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翻译的欺天骗局

安梁

新航路开辟历程之中，自诩征服海洋的葡萄牙人高歌猛进，当哥伦布与西班牙人还分不清美洲和印度之际，他们已经先后在印度和马来群岛站稳脚跟。葡萄牙国王毫不掩饰对中国的好奇心，在一封写给探险船长的信里，连珠炮一样抛出了19个问句：“中国在哪？他们有大炮吗？性格怎样？穿什么衣服？身材高矮如何……”

欺天使团

在国王的催促下，葡萄牙人开启了一场未知的冒险。大明正德八年，即公元1513年，一支船队在中国商人指引下，登上了广东珠江口屯门。明朝律令森严，这一队不速之客无权长期停留，只得竖起一个刻有葡萄牙纹章的石柱，留下到此一游的痕迹后匆忙撤离。国王当然不满意这般敷衍行动，葡萄牙人只能重新组织一支正式使团，精心挑选皮莱资充任使臣，再次向掌控大明门户的广东驶来。

皮莱资本是个药剂师，涉猎广泛又博闻强识，他把中世纪探险家回忆与道听途说的故事写在一起，编成一部《东方记》，极大满足了葡萄牙人对遥远东方的八卦之心。但真正踏入中国，纸上得来的知识就不够用了，使团刚一亮相，就犯下大错。船抵广州，葡萄牙人高举旗帜和长矛，鸣炮3声，算是个下马威。如雷的炮声惊动衙门，广东官员见有使团前来，赶忙召见随行通事。所谓通事，俗称舌头，即今日之翻译。就是这一刻，担任葡萄牙使团通事的火者亚三闪亮登场，一亮相就被痛打20军棍。

火者亚三

原来，从火者亚三口中，广东官员得知来者是“佛郎机人”。佛郎机，其实就是法兰克，阿拉伯人借指欧洲，几经转辗传到中国，成了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统称。正德年间，东南沿海盛传一个恐怖流言：游手好闲的浪荡恶少在街头拐骗小儿，偷卖给佛郎机人，这帮高鼻深目的野蛮人專好烹食人肉。流言深入民心，广东官员自然对这群闯入者好感全无，加之方才鸣炮扰民，见官又不跪，简直无礼至极。可转念一想，使团毕竟远道而来、底细未明，不便严加惩戒，于是把官威都撒在了通事火者亚三身上，打上一顿以儆效尤，临走还降下命令：送去学习天朝礼仪！

受尽皮肉之苦的火者亚三，只能咬着牙带领皮莱资一行人前去培训。培训分3日，科目倒不复杂：第一日学左腿下跪，第二日学右腿下跪，第三日学磕头。对于习惯单腿下跪的欧洲人来说，三跪九叩确实是新技能，好在皮莱资识时务，不敢抗拒。但衙门很快传出坏消息，佛郎机不在《大明会典》的朝贡之国之列，没资格北上北京面圣。葡萄牙人束手无策，见过世面的火者亚三顺势当上使团的主心骨。

满剌加国，即马六甲王朝，建立于1402年，领土分布于马六甲海峡两岸。郑和下西洋时经过此国。1511年，满剌加国因都城被葡萄牙人攻占而灭亡。

火者亚三洞悉人情世故，料定通往北京的大门尚未堵死，他把突破口锁定在镇守广东的太监身上。明朝政治，讲究一个相互制衡，尤其广东乃海陆要地，文臣武将一旦勾结，天高皇帝远，容易尾大不掉。中央派一个镇守太监，形成掎角之势，皇帝睡得就安稳些。明武宗宠佞太监，远近闻名，若能走通贿赂的门路，进京就有眉目。

其实，广东官员也不愿断然把葡萄牙人拒之门外。他们虽然厌恶这些无礼之人，却暗自打着小算盘。事出有因，北京皇宫里龙涎香断货了，其余各色香料也日渐短缺。如果通晓世界剧变，对此倒也不难理解，达·伽马开辟印度航线以来，南亚香料源源不断销往欧洲，此消彼长，大明就缺货了。当时广东官员无从得知这一细节，但葡萄牙使团的礼单上不乏珊瑚树等珍奇之物，或许借由他们可解香料之急。

