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来
在士大夫政治体制下,宋代士大夫为了保证精英治国,并防止官满为患,精心设计了官僚选拔制度。士人入仕后,首先成为选人,在选人七阶内循资、磨勘、考课,在当时人所说的“选海”之中翻滚,论资排辈,耗时费日。在此期间,选人必须忍气吞声,小心翼翼,接受地位与待遇低下的现实。对于选人来说,做到这些还不困难,此时的命运主要在自己手中把握。但脱离选海,升迁为京官,则犹如鲤鱼跃龙门,十分艰难,需要好风凭借力。
宋朝制度规定,选人改升京官需要有五份荐举信。这五份荐举信并不是随便找个官僚就可以写的,其中的三份必须要由选人直接主管的顶头上司来提供。有条件的五份荐举信是政府控制官员数量和质量的一道重要关口,也是下层官员通往光明仕途的必经瓶颈。这样的制度设计无疑是理想的。不过,正如无菌状态只呈现于真空一样,理想的制度设计,一旦投放到实际政治运作之中,便会变形走样。
从杨万里为自己子嗣亲戚寻求荐举、斡旋改官的事实,可窥一斑以见全豹。
杨万里本人,可以说是在科举这条狭路上冲杀出的为数不多的幸运者之一。审视他的狭路奔波,22岁乡举失败,24岁再试,方得取解,但在25岁应试礼部,又名落孙山。不屈不挠,27岁再获乡解,遂于28岁以并不年轻的年龄终得登第。其间颇历曲折,备尝艰辛。是年为绍兴二十四年(1154),此时南宋尽管立国未满三十年,但仕途已显拥挤。
登第后,杨万里成为最低一级的选人左迪功郎,授以赣州司户参军。不过,由于僧多粥少,他还不能立即赴任,待阙两年后,方携父母与家人赴任。32岁时杨万里在赣州司户参军任满,被授以零陵县丞,又经历一年多归乡待阙后,再次携父母与家人赴任。
在零陵县丞任上,杨万里一直做到37岁。在此期间,杨万里十分幸运的是,结识了因贬谪居于永州的名臣张浚和他的儿子理学家张栻,从而得以师事张浚。此后政治形势逆转,高宗禅让,孝宗即位,起用主战派张浚出任宰相。大概张浚动用了其宰相的权力,以堂除的方式,将零陵县丞任满赴调的门人杨万里改秩左宣教郎,任命为临安府府学教授。从此,杨万里得以脱出选海,但生活上还一时未能摆脱贫困。
由于有过这种亲身经历,杨万里在官场具有一定的地位之后,便竭力提携帮助子嗣亲属尽早脱离选海。他为儿子、亲属或者门人请求破白、合尖等荐举状的书信,或是请求关照的书信,以及求得荐举状后的感谢信函,就达100多通。
对于并不太熟的人,杨万里要先去信套近乎,往往等到与对方有过两三次通信往复之后,方提出自己的请求。可以说为儿子、亲属或者门人请托,几乎成了杨万里晚年家居的主要事情之一。由于是写给不同的人,所以他为了省事,用的几乎都是同样的词语。晚年的杨万里,身体并不好,右臂麻痹,不能写字,就口述让儿子或女婿代笔。以晚年带病之身,写下几百封请托书信,也着实难为了他。
杨万里有着诗人的狂放,性格倔强。尽管如此,数百封书信的事实表明杨万里的不得已。三个儿子自不待言,其他人也不是与杨万里毫无关系。他们之中,有的是杨万里妻子的亲属,有的是杨万里儿子的亲属,还有就是利益相牵的乡党。
尽管杨万里已经退休家居,但几十年的為官生涯,特别是他曾经在淳熙十二年(1185)担任吏部郎中期间,应宰相王淮请求写下过《淳熙荐士录》,一口气提名推荐了60人。这些都成为杨万里退休后推荐子嗣亲属时可资利用的人情资源。
