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泓
一
余栋打电话来说:“闻捷回国了,过几天可能要到这里来。”
我能想象到余栋此刻的内心。面朝着大海,一千个浪头奔涌过来;春暖花开了,一万朵鲜花瞬间绽放。尽管,他手机里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描淡写。
余栋、闻捷,都是我的大学同学,那时我们还都在南京念书。余栋和我是老乡,又是舍友,他的父亲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所以我们的关系比那根床栏杆还要铁。他瘦而高,爱读古文,又谙书法,大伙都称他为“古人”。我称他“栖之兄”。栖之,是他自己取的字。
闻捷是我们的班花之一。之所以要加之一,是因为我们召开卧谈会时,曾正儿八经口头投票评选我们班的班花,而她并非是唯一的结果。那时候,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一场场卧谈会,便是打发时间驱赶无聊的最好办法。我们宿舍对闻捷都比较认可,她长相秀丽,一头乌黑的长发让人遐想联翩。而其他宿舍,对其评价不高,认为过于“高冷”。他们有的喜欢丰满一点的女孩,有的喜欢奔放一点的女孩,有的喜欢打扮精致一点的女孩。我在每个宿舍都主持了一场卧谈会,最终选出了“四大美女”,她们都是班花。
我们宿舍都选闻捷,其实心照不宣,为的是余栋。闻捷,每堂课,都选择坐在第一排。无论是让我们听得津津有味的影视文学,还是让我们听得昏昏欲睡的中国古代文学史,她都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讲课老师。有的老师喜欢提问,她都能对答如流,笑容灿烂。每次考试,总分她都是第一名。大学的成绩,印象分很重要。
这样的女生,女同学不喜欢,男同学也大多不感兴趣。余栋除外。余栋是仅有的能和闻捷聊天的男生。我知道他们在一起,可以聊读书,聊文学,聊文化。有一次,余栋高兴地告诉我,闻捷问他借书了。我问借的是什么书。他说,是钱钟书的《围城》。我激动地说,有戏啊!他推了推眼镜,问为什么。“‘吃饭和借书都是极其暧昧的两件事,一借一还,一请一去,情分就这么结下了。这本书里写过这些话,你不是跟我们说过吗?”我说。
呵呵,他笑笑。然后摊开报纸,取来毛笔,开始写字了。
“我看好你们,成为我们大学的钱钟书和杨绛啊!”说这话时,我是真心的,也是衷心的。
然而,两个人,书有过几次借和还,饭却一次也没有吃过。余栋说,没什么像样的理由。于是,两人的大学交往就这么像一本书一样翻完了。
挂掉电话,我看看窗外,天色暗淡,远处的云仿佛被墨汁浸染了。我想,余栋该提笔写点什么了吧。只是这样的天气,闻捷还会过来吗?
二
过了两天,下雨了。余栋打来电话,说闻捷明天想去古镇,问我们是否能陪她一起去。我确认了一下,得知闻捷特意提到了我。我知道两人怕尴尬,有我这个活跃分子在,场面就会轻松许多。但是……我想起了十年前。
十年前的秋天,我和余栋都回到了家乡。他在本地的一所高校念研究生,我工作了。闻捷去了上海的一所高校念研究生。我们城市的古镇很有名,闻捷和余栋联系了,便想去看一看。余栋喊上了我。当我确定了在电话里闻捷并没有提到我的名字时,我便果断决定,给他俩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
我和余棟如约见面了,然后我突然捧着肚子,去了厕所。十多分钟后,我表情痛苦地对余栋说:“我拉肚子了,去不了了,麻烦和闻捷打个招呼。”余栋不知有诈,还关切地问我是否要去医院。
我摆摆手,大义凛然地说:“别管我,你快去吧!”他蹙了蹙眉,终于上了出租车,直奔古镇。
从古镇回来后,他在手机里跟我说了许多。他说,四面环水的小镇,依河成街,桥街相连。他说,那里的民居大多仍为明清建筑,老宅静院,重脊飞檐,玄瓦上有一只鸟,长尾巴,是喜鹊。他说,目光透过迷蒙的空气,细细地抚摸那被岁月剥蚀了油漆的木门,那被青苔濡染了粉面的老墙,那被年轮打磨得锃亮的青石板,那被诗歌打湿的长发女子。他还说,临街的房屋几乎都是由可拆卸的木板构成墙壁,门楼上则刻着精美的砖雕、石雕、木雕,昔日的繁华,过去的情感,在历史的冲刷下,洗尽铅华,便返璞归真了。我说:“你这是在写散文呢。写好后,发给我看看。我问你,你们一起吃饭了吗?”