皮莱资

一面疏通关系，一面有意拉拢，一场双向奔赴，结果总不会太差。不久之后，一个馊主意浮出水面，完美避开大明王朝的条条框框。正德六年，即1511年，葡萄牙人攻占了地处苏门答腊的满剌加国，此国恰在明朝认可的朝贡之列。葡萄牙使团用了一招借尸还魂，假借满剌加的名义，向朝廷请求放行。凭空再造一个使团出来，必定还需要一位像模像样的使臣，火者亚三挑起重担，踏上一场惊世骇俗的欺天之旅。

皇帝宠儿

如果没有这场欺天之旅，火者亚三本该是历史的匆匆过客。他自称祖籍江西浮梁，自小却生长在广东。亚三，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火者”则暗示他的难言之隐。自唐朝起，广东就盛产太监，这一方面源于朝廷的无度索求，另一方面要归咎于国际贸易。东南沿海活跃着大量阿拉伯商人，他们高价求购阉人，或是转卖宫廷，或是蓄为私奴。利益驱使之下，一些贫苦人家忍痛将儿子净身，也算为他们找到一条出路，此类阉人就被称为“火者”。这一风气延续数百年，明太祖曾明令禁止，但收效甚微。很不幸，火者亚三是个残缺之人，但这一身份反倒成为他的敲门砖。

在广东滞留之时，火者亚三就说服葡萄牙使团，掏出重金贿赂此地的镇守太监。顺着这一门路，他搭上明武宗身边红人江彬。江彬得宠，最初靠着一股英勇之气。此人原是边兵出身，曾身中3箭后拔矢杀贼，英雄事迹惊动明武宗，自此陪侍御驾。明武宗打猎遇虎，江彬不顾安危扑上去救驾，皇帝调笑道：“朕自能伏虎，用得着你吗？”话虽如此，实际从此宠信不疑。

勇士一朝得宠，就堕为佞臣，整日撺掇明武宗溜出皇宫，在豹房寻欢作乐。正德十二年（1517），也就是皮莱资率使团抵达广州那一年，在江彬蛊惑下，明武宗玩了一出微服私访，四处搜罗良家妇女。恰逢边境出现战事，皇帝自封威武大将军、镇国公，要过一把御驾亲征的瘾，被群臣力谏作罢。

没过两年就爆发了宁王朱宸濠之乱，纵有王阳明平乱捷报频传，明武宗仍然执意南征。在南京，玩到兴起的皇帝自导自演一场滑稽戏，把宁王释放出来，鸣金伐鼓重新生擒一次。正在此时，等待3年之久的火者亚三盼来机会。他早已拿金钱开路，打点好江彬，接近了兴致盎然的皇帝。

除了素来信任阉人之外，明武宗还酷爱学习外语，火者亚三兼具这两种特质，受到青睐自然也不奇怪。皇帝南征巡游期间，将他留在左右，学几句葡萄牙语，还与之嬉戏玩笑，倒是真性情。当然，火者亚三官方身份仍是假冒的满剌加使臣。朝鲜使臣也注意到皇帝的好学，他记载道，明武宗每次出游，都会挑选两三个鞑靼、回回、占城等地使臣充任扈从，跟他们学习外语，看他们表演才艺。

待到明武宗班师回朝，火者亚三跟着一起进驻北京，时常出入豹房，陪皇帝消遣作乐。从背锅挨棍子的翻译，摇身一变成了皇帝新宠，火者亚三飘飘然暴露了本性：在北京骑马驰骋招摇过市，僭越礼法大摆宴席，擅闯刑部动用车舆，言语轻佻侮辱朝廷命官，一连串作天作地的劣迹，为日后结局埋下了伏笔。

江彬

有了這位新宠相助，皮莱资与葡萄牙使团也得以北上入京，按照惯例暂住会同馆。皇帝终日沉湎游乐，压根没安排接见使团事宜，碰巧一日路过会同馆，在火者亚三引荐之下，到葡萄牙使团住处小坐。显然，这种随性的会面，不合明朝礼法，只是皇帝率性而为，手下不敢阻拦。皇帝忽然驾临，可惜不问通商问游戏，饶有兴致地观看皮莱资演示了跳棋玩法，随即就打道回府。或许受了火者亚三点拨，葡萄牙人把明武宗坐过的那把椅子用红毡装点一番，几乎供奉在驻地中央，以示皇恩浩荡。只是，他们从未等到皇帝再度光临。

