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鸣(北京)
薄暝摇窗,我揭开一纸赵之谦的“峰回路转”朱拓碑帖,龙宝轩主人庄先生端望良久,若有所思。我说,赵之谦的一生都在峰回路转中。庄先生答我,赵之谦写“峰回路转”是哲语,然而,他还有一诗“忽然笛声天月外”更入妙境。
是么?我品读过赵之谦的若干诗文,并未见此佳句,便赶紧问询出处。庄先生打开宝匣,取出一方田黄老印章,中坂冻石,狻猊印钮,印底便是七字篆书:
忽然笛声天月外
忽听天际,数声横笛,我似乎看到会稽乡人赵之谦,踟蹰在峰回路转的山阴道上。
赵之谦篆刻:忽然笛声天月外
赵之谦(1829—1884),晚清书法大家,篆刻六大家之一,清代篆刻家胡澍说他“钟鼎碑碣、铸镜造像、篆隶真行、文辞骚赋,莫不触类洞然,奔赴腕底”,又说他的刀笔“回翔踪恣,唯变所适”—意思其实还就是赵之谦所题的那四个字:峰回路转。
赵之谦则称自己“取法在秦诏汉灯之间,为六百年来摹印家立一门户”。
赵之谦还是一个画家,与任伯年、吴昌硕并列“清末三大画家”。潘天寿说他“以金石书画之趣作花卉,宏肆古丽,开前海派之先河”。岂止海派,赵之谦还影响了齐白石、陈师曾等北派巨匠。
赵之谦又是一个诗人,著有《悲庵居士诗剩》和《缉雅堂诗话》。他自号悲庵、悲翁、思悲翁,然而,思悲中方见其高情远致。他倾慕陶渊明采菊东篱的名士风雅:“我羡秋花愧秋草,一般篱下色依然。”
赵之谦善画梅花又擅作梅花诗,却是哀诉他的心绪之酸楚:
作花绝早岁已寒,
结果如此终心酸。
一朝剪伐供把玩,
合受旁人冷眼看。
赵之谦《牡丹图》
赵之谦喜绘牡丹又擅作牡丹诗,原是抒发他的精神之悲喜:
辟地重浮海上槎,春风依旧此天涯。
故乡零落知何似,破笔犹生富贵花。
赵之谦不只有一支破笔,更有一把残刀;不只犹生富贵花,而且要雕刻自己的一生时光,又倾尽一生时光敲戛金玉,精琢他的心灵物语。所以,他说自己“入乎印,出乎印,即目即心,即心即手”。
先慢说印,且听风吟。此时,我已坠入赵之谦“忽然笛声天月外”的诗境,却只见夏山雨霁,太华夜碧,微见横枝,荏苒在衣,烟外笛声谁送晚,诗句孤山小店中。而这天月之外的笛声却只在忽然间悠悠飘来,又只在一霎时淡淡飘去。
人生的多少境遇,本都是一场不期而然的忽然。忽然间,唐代诗人们便写下了多少惊艳的诗句:
春风尔来为阿谁,蝴蝶忽然满芳草。(李白)
忽然一笑千万态,见者十人八九迷。(白居易)
忽然便有江湖思,沙砾平浅草纤纤。(刘禹锡)
忽然分散无踪影,惟有鱼儿作队行。(韩愈)
半夜忽然风更起,明朝不复上南楼。(吕温)
闻说又寻南岳去,无端诗思忽然生。(贾岛)
忽然间,又飘来数行元代画家王冕的《白梅》,梅花照雪,王冕的花语竟可媲美唐诗: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然而,风前横笛,赵之谦只一行孤句“忽然笛声天月外”,便已胜却诗家无数。
赵之谦明明能写得一手好诗,却偏说自己“不喜为诗,数年不作,偶有诗,信手涂抹成数十百言,若庄,若谑,若佛,若典重,若里鄙,若古经,若小儿语”。
王冕《墨梅图》
赵之谦甚至说自己“平生不敢于诗,自知伎拙”,可是,那又怎样?赵之谦是治印大家,不也照样说自己“生平不肯为人刻印者,以伎拙而议之者众”吗?作诗如此,治印亦如此,赵之谦本就是一个谦谦君子,他平生刻的最早的一方印便是“躬耻”,躬谦而知耻。
刻“躬耻”时,赵之谦年方二十四岁,印风尚是浙派,他自称少学陈曼生,曼公的风雅令他着迷。世人皆知曼生壶,我却独赏其诗笔:“写竹还需更写诗,高迁亭下十三枝。”
高迁亭在绍兴柯桥,有美竹,可为笛,其笛声可传至天月外。赵之谦是绍兴人,高迁亭的笛声终于化作了他刀笔下的孤句。
不过,两年之后,二十六岁的赵之谦峰回路转,他又开始摹刻邓石如的清篆之虚灵,其时的印作有“陶山避客”。春秋时期的范蠡携西施隐居陶山,赵之谦是多么希望也能到陶山逍遥避客呀,他便假以邓法,刻写了自己孤绝的生活理想。
邓石如有两句诗:“玉笛一声江汉晓,平颁春色遍遐荒”,忽然间,赵之谦也听到了邓石如的玉笛一声,犹之惠风,独鹤与飞。
谁家玉笛暗飞声,赵之谦依然行走在峰回路转的艺林深处。刚刚过去了一年,二十七岁的赵之谦又开始追逐苍古的汉印风。此后的漫漫岁月,赵之谦上溯秦汉,摹仿汉印又参以战国钱币、秦诏版、汉碑额、汉灯、汉镜、汉砖、汉封泥……
赵之谦沉迷汉印,他说过:“汉印中有极安静者,最不易到其地方。”赵之谦此语或是源于明代印人沈野,沈野早已有言:“藏锋敛锷,其不可及处全在精神,此汉印之妙也。”
赵之谦使刀如笔,视石若纸,他把心语书写进诗行里,又把诗句镌刻在印石上最安静的地方:
古印有笔尤有墨,今人但有刀与石。此意非我无能传,此理舍君谁可言。
忽然间,天月外又传来了南北朝的清远笛声。还记得吗,南北朝文学家鲍照有一首行路吟:“听我抵节行路吟……宁闻古时清吹音。”赵之谦想象着自己也生活在南北朝那个烟云水气的年代,他的刻刀下便渐渐有了更多的萧散古雅,所以他才说自己—“汉后隋前有此人”。
自然,赵之谦是离世绝俗之人,他说:“离世,必世离我;绝俗,必世绝我。”故此,他才成为一个印坛大儒。他的金句是:“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赵之谦还自号冷君,却多情且有佛心。他又自称佛弟子,他的诗句也或有禅意。他写过一首诗,我久久体味难以自醒:
我曾不见佛,我先不见我。
见我在镜中,不如人见我。
佛是我见我,我是人见我。
我能不见人,见佛无不可。
我曾不见佛,佛是我见我。我读赵之谦,仅此一句“忽然笛声天月外”,便已是见佛见我,只是,佛本无言,心生则语。还是那个明代的沈野最善读印,他在《印谈》里说:“今吾观古人印章,不直有诗而已,抑且有禅理,第心独知之,口不能言。”
赵之谦的田黄老印章
诗在诗外,印在印外,禅在禅外,笛声也在天月外。天月外,一片砧敲千里白。
夜渚月明,回清倒影。我仔细钤印了赵之谦的这方田黄石章,又精心摹搨了他的另外一则印款:
余生平所为,岂惟印与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