实际上,对于杨万里来说,在张口求人时,心理也很复杂。长子的妻兄求他向一位不认识的官员写信求荐,杨万里回信说:“陈漕无半面,不曾通书,亦不曾作幼舆托庇之书。彼此无情分,岂可干求,谈何容易!不惜取辱,但无益耳。”
根据制度规定,在五通举状中,顶头上司州府、监司长官的推荐信是必须要有的。在朝廷中,杨万里熟识的高官并不乏人。然而,年辈较浅的地方官员,杨万里则并不是都很熟悉。这些书信,表达多有不同。含蓄而间接的,表明杨万里对其人不甚熟识,或者说交情尚浅。比较直言不讳请求的,表明杨万里对该人相当熟悉,有一定交情,甚至是曾有恩于对方。请求对方,也属于寻求一种利益的回馈。
在杨万里的不懈斡旋之下,长子杨长孺终于在几年内连续升迁,脱离选海,踏上顺利的仕途。斡旋成功,还有扫尾工作要做。这就是必须向推荐者致谢。因为这并非一锤子买卖,杨万里还有其他儿子和亲友需要这些在任官僚的推荐。这样的书信不少,我们仅看其中的一封,《答周丞相贺长男改秩幼子中铨》:
长男难矣,初临壮县之万家;幼子斐然,偶试吏部而一得。民之多幸,揆厥所元。繄我公头章破白之恩,及平日口讲拾青之诲。率俾先人之门户,未荒数亩之蓬蒿。藏之中心,感焉至骨。
这一封是杨万里写给周必大的感谢信。关于这两个同乡间的关系,《宋史·杨万里传》提及这样一件事可以窥见:“万里为人刚而褊。孝宗始爱其才,以问周必大,必大无善言,由此不大用。”尽管据罗大经《鹤林玉露》记载,在杨万里晚年还乡后二人交往亲密,但于往事不可能毫无芥蒂。不过,杨万里为了自己儿子的前程,不得不硬着头皮求周必大写第一份推荐信来“破白”。在两个儿子分别因此而改官和中铨之后,还写信用了“感焉至骨”这样夸张的表达,表示刻骨铭心的感恩。
杨万里仅仅为长子一人,就写下了多达20封直接求情的书信。这是一个缩影,不仅仅是一件个案。连地位与名望相当高的杨万里都要低声下气地求人,甚至也有达不到目的失败之时,可见寻求举主之难。
朱熹在拒绝一个选人求荐的回信中写道:“朝廷设官求贤,故在上者不当以请托而荐人。士人当有礼义廉耻,故在下者不当自炫鬻而求荐。平生守此愚见,故为小官时,不敢求荐。后来叨冒刺举,亦不敢以举削应副人情,官吏亦不敢挟书求荐。其在闲居,非无亲旧。在官亦未尝敢为人作书求荐。唯老成淹滞实有才德之人,众谓当与致力者,乃以公论告之。”
杨万里在推荐朱熹时,就说过朱熹“性近于狷介”。然而即使是“性近于狷介”的朱熹,其实同杨万里一样,也会碍于人情来推荐一些人。朱熹信中的“其在闲居,非无亲旧”便已透露出这一事实。至于被他拒绝的人,大概是还未能进入他的“亲旧”圈子。
越走越窄的仕途将选人逼向奔竞之路。普通选人的官阙名额为宗室出身的选人所侵占,这便使得“员多阙少”的状况更为严重。
宋朝皇帝鉴于历史教训,对宗室入官,特别是成为高官加以限制,但这方面在北宋后期已经开始松动。到了南宋,为了维系正统,兴旺赵氏皇族,采取了更多的优待宗室的政策。不仅有赵汝愚那样的手握大权的高官出现,还有更多通过科举等途径成为低级官僚选人的宗室子弟。宗室入官,加之历来就有的恩荫入官,与进士出身的选人合流,使得选海更为拥挤。势家出身的选人浮在选海的上层,宗室出身的选人浮在选海的中层,普通无权无势无背景的选人则沉淀于选海的底层,难以跃出海面。
(摘自《士人走向民间:宋元变革与社会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