝小满与对方协商解决,能和解交警就不管了。双方仍旧互不相让,交警失去耐心,连人带车弄到交警队,抽血送去化验。关键是小满的脚蹬三轮车给他改装成燃油摩托型,属于机动车。

小满醉驾的官司大家没能帮上实质性的忙,醉驾好像比其它任何类型的案件审理都严格,一般人说情没用。好在他血液中酒精含量没超过二百,弄了个拘役一月缓刑两月,他还是自由人,还可以自主谋生。可交警把他改装的三轮车没收了,没有了吃饭的家伙。赵长青问他愿不愿意回厂上班,他坚决地摇了摇头。强扭的瓜不甜,随他折腾去,大不了再帮他买辆三轮车。恰在这个时候,那天的一位老板打电话让小满去一趟。这哥们的工厂生产冲压件,每个月有几百吨边角废料。现在拉他废料的是以前一位领导的亲戚,这人不地道,仗着有后台跟他玩心眼子,几次偷秤被发现。现在某领导调走了,他决定与他停止合作。那天小满给他的印象比较深,他想扶小满一把。这一下把小满整蒙了,一个蹬破三轮车的摇身一变做大买卖当老板,要注册公司,要租场地堆放、分拣、加工,最难的是要交对他来说天文数字的保证金。他只有找表哥。赵长青也深感意外,内心感谢这哥们义气,对小满讲无异于天上掉馅饼,抓住这个机会他的人生就逆天了。赵长青出面担保,朋友给面子保证金免了,等赚到钱再交。赵长青拿钱给他注册公司又在郊区租了个旧厂房。

自此,刘小满开启了他的锦绣前程。运气来了门板挡不住,财运会追着你走。小满租了汽车第一次去拉废料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一堆废钢材装到底下,发现有一堆废铜。废铁与废铜的价格相差一二十倍。他请的伙计看看没人注意,示意他装上车盖起来。他果断叫停,立刻禀告主家。后来赵长青推断,这堆废铜也许是前面拉废料的人做的手脚没来得及处理,更可能是这哥们考验小满。小满经受住了考验,他以诚信把这个小插曲演绎成一段佳话。很快他又发展了几个固定的工厂客户。那时候金属材料持续上漲,废品也水涨船高,拉回来就赚钱。那一年他就赚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6

韩梅有音讯了,千呼万唤始出来。她主动打来电话,赵长青兴奋不已,像在幽暗漫长隧道蓦地闪出一道亮光,一扫久久盘踞在内心的孤独、焦灼和恐惧。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他都撑不住了,随时会坍塌倒下。韩梅虽为女人,柔弱的肩膀也是能独当一面的。韩梅不是等闲女人,玩起命犹如钢铁侠。她一旦回归,似乎他的复兴愿望立马就能实现。他相信韩梅的能力,在貌似不景气的国际市场,她有杀出一条血路的本事。

赵长青原本与韩梅没有任何有交集,面都没见过。韩梅的大名早已听闻,用如雷贯耳并不为过。彼时她是老罗的外贸部长,出口业务做得名震全行业。老罗企业的迅猛发展,成为国内行业的标杆企业,韩梅功不可没。行业间把她议论得神乎其神,赵长青嫉妒老罗坐拥这样得力的左膀右臂。没承想,有一天韩梅跟老罗闹翻了,主动找上门来加盟赵长青,仿佛眼一睁飞来一只金凤凰。赵长青不敢相信并且疑窦丛生,他的眼前浮现出老罗狡诈无情的面孔,别是做的什么局吧。这些年两个人明争暗战从未消停,都是老罗挑起的,老罗就是好斗的公鸡,让你时刻警惕不得安生。赵长青早已厌倦和他争斗,小心翼翼不去惹他。把老罗的大将罗致到门下,不晓得会招来怎样的报复。韩梅揣摩透赵长青的心思,眼中流露出不屑。韩梅说话干脆利落:“赵总你就这个胆量?他找麻烦我顶着。”让一个女子当面羞辱,赵长青的脸红了。想来也是,老罗不也挖他的人吗?他做得初一我就能做十五,况且我并非在你厂里挖人,韩梅离了职跟你没有瓜葛,我属于招贤纳士。当初老罗可是半明半暗策反、挖墙脚,挖得他肉疼,总工都给他高薪挖了去。一不做二不休,看他何以奈我!

这桩事,老罗还真没兴师问罪,不过,撂给他一句话。老罗说:“我都降不住她,你行?”事到如今,他还不能断定老罗一语成谶,韩梅的跳脱随性的确让他伤透了脑筋。

韩梅入职三个月业务毫无进展。老罗鬼得很,跟韩梅签有竞业限制协议,离开时业务手机和邮箱都收缴了,还警告韩梅如果耍花招不守规矩让她吃不了兜着走。这是赤裸裸的人身威胁。韩梅与老客户断了联系,业务关系清零。赵长青以为很正常,一个企业靠偷偷摸摸歪门邪道没有前途,他看中韩梅的拓展能力,偌大的国际市场老罗有多大肚子一个人吞下去?

三月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年赵长青公司参展春季广交会,韩梅终得施展身手,如鱼得水。韩梅在广交会后不久,给他办公桌上送来沉甸甸的外贸订单。她发展了几个外商,其中两个客户是公司以后几年最重要的订单来源。

一边是业务拓展效益增长的兴奋,一边是对韩梅心存疑惑,这个韩梅让他琢磨不透。广交会的几天里,他和另几位参展人员一刻不停坚守展台,上厕所都是一路小跑,有外商经过不失时机拉拢过来介绍公司和产品。韩梅很少出现在公司展台,一个业务员曾悄悄禀报,见韩梅在一个同行企业的展台边和外国佬谈笑风生,别是……“吃里扒外”几个字没有说出口,赵长青一挥手制止了。辣眼睛的事发生在晚上,赵长青一直守口如瓶,也不曾向韩梅提及。他们公司的几个人住宾馆的同一层楼,只有韩梅独来独往,饭都不一块吃,赵长青也不管不问。白天站一天人困马乏,晚上喝点酒,别人早早入睡了,赵长青心里吃不透韩梅,凌晨十二点还没听到隔壁韩梅有动静。他悄悄下了楼,果然在宾馆下面的露天酒吧看到了韩梅的身影。一个赤红脸大胡子的老外搂着她的肩膀碰杯。赵长青一夜没睡,天一亮就站在电梯口垃圾桶边抽烟。不出所料,两支烟的工夫韩梅就从电梯里冒了出来。她一身酒气面带倦容,看到赵长青她丝毫不意外,只冲他笑笑,说喝多了,上午不去展馆。边说边走,对他摆摆手,开了房门旋即砰地关上。在广州的几个晚上,韩梅几乎夜夜不归。他有心提醒她别出什么事,她一个单身女人能出什么事,还是不说的好。不过,韩梅这样做来的订单,赵长青心中老是拧巴不舒展。

要说出事,却是赵长青始料未及的。

在公司里,韩梅是弹性工作制。大多外商都存在时差,咱们中国人善解人意,委屈自己适应别人。韩梅多是夜间在家跟客户联系沟通,白天想来就来,不来就不来。正是充分的自由时间支配,韩梅与刘小满才多了接触的时机。这不是韩梅的错,也不是赵长青的错,要说错,是他看错了刘小满。刘小满有几个臭钱就膨胀了,忘乎所以了,不把赵长青放在眼里,居然动他的蛋糕。这个德性明白人会敬而远之,韩梅走南闯北不会不懂。没准韩梅清醒了迷途知返,这样赵长青不会计较,一如既往倚重她,信任她。

韩梅的电话打来,赵长青愿意抱有这种预期。电话响一声他恨不得立刻接通,这是他期盼已久的世间最美妙的声音。这电话来得实属突然,没有一点准备。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有些不听使唤,心脏跳得厉害。响到七八声,他无法矜持下去,担心电话那头失去耐心像天上的闪电倏忽消失在云端再也抓不到。“韩梅,您好!”赵长青的声音变调了……