明代北京的会同馆分为南、北二馆。北馆在今王府井附近，南馆在今东交民巷。

东窗事发

对于火者亚三与皮莱资使团，朝廷上下多有怨言，一位骨鲠之臣率先发难。礼部主事梁焯，是广东南海人，对佛郎机使团的蝇营狗苟略有耳闻。当初明武宗抛下朝政四处巡幸，他就直言进谏，还用笏板击打始作俑者江彬，结果受了30廷杖，在午门罚跪5日。此番见皇帝和江彬又带回了一个嚣张跋扈的火者亚三，更是气愤不已，借口亚三不行跪礼、冒犯国体，将其杖责一顿，煞煞威风。又挨了棍子的火者亚三，这下不肯忍气吞声，向江彬告了状。江彬勃然大怒，把梁焯喊来训斥道：“彼尝与天子嬉戏，肯跪汝小官耶？”说罢，还威胁上达天听，请皇帝降罪。梁焯是个硬骨头，始终不肯服软，甚至写下遗书，誓与佞臣抗衡到底。

豹房是明武宗的玩乐场所，也是明武宗处理政务和军务的地方。一般认为豹房在今北海公园以西，也有人认为豹房在今东华门外的报房胡同。

皇帝那边，其实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毕竟，皮莱资有正事要办，递上葡萄牙国王的国书。虽说经过翻译再三润色，主旨依旧是希望平等通商，并无臣服朝贡之意。明武宗贪图享乐，却并不痴傻。他不清楚佛郎机究竟地处何方，但国书里不甚恭敬的要求令他有了戒心。满剌加灭国之后，流亡者几次三番请明朝主持公道，皇帝也有所耳闻。恰在此时，御史何道隆上疏一封，力陈满剌加乃朝贡诏封之国，如今被佛郎机吞并，请朝廷伸张正义、拨乱反正。礼部经过讨论，做出决策：等满剌加使臣进京，与佛郎机使臣当面对质。此时，梁焯任职的礼部，已经看穿了问题：火者亚三不是一个正牌使臣，至少不能代表被明朝官方认可的那个满剌加国，佛郎机使臣皮莱资也不为朝贡而来，恐怕另有所图。

未待礼部真正揭穿火者亚三，一件大事震惊朝野：皇帝驾崩了。平定宁王归途中，明武宗乘兴捕鱼，不料在池塘落水，留下病根。回京之后，他流连豹房，养病之际仍不时纵欲，终于搞垮了自己的身体。弥留之时，明武宗似乎对放荡一生颇为自责，说道：“前此事皆由朕而误，非汝众人所能与也。”朝中大臣迅速控制事态，首辅杨廷和一面派人迎请新帝登基，一面雷霆出击，清算乱臣罪党，首当其冲的就是江彬。太后亲自下套，诱骗江彬入宫，将其生擒后凌迟处死。

失去明武宗与江彬两座靠山，火者亚三的末路在所难免。被收押下狱后，没等用刑，他就供认自己本是华人，受葡萄牙使团役使，才铸下大错。一旦东窗事发，这位狐假虎威的翻译立马现出怯懦的原形。但是，在明朝大臣看来，皮莱资入京以来，虽不甚知晓礼数，倒也并未犯下什么有辱国体的罪状，况且毕竟是真正的使臣，于情于理不宜用刑过重，只是逐出北京，交回广东处置。至于火者亚三，与江彬过从甚密，出入豹房半年有余，飞扬跋扈、劣迹斑斑，早为满朝文武痛恨。如今假冒满剌加使臣东窗事发，犯下欺天之罪，终究难逃一死，还被定为“首恶”。有人怀疑，火者亚三真正致命的罪状是卷入了江彬造反密谋，以翻译身份居中联络，秘密购置佛朗机铳等武器，个中谜团，有待更多证据去揭开。

火者亚三伏诛，皮莱资使团被逐，葡萄牙人叩开中国大门希望破灭。泱泱大国的富足，仍旧令人垂涎不已，葡萄牙人并未放弃，而是继续逡巡于东南沿海，与海寇勾结，让走私贸易愈演愈烈。继任的明世宗（嘉靖皇帝）不堪其扰，采取严格海禁政策，明朝走向闭关自守，与海外世界渐行渐远。

（责编：李玉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