他笑说:“吃了,我打算请客。她坚持AA制,说上海那里都这样的。我就只能听她的了。”
我又问:“她晚上住哪?你有没有陪她?”
他说:“那里有书法家现场写姓名诗,我问那个书法家借了纸和笔,现场写了一首诗,赠送给她,她很喜欢。”
我只得问:“写了什么?”
“古镇青石路,小桥水优哉。梧桐栖之月,高斋闻雁来。”他很得意地解释,“捷报,靠鸿雁传书,所以闻雁,就是闻捷,她明白的。”
“栖之,就是你。月亮,代表思念……”
“然也,然也!”他的笑声都变形了。
我继续问他刚才的问题,他告诉我,傍晚,闻捷就坐车离开古镇了,他一个人留在古镇赏夜景,拍了几张照片发给闻捷,她说赞。
三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这样的日子,去逛古镇,挺有诗意。我故伎重演,余栋只能独自去见闻捷。他,也确实应该见一见她了。
这十年里,余栋研究生毕业,留校做辅导员,然后又读博,留校当讲师,现在已经是古代文学方面的副教授。但是,他的情感经历,没有丝毫进展。他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帮他介绍的对象,从朔日可以排到晦日。起先,他连见面都不愿意。后来,终于愿意去见面,回来后基本上都是这么三个字:没感觉。
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念念不忘的是闻捷。但闻捷研究生毕业后,就出国去了。听说在国外已经成家了。我不止一次劝过余栋,这么等下去,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个爱尔兰诗人叶芝,求了三次婚,也没有让心上人答应,好在他年过不惑后终于找别人成婚。而那个哲学家金岳霖,喜欢上了林徽因,因为求不到,一辈子单身。这些人物的经历,余栋应该比我还熟悉。但是他不为所动。有时我说得多了,他会期期艾艾地说:“我,我和闻捷谈得蛮开心的。”我大为惊讶。他解释:“在梦里,她和我一起逛园林,去博物馆,我们有说有笑,很开心。”我让他不要再做梦了,人总要生活在现实里。
“可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理直气壮。
我说服不了他,甚至劝他去找个心理医生,好好咨询一下。他置若罔闻。
身边的同学、朋友一个接一个成家了,有的甚至二婚都有了二孩。我也有了孩子,我们见面也越来越少了。我想他一个人更加寂寞了,是否会愿意去找个伴。但我想错了,他把大量的时间奉獻给了古琴。
本地有位赫赫有名的古琴大师,听说早就不收徒了。但是,余栋三顾茅庐之后,大师竟然同意了,说他手指纤长,乐感丰富,天生就是学古琴的料,加之又有多年古典文学的修养,极有可能成为界内翘楚。大师的眼光没错,余栋的琴艺突飞猛进,已经可以登台表演了。余栋还花了大价钱,买了一把清朝的古琴。他把琴放在我面前,问我怎么样。我看了看,摸了摸,一块木头,七根琴弦,居然要这么多钱。我说:“你应该用这个钱当首付,去贷款买房。”他摇了摇头,在我面前弹奏了一首《高山流水》,又问我怎么样。我说:“你应该去跟闻捷弹《凤求凰》。”他长叹一声,从此再不邀我去他家。他与母亲共住一屋,七八十平方米,家里堆满了书。
对于两人的这次见面,我怀着有些阴暗的期许。我期望闻捷已经年老色衰,身材臃肿,像个俄罗斯大妈一样,一下子把余栋的梦给击碎。但那几无可能。闻捷既然约见余栋,她肯定有那份自信。
或者,闻捷一身品牌打扮。在国外,有豪宅,有游艇,有儿有女。在聊天之余,把这显贵的家境无意中透露出来,让余栋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无房无车,只能做做白日梦。看到自己心爱的人幸福,自己也就幸福了。然后把梦收起来,把古琴卖了买房子,向我们这帮朋友借钱买车子,以某某大学副教授的身份相亲,娶一个贤惠的女子当妻子,生儿育女。到那时,我们一家人和余栋一家人在饭店里欢聚,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人生的美好不过如此吧。