韩梅并没有给他带来所期望的福音。她是为前面的辞别添加注脚,意在让赵长青彻底断了念想。她的所作所为都是自身原因,言语间流露出看破红尘神马都是浮云的超然。她不但告别这个行业,似乎职业生涯也已走到了尽头。。

赵长青觉出了韩梅的异样,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肯说,他也想象不出来。赵长青请求见一面,被她委婉却坚决地拒绝了。

一心想挽回韩梅,赵长青费尽了心机,想出种种招数。现时没能力兑现韩梅的股份,工厂的状况她一清二楚。起初她跳槽过来爽快送她百分之十的股份,那时候公司处于上升通道资产实打实,这个价码沉甸甸的。赵长青不是不心疼,他相信韩梅的能力。他盘算着把一个小馒头做成大蛋糕,这些就不在话下。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成为股东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赵长青想这下拴牢了韩梅,断不会重演老罗的戏码。在韩梅的加持下企业已转变成外向出口为主,她这拍拍屁股走人,手下的几个业务员也四散而去。赵长青扪心自问,没有对不住韩梅。流年不利,没有一件事让他省心的。

韩梅在电话那头沉默一会儿,“不,我已无所求。不见你,也不见任何人。”

赵长青本想当面亮出最大诚意,做最后努力。他还有什么砝码呢,如果韩梅回心转意,他把她的股份翻倍。他心中还有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闪念,有一种可能,他们不但是事业上的伙伴,如果有缘,生活中走到一起不是没有可能,不是吗?他和她一样孤身一人。韩梅的声音细弱,态度却坚决而冰冷。此時无声胜有声,他把酝酿已久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也别落下笑柄。

赵长青还是有话要说,既然缘分已尽,也好聚好散。他是个男人,不能让女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骂他小人。他向她承诺,一旦缓过劲就把股权作价给她。韩梅今天并没有提这茬,他得提,不但提还得把这事当作一根刺扎进肉里,时刻提醒自己,最终得给韩梅一个交代。

“阿弥陀佛,随缘吧。”韩梅幽幽因应,便挂了电话。

7

赵长青有几年没打麻将了。他一度热衷于打牌,近乎痴迷。那时候创业不久,年轻精力旺盛,白天在厂里操心忙碌,晚上几个熟人朋友打一场酣畅淋漓的麻将,权当自我放松。他们打的不大不小,有刺激又伤皮不伤骨,场上输赢那点情绪出了门就给风吹散了。这玩意会成瘾的,开始都是别人约他,后来到点没有动静,他就主动邀约,成了麻将达人。天天锲而不舍码长城,一熬就是半夜,有时也鏖战到天明。朱敏半真半假讥讽他堕落了,玩物丧志,他不以为意。到后来,自己渐渐地咂摸出这种低级无聊的嗜好不仅消磨了意志,身体也吃不消。吸烟、喝酒、熬夜加上工作费心费神,白天头昏脑胀,食欲不振。在体检检查出高血压后,他果断戒掉麻将。说不打就不打谁叫也不去,戒得毅然决然,彻彻底底。

这天下午他这个过气的麻友收到三缺一的消息,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稍一犹豫就呼应过去。说好还是几个老搭档,他不跟生人来,他又不是赌棍以打牌为生,纯消遣。赶到一看老罗在场,多少有些尴尬。老罗递他一支烟,又伸打火机给点上。吞吐两口烟,氛围有了舒展。“坐吧,”老罗已启动麻将机,“来了就战,别贻误战机。”

戒麻将、戒烟如同骑自行车,不管搁置多久,再抓起来遛两圈就衔接上了,得心应手,驾轻就熟。果然,麻将服生手。这场久违的麻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清一色、混一色、杠上开花,就见赵长青皮包只进不出装得鼓鼓的,另三位就是陪练的。赢了钱他心里不甚踏实,他想到一句话,“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又引申出“商场失意,赌场得意”。他有意不胡了,可牌一张张抹光黄了别人也不成牌,洗牌来下一局又是他成了。“不来了,太背。”几圈下来,老罗看看表把牌一推。正合他的心思,输家不休战他不好意思说。

不出所料,这是老羅组的局。麻将散场老罗就把他拽到一家私房菜喝酒,另两位称有事回避了。赵长青这才后悔草率中了老罗的圈套,醉翁之意不在酒。拿打牌做幌子,老罗就不是正大光明的人。又一回想,老罗请过,他没有理睬。

同老罗面对面坐而论道,他一个败军之将总觉低老罗一头。老罗上一瓶酒放到他跟前,让他自斟自饮。老罗说他戒了,去年中风过,这辈子怕是喝不成酒了。赵长青错愕,中风?看不出来呀。他这才仔细端详老罗,头发花白稀疏,面庞有点浮肿虚胖,老态毕现。赵长青内心一阵唏嘘,这个谁也不服不让的老板,终归会输给岁月。

当年国企破产倒闭,树倒猢狲散,乌泱泱两千多人落花流水。大多数下岗职工打工谋生,至今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少数有门路、有想法、有能力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二十年下来,在各行各业不乏出人头地之辈,国企的倒闭好像成就了他们。这几个牌友就是这类人物,从下岗职工变成成功人士。老罗是,赵长青也是。问题是他俩干的是国企的老行当,同样的产品,同一个市场,像是在给国企续命。这样免不了竞争,明里暗里较劲。现实状况是老罗属强势的一方,处处占上风,始终压赵长青一头。老罗比他魄力大,脸皮厚,没有干不出的事。在国企老罗是副厂长,他是中层干部,胎里带来比他有气势。办厂没两年,赵长青的一个高工硬是给他高薪挖了去,他也哑巴吃黄连拿老罗没辙。现在的困境也与老罗不无关系,他仗着厂大底子厚,打起价格战没有底线。打到后来,卖一单亏一单不如不做,赵长青挂起了免战牌,坚持不再降价。他的市场慢慢被老罗蚕食。

今天明摆着是鸿门宴。老罗倒也不遮着盖着,直截了当要与他“联手”。赵长青明白联手的意思,老罗要把他吞掉,从此再没有他的公司。他冷笑一声:“罗总,你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老罗没有否认,也没得意,一脸的真诚,似乎对赵长青无比地尊重。

老罗说:“大环境不好啊,日子都难过。风高浪急,抱团取暖,一加一大于二,甚至大于三大于四。熬过这段时光就是胜利,五年之内进入国内行业前五,争取上市,我有信心。”

老罗开出的价码不能说不公道。两公司合并老罗董事长,赵长青总经理,虽然还没有审计评估,承诺给他的股份不低。老罗当然不会信口开河,此前一定做足功课,把他公司的资产负债摸得一清二楚。

老罗畅想宏大愿景,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下坠的面颊一片潮红。他把一只小酒杯举到赵长青跟前:“破一回例,陪你。”赵长青说:“陪我?不用,你喝茶一样。”老罗说:“就一小杯,要不了命。”赵长青给他斟上,他接过与赵长青碰了一下,先是呷了一点,嘴唇咂了几咂,继而嘴角用力向两边咧开,咝咝从牙缝吸几口气:“真香,干!”他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扣在桌上。

“我老了,喝喝茶钓钓鱼,不去拼老命了。知根知底你是做事的人,能把局面撑起来。况且你还年轻,一定有作为。”

赵长青入戏没有那么快,老罗设计的角色他还不明就里,他说:“我哪里还年轻?”

