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与大地之间的使者
——论罗长江《大地五部曲》第五部《大地梦想》“鸟”意象的内涵

2024-06-11 03:36晏杰雄胡诣涵中南大学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24年2期
关键词:飞翔鸟儿翅膀

◆ 晏杰雄 胡诣涵( 中南大学 )

保尔·瓦雷说:“每一个真正的诗人真正辩理与抽象思维的能力,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强得多”。罗长江显然是这样一个诗人。在散文诗《大地梦想》中,诗人行走于千年鸟道,思索人世间、历史与未来,将生命的体验与思考融化于笔下的“鸟”意象中。《大地梦想》中出现的鸟意象,从白鹭、鸿雁、天鹅,到乌鸦、杜鹃、荆棘鸟……无不深刻地显示出他的哲学理念与思索:在大地之上与天空之下,自然界的境况、人类的生存景象究竟如何?他以神话与现实为营养,在历史与未来间进行深入而细腻的抒写。

意象是什么?意象是诗人主观的意与客观的物象共同凝聚而成,也就是说,“意象”是客观物象与人的主观情意结合的统一体。在西方文论中,“意象”则被定义为“理智与情感在瞬间的复合物”,这与晚期中国古典文论所推崇的“情景交融、情物相连”之意象论不谋而合。在千奇百怪的意象中,各种各样的“鸟”意象是不可忽视的一部分,鸟类横跨山川与冰河,飞越湿地与草原,它上天入地,破除空间与人类的限制,它的自由、它的神秘,留给人类无限的向往与遐想。能在天地间恣意来往的鸟是宇宙与大地间之使者与媒介—这可说是鸟类意象的意义内核。

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也为鸟类留下了形形色色的靓丽身影。无论是《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中象征着爱情关关和鸣的雎鸠,刘禹锡《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中见证历史兴衰嬗变的燕子,王湾《次北固山下》“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里寄托乡愁的鸿雁,杜甫《旅夜抒怀》中“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中那抒发人生孤寂飘零之感的沙鸥;还是高尔基《海燕之歌》中如黑色闪电般与暴风雨搏斗的海燕,考琳·麦卡洛《荆棘鸟》中面对死之降临依旧将棘刺深深扎进胸膛的荆棘鸟,丁尼生《鹰》中迅猛矫健、傲然天地间的雄鹰……万千的鸟儿都以它们所特有的风姿,成就了一篇篇文学史上的经典。

鸟的远古图腾

20世纪,西方文论家们从四个方面来考察意象:心理意象、修辞意象、意象群、象征性意象(含神话原型)。他们发现,意象与神话原型、集体无意识紧密相关,承载着非常丰富的意蕴与历史文化内涵。

在中国,从遥远的上古时期,“鸟”的形象就作为一种原始又终极的意象开启了中国人对鸟的崇拜,激发、承载着种种民族心理积淀与潜意识的审美格局—陕西华县泉护村出土的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彩陶上的“金乌载阳图”、浙江河姆渡文化遗址中发现的骨匕上的双鸟连体纹、甲骨文中“……于帝史凤,二犬”(遗953)的记载、《诗经·商颂·玄鸟》中“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神话,无不向诉说着遨游于天地之间的鸟儿,是带着世间奥秘与光明的使者。它们被中国人民视为天地、神人之间联系的媒介,是人类咿呀学语的诞生初期的信仰象征,古老的民族对于世界的敬畏、崇拜、虔诚乃至希冀、探索,寄托在这一能自由飞翔于天地的生命中。

《大地梦想》中,罗长江写道:“太阳与鸟,是召唤生命和梦想的磁力场,是生命开始的地方”;“鸟首人身的盘古啄破蛋壳,开天,辟地。千年鸟道古时属楚地,楚人自称‘鸟的传人’,其始祖祝融是凤凰的化身。凤凰是神鸟。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复从香灰中涅槃重生”;在老鸹寨,“乌鸦助力山民袭击匪寇,以十二座雪峰做背景,黑羽毛黑眼睛大放光芒;乌鸦护佑排工船夫平安飚滩,满谷满滩,让黑色的叫喊浮起来了;一只黑鸟在大学生画眉的身体内、歌声里飞翔”,诗人在“鸟”身上寄托民族信仰。“鸟”的形象对于中华民族来说,是意味深长的图腾,这些意象,是上古先民与恶劣生存环境搏斗之信念,是对灵魂不死、到达彼岸之希冀,是民族精神之力、生命之力的象征,就像《庄子·逍遥游》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给予我们民族以灵性与神性的力量。