或许,我的想法太俗了。
四
第二天上午,余栋约我见面。电话里,他激动地几乎语无伦次。我问他到底什么事。
事实上,昨天余栋一夜没来电话,就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这么多年,我,也只有我,能够做他忠实的倾诉对象。和闻捷见面后,即便他半夜来电滔滔不绝,我也会欢迎的。昨晚,我望着妻做的满满一桌子菜,看到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心中不免为余栋开始惆怅。生活的烟火气,才是我们这些平凡人的幸福生活的实证。我多么希望余栋在不久的将来,也能和我们一样,拥抱婚姻,拥抱柴米油盐酱醋茶实实在在的生活啊!
他说:“我要结——婚——了!”
我大吃一惊,手机差点掉地上。我问他和谁。他一个劲地说“你知道的”。我还想多问一些情况,他说晚上喝酒说。这一整天,我都没有心思工作。尽管不用问,也能猜到结婚对象肯定是闻捷,但怎么就突然结婚了呢?我满腹狐疑。
晚上,我和余栋在我们以前去过的一家小饭馆里见面了。那里还是和原先一样破旧,酒菜也依旧只能勉强入口,不过价格已经涨了。余栋带了一瓶高度白酒,是个好牌子。他说是一个跟他学古琴的学生送的。他给我斟满,又给自己满上,先敬了我一杯。
“感谢,感谢兄的指点!”他一饮而尽。
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脸迷茫。
余栋告诉我,这次去古镇,他特意带了那把清朝的古琴。他和闻捷在一茶馆里喝茶时,他见那里古色古香,很有氛围,便弹奏了一首《凤求凰》。孰料,闻捷竟然能听明白曲子,说出了曲名。余栋很激动,说“我的心意你都明白”。闻捷点点头。
“我一激动,竟然脱口而出,嫁给我吧。”此时余栋已干了好几杯,话明显多了起来。
“她这就答应了?”我紧紧握住了酒杯。
余栋双颊泛红,眼睛闭上,又干了一杯,使劲地点了点头。我用力捶了他肩膀一拳,“你小子,终于吃到天鹅肉啦!”
“你笑话我是癞蛤蟆?罚酒!”他呵呵笑了起来。
我也大笑,爽快地喝了一杯。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欢乐过了。余栋又叫了一瓶高度白酒,尽管牌子很普通。这么好的事情,他竟然只带了一瓶酒。或许,他家里也只有那么一瓶拿得出手的好酒。余栋酒量好,他说自己常常“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和他一起喝酒,看到过他微醺、酣然,从未见到他醉倒。
他说闻捷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岁月仿佛没有在她身上没有留下足迹。他们逛古镇,那些老建筑基本没有变,还是那样的斑驳和沧桑。而那些店铺大多已变了样,卖着大同小异的纪念品和土特产。他们喜欢那里的茶馆,还有那里的书店。只是,十年前,书店里还到处是顾客,而如今那里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不过,他们挺享受那样的宁静。两人坐在那里,各自挑了一本书,各自看书,安安静静。
“闻捷在国外有没有成家?她现在在上海做什么?”我问。
“成家?这个自然不可能。否则她怎么能答应我的求婚呢?她说她在上海一家公司上班,具体什么名,说了我也不记得。职务么,说了个外国名。洋名,我最头大了,一点也记不住。”
“对了,你求婚,送人家什么了?”