第二天早上醒来,赵长青神清气爽,身轻如燕,久违了的感觉。昨夜睡了个好觉,一觉睡到自然醒。在客厅里活动一下筋骨,父亲打来电话,问他恁些日子怎么不打个电话,他支吾说出差了。一个念头不经意迸发出来,他对父亲说他这就回去。

发生疫情后他没有回去过。在这片土地上他生活了十八年,考上大学这里就变成了老家。老家是平原,处于两省交界的边缘地带,交通不便,资源匮乏,积贫积弱。在他的记忆里,老一辈口中流传的皆是苦难与挣扎。这些年好了很多,起码衣食无忧,传统的草房、瓦房被一座座小楼取代。只是青壮年都去外地打工了,难得见的几个都是老弱病残,甚是冷清。三十年了,他无数次回来,每次都像蜻蜓点水应付差事。看看爹娘,过个年,与亲友同学喝几场酒,无法找到小时候热闹温暖的感受,仿佛是过客。

他坐大巴到了县城,有意挨到天黑打了个出租,车开到门口溜进去就把大门拴上。好在如今庄上小车多了,没有谁在意。十几年前他第一次开车到家,孩子们里三层外三层把车围起来,哇哇乱叫。他嘱咐父母,不要惊动任何人,他在家安静几天,就吃娘擀的面条。娘擀的面条是他一辈子割舍不掉的美食。这里把擀面条叫擀汤,一擀杖一擀杖擀得薄薄的,下锅里滚上几滚,汤和面融合在一起,既是面又是汤,干芝麻叶泡一泡下锅做菜叶子,越嚼越香。城里加了塑化剂的面条在锅里滚上七七四十九滚也不会向开水屈服,盛到碗里夹点菜叫盖浇面,水是水面是面菜是菜谁也不理谁,没法吃。

桃子熟了,父亲起早摘了两筐骑着电动三轮赶集。父亲七十多岁身子骨依然硬实,赵长青还是好言相劝,“咱不缺那俩钱儿”。父亲笑而不答。在父亲骑上车启动的一刹那,他突然决定和父亲一块赶集卖桃子。他想起小时候,那园桃树可是家里的宝贝。桃子一红嘴儿奶奶就在桃园里搭庵子睡里头,瞧桃。奶奶不但瞧着别人也防着自家的娃。赵长青和小满嘴馋,在桃园边上打溜圈,奶奶却是火眼金睛钻不了空子。给虫子打过从树上掉下来的,奶奶才拾给他们吃,树上挂的都是卖钱的。父亲拉着架子车最远到一百多里的城里卖,来回两三天揣回二三十块钱。如今与往昔两码事,桃子没人稀罕吃,谁家的桃园也没人瞧了,卖又贱得很,父亲怕又红又大的桃子在园子里烂掉糟践了。

赵长青的故乡情结始终沉潜在胸中。他一次又一次想象若干年后老了退了回归乡里,像父亲一样慢悠悠过日子。这不是士大夫叶落归根的情怀,他只记得十八岁那年的负笈远行,只是远行,再远也是要回来的。他对城市没有太多的认同感,觉得自己就是城里的过客。现如今家也散了,失去了为之奋斗十几年独立的事业,成了不折不扣的光杆司令,他想最终的归宿顺理成章还在家乡。

“老爹,我想回来陪你和娘,城里我过够了。”

父亲不知有没有听清他的话,慢慢地稳稳地把三轮车往回开。回来的路上赵长青说让父亲坐上面他来开。两个轮子他会骑四个轮子他会开,偏偏这三个轮子的一试身手差点翻车,乖乖交还给老爹。爹没有开回家,又把他带到桃园。他不解,都集罢了难不成还要去卖一趟?原来是父亲给他交代桃园。他堂叔有三个儿子,儿子又都有儿子并且都到了盖房子娶媳妇的时节。他家的宅基地早没了空闲,去年在庄边耕地里起了一座二层小楼,将要封顶时给镇里来人开挖掘机推倒了。堂叔求父亲把桃园卖给他,反正长青一家也不会回到庄上了。他问父亲答应了没,父亲用力吸了口烟又叹口气。赵长青也叹口气,对父亲说既然答应就别要堂叔的钱,不如留个人情。父亲摇摇头:“不要钱谁敢要,多少收一些,咬个牙印都放心。”

堂叔秋里就要在这里盖房子起楼了。他不禁伤感,想到满园桃树给连根刨掉,心里一阵恍惚。他的桃园并不是陶渊明的桃花源,不是他的天堂。但他的人生和梦想是从桃园出发的,它将不复存在。堂叔都断定他不会回来了,他早已不是这个庄上的人,若是不识时务他就是一个入侵者、外来户。

桃园里的桃树尽管换了几茬,但只要桃园在他的美好记忆就在,童年、奶奶还有那个叫刘小满的表弟。他与小满在这个桃园发生的故事不堪回首,小满知道了桃园即将消失会作何感想呢?

隐约间,一个健康快乐的少年向桃园跑来,背个粗布书包,一刻都不会停下的两条小腿一如兔子般迅疾。那少年一边跑一边喊“哥,哥”,生怕哥把他甩了。快到近前,赵长青愕然看到,少年的腿突然一高一低,一上一下,人也一左一右摇晃,道都走不直了。

“小满,你咋了?”

8

赵长青在返回途中接到小满的电话。大巴在服务区休息,上洗手间的当儿电话响了,见是小满,他把手上的水在裤腿上抹了抹,嘀咕一声接了电话。他这会儿感觉没那么急迫找小满了,甚至认为小满这时候不必来电话。之前他找韩梅找小满,失魂落魄的样子想想很可笑,不应该那么失态。回一趟老家他不知不觉心里的一些东西就松动了,看开了。他努力过奋斗过,委屈过风光过,得到过也失去过,有一点遗憾却不曾后悔。他想通了,今日的处境不怨天尤人,对别人他不该求全责备,比如说小满,就因为小满是表弟,就因为他帮过他,他就应该一辈子对他俯首称臣吗?

“赵总,我到你家叫不开门,嫂子也不在。到厂里说放假了。你在哪里?”电话一接通小满焦急地叫起来。

想到他找小满时遇到的同样境况,他想笑。小满主动打电话,他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他对他说:“咱家的桃园要没了。”

小满在电话里愣了一会儿:“赵总,你回老家了吗?”

“赵总”这个称呼是他强加给小满的。自小到大小满都是哥长哥短地叫,那个热乎劲在别人看来他俩就是亲兄弟。自从他与韩梅不清不楚,赵长青不再把小满当作亲兄弟。一次小满遇到税务上的麻烦,求赵长青找关系疏通。他没好气地训斥他:“你以为税务局是我开的?别整天哥哥地叫,像什么话!”小满碰一鼻子灰从此改口叫赵总,叫着叫着就叫顺了嘴。

“叫我的名字吧,我现在啥都不是。”

赵长青出了车站门口,刘小满的车已经停在那里。小满提前给他拉开车门,他钻进去就闭目养神,什么话都不想说,也不想问。小满启动车子并没有急于开动,从后视镜看着一脸倦容的赵长青。

“哥,哥,”他连叫两声,多久没叫哥了,要过过瘾似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啥事?”

小满的问题一下触到了他的麻筋,浑身不自在。赵长青没好气地说:“我正要问你呢。”

小满神秘地笑了笑,说等坐下来会一五一十报告。小满问有没有发现他的变化,赵长青睁开眼看到的是他的后背。出站的时候赵长青没有仔细打量,说穿了就是没正眼看他。小满似乎比以往讲究许多,名牌T恤扎进瘦版西裤里,显得很精神,头发理得一丝不乱,鼻梁上架了副眼镜。小满近视吗?好像有点,小时候看人眯眯的,后来不上学就没用上眼镜。赵长青不无讥讽地回答他,说他的变化不是今天才有的。小满并不介意,一边开车一边哼起了小曲。

小满一直把他带到那家全市最好的五星级酒店,他仿佛才反应过来,他俩有了矛盾疏离不接触好久,怎么突然间热络上了。这是唱的哪一出,莫非小满找个正式场合给他认错、道歉、赔罪?小满去停车,他稀里糊涂被迎宾小姐引上了楼,进入一个大包厢。迎宾小姐把灯全部打开就退了出去,偌大的包厢并无其他人,水晶吊灯、壁灯、筒灯、射灯火力全开,他感觉被推上一个舞台。他心里犯嘀咕,不明白小满葫芦里卖什么药。很快他就意识到理解错了,今天站在舞台上的不是他而是小满。

小满登场了。服务员给他拉开门,他进来把门轻轻掩上,满面春风面对赵长青。

“哥,你看我。”

小满打开双臂,右转步、左转步、前进换步、后退换步、原地右转步、原地左转步……尽情地跳一个人的华尔兹。开始赵长青有点懵懂,等明白过来惊愕失色。

“小满,你的腿?”

