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记略

从北海回来后，我把捡来的贝壳固定进相框，挂在卧室里。窗外的梧桐叶随风而落，北方的秋天金黄灿烂，日子正变薄、变短、变暗。

我靠在沙发上翻看着海边拍下的照片，冰蓝色的海面上闪着细碎的光。和友人L一起去看海，我们竟都觉得那片海域似曾相识，像是梦中见过的场景，又像是多年前写下的诗句在现实中的映照。

那天我们在紫霞湾等日落，把拖鞋扔在椰树林的入口，然后光脚沿着海岸线走，海鸟低飞，渔船飘摆。一只小螃蟹从我们脚下横爬而过，我们俯下身，抓了个空，却意外地发现这片海滩上竟有那么多形状各异的贝壳与海螺。

仔细挑拣后，我的手心仍捧不住，便只好让友人把遮阳草帽脱下，将贝壳一股脑地扔进去，抬头的一瞬间，猛然发现落日入海。世界变成一颗橘子味的夹心果糖，人们踩着浪花漫步其中，晚风不再潮热，也变得冰甜而软糯。

海滩上霓虹闪烁，穿小丑服的爷爷把彩色气球分给追在他身后跑的小孩们，然后转身取下鼻头上的红色绒球，结束一天的工作。乐队歌手们调整舞台上的架子鼓，演出就要开始了。我和L走入一家海街餐厅，第一首歌是伍佰的“LAST DANCE”，熟悉的旋律在烟花燃烧时响起，“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

那天是我们在北海的最后一夜，L说多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停留在此刻，我们不用关心工作与房价，只聊着一些随性、简单的话题。这家餐厅空间很小，但客流量极大，人多时需要在外面支起小桌子就餐，于是我们连着好几晚都在餐厅外的落地窗边吃饭。

餐厅门外，从海滩上归来的人们认真冲洗脚背的沙砾。我们坐在飘满盐粒的海风里等待，老板娘端来咖喱鱼丸、海鲜炒饭与虾饼，嘱咐我们吃好喝好，最后再送上芒果绵绵冰，让它甜甜地融化进我们的嘴巴里。霓虹斑斓的光影在餐桌上流动，而后淌入一望无际的大海。

晚餐后我们骑车环岛而行，来到另一片海滩。在超市挑选各种口味的酒，然后坐在海边横倒的枯树枝上，看烟花亮盈盈地在海面上炸开。高中时期我最渴望的事情就是去看海，想在海边漫步、夜不归宿、等待破晓，可那时候做过最大胆的事情不过是从无聊的晚自习逃出，去邻巷的街道买一块奶油蛋糕吃。

我们一起回忆着这场旅行的起始。很早之前我们就开始计划这次的旅行，不远万里，乘飞机越过群山，坐列车看窗外倒退的景，一路向海。

到达北海之时，太阳已经落入海平线，我和L漫无目的地散步，消磨着波光粼粼的海面与无尽的风。海街酒馆外椅子摞着，调酒师在吧台拼命晃动酒杯，我们把藤椅拖到海边，坐下来，让海水漫过我们的小腿。

藤椅在沙砾之中下陷，我们看着海面上破碎的月光与寥若晨星的船，长久地沉默。夜阑之际回到民宿，把灌满沙砾与海水的衣服泡在水池里，L提议点外卖，我们一边吃着海鲜炒饭与烤生蚝一边聊天。

“在西安吃炒饭从来没觉得有这么香。”我说。L说在成都也是这样，好喜欢海边的夜晚，可以晚睡晚起，也不用担心吃多了海鲜发胖。

第二天我们睡到自然醒，然后去游乐场玩乐。泡泡机制造的点点梦幻在阳光下亮晶晶地飘浮，我们坐在摩天轮上发呆。听周杰伦的歌，看着海滨大道的街灯一盏盏亮起，看着摩天轮下电影幕布里的少年乘船远去。

“想写很多关于大海的诗。”

“想在海边买一套房子。”

“想录下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

摩天轮穿越天际，海面上风平浪静，直到霓虹代替跳跃的光波，楼宇间亮起点点灯火，只剩下旋转木马缓缓转动。

在侨港风情街闹哄哄的糖水铺吃完冰后，我们便骑车到北海古城，穿越在兼具西洋风情与岭南特色的骑楼老街之间。夜里门店多半已经关闭，只有一些古玩店和本地居民家中还亮着暖黄色的光。

误打误撞走入一户居民的家，我和L好奇又慌乱地看着屋内的陈设，主人端着饭碗闻声赶来，并未恼怒，而是热情地跟我们介绍这里的特色建筑。黑猫在屋檐边游走，发出呜呜声，尾巴长长地向下垂落。L说他不敢闭上眼睛，害怕睁眼后时间就回到了19世纪初，那是这座海滨小城故事的开端。

后来的几天我们整日骑车闲逛，我跟L打趣道：“你好像在假装岛民哦，白T恤、钥匙串、人字拖和电瓶车，太形象了。”L听完后哈哈大笑，然后我们又在海风中继续我们的行程。

有天骑车到半山腰，意外经过一座寺庙，是普渡寺。牌匾之上有“莫向外求”的题字，我们在菩提树下的石阶上坐了很久，俯瞰冠头岭，似青龙半卧于海面之上，听钟声响起，灯塔渐明。

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考学、生存、时间，这些晦涩的命题都沉落于眼前的这片海。许久的安宁里，天空是失而复得的天空，人海是久别重逢的人海。L若有所思，而我的思绪恍惚间闪回记忆中那片海。

童年看海的记忆又一次重现。北方的孩子生来渴望大海，幼时的我在秋日跟随父母来到海边，我在海滨大道上疯跑，想要快点跳入蔚蓝色海湾，而卡车急刹的声音和妈妈的尖叫声好似要将我的耳膜刺破。那是我第一次与死神擦身而过，我听到妈妈小声地呢喃……

死里逃生何其幸运。妈妈紧攥着我的手，深蓝色的世界里亮起微光，我们平复好心情后，小心翼翼地踩着碎沙砾慢慢走向大海。

夜长梦多，时光不语，普渡寺的僧人们站在佛像下诵经，落日余晖透过木门洒在他们的袈裟上，金光盈盈。我和L下山，来到冠头嶺时，浮云已然遮月。

下一站探险去往哪片海滩？

蓝色条纹的贝壳里藏着多少潮湿的秘密？

谁把生活轻易就丢进水波？

没有人知道问题的答案。L在喧闹声中坐上了一条废弃的船，离人群和不断燃起的烟花很远，我多想向大海深处走去，将自己隐入涌动的蓝色里。

听闻北方已经入秋，而我又看到了那片海滩。想到多年前坐在南下的列车上，风将我手中的诗集一页页翻起，诗里写了一片海，海面上闪着缤纷的光，像无数只停留在时间边缘的纸鹤，欲飞未飞。

王彤乐

1999年12月生于陕西宝鸡，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青春》《少年文艺》等刊，获第四届陕西青年文学奖、东荡子诗歌奖、“分享通信·尚5G杯”十大校园诗人称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