“送了一幅书法手卷。当然,我本来不是派这个用场的。我想,人家远道而来,总要送份心意。”
我问他写了些什么。他说抄录了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是用欧阳询的小楷写的。他说那时候念大学时,他们聊古代作品,闻捷喜欢张岱,也喜欢这篇文章。他也喜欢。闻捷看了手卷,爱不释手,说天下独一无二,特别珍贵。
“那你们什么时候办婚礼?你的婚房在哪里?”趁自己还没有迷糊,我赶紧问了两个关键的问题。
“这个……这些,我都没有想过。你帮我好好想想……”说着,他敬了我几杯。然后……然后我就不知道我说些什么,怎么回去的了。
五
我去余栋父亲的坟上敬了香。老人家离开我们已经有七八年了。弥留之际,他拉着我的手,噙着泪拜托我要帮余栋完成婚事。我不断地点头答应。这么多年来,无法帮老人家完成遗愿,一直是我心里的痛。现在,余栋居然真的要和闻捷结婚了,我心里一阵激动,便主动找到余栋母亲,毛遂自荐,充当婚礼总监。
老太太老泪纵横地拜托我,把婚礼办得既隆重又经济。我深知外面市场的行情,想到她报给我的预算,觉得有点像娶外地打工妹的味道。但是,我什么都不说。我已经想好了,预算不够,我帮他先垫上,如果还不够,再找朋友来凑。他娶的可是闻捷啊!我们的班花之一!况且,余栋还请了几个大学同学!
余栋说婚礼要快,最好两个月里能办成。我疑心那晚他们有了床笫之欢,便问他古镇那晚,他和闻捷住哪里。他说,那里有个民宿挺好的,充满文艺气息,闻捷预先定了一间,她就住那,他也陪她住在了那里,不过睡的是隔壁一间房。
我无语,注视了他两眼,确定他此言不虚。我立刻找到酒店经理的朋友,央他订婚宴。他神通广大,帮我们搞定了。又去找了另一位朋友,他有一处房子空置着,家电、家具都有,还都比较新。我告诉余栋,就说这房子是自己的,反正闻捷不会要求看房产证。
“这房子按市场价打折租给你,想租多久就租多久。”
“不需要很久的。”余栋很坚定地说。
我想,这家伙终于想通了,有自己买房的打算了。
我细致地告诉余栋,哪条街可以去买烟酒,哪条街可以去买喜糖鲜花,哪条街可以去买床上用品。那些地方我都跑过,都是特色一条街,商铺多,货品可以比较选择,价格可以压。我说:“我不是怕累怕烦,这些地方必须由你和闻捷一起去选。否则买来的,女方不满意,就没意思了。”余栋居然告诉我,他最近接到学校一个项目,需要在近期完成,他必须查资料,写论文,没有时间跑那些地方的。他说,他已经和聞捷说过了,让我来陪闻捷选购。
我提醒他:“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是你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啊!写论文,搞项目,以后有的是机会和时间!”