小满收住了没有音乐的舞蹈,激越舞步的惯性让他踉跄一下。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痛快,笑得激昂,笑得肆无忌惮。

“哥,哥,我的腿好了。”

赵长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不是做梦吧?”他掐掐大腿,又拧一下脸颊,都疼疼的。还是不敢相信,这年头自己都不敢信自己。他慢慢走过去,蹲下来,双手抚摸小满曾经残疾的右腿。踝骨、脚脖、小腿肚、膝盖、大腿,一寸寸摸上去,又一寸寸摸下來。这条腿像一株茁壮的松树挺拔强壮,继而变成一棵桃树,苍劲庄严,有力而又温暖。他感受到那大腿肌肉一阵痉挛,像小鸟一样跳动,跳到他手上与他对话交流。他不敢,心中潜伏已久的愧疚、恐惧从小满这条熟悉且陌生的腿传导到他的全身。多少年他都不敢正视它,躲避着,试图忘记。

小满把他扶起来,见他眼里泪光闪闪。

“小满,真好了?”

小满的泪水也溢出眼眶,他高兴,他知道哥也是高兴。他说:“哥,高兴,喝酒,就咱哥俩。”

赵长青生意场朋友场社交场形形色色的酒局绵绵不断,今天才体验到酒的神奇绝妙。美酒热烈进入肠胃,渗入血管,烈火般燃烧着每一个细胞,他如浴火重生一般,有生以来最动人的一天。

“小满,咱家桃园要没了。”

发生在桃园里的事,赵长青讳莫如深。他从来不敢提到桃园,想都不敢想。但是,现在他敢于面对了。

小满上四年级,赵长青已经在镇中学上初中,两个星期才回来一趟。摆脱了小满的追随,他还有点暗自高兴,谁知见不着小满还会想他。初夏的一个周末他从学校回来,远远就看见小满站在村西头的大槐树下等他。小满接过他的书包趔趄着背着,没接他回家而是拉他往桃园跑。桃子已然下市,所有的桃子被主人摘光了,桃园没一个人影。他说小满你是傻瓜蛋。到了桃园小满把他拽到那棵老桃树底下。这棵老桃树在桃园的西南角,又高又大树冠能占半个打麦场。奶奶说桃园原是一块荒地,长些不成材的杂树,不在意这里冒出一棵小桃树,干脆就在荒地里栽满桃树。这棵野生的桃树长得快挂果早,是那种叫五月鲜的品种,又红又甜,大的如小碗。奇妙的是它有旺盛的生命力,别的桃十年八年就累死老死了,它熬死了几茬桃树依然枝繁叶茂,每年果子坠弯枝头,实在成了桃树精。

小满把书包挂在树杈上,神秘地说:“树梢上还漏两个大桃,滴溜溜红,我前天就睄见了等哥回来咱一人一个。”他顺着小满的手往上打望,除了茂密的叶子什么也没有看见,微风吹动桃叶摆动,漏下来白晃晃的日光刺眼睛。小满扔掉鞋蹭蹭几下就爬上了这棵老桃树,转眼消失在繁茂的枝叶里。赵长青说小满你小心。小满小巧灵活,猴子一样,抓知了掏鸟蛋是他的家常便饭。谁知这次小满从树上摔了下来,腿摔断了。送到镇卫生院没接好,等小满下床走路,才知道两条腿已经一长一短。过后很久赵长青才得知当时的细节,小满骑在枝杈上正思忖着如何够到那两只鲜红欲滴的桃子,突然飞来一只喜鹊,直奔桃子而来,在讨厌的喜鹊长嘴将要啄到桃子的一刹那,小满扑了上去把两只桃子抢到手里……

9

老罗催促几遍了,他委托好中介机构要到他厂里审计评估,把底细弄清楚免得赵长青吃亏。事到临头赵长青莫名想逃避,这个环节完成,厂子将会易主。想象得出,那些个审计师、评估师面无表情地把他厂有形无形的一切翻个底朝天,像胜利者打扫战场。他找借口拖延,说回老家了,缓几天。

老罗明显流露出不高兴:“你干吗婆婆妈妈的,拖得越长你的资产越贬值。”老罗克制着口气变柔和一些:“听说你从老家回来了,老弟,这可是大事,别的放一放,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你也不想那么些设备当废铁卖,不想厂房给管委会三文不值二文收了去。”

老罗还说:“总经理办公室都布置妥当了,一百多平方比我的还大,等你走马上任哪。”

赵长青凭吊般的心情到了厂里,他又很多天没来了。触景生情心绪坏到了极点,这个厂他几乎是白手起家打拼了十几年,说没就没了?他体验到一个死囚临刑之前的恐惧与绝望。初始与老罗谈了两次,无奈接受老罗的招安。没有别的出路,这是唯一的选择。一旦认定,身上的包袱轻了许多,心情也放松了,仿佛走出了困境。老家回来后,这种来之不易的精神之光消失殆尽,重新陷入无助、焦虑、苦恼和绝望。还是不甘心,同样做工厂为何让别人当自己的救世主?他想到不肯过江东的项羽,他怎能与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相提并论,他连人家的一根汗毛都不是。时有耳闻,哪里的企业家在企业陷入绝境的时候,从高楼上一飞升天,一了百了。他能去死吗?不会,没有勇气,如果有幸死了也是郁郁窝囊而死。他没死,他的厂将要先他而死,老罗充当索命的黑白无常。

他不信任老罗。老罗创业之初一块打拼的一帮子兄弟,他都熟识,曾经的股东高管,现如今被赶尽杀绝。有的是杯酒释兵权,有的逃离庆功楼。赵长青心知肚明,真的做了老罗的臣妾,下场不会比他们好。他现在的处境好比行进在盘山公路上,前面塌方后面泥石流,进不得退不得左不得右不得。老罗适时现身,似能渡他于绝境,那却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这不是比喻,是他做的一个噩梦。梦中老罗貌似帮他,在没有选择的处境里,他被他牵着鼻子走,他以为逢凶化吉绝处逢生,怎知老罗把他带到一个万丈深渊的悬崖边,对他说:“你跳吧,昭仓不是跳下去了吗?唐塔也跳下去了,你倒是跳啊?”

听奶奶说,他的一个伯伯三岁的时候生一场大病,家里饭都吃不饱哪有钱治病?明摆着耗下去小命不保。奶奶托人打听到一个无儿无女的人家,央求把孩子送给人家。这个逃过鬼门关的伯伯一直与赵长青一家几十年没有往来,但奶奶知道他活得好好的,常常为自己关键时刻的决断与割舍暗自庆幸。他想效仿祖母,但不会无条件奉送给人,他盘算着把厂子兑出去,狠狠心兑给老罗,给命悬一线的工厂一个生存下去的机会,虽说和那位陌生的大伯一样它不再姓赵。可这个方案给老罗干干脆脆否定了,连人带厂一锅端,少一样他不会答应。他可不会蠢到放虎归山,万一赵长青拿钱走人然后干对他不利的事呢?