飞向远方的白鹭

对于远方与梦想的追寻是《大地梦想》的核心思想。在这些内容中,诗人喷薄而出的炽热情感经过理性的提炼,凝结在这些一只只腾向远方的鸟儿中。那些向着远方飞行的候鸟,譬如白鹭,成为诗人笔下梦想的象征,意象之中所蕴含的,是人类永不停下脚步的勇气与力量:

呀呀,是白鹭鸟!是鹭鸟群!……鹭鸟群绕着白鹭洲的树林子盘旋,飕飕之声,使人想起大海那磅礴遒劲的洋流,想起拔地排空的台风季……强大、昂扬的鸟族呀!

充盈着生命活力、躁动与梦想的千年鸟道呀!天马行空的飞翔,满足了多少对飞翔的渴望;天马行空的梦想,唤醒着多少对梦想的向往。

当一座山有了远方,山便有了企盼。当一滴水有了远方,水便有了渴望。当一只鸟有了远方,鸟便有了动力。当一个人有了远方,人便有了天堂。

作者写被逐出郢都流放沅湘、有国不能投有家不能回却发出天问的屈原,“一枚枚问号是鸟群逆风振翅云天”,由此引出一个深刻的命题:提问的力量重于回答的力量。在这里,鸟群的振翅云天寓意着人之为人的独立人格,寓意着敬人不敬天的自由意志,寓意着敢于挑战权威的怀疑精神与积极进取精神。向前飞,向前探索,才是生命意义之所在。

作者写到一生就像一只鸟的达·芬奇:“达·芬奇的一生,与一只鸢有关。鸢的寓意是飞翔。”罗长江指出,飞翔是人类永恒的执着,而以达·芬奇为代表的生来就没有翅膀却企图与鸟类一样自由飞翔的人类,想要飞翔就离不开创新与幻想:他发明降落伞与滑翔机,试图给人类装上翅膀。在这里,代指达·芬奇的“鸢”,成为智慧、好奇心、想象力、创造力和探索精神,人类昼夜不停地追赶着梦想的象征。

作者写到被称为飞鸟般的作家—卡尔维诺的代表作《树上的男爵》中的珂希莫。珂希莫成为树上的男爵,在生命的尽头爬上飞往天空的热气球,留下“他的一生—生活在树上—升入天空”的墓志铭,以一生都不接触地面与一生都在不断飞行的鸟儿形成灵魂的契合。在这里,作者意欲表达,对于远方的追寻即是对世俗与庸常的反抗。生命需要拒绝平庸,需要勇于跳出约束与规范、保持特立独行的勇气。

作者在千年鸟道下看见一次次候鸟远行,它们飞过高山、雪域、沙漠、平原、荒野、峡谷、湿地、海洋、城市、冰川、火山,也触碰到了人类追逐梦想的脚印。他看见发明世界第一架飞机的莱特兄弟,看见探索浩瀚宇宙、飞向火星的“天问一号”,看见被大马林鱼拖着游了一天一夜的老人桑提亚哥,看见演说着《我有一个梦想》,追逐人类携手共进那天的马丁·路德·金……在《大地梦想》中,罗长江通过飞往远方、见识广阔世界的白鹭,喻指、赞颂着追逐远方的人类,在不断挑战的过程中,在充满崎岖与风险的路途中,怀揣着从鸟儿那汲取的勇气与冒险,追求着自身的终极蓝天—“以鸟的名义,以飞行的名义向风致敬!致敬东风、西风、南风、北风,致敬自由自在的生命!”