余栋笑笑,拍拍我肩,说完全信任我。
“那个项目,能有一笔可观的收入。就算我可以放弃,我的同事们还指望着我呢。”他转身而去,背影挺拔,鬓已星星。
闻捷朝我走来,愈来愈近,我感到有种眩晕的感觉。余栋没有骗我,她几乎没怎么变化。而且,如今的她,比以前更见丰韵。她化了淡妆,一身打扮,很精致,凭感觉就知道,价格不菲。她热情地和我打招呼,送了我一份国外带来的小礼物,还一个劲地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我陪着她一起逛那几条特色街,她负责挑选货品,我去讨价还价,后来发现不行。店主都误以为我是新郎官,都借口新娘如此漂亮,不让我压价格。我朝闻捷无奈地摇摇头,闻捷冲我大方地笑笑。然后她上阵还价。她压价不厉害,又客客气气的。店主都很满意,都说下次介绍朋友再来,再给优惠。
我和她跑东跑西,买来买去。这期间,余栋一个电话一条消息也没有。我打电话过去,告诉他购买的情况,他只说,好好好。
就这样,跑了几天。有一天吃饭的时候,闻捷突然问我,余栋真的爱她吗?我说当然爱。我便把余栋从大学到如今对她的单相思,和盘托出。
“他这人不擅长表达,而且单身惯了,不懂得关心别人,你别介意。结婚以后,他会慢慢变的。我也会提醒他的。”看到闻捷神情黯淡,我连忙解释。
“其实,他的求婚挺突然的。那时候,也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答应了。”她若有所思地说,“余栋太单纯了,他是古籍里的孤本。我怕……我怕辜负他……”
看她眼眶里有了晶莹的液体,我连忙取出餐巾纸递给她。她一边道谢,一边擦拭。她轻声地问我,她过去的婚姻经历是否知道?我惊讶,连连摇头。她告诉我,她去国外留学工作,有过两段婚姻,之前一个儿子跟前夫,现在有一个女儿跟她,8岁,正好回国来上小学。她说在余栋求婚之前,她在闲聊时已把这些情况告诉他了。她以为我都知晓。我长吁一口气,这个余栋啊!
“在外面,经历了人世的坎坎坷坷,我把一切都看淡了。原先以为国外的生活可能更单纯一点,其实也一样。没想到,余栋还和大学一样,一点都没有变。我真怕自己……”
谈话陷入了尴尬,但也打消了我之前的疑虑。我决定把余栋的经济状况实情告诉闻捷,免得她误会余栋不用心。闻捷听后,神情依旧风轻云淡。她说她一点儿也不介意余栋的物质条件,她在国外有别墅有游艇,自己是一家上市公司的CEO。之所以和我在特色街讨价还价,纯粹是为了照顾余栋的自尊心。她还告诉我,婚宴的标准已经提高了,差价她去补了。
我目瞪口呆。
闻捷让我千万保密,她担心余栋知道这一切后,会有心理负担。我自然点头答应。
六
婚礼如期举行。年近不惑的新郎和新娘像两颗明星,在婚宴上熠熠发光。婚庆布置,酒店服务,在闻捷的出手下,都升级提档,体现了一种轻奢的氛围。余栋对这些毫不知情,也不在意。他看到邀请的大学同学都来了,非常高兴,和他们握手,热情相拥。
绝大多数亲友都是第一次看到闻捷,他们都惊为天人,啧啧称赞。他们纷纷和新郎新娘合影留念。余栋灿若桃花,一脸幸福。新郎的母亲,满脸堆笑,对所有的来客都表示热烈地欢迎。新娘的亲友,都在外地。闻捷说不方便过来。新娘的父母,本打算出席的,但闻捷说她父亲突发疾病,无法过来,母亲要照料父亲,也无法过来。
虽然缺了女方的亲友团,但男方本地的亲戚多,又有大学同学来助阵,场面也非常热闹。司仪要新郎说说和新娘的情感历程。这本是司仪的常规套路,但是余栋没时间看司仪给的流程、提纲,他全部都是临场发挥,真为他捏一把汗。
“我和新娘闻捷是大学同学,那时候,她总是坐在第一排,我坐在最后一排,就这样远远地,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余栋握着话筒说。底下发出掌声。大学同学这桌发出会心的笑声与欢呼声。
司仪一看气氛很好,立刻追问后来如何。后来,他们总共才见了两次面,两次都在古镇。他那么回答合适吗?
