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鹏
摘 要:本文从人类学的视角介入,对20世纪60年代初迁入塔城先锋村的支边青年及其亲属进行调查,分析了该群体“迁入—适应—发展”的过程以及他们对何为自己故乡的看法,最终得出结论:支边青年和他们的亲属对故乡的认同产生了不同的看法,许多人有“双重故乡”的看法,即祖籍地和新疆都是自己的故乡。
关键词:塔城;支边青年;调查
在塔城先锋村有许多从山东来到新疆的支边青年①,他们来到新疆已有60余年,他们对外称自己是东明人,然而我们在和他们交流时发现,他们和山东人在社会生活和文化生活等方面有显著的差异,这些支边青年的文化呈现出杂糅的特征。一方面他们的文化和村中的其他群体有所不同,另一方面他们的文化与祖籍地的东明人又有区别,这对先锋村支边青年的故乡认同也产生了影响。本文以塔城先锋村田野调查资料为基础,结合历史文献和档案资料,对先锋村支边青年的在地化过程和故乡认同进行分析,在他们融入迁入地的过程中,他们对故乡的认同产生了不同变化。
一、田野点概况
先锋村是塔城市喀拉哈巴克乡下辖的村落。村子位于塔城市西郊,离塔城市市中心约有8公里,处于城市近郊。村子西侧有南北走向的干涸河道,以河道为界,西侧为塔城市种牛场,东侧的田地中有一道废弃水渠,水渠西侧是先锋村,东侧是阿不拉村。先锋村被221省道分为两个部分,公路南部以村中的主路南四路为界分为两个小队,西边是一队,东边是二队,公路北部为三队。先锋村辖区总面积80平方公里,总共255户,人口722人(2021年)②。村子西靠种牛场,北邻阔克阔甫尔村,东接阿不拉村。村委会位于省道南侧路基旁,在省道和幸福路之间的大院子里,有两个办公楼。省道为通往市中心的交通要道。有九华彩钢厂、4S店、彩砖厂和木材加工厂,另有几家零散分布的商店。
本文的调查研究对象是20世纪60至70年代迁入先锋村的支边青年和他们的亲属。这些人有许多共同点,例如他们文化程度较低,50%仅上过几年小学,30%小学毕业,15%为文盲,5%初中毕业。受文化程度的影响,他们来到新疆后只能从事技术含量较低的工作,他们对收入的期望不高,容易满足。这类人群更习惯于定居而非迁移的生活。
二、支边青年的适应过程
(一)迁入
1958年中共中央北戴河会议提出了《关于动员青年前往边疆和少数民族地区参加社会主义建设运动的决定》。该决定计划在第二个五年计划期间,动员和鼓励大量青年前往边疆少数民族地区进行建设,计划在1958年至1963年间从内地河北、河南、山东、江苏、安徽、湖北、湖南、浙江、广东等省动员570万青壮年到内蒙古、东三省、新疆、甘肃、青海、宁夏、云南、海南、川西等边疆和少数民族地区。来到先锋村的支青大多来自山东东明县。东明县人多地少,人地关系紧张,受限于他们较低的文化水平,他们无法通过招工等途径进入城市工作既而获得理想的收入。在建设祖国边疆的理想与追求更好的生活的现实驱动下,他们选择参加支援边疆建设,来到竞争压力较小、收入更高的边疆地区。20世纪60年代初来到先锋村的MRZ一家较为典型:
我是东明县人,小的时候因为家里孩子多,经常吃不饱。1958年国家宣传青年可以报名去西部当工人。我们报名之后,先去甘肃修建莲花水库,后来去安西县(今瓜州县)修土渠。1960年春节刚过,我们到塔城,当时塔城正在开垦周边的土地,因此我们两个中队六十多个人没有分开,而是被安排到了先锋村这块地方。公社把我们和马車运输队(现阿不拉村)的几十位甘肃人合并到一起,成立新的单位叫青年农场。
还有许多投奔亲戚的东明人,比如LYZ,他的姐姐LES在新疆安顿好后,将他的三个弟弟都接到先锋村。谈到来新疆的原因时,他们的回答聚焦于“老家吃不饱饭,新疆的条件比老家好”等原因。总之,这一时期来到先锋村的东明人大都为支青和他们的亲属,他们原来的家乡条件无法支撑他们生存或收入难以达到预期是他们离开家乡的重要原因。
(二)适应
于学斌对戍边呼伦贝尔的鄂温克族进行研究发现,戍边鄂温克的文化变迁来源于受迁移导致的外部的环境变化,这使他们最终形成了与其他鄂温克族支系文化不同的呼伦贝尔索伦鄂温克文化。[1]相似的情况也发生在先锋村。20世纪60至70年代初,先锋村的支青及其亲属与几十户从甘肃、四川、河南来到新疆的迁移人员共同组成了“青年农场”,在农场这个相对封闭的单位内,不同地域的人群在日常生产生活中交流交往交融,逐渐形成了具有地方特色的生活方式和社会网络。以建筑为例,先锋村的住房格局各不相同,可大致分为三种。一是“山东式住房”,房屋内有一条走廊连接四间屋子,卧室位于东西两侧。房间大小趋近相同,功能划分不明显,屋内采光条件较差。二是“新疆式住房”,进门就是客厅,卧室位于客厅两侧,客厅北部设有锅炉房和厨房,房屋采光条件好,房间功能清晰明了。三是现代公寓布局,客厅成为连接房内各个房间的枢纽,而且不同功能的房间大小不一,客厅的面积在缩小,卧室的面积在增大。
