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浪少年

米兰

1

那是一个仲夏夜的晚上，当我晾好渔网转身回屋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可以借渔网用一下吗？”屋外的人问道。

我打开门，篱笆那站着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银发少年，月光下少年身后的尾巴轻轻拍打着地面。

人鱼？我震惊极了，以至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叫牧浪，是海之子。”少年好像是怕我被吓跑，飞快说道，“每天潮汐之时，父亲便派我前来放牧浪花。原本我是有两只脚的，但是因为今天耗费了太多体力不得已露出了原形。但今天的浪花还没有喂食……”

“浪花还需要喂食吗？”我再一次被震惊到了。

“嗯，就跟放牛放羊一样，浪花也是需要放牧的，洁白的月光或者温暖的阳光就是他们最喜欢的食物。”

“可为什么需要渔网呢？”我有些不解地小声问道。

“为了网掉海上的垃圾。日月之光若照射不到海水浪花，他们便要挨饿了。一挨饿他们的脾气就会变得非常暴躁，你听。”少年示意我看向外面墨黑的大海。

不远处海浪重重地撞击在礁石上，传来一阵阵低沉的怒吼声。

“为了清除垃圾，我今天耗费了太多元气，再动用就回不去了。所以，能借你的渔网用一下吗？”

我伸手摘下渔网递给他，少年用宽大的尾鳍走到岸边时朝我挥了挥手，接着便纵身跳入了海中。月上中天，嘶鸣的海浪声终于渐渐平息下去，最后只剩细浪奔向沙滩时的轻柔低语。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第二天一起床，我连鞋都顾不上穿就奔向庭院。我一度怀疑自己做了个奇怪的梦，可披在竹篱笆上湿淋淋的渔网提醒我昨晚真的有人来过。因为一开始我是把网晾在墙上的，况且经过一夜的风吹网早该干了。

2

每一日，我都希望能再见少年一面，也希望能亲眼看一看放牧浪花的过程。

当我在心里祷告了不知多少遍时，他竟好像听到了我的心声，真的又出现在了我的院门外。

少年的尾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包裹在黑色裤子里的细长的双腿，银白的头发闪着月光般清冷的光泽，在海风中轻轻地拂动着。

“谢谢你帮助了我，作为报答，我想邀请你一起放牧浪花。”他朝我伸出了手，让我不禁有些期待。

我跟隨他的脚步，穿过沙滩。到达海边时，少年朝海面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很快，一股海浪从远处涌来，然后停在了我们跟前，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就那样立在空中。

少年轻轻一跃便翻上了浪头。浪里伸出两根细长的水柱，似缰绳一般，被少年紧紧地拽在手里。我也在他的指引下小心地走上浪花。

越来越多的浪簇拥过来，将我们围在中间。白色的浪花像少女美丽的裙边，海浪化作一尾尾银色的小鱼游曳着，我们脚下传来密密麻麻的啪嗒啪嗒的声响，那是浪花在吞食月光。

有时一两尾调皮的鲸鱼趁着月色跃出水面，然后一头猛地扎进银鱼群中，一些银白的月光被溅起的水花带着掠过我的脸颊，触感冰凉丝滑；有时成群的水母围在浪花的周围，给鱼群镶了一层蓝色的光边。

但是，当我们再次向前推进时，鱼群发出了叽叽的声音，它们遇到了阻挡月光的海洋垃圾。这时，少年便会短暂停留，挥手将垃圾卷入一个个透明的水球中，然后再嘱咐海浪将垃圾带往岸边。

这让我想起了污浊恶臭的入海口、高耸的烟囱、到海边游玩时大家随手留下的各种垃圾，还有黄昏时随着浪花一次又一次冲上海岸的各种瓶子、塑料袋和误食垃圾而死的海龟。

人类一再伤害这片蔚蓝的海洋，可她却默默地承受着、无声地自我救赎着。

我的内心十分不安，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少年道歉：“对不起，人类的破坏给你们带来了太多伤害。”

“这还不是最难的。”少年转过头看着我，月光下，他浅蓝色的眼睛让人着迷，却也让人发冷。

“更可怕的是红色幽灵。”

“但你也不必自责，”他朝我微微一笑，“人类有坏人也有好人。比如你，就很好。”我一时被夸得有些找不着北，直到海浪猛地一个刹住，由于惯性我往前一个趔趄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我问道。

“红色幽灵。”少年的眉头蹙了起来。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是一片暗红色的水域，一些可怜的鱼儿翻着白肚皮浮在上面。我认得，这叫赤潮，由于海洋污染的日趋严重，近年来赤潮屡屡爆发导致海洋生物死亡，新闻上也经常报道，而治理赤潮却不容易。

“只能调转方向了。”少年调转浪头，我们朝着天际奔去。

晨曦微露之时，我们总算放牧完了这一片海域的浪花。披着一身薄薄的露水，少年把我送到了庭院前。

“送给你，”他递给我一个小小的紫色海螺，“天亮之后我就要去其他的海域了。从这个海螺里，你能听到牧浪的声音。”