我看到闻捷凝视着他,表情严肃。
“后来,我们有机会,就一起逛园林,游览博物馆,去书店买书,在茶馆里喝茶……”余栋表情自然。他把梦境当成现实说了。我再看闻捷,她的表情也轻松了。
突然,余栋从怀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对司仪说:“这么些年来,我把我们每一次见面,相会,都记在了日记里。我怕自己忘记了。有空就会拿出来,一遍又一遍看。现在我要把它送给我的……”余栋把笔记本递给闻捷,闻捷神情惊讶。她忍不住翻看了几页,粲然一笑,把本子合上了。
底下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司仪要求新郎新娘才艺表演。这个要求是余栋自己提出的,他让我事先告诉司仪。余栋取出那把清朝的古琴,弹奏起曲子。
他一边弹,一边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新娘虽然穿着洁白的婚纱,此刻却翩翩起舞,像一只白色的凤凰,一会儿翱翔于九天,一会儿栖息于梧桐。我想起余栋十多年的等待,终于修成正果,忍不住热泪盈眶。
表演结束,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余栋起身,向大家鞠躬致谢。闻捷也拎起裙裾,向大家致意。我听见不少亲友在嘀咕:“这两人以后生的小孩,绝对优秀!”
新郎新娘开始敬酒,我看到余栋喝了好多。我根据经验,事先给他准备好了白色的、红色的酒类替代饮品,怕他喝醉。他说:“喝酒怎么可以作假?我结婚的大事,一定要喝,真真切切地喝!”
他来给我们一桌敬酒。这一桌都是大学同学。他们两人一过来,有人就起哄了。起哄的那位男生带着酒意说:“我知道余栋为什么一定要请我们来。他一定还记得我们有次卧谈会。”他说当时评出了“四大美女”,有人的话语有些轻薄,余栋就着急了。那人不客气地说:“闻捷又不是你老婆。”余栋很认真地说:“未来会是的。”当时,大家就笑。特别是大学毕业时,看到他俩并没有走到一起,那人又挖苦过。
大家不免一阵感慨唏嘘。我举杯说:“今天我们这帮大学同学一起见证了余栋的诺言,见证了他和闻捷的缘分,让我们祝贺他们!”大家鼓掌,干杯。
余栋很高兴,又干了一杯。我小声提醒他,要悠着点。他让我掐他大腿,我问他为什么。“我想知道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我怕自己醒了,一切都没了。”余栋对我耳语。我使劲掐了他一下,然后耳语告诉他:“栖之兄,你放心吧,这一切都是真的,你跟闻捷,真的结婚了!”他笑,又干了一杯。
我又举起了酒杯,对余栋和闻捷说:“我们大学的钱钟书和杨绛,我来敬你们一杯,祝你们白头到老!”闻捷把酒干了。她面色红润,长发盘起,笑得很开心。
七
几个月后,余栋约了我在小酒馆见面。小酒馆还是老样子,点的菜,也还是原先那一些。我有些奇怪,就问闻捷呢。他说,回上海了。我问,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不回来了。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得知不是。我有些着急了,连忙问他,是不是吵架了?
余栋不响。
我喝了一口酒,突然想起一件事,就压低声音问他:“是不是新婚那晚,你醉得一塌糊涂,把人家弄得不开心了?”
余栋抬起头,摇了摇头。
我想起九泉之下的语文老师,想起为了余栋结婚我做的种种一切,站起来激动地问:“到底是什么原因啊?我们为了你……”
“你能想象你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吗?你能想象你心爱的女人喜欢一件大衣,而你却没钱支付吗?你能想象你和心爱的女人有了孩子,整天为孩子的读书烦心吗?”
原来是怕现实的残酷击碎美好的梦。我笑笑,说:“可是闻捷不差錢!她肯定不会为了钱,跟你发生矛盾!”
余栋不响。
我坐下,看了看他,望了望窗外。风起,有树叶飘下。不知什么东西被吹落了,砰一声,惊起几只鸟儿。
余栋没有看我,而是望向窗外,他的目光愈来愈深邃,他喃喃道:“我知道,你也知道,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了……要是她没那么多钱就好了!要是她当个中小学老师就好了!”
“为什么?”我问。
“因为……怎么跟你说呢?”余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最后他一拍大腿,望着我说,“张生后来是怎么娶到崔莺莺的?”
我想了想,有点明白了。
我瞧了瞧窗外,夜正浓,有一轮满月,正在梧桐枝杈间,倾洒明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