我父亲是支边青年的亲属,到新疆60余年,我家的房子改了两三回。现在这间房子是2005年新盖的。原来的房子像山东老家的,正门一进去是一道走廊,走廊最东侧是夫妻俩的卧室,卧室里有电视机。走廊的西侧有两间房,靠北边的是厨房兼锅炉房,正西侧的房间是餐厅兼会客室。新房的格局参考了先锋一队甘肃人的房子,进门是客厅,左右两边有三间卧室,客厅北边是厨房。之所以不按照原来的格局建造屋子,是因为老式房屋的采光条件不好,住得压抑。
上述CZQ的案例揭示了先锋村支青房屋格局的变化路径,房屋格局变化的背后是生活方式的在地化。显然,先锋村住房格局的变化无疑是不同地域的群体在塔城“在地化”进程中的一个缩影。早期的“山东式住房”符合支青在老家的生活习惯,山东的温带季风气候和相较于新疆更低的纬度让住房要求注重防风,所以待客的房间往往设置于房屋的西侧,由走廊连接各个房间。而西北地区远离海洋,在温带大陆性气候影响下,四季分明,降水较少。房屋的保暖和采光要求压倒了防风的需求,新建的房屋从由走廊连接转变为客厅连接。
而在社区的社会关系层面,他们呈现出“公私分明”的状态,即公共生活领域的高度交流与私人生活领域的部分保留。CGX是当年农场的木匠,他技艺精良,为人和善,颇受大家的欢迎。
早年我会一点木匠手艺,在农场认识许多人,刚来的时候年龄小不懂事,做木匠活时发现农场里大家干活、开会、民兵训练时在一起,交朋友说亲时,我宁肯找别村的,也不找本村的一些人。后来我结婚时,姐姐通过老乡介绍,让我认识在市里工作的妻子。到此,我发现农场内部分成了两个群体,东明人和其他地方的人。两群人之间交朋友、人际往来均可,但在婚姻等相对私密的事务时,双方还是倾向于寻找各自家乡的配偶。
同一时期,WFS和LYQ因为个人原因在青年农场转制成先锋大队的过程中,没有留在先锋二队(即先锋村),反而去了东边的先锋一队(现阿不拉村)。他的侄子认为,他去一队有两个原因,一是那边有朋友,二是留在先锋村不习惯,“约束”太多。从侄子的话语中不难发现,部分支青在迁入新的环境后,个体的自主性得到增强。他们做出选择更偏重于现实情境的变化。
(三)发展
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伴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行,先锋村的支青都分配到了土地,同一时期他们的孩子逐渐长大并成家。与父辈的职业选择和配偶选择不同,年轻一代为了追求更高的收入与合适的配偶通常选择跳出先锋村,前往塔城甚至更远的地方发展。50岁的YPJ谈到他的人生经历和父母回老家的态度时,提出:
1983年分地,我分到了一份大约十亩的口粮地。虽然有了地,但是我想出去闯一闯,种地不仅收入不高,而且在村里还找不到合适的对象。1989年,我高中毕业,之后自费报考函授大专学习,后来塔城的学校给我提供了一份教职工作,妻子是学校同事介绍认识的,她是裕民县人。目前我在塔城的中学教书,自己的村里有一份地,和妻子在村里居住。我父亲有四个孩子,没有一人回老家,而且与父亲不同,我们四个的对象有一半是村里的,还有一半是别的地方的。父母在我们兄弟安顿在塔城后,也不提回老家的事了。
在先锋村,这种案例十分常见,职业选择的变化和婚姻圈的扩大让支青的后代与新疆的联系更加紧密,他们对祖籍地的认识可能只是通过父母的言语和电视节目看到的画面来了解。施国庆等人在水库移民的研究中提出,社会网络的重建是移民能否融入乃至在该地发展的重要因素。[2]分析YPJ的案例可以发现,他们四个兄弟姊妹的配偶有一半是本村村民,另一半是其他地方的人,他家的婚姻圈和社会网络呈扩大趋势。与此同时,从村中支青回老家的次数中,也能看见一丝端倪,他们回老家的次数多在3~5次,其中几次回家往往集中于刚来新疆的7年以内,后续几次回山东通常是家里老人去世,或是送孩子上学时顺路回去一次。
综上所述,支青及其亲属在迁入先锋村后经历了在地化过程,发展出有别于祖籍东明的融合性文化。村内来自山东、河南、四川等地的汉族在衣食住行等生活方式上和不同人群长期的生产生活中重构了新的社会网络和婚姻圈。他们之间相互影响,共同构成今日先锋村具有特色的地方文化。