他在挣扎中最终还是屈服,像老罗说的,拖下去对他无益。干脆就同意他的人进场,快刀斩乱麻,这一天总会到来的。老罗再来电话,他就明明白白答应,不再挣扎就此躺平。

煎熬中的赵长青一个上午没等来老罗的电话,等来的是小万。赵长青这些日子不来厂里,就怕登门要债的缠上,短兵相接不好处理。他尽量不照面,电话里周旋,说些软话,给口头承诺,说不好的起诉好了。

小万进门他就觉察不对劲,他满面通红目露凶光。

“万老板快请坐,”他忙站起来招呼,强装欢颜开开玩笑,“你早上就喝酒了,脸这么红?”

小万没理会他,站他写字台对面,双腿叉开,双手插在裤兜里,火红的眼睛锥子一样盯着他的脸一动不动。

“今儿个必须了结。”小萬说得果断而又坚决。

赵长青心悬在小万那双隐藏的手上,明白他翻脸找茬来了,也就软了下来。他把前期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要他相信他,给他时间。他说的不是糊弄他的假话,他筹划着少要些股份也要从老罗那里拿到部分钱,把紧急的债先还上。他的确优先考虑了小万,不是小万重要,欠小万的也不算多,他是本地债主,有条件隔三差五找他缠他骚扰他。

小万恶狠狠地说:“我不会等了,今天拿不到钱我老婆就要跑了。”

赵长青听得想笑,没有新鲜感毫无创意,拿女人说事没出息。他想告诉小万他已离婚了,离就离没什么了不起,他现在自由自在,没有牵绊没有争吵,苦乐悲喜独自消受,挺好的。他再次站起来准备给小万倒杯水,他刚绕到桌角,小万蹭地蹿过去,同时一把锋利的尖刀横在赵长青的脖子上。

“想跑?拿不到钱我俩同归于尽。”

冰凉的刀刃抵在他颈动脉血管上,觉得只要小万手腕一抖,他就会血溅三尺,一命呜呼。

“万总,你冷静,不要干傻事,不然,你要后悔的。”赵长青脸上没了血色,两腿瑟瑟发抖。

小万冷笑一声:“去你的!你厂都卖了,还在忽悠我。”

他不得不求饶,他说他马上打电话让人送钱。小万命令他现在就打,拿不来钱就和他一块儿找阎王说理去。

马上就打,打给谁?危难时刻赵长青的脑筋转得如天河二号超级计算机,五颜六色的人物在高度紧张的脑子里高速运转,亲戚、朋友、同学、同事、客户、领导、前妻、儿子……统统虚幻缥缈飘忽而去。这时,赵长青的腿关节突然跳疼一下,冥冥中得到神的指引。小满,对,只有小满。小满,兄弟,那句古话说得好,打虎还得亲兄弟……

刘小满脚踩风火轮一般从天而降。看到这一幕他惊呆了,随即也明白个八九分。他大声断喝:“放手!”遂将肩上的包扔到地板上,砸得地板发出一声闷响。包口绷裂,几捆钞票弹了出来。小万见到钱便放开赵长青,猛扑过去把几捆钱搂在怀里。赵长青失去挟持身子像面条一样软了下来,双手撑在桌面才没有瘫软下去。小满突然大叫:“哥,你流血了。”他在脸上胡拉一把,一手的血,又细摸下巴上有淡淡的痛感。小万放手的瞬间失手划到的。小满见到血眼睛都紅了,朝瘫在地上的小万大脚踹去,踹他的胸、肚子、后背、屁股。

赵长青发现小满用的是右脚,这条残疾很多年刚刚复原的腿出人意料地强壮有力,所向无敌。一下,两下,三下……沉闷而有质感的声音如饮琼浆充满快意。小万把刀扔到了赵长青的桌子底下,他没有反抗,躲闪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一副很受用的神情。赵长青晃悠着拉开了小满。

小满拿出手机说让警察来把这混蛋抓走,赵长青阻止了他,对小万说:“你走吧。”小万站起来冲出门外,转瞬站住回转过来,扑通跪下去嘭嘭磕了几个响头,这才抱起沉甸甸的钞票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10

赵长青决计放弃投靠老罗,因为他想到更好更合适的合作伙伴,那人就是刘小满。

小满邀请赵长青来家里,新房快变成旧房了表哥还没有踏过门槛,是自己的欠缺。赵长青爽快答应,还佯装嗔怪小满迟迟不邀请他。家庭聚会本该温馨热闹,可小满这些年在城里孤身一人,赵长青也熬成了光棍一条。一个退休的阿姨给烧制几个可口的菜,就他们两个孤单的男人。

赵长青第一次来小满的新居,出于礼节说参观参观,小满陪他随处看看。推开一个房间是健身房,摆放着跑步机、健腹轮、拉力器、哑铃,还有叫不上名的器械。边上书房,深棕色的宽大写字台背后是一方满墙的书柜,一排排图书码放得满满当当。赵长青不免惊讶,错以为进了某教授学者的领地。他随手抽出两本翻了翻,一本《德鲁克全书》,一本稻盛和夫的《经营十二条》。打眼望去,满架除了经济和管理书籍,还有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也有精装版的系列中外文学名著。赵长青不敢相信小满都一一阅读,哪怕是装门面也是向往高雅。他自己这些年又读过几本书呢,也不买书,装高雅的兴趣都丧失了。赵长青赞叹:“书真不少啊。”小满叹气:“没上过什么学书读得太少了。”小满顺便告诉表哥他上了夜大企业管理专业,拿到个大专文凭。赵长青点头赞许,又不知说什么好。

饭后阿姨收拾完毕离开,他俩才移步到沙发上。小满知道赵长青喜好绿茶,泡了两杯雨前雀舌。碧绿的尖尖在明亮的玻璃杯中上下起舞,如春天小溪里的一群鱼苗游动。杯口氤氲缭绕,清香扑鼻。

“小满,哥想请你回来,一块合伙搞工厂。”赵长青开门见山,“咱俩都没有喝多,我不说酒话。”

两人只喝了葡萄酒,就一瓶。赵长青不让再开,很多时候酒后胡侃是不作数的。

小满在厂里满打满算只待了几个月,用“回来”一词难免有些矫情。但这种说辞充满温情和厚道,他曾经是厂里的一分子,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抹杀他的这段经历。回来是顺理成章的事。那段时间,车间里的工人对来自乡下的残疾人小满无所顾忌地嘲弄奚落,学着他一高一低走路,给他起各种各样的外号,没有看在老板的面子上给他应有的尊重。可以说小满走得有点窝心,带着隐隐的屈辱。当然,这点不愉快小满也许早已不放在心里,更不是为着这一点而回来。小满的回来,腿脚完全康复如常人,形象潇洒气势不凡,并且将成为老板之一。

小满听到赵长青的话,怀疑听错了,仿佛赵长青口中的话在面前的口气里拐了弯变了形。赵长青像NBA球星牢牢接住他慌乱不安的眼神,回以肯定和鼓励的目光。是的,我是这样说的,不是酒话。小满乱了分寸,沉默着站了起来。他在宽阔的客厅来回踱步,甚至表现出一分狂躁。在玄关处他突然停了下来,赵长青还误以为他会逃出门外。他眼睛低垂下来,弯下腰一只手按在右腿的膝盖上,似乎在向这条残而复原的腿求助寻求答案。

赵长青问:“小满,你不舒服吗?”

小满说:“腿有点酸疼,咋回事!”