雄健劲烈的不死鸟

意象不是简单的符号,凝聚在意象之上的,是生动的、真实的、喷涌而出的情感。在《大地梦想》中,作者一次又一次地将情感诉诸充满力量的鸟儿之上:

有一种刚烈叫乌鸫。不自由,毋宁死!乌鸫一天比一天瘦了,依然不多看一眼笼中的食物。天色向晚。笼中的乌鸫拼尽全身气力,发出细若游丝又穿云裂帛的最后一声呐喊,发出刚烈、高贵的一声绝响!

逆境中求生存,候鸟们的生命力是如此坚韧与顽强。翅膀啊超越于生命!翅膀啊越过了死亡!一张张闪烁的翅膀挟雷携电,奋笔书写着一个汗津津的动词。

黑鸟是闪电!呼啸中一次次穿云破雾、鞭山赶水击打猥琐与庸常。凌空飞行,星光四溅!贴地飞行,浪花四溅!黑鸟是火焰。燃烧中一次次点亮风雨、点亮光明、驱散阴晦与黑暗。哗啦,哗啦,哗啦,音乐在火花灼灼中波涌璀璨……黑鸟!黑鸟!你这天地间的精灵呀!你这灵性的象征、自由的象征、激情的象征、理性的象征、搏与击的象征、刚与柔的象征、力与美的象征、梦与幻的象征呀!你无所羁绊,顺时间飞翔。你无所畏惧,逆时间飞翔。

遭误解的乌鸦:黑色有什么不好?黑得像一团火焰有什么不好? 一身黑羽毛簇拥着一双洞穿世事的眼睛有什么不好?依然一只眼睛看光明,一只眼睛看黑暗。依然第三只眼睛关注灵与肉、生与死、时间与空间。

在这些刚烈得让人战栗的鸟类身上,作者寄寓着它们不可为而为之的决心、意志与力量。为了追寻目标,它们甘愿将自己燃烧为灰烬。绝食的乌鸫与命运做坚强的抗争,放弃诱惑与欲望只为实现自身的信念从而涅槃;填海的精卫面对滥施淫威、暴力残忍的大海表现出惊人的、百折不挠的生命的勇气;永不停歇的燕子为了对抗沦落为爬行动物的结局,在残酷的自然选择中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执着。这些鸟儿所拥有的共同点,即是不惧揭开生命的黑暗,在充满痛苦与曲折的道路上做出巨大的牺牲去追寻光明。由此,罗长江引出与不死鸟面对痛苦与磨炼拥有一样铁一般意志的人类。

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在权威的太阳神面前,自制出人类的翅膀在天空中飞翔,那因靠近太阳而融化、最终将之送命于大海的翅膀,意味着人类对权威与规范的僭越和搏击长空以追求自由荣誉的向往。由翅膀的灰烬席卷而成的一只不死鸟,象征着人在与命运的冲突中,所做出的痛苦与毁灭,表现了作者对人类抗争精神和悲剧英雄的由衷敬佩与赞叹。

《肖申克的救赎》中的安迪,是那些“注定被关不住的鸟”的代表,如同他一样的人类,翅膀上“永远闪耀着自由的光辉”。在这里,鸟儿的翅膀象征着逆境中所迸发出的信念与希望,在命运的束缚之下,仍然怀有不死的决心,面对生命的苦痛始终持有“火焰般燃烧的希望”,将自己救赎,如不死鸟一般涅槃。

被命运的荆棘穿透了身体的史铁生,从残缺的身体诞生出一双经过无数痛苦凝聚而成的心灵的翅膀,在绝望中找寻希望,在苦难中追寻悲悯,在贫瘠的身体里发掘人类最为丰满的思想。就像飞机、飞虻、被逼到命运悬崖上的荆棘鸟……他所关注的是充满着苦痛的残忍命运之外,需拥有一双灵魂的翅膀,无惧苦难,对爱、希望、自由、光明的信念支撑着人类一步步走向明天。

如在暴风雨中驱散阴晦、点亮光明的黑鸟,如刚烈英武、气魄浩然的苍鹰,如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如远古的英雄—补天的女娲、填海的精卫、逐日的夸父、治水的大禹,如近代的烈士—为真理献身十字架的布鲁诺、为民族解放而道出绝唱“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谭嗣同,桀骜、凶悍、喋血前行、战胜蒙昧、为崇高献身是他们共同的特征,在对苦难的鄙夷与超越之中,在生命的悲壮与浩然之中,他们“每一根羽毛都在铿锵地燃烧”。