三、何为故乡
李晓霞在《论新疆汉族地方文化的形成及其特征》一文中提出双重故乡的观点,即一个故乡是出生地或父母、祖辈出生地,另一个故乡是成长、工作、生活之地。两个故乡的情结让新疆的汉族人既抹不去祖辈故乡的记忆与亲情,又舍不掉现时生活、工作的一切,同时他们又常常处于在新疆是内地人、在内地是新疆人的尴尬状态。[3]在村内的调查中发现,大部分支青对自己的故乡都表现出十分强烈的双重属性。一方面他们对新疆的生活十分满意,另一方面他们对祖籍怀有深深眷恋,对他们来说,回乡不仅是加强和祖籍地亲戚的联系,更带有强烈的“心灵回归”的色彩。然而他们在边疆生活多年,早已适应了边疆的生活。回乡之旅总是夹杂着许多身体与心灵上的不适。[4]LJF曾提道:
2016年,我们一家四口回老家探亲。最初我们夫妻计划,如果这次回老家感觉不错就搬回去,回去之后没多久,我们就回来了。在老家有许多不适应,首先孩子难以忍受冬天阴冷的气候,我和妻子对老家的习俗不甚了解,总是说错话。其次和老家亲戚的处事方式不协调,我觉得他们的规矩多,他们认为这是习惯。
LJF的经历是先锋村支青群体普遍的感受。一方面,他们认为祖籍地是自己心灵的故乡,祖籍地的亲人和他们流淌着相同的血脉。另一方面,回乡的心灵之旅往往又总是转化为“失望之旅”,实际停留的时间总是短于计划。“失望”源自他们对彼此“区分”的敏感察觉以及这些“区分”给个体身份认同带来的困扰。[5]回乡之后,家乡的亲戚往往采用诸如“你们那边”之类的词语,从语言上将二者分开。因为支青群体常年不在祖籍地,他们和家乡的亲戚缺少同处于一个地区的生活经历,缺少能产生共鸣的言语,同时在生活习惯上,二者也存在差异。在支青的眼中,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在新疆度过,他们也习惯于以新疆人的身份自居,他们会下意识比较新疆和祖籍地的各种差异,而家乡的亲戚,也会以相反的视角去审视他们。总之,双重故乡观念的形成和对祖籍地生活的不适应成为区分他们和家乡亲戚之间的社会文化边界。[6]
四、结 语
先锋村支青及其亲属在先锋村经历了明显的在地化过程。他们最初来到新疆的原因虽有建设祖国边疆的高昂热情,但更多的是为了保障自身生存而进行的生存型移民。来到新疆后,他们只是简单地“嵌入”塔城。他们的生活方式没有在地化,没有形成对本地文化的认同。他们的自我认知仍然和祖籍地保持一致,来新疆是为了讨生活。随着时间推移,在多方因素的共同影响下,他们做出了定居新疆的决定。调查发现有以下几点原因。一是较高的经济收入。支青的祖籍山东东明,人多地少,工资水平较低,回乡难以获得理想的收入。二是社会关系的变化。长时间定居新疆,支青社会网络中家乡的关系在逐渐淡化,生活中的困难往往依靠迁入地的亲戚和朋友,对家乡亲戚和朋友的依靠呈减弱趋势。三是高昂的回乡成本。对支青而言,祖籍地和居住地位居中国的东西两侧,回祖籍高昂的金钱和时间成本抑制了他们回乡的愿望,所以他们回祖籍地的次数相对较少,甚至他们的部分子女,从出生至今也未回故乡一次。综上所述,长居于此的支青及其亲属在上述因素的影响下久居新疆,他们在与本地不同群体的生产生活中,从简单“嵌入”到逐渐“融入”当地地方社会,最终形成了对故乡和新疆的双重认同。
(新疆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
参考文献
[1] 于学斌.调适与融入:戍边呼伦贝尔索伦鄂温克族的文化适应[J].黑龙江民族丛刊,2021(3):99-105.
[2] 施国庆,伍波,孙仲艮,等.跨流域调水工程移民社会适应困境及脱困路径[J].水利经济,2022(4):74-78,94.
[3] 李晓霞.论新疆汉族地方文化的形成及其特征[J].民族研究,1998(3):39-44.
[4] 羅意.牧区散居维吾尔人的社会文化适应:阿尔泰山草原红墩社区的个案[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39(5):19-25.
[5] 同[4].
[6] 同[4].
① 本文的支边青年代指1958-1963年间,从内地到青海、甘肃、新疆、东北三省等边疆和少数民族地区参加社会主义开发和建设的青壮年群体。
② 数据由先锋村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