赵长青明白得给小满时间来消化这道他想不到的难题,不能操之过急。

第二天,赵长青吩咐门卫将老罗聘请的一帮人拒之门外。尽管还没得到小满明确的支持,但小满也没有一口回绝。他把老罗回掉断了自己的后路,明摆着小满若无动于衷这个厂会死给你看,看你小满还能犹豫多久。

赵长青接到老罗电话,自知出尔反尔理亏,找不出恰当的词儿回答老罗。老罗冷冷地说:“你耍了我,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他听出老罗的话里的火药味,只听不回应,过往老罗的明枪暗箭他领教个遍,不相信还有什么新花招。老罗咽不下这口气,不久又打电话:“听说你傍了个贵人,瘸腿贵人。”赵长青忍不住了,回敬过去:“谁说他腿瘸?比你的腿好,比你跑得快,比你的腿健壮。”

小满像是配合不让赵长青的话落空,证明两腿跟正常人一样的确跑得快,报名参加了一场马拉松。

这场活动由两所高校联合举办,参赛人员原则上是在校大学生和教职工。小满曾经是夜大学员,关键是他对这场公益活动提供了一些赞助,从而获得参加资格。他动员赵长青参加,他来争取名额。赵长青摆摆手笑着推辞了,上个楼都连呼带喘,一公里也跑不下来。不过,他还是通过小满获得一个外围志愿者的身份,他对有小满参与的赛事饶有兴致。

疫情期间人都憋疯了,有了这么一个机会仿佛要倾城出动。一场马拉松,激活一座城。这天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看热闹的比运动员不知多了多少,人山人海,数不清的警察很紧张。此起彼伏的呐喊助威声震耳欲聋,赵长青也跟着叫喊,他也不知都喊叫的是什么,五脏六腑都活跃起来。喊叫了一阵,心情无比畅快,这些日子积压在胸中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宣泄了出去。

赵长青在小满的那个分区外寻找小满,黑压压的人群都穿同样的运动衣,着实难以分辨。开跑之后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小满。他是在人群跑开松动之后,才在黑白胖瘦森林般的腿叢里找到小满有力跃动的两腿。小满的腿比它想象的健壮,谁也想不到它曾经有过伤残。阳光照在他布满汗毛的腿上,闪耀着动人的光泽,股四头肌有节奏律动,看得他心潮澎湃。

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没能力跟随小满身后,一个熟人同意他搭乘服务应急车前进了好几公里。他在那里等待小满,两眼在人群里扫来扫去,生怕错过去。大约二十分钟,小满进入他的视野。小满定型的头发因汗水和风吹开始凌乱,紧贴头皮。他的头一会微微上扬,一会又略略低垂,体力消耗很大。他一开始就想阻止小满参加这种高强度项目,他知道那是没用的。他竭尽全力为小满加油:“小满,好样的!”“小满,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小满像是没听见,艰难地迈动步子。他跟在后头跑了一会,突然间小满扑倒在地。赵长青大惊失色,不顾一切往里冲,被工作人员拉住。他声嘶力竭大喊:“小满有危险。”几个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跑向小满,过了一支烟的工夫,小满并没有上担架,晃晃悠悠站了起来,慢慢向前走,然后又试着跑动。赵长青看到小满的腿似乎失去了协调,右腿又不太给力。他试图与他保持最近的距离,高喊道:“小满,坚持不了就停下来,你看很多人都退赛了。”小满大约听清了他的话,没力气转过头,只朝他挥了一下手臂,继续慢慢往前跑。

小满坚持跑完了这场半马,喘息调整好大一阵子,他才从体力极限挑战中把自己拯救出来。他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豪情,他对赵长青说他的腿没事,只是抽筋。经过这场考验他坚信曾长久辜负他的这条腿彻底回归了。

这场半马像人生的大课,小满有深深的感悟,人的一生就是一场马拉松,会不会被中途淘汰,拼的全是意志。抽筋那会儿他想死的心都有,恨不得把那条该死的筋扯出来狠狠抽打。他熬过来了,有种征服了的豪迈。

“哥啊,你现在也好比是抽了一次筋,不能灰心,没有过不去的坎。”小满对赵长青指指自己的右腿,又用力拍打几下。赵长青兴奋地打量着小满,期待他像花朵一样绽放。小满点点头:“哥,我听你的。”

11

小满雷厉风行启动资金很快筹集到位,工厂重新开工。小满提议停工期间的工资全额补发,大半员工都给请了回来。他们看到刘小满忙前忙后意气风发,腿居然不跛了。他们很多人认识小满,小满的传奇故事早传得神乎其神。小满的出现似乎给他们增添了信心,工人紧张忙碌,车间里机器轰鸣此起彼伏,正在恢复往日的繁忙景象。

赵长青把厂里一摊子交给小满料理,他马不停蹄进行危机公关,一一拜访主要的供应商。看到他的诚意和公司重新整合的方案,两个供应商答应撤销对他的起诉,继续合作。当然,同时拜访了几家大客户,没有市场和订单任何努力都是白费力。不跑不知道,一跑吓一跳,老罗又降价抢他的客户。小满建议他报同样的价格甚至更低,把客户拉回来再说。小满还鼓励他去攻老罗的客户,主动打价格战,把老罗打疼了他才会收敛。这叫以攻为守,以恶制恶,在这个奇葩的市场,你注定不能守身如玉。小满寸土不让敢于硬碰硬的性格他内心赞同。

日子渐渐平静,赵长青心里不免忐忑不安。他病急乱投医拉上小满,势必对小满自己的公司造成影响,影响有多大他无法预测。小满那个行当也大不如前,废品的价格空间给上游压得薄如一张纸片。在经济低迷的背景下,金属材料价格节节跌落,废旧物资也是一天一个价,今天拉回明天出手就可能亏本。好在前些年经济形势不错,他抓住机遇完成原始积累。小满也有破圈到其它行业一试身手的念头,恰巧赵长青相邀。他对赵长青坦言,跟着哥干他求之不得,工厂有自己的核心技术,有创新的动力,国家政策大力支持,心里踏实。更重要的,他的一切全是仰仗哥,否则他现今兴许还在老家种地。哥的召唤是对他的信任。

赵长青问他,传言他要和韩梅投资工厂是不是真的。

奇怪得很,兄弟俩亲密接触的这些日子里,韩梅的名字一次都没提到过,仿佛压根没有这个人。

赵长青忍不住点破了二人讳莫如深的话题。小满告诉他那时候韩梅离开赵长青,老罗千方百计拉拢韩梅再回他厂里,小满为了稳住韩梅随口那么一说。“她是个聪明人。”小满说。

他问:“韩梅怎样了?”

他本以为小满回来韩梅也会水落石出,小满起码给他前面的追问一个答复。小满绝口不提,像是他与韩梅无干,也像是赵长青与韩梅无干。

老家回来见到小满的那个场面对他的冲击太大,小满的腿康复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小满的腿会治愈。小满的腿是他的一个隐痛,一个心病,他不敢面对。小满摔坏以后,姑姑以及他的家人没有谁责怪过他,都归结为小满自己调皮捣蛋,似乎压根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小满对他也没有过半个字的埋怨,他却没有勇气对小满说一声对不起。他像是逃脱了制裁的罪犯,长期生活在惶恐、负罪、煎熬之中。当那天小满载歌载舞向他展示他的腿神奇康复了,他感受到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透彻,他心中的隐疾也不治而愈。那光景光彩照人的小满占据他的全部世界,谁也挤不进来,包括韩梅。

他也品味出内心的转折,韩梅一下变得那么遥远虚幻,如飘落水中的花朵,随波流逝。那段时间内心的暴风骤雨,在韩梅真的消失后突然平息下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韩梅在他的世界里已经成为一段波澜不惊的记忆,他隐约从小满连日来的行为观察,韩梅与小满也没有多少联系。韩梅的行踪是个谜团,心中的一只靴子迟迟不肯落地。

“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小满的眼神投向远方,叹了口气,“大概率见不着她了。”

赵长青嗫嚅道:“你怎么把她弄丢了?”