天鹅之死

有学者指出,文学作品以遮蔽的方式来显示诗人的内心情感冲突。而诗人的情感冲突则会以象征性意象的方式呈现出来。

在《大地梦想》中,关于人类的现实生存世界,除了那些希冀与向往,我们能看到作者罗长江由敏锐的察觉所引起的激烈情感的冲突,而这通过一只只扑腾的鸟展现得淋漓尽致:

挣扎着、扑腾着的鸟儿们,是一个个敲响生命丧钟的死亡乐符。千年鸟道,悲怆着标题为《鸟殇》的死亡奏鸣曲……千年鸟道,沦为职业团伙猎鸟卖鸟的产业链、利益链,牟取暴利的钞票传输带。欢呼声中,一只只殒命的飞鸟扑扑往下掉。一粒粒僵硬的哀鸣扑扑往下掉。一朵朵血污的落花扑扑往下掉。一个个生命的句号扑扑往下掉。一波波夭折的旅程扑扑往下掉。

成百上千只乌鸦在会场上空哇哇呐喊,一阵比一阵凄厉。紧接着,山坡错动……山体下滑……泥石流闷声闷气,往湿地方向倾泻。人们尖叫着四散逃命……跑迟了。好些人跑迟了。一只只头颅、一只只手掌,拼命挣扎着伸出地面,伸向天空,如同一根根树枝、一蔸蔸树根,在一个叫作“灭顶之灾”的词语里,越陷,越深……少年林生哇哇哭着,扒开乌云找父亲,扒开泥石找父亲。又当爹又当妈的父亲,相依为命的父亲呀;

往蓝天随意挥洒才情与艺术的鹭鸟们,把尊严与自由看得比生命还要紧,一旦被捕,拒绝进食,骨子透出来凛然赴死的贵族气质;

假如天空不再有鸟类飞翔,天空就死了。假如大地不再有鸟类栖息,大地就死了。

在这些描写中,作者在鸟儿们的意象中倾注了自己的现实考量与哲理思辨,由鸟儿们的生存环境之思引申至人与自然、人与欲望、人与自身的生存环境之思。

在《天鹅之死》中,天鹅高贵的哀鸣与人间恶心的欢愉构成触目惊心的对比,象征着奄奄一息却拥有优雅、沉静、高贵的灵魂的天鹅,反衬出在世界快速发展之下的人类追求利益的野心与卑劣。惊弓之鸟、笼中之鸟、失林之鸟、鸟覆危巢、鸟尽弓藏、鸟骇鼠窜……作者给出一长串关于加害鸟类的贬义词,斥责人类的丑陋。无论是天鹅之死还是鸟骇鼠窜,象征的都是人类赤裸的欲望,作者在鄙斥着破坏自然性的人性的一部分。

诗人罗长江又例举了一大串真实发生过的历史的悲剧:纳粹的出现、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惨剧、科技的隐患、普世价值的被绑架、生态环境的被毁灭……在鼓吹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中,在社会的快速发展与人类的欲望之下,文明逐渐丧失了它本来的面目,道德沦丧,良知泯灭,对生命缺乏敬畏,对尊严的重视缺位。因此,作者以泣血的笔触咏唱一首天鹅之歌,他赞颂那些如天鹅一般“鸟”类的意象,天鹅、超凡绝尘的鹤、高洁的沙鸥,以此呼吁人性的回归,纯洁的自然性是人性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当我们逐渐在成年社会中退化成猪,如同飞鸟退化成家禽的时候,红猪穿梭翱翔于蓝天海洋,那遥远的孩提梦想、青春渴望,仿佛又重新燃烧起来。”

在《大地梦想》中,作者以鸟寓意人类,以鸟类的自由、勇猛、生的力量指代人类的或是异化或是逃离桎梏的生存与生活处境。通过形形色色的不同类型的“鸟”之意象,作者寄注自己的人生感悟,以此做出企盼:在大地上,怀有如鸟之般高贵之心的人类,定能追寻到属于人类的真正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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