3

我把海螺做成了一个耳环挂在耳朵上，闲暇时便取下来放在耳边倾听。螺里经常传来海浪亲吻礁石时的呢喃细语，浪花啃食月光或者日光的啪嗒啪嗒声，还有少年那清脆悦耳的声音。

也许是这颗星球上海洋占据的面积太大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少年再也没有回来过这片海域，我只能通过海螺知道有关他的消息。可这远远还不能满足我。于是，我不由得关注起全球海洋污染和治理方面的信息，在休息日我经常会带上工具去海边捡垃圾，我拨打市民热线投诉工厂污水以及过度养殖对海域造成的污染，可收效甚微。唯一令我欣慰的是因为我的坚持，收获了一部分志同道合人士的支持，还有一些人加入了周末在海边捡垃圾的队伍。

也许是太过专注于海洋的治理，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拿起那个海螺。当某天我重新把它放到耳边时，内里却毫无声响。我不禁紧张起来，好在过了一会儿，少年的声音终于响起 ：“我到南极了，企鹅真的很可爱呢！只是纯净的海域越来越少了，我工作的时间会更多，以后跟你联系会变少一些。”

我安下心来，只要还能继续联系就好，我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牧浪的路程变得顺利。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加入了环保组织，更努力地宣传起海洋的保护。每当少年通过海螺跟我聊起旅途的见闻时，我知道他回来的日子不远了。

那年夏天的气候变得有些古怪，雨水特别多，一开始人们并不当回事，直到后来新闻播报说温室效应导致海水温度升高而频繁引发台风时，人们才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温室效应导致的海水温度升高也是近年来赤潮形成的重要原因。”电视里传出了解说员的声音。

“更可怕的是红色幽灵”“一挨饿他们的脾气就会变得非常暴躁”……我的脑海中回响起少年曾经对我说过的话，难道人類要面临巨大的灾难了吗？

我赶紧摘下耳环放到耳边，海螺里滔天海浪怒吼，风中传来少年的声音：“海啸要来了，在屋子里待着不要出来！”

我透过玻璃窗朝外望去，黑压压的天空下，乌黑的海浪被掀起了近十米高，然后又重重地落下，汹涌的海水倒灌进了居民区，树被连根拔起，沿海的车子被海浪冲走，房屋在呼啸的海风中战栗着。

“牧浪，牧浪！”我对着海螺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人类最终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沉重的代价了。

“你快看窗外！”海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抬眼望去，一股浪花定在空中，牧浪如初见时那般站在浪头，低头看着海浪中心一个闪着白色光芒的孔洞，一头银发在海风中翻飞。

“再见，我要走了。”少年跳下浪花，转身向我，他的声音从海螺中传出，“我是海之子，这个白孔是受伤的海之心。现在我将化作心魂去安抚她，很快海啸就会退去的。”

“虽然人类伤害了大海，可她一直爱着你们。”少年说完便朝我挥了挥手，径直走进了伫立的海浪里，紧接着浪头猛地抛下来，发出令人心碎的哭声。

第二天清晨，随着一轮红日从水天交接处喷薄而出，海面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庆祝劫后余生，而当他们看到因为海啸带来的遍地海洋垃圾时，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她一直爱着你们，纵使遍体鳞伤，却仍不忘在临走之时替你们清理干净犯错留下的痕迹。

“牧浪！”我疯狂地跑向海边，把海螺紧紧地贴在耳朵上，可是里面一片死寂，没有浪的歌声，花的低语，虫的浅唱，更没有少年的笑声。

4

“后来人们治理好海洋了吗？”孙女问我。

“哦，当然了！”我扶住摇椅，看向墨蓝的大海，“自从那次海啸之后他们就深刻反省、改过自新了，你看，现在的大海是多么温柔和美丽。”

“那个叫牧浪的少年，他后来怎样了？”

“问你爷爷。”我看着孙女笑了起来，“爷爷知道那个男孩后来的故事。”

“爷爷！”说曹操曹操就到，小孙女朝着门口的爷爷飞奔而去。

他弯下腰慈爱地抱起孩子，一头银发在月光下闪着清冷的光泽，一如六十年前我初遇他时的那般模样。

■延伸阅读

赤潮，又称红潮，是海水中某些浮游植物、原生动物或细菌爆发性繁殖或高度聚集而引起水体变色的一种有害生态现象。

灵感来源

我居住在海滨城市，最喜爱的事情便是薄暮时分到海边散步。有一天在沙滩玩耍的时候，偶然发现咸淡水交界处的入海口水质污浊，一阵阵恶臭扑鼻。远处的天空阴暗昏沉，灰蒙的天空下海水暗淡无光，海洋仿佛受伤的巨兽般默默不语。虽然如此，沙滩上的孩子们还是欢快无比。这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晴朗的夜空抬头便是硕硕繁星，脚丫肆意撒欢奔走在山野和稻田间。而现在的孩子囿于城市的钢筋水泥中，这片海可能是他们日后回忆童年最美好的地方了。所以我希望那片海永远照耀在日月之光下，海水永远蔚蓝干净，浪花永远欢快动听，人和自然永远是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