小满又是一声叹息:“如果能留住她,我会啥都不管,就是哥你反对也无效。可是,还是出事了。”

小满在描述韩梅的时候,表现出格外的虔敬。他坚毅的唇线轻轻抖动,声音低沉悠长。他在厂里认识韩梅,二人很投机一见如故。他请韩梅给他当顾问,韩梅说:“什么顾问就掌个眼吧。”他公司这几年快速高效发展,韩梅给了他极大的帮助。他那时标书都不会做,她帮他招聘了两个大学生,将公司规范起来。让他参加各种论坛提高认知开阔眼界,聘请高人来公司问诊把脉。他本来做废品回收赚个差价就沾沾自喜,哪知道再生资源原来大有文章可做,如若韩梅还在,小满在这个行当一定能深耕下去。他那個大专同样是韩梅给他报了名,劝导他克服困难完成的。

赵长青面无表情地听小满一个人说,并不插言。

小满说,韩梅改变了他的人生,他小学四年级的准文盲也进了大学的校门。他不是贪图虚名,文化知识使他活得更加明白通透,比赚多少钱重要。说到这里,小满突然陷入深深的无助和沮丧。

小满用力拍了拍右腿:“它也多亏了韩梅。”

赵长青听到这里,身体颤抖了一下,仿佛什么东西戳到他的心窝子。他喃喃问道:“你的腿?”赵长青脸上火辣辣的,他要小满停顿一会儿。他上了一趟洗手间,出来拧开自来水龙头掬一捧水把脸闷在手掌里,如此几次脑袋好像清醒许多。他不敢再听小满讲下去。又是小满的腿,他心中一辈子也无法抹去的阴影。

小满和韩梅同时失联的那些日子里,正是韩梅带小满去治疗残腿。小满自己也没想过残了三十年还有治疗的价值,韩梅激劝他不妨尝试尝试。她托关系找了上海某大医院的一名著名骨科专家,陪他一块去医治。

赵长青注定要背负一辈子的内疚惭愧。他早有能力为小满治腿,但他没有,最不可原谅的是他压根没去想,脑海里小满似乎天生残疾,注定要跛着脚走完一生。唯一的一个救赎自己的机会失去了,他痛恨自己的愚钝、冷漠、麻木不仁。

“在我手术后的第三天,韩梅检查出身患恶疾。去上海前她就感觉身体不舒服,顺便一查就查出了问题,”小满脸色灰暗,眼角挂着泪水,“她来向我告别,面容苍白一下老了很多。她要我好好养伤,她走了。我下不了床撑起身子,眼巴巴看着她永远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赵长青问:“你再没见过她?”

韩梅追求完美,老天总是与人作对。她宁肯一人对抗命运也不愿让别人看到她的不堪。

悲哀充塞赵长青整个胸膛,他什么也说不出。人是那么脆弱,无论肉身和精神,一场疾病足以击垮韩梅。可除了负疚他又能有什么作为呢?长期迁就外商的时差,颠倒黑白工作对她身体伤害是无疑的,这样的推测没有意义。

压垮韩梅的应该是另外一桩事。几年前的一天,韩梅带一珠光宝气的女人到他办公室,介绍说是她同学,一家大型建筑企业的财务总监。她公司常年有做不完的项目需要大量融资,利息非常诱人。赵长青摇头担心资金安全,总监让他放心,款项进出她都得过手,别说不会出事,即使有情况她会第一个给他妥善安排。“谁叫韩梅是我闺蜜呢。”总监拍拍韩梅。就这样,开始少量放进去,越放越多添油式投入,连银行贷款都放了进去。结局没有悬念,数百万血本无归。建筑公司破产,老板以非法集资给投入大牢。那段时间韩梅疯了一样,她的闺蜜人间蒸发,自觉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赵长青从来没有主动宽慰韩梅,幻想她能找到闺蜜。这种无形的压力让韩梅一直扛下去,最后扛不动了。

朱敏约赵长青见一面。

赵长青死水一潭的心境微起波澜。分手以后只为儿子他给朱敏打过两次电话,再没联系。和朱敏虽然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年,碰面那一刻才明白相会不是那么家常,疏离感是肯定的,甚至还有些慌张。朱敏气色不错,神情也很谈定。

她说:“你好像很疲惫。”

赵长青含混一笑,自嘲道:“自找的。”

朱敏马上调整状态进入正题,分明不想在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她从包里拿出几张纸摆在他面前。他警惕地看着她,双手按在膝盖上不去触碰:“这是什么?”上一次她相同的举动展示给他的是思维缜密逻辑清晰的离婚协议。赵长青接到朱敏电话的第一反应是,莫非她回心转意了?可重归于好再续前缘也用不着诉诸文字签字画押吧。朱敏看出他的狐疑,莞尔一笑:“韩梅寄给我的邮件,我把它转交给你。”

韩梅给朱敏写了一段话,大意是把她手上的客户资料移交给朱敏,把外商的联系方式列了个清单,还有一个巴西客户的询价邮件。正是这份报价邮件拖延不得,朱敏才找赵长青。朱敏这样解释。韩梅把自己的邮箱以及业务手机号也转让给朱敏,并且要朱敏以她的名义与外商联络。外国人大多一根筋,认准人不轻易改变。

“她寄给你好了,搞不懂干吗费这一番周折。”

赵长青问她快递地址,她说没有地址,只知道是外地。

朱敏的使命完成就要告辞,赵长青开车送她她没有拒绝。经过他家小区他故意放慢了车速,有心问朱敏要不要上去看看,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第二天赵长青拿着报价单径直去找朱敏,像搞谍报工作口授她马上给巴西客户回复。朱敏说这是多此一举,他自己以韩梅的口气回复,反正客户又看不见。

两人心知肚明,赵长青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主动示好投石问路。赵长青装着不经意的样子,把工厂的危机得到了扭转简单说给她。当时的工厂危机带来了家庭的变故,危机过去朱敏作何感想呢?

他不可回避谈到小满,正是小满才让他摆脱眼前的困境。他看得出一提到小满她就有些不耐烦。印象中她一开始对小满就不甚待见。小满刚来那会儿,赵长青打算叫他在家里住一阵子,让他适应城里的生活,免得处处蹩手蹩脚闹笑话。小满在他家住两天就搬到厂里挤集体宿舍。赵长青情知原委不想较真,说破了大家都难堪。一进家门朱敏指定小满穿一双刚拿出的新拖鞋,强调不要穿错。赵长青上完卫生间,小满跟着就进去,朱敏立马喊他出来,让他上客厅边的那个小卫生间。朱敏对小满的成见不仅这些,她曾提醒赵长青,小满这人冒冒失失不可靠。

朱敏婉言谢绝了他的加盟邀请。赵长青设想让朱敏把外贸业务担当下来,她不是最理想却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她业务不熟,可以磨炼出来,还可以招兵买马。这是一箭双雕的期待,他又能与朱敏朝夕相处,最终重归于好缺月再圆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不,我就不掺乎了。我生来胆小,不想穷折腾,还是让我和儿子过平静寡淡的日子吧。”朱敏显然还是信不过他。

赵长青失望,仿佛又看到固执任性的朱敏。他终于认清一个事实,他从来没有读懂朱敏,无论是诞妄的诳语还是现在近乎冷冰冰的理智,她始终没有改变过心中固有的东西。

朱敏的冷落让赵长青冷静了许多。他没有人能倒苦水,唯有说给小满。小满半开玩笑说:“让子弹飞一会,别太焦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赵长青笑笑,笑得苦涩又像自嘲。身边空空荡荡,心中汹涌湍急,自己渺小且软弱。小满拉起他的手往前走。小满的手大而有力,手背上青筋凸起,血管强劲地跳动。赵长青的手被小满硕大的手掌攥着,他觉得自己的手软塌塌的,柔若无骨。这样走着,仿佛回到了那个周末的午后,小满执拗地抓着他的手跑,他骂他是笨蛋,小满就是不松手一口气把他拉到桃园……

12

意想不到的事故发生了。

工厂慢慢有了起色,订单陆陆续续发来,生产秩序逐步恢复。赵长青和小满一道投入到忙碌紧张的复兴努力中。小满的一招一式让他刮目相看,做起工作既大刀阔斧又有板有眼,小满已不是当年的小满。有个车间主任是赵长青从国企带过来的老员工,手下的人都听他的,各方面都不错,就是倚老卖老。因没有按时完成生产任务,小满对他批评训诫,他不服气还暗地里鼓动工人消极怠工。以往赵长青遇到这种情况,一番怀柔再来点小恩小惠保一阵子平安。小满没有惯着,直接撤职贬为操作工。见来真格的,主任软了,认错检讨写保证,才得到小满的原谅。小满把精力全用到了厂里,他自己公司很少顾及,赵长青替他放心不下,让他别顾此失彼。

不知是大意失荆州还是命中的一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把刘小满郊外的工场化为灰烬。大片的建筑以及设备、存货一夜间化为乌有。熊熊燃烧的大火如火山喷发,长长的火舌翻卷着扭曲着,恶魔一般疯狂乱舞,大有席卷万物之势。人的渺小无处不在暴露,所有的救援、扑火都无力回天,眼巴巴看着硕大的工场烧光烧尽,第二天还冒着余烟黑灰和飘散不尽的刺鼻怪味儿。

那天晚上,赵长青饭后在小区边公园散步,走得满头大汗。他没有别的运动,打球不内行,嫌健身房装腔作势,游泳太麻烦,太极拳又老气横秋,有空就随性走走。公园里热闹得很,形形色色的高级动物,千奇百怪的动作表情。一列统一着装的暴走团队排着长龙,迈着整齐的步伐,喊着嘹亮的口令以急行军的速度过来。他躲避,受不了铿锵有力震耳欲聋的音乐。“一群疯子”,他骂了句,“走个路还要闹出这大动静。”哗众取宠的队伍很快远去,又有刺耳的声音传来,是消防车的警笛,他没有留意。出了公园又几辆消防车呼啸而过,再几分钟又有几辆,朝着城东疾驰。突然间心里咯噔一下,冥冥之中他似乎有种不好的预感。

打的追随消防车。消防车停了,一溜停了好多辆。果然是小满的工场失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漫天大火,滚滚黑烟。他第一次听到大火低沉的吼叫,像即将横扫一切的巨兽发出的恐怖叫声。通往工场唯一通道上的桥前几天被暴雨冲垮了,水泥钢筋堆放在路边正在重建。消防车、消防队员和见义勇为的群众只能隔岸观火干着急。

消防员紧张地在断桥上用就近锯倒的水杉搭建通道。火是无法救了,想法救人——都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人、有多少人。众人肩扛手抱,终于把几根又长又直的杉树干搭在了断桥的两头,几个年轻的消防员像战争片里的侦察兵,拿上随身装备猫着腰轻快地跑了过去,奔向火场。赵长青也要趁机跟随他们过去。他不停地打小满的电话,手机电打光了,始终无法接通。越打不通越急,电话打不通有多种可能,但他不敢多想,一想就会想到极坏的结果。他不再胡思乱想,要亲临现场一看究竟。他刚一脚踏上睡倒的杉树,就被人一把揪了下来。是消防队的现场指挥,恶狠狠地吼他:“想找死吧你!”他忙着解释他和受灾老板的关系,那人不予理睬,说老板自己也不给进。

赵长青三天以后才在医院见到刘小满。他出了ICU,头上裹满纱布,裸露在外的两只眼睛分外明亮。他皮肤部分烧伤,面部比较严重。他问医生是不是毁容了,医生说现在还不能肯定。查房的医生刚出门,一个年轻的护士悄悄告诉他,他这情况毁容是一定的,但他不要太焦虑,可以植皮。“植皮?植什么皮,不会贴一块猪皮吧。”年輕的护士笑弯了腰口罩都掉了下来,说:“咱们这里不是兽医院,你自己身上就有资源。”小满似乎懂了,挖东墙补西墙,下意识摸了摸屁股。

医生把赵长青作为家属请来,不是脸和屁股的问题,而是小满的右腿保不住了,要截肢,得签字。听说截肢赵长青的手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腿,又是这条腿,截肢。他望向小满,小满的腿被洁白的被单覆盖得严严实实,他只看一眼就逃避似地转向别处,生怕那条腿会从被单里蹿出来攻击他,把他踢倒踢残踢飞出去。刘小满啊刘小满,你为什么跟这条腿过不去,你截另一条腿不好吗,哪怕是一条胳膊也好说嘛。

小满干涩地笑笑:“这条腿真他妈的讨厌,差点害死我。”

大火烧起来小满比消防车先赶到,桥不通他游水过去。他知道里面还有三个人,不顾一切一头钻了进去。他晓得他们在哪里。他把吓懵了的两个人引导出去,还有一个人都不清楚在哪里。这个家伙是个酒鬼,是他骑三轮车收破烂时候的同行,患难之交。他只好用笨办法把房门一扇扇踹开查找。他找到他把他扛到楼梯口一脚踹下去,那家伙酒醒了拔腿冲出门外,门外的风刹那间把大火灌满整个楼梯。刘小满没有了退路,关紧房门打开窗户,房间虽还没有烧起来,但空气的温度快将人烤化。他选择跳下去,不跳毫无疑问将被烧成一把灰,连火葬场都不用麻烦了。他抓住滚烫的窗框往上攀援的瞬间,这条腿突然发力拽住了他,那么大的力道,将他往下拖,这条腿成了叛徒,大火的同谋。他绝望了,难道这一生就这样终结了?不。大火烧了进来,他用胸膛、肚子撑到窗沿上,与大火作最后的拼搏。那个时候他恨透了这条腿,决心把它消灭掉。他艰难地爬上去,往下一跃的同时做了一个前空翻,然后把身体的重量和重力加速度都压在那条可恶的腿上……

天明后人们才在二三十米外的一条水沟里找到刘小满,他早已昏死过去。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葬身火海。活过来的小满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在水沟里。

医生下最后通牒,肌肉已经坏死,再不手术将危及生命。

小满说:“哥,你签,多大事嘛。”

笔握在手里如有千斤重,手指聚不拢。自打当了老板,签字就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报销、付款、文件、奖罚……应有尽有,签到麻木,医院的签字他是头一遭。在公司签错大不了受些损失,采取措施兴许可以挽回。而今天这个字一签就意味着马上将发生一个不可逆转的后果,大笔一挥小满的一条腿就将与身子分家。他不敢想象小满从此少了一条腿,那还是小满吗?

他对医生说:“把我的腿换给他吧。”

小满笑了起来:“换什么换呀,你的腿就是我的腿,我的腿就是你的腿。”

小满又说:“哥你痛快点,大火都烧不死我,咱不在乎这条腿,出了院该咋干咋干。”

小满手术的过程中,他公司七八个年轻人在手术室外面等候。他们个个没事人一样,神情放松,有说有笑,那气氛像是等待一个新生儿的降生。赵长青摇摇头,默默走开。

他三天没有合眼了,他睡不着。他离开那群年轻人,走到小满的病房。小满的病床空空荡荡,他坐到床沿上,突然无尽的倦意劈头盖脸袭来,他中了枪似地仰面倒了下去,随即响起惊天动地的鼾声。

他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小满从手术室走了出来,不管不顾走出医院,走上大路,走向远方。他确实变成了独腿,但他没有拐杖一条腿走得飞快,像甩掉了包袱轻装上阵。赵长青在后面追赶,怎么也追不上。“小满等等我!”他紧追慢赶才和小满并肩行进,他搂过小满的肩膀,“小满,我把我的这条腿给你。”小满也搂住他的肩膀继续前行。走着走着,小满突然惊叫:“哥,我的腿又生出来了。”火红的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腿的影子也更长,几乎看不到身子。腿的影子错步移动,坚定有力。他看他有两条腿,他看他也有两条腿……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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