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审判》再怎么审，也别忘了喝一杯

孟渐新

2024 年是中法建交 60 周年，开春不久，国内大银幕就迎来了一部高品质的法国电影：《坠落的审判》，其中文海报上赫然标注着“荣获全球 280项大奖及提名”，这就注定了围绕影片的评论及衍生话题不会少。

好在即便如此，有一个角度似乎还像“无人区”一样留给了我：从开篇到尾声贯穿的“喝一杯”。

世人皆知法国人爱喝葡萄酒，于是乎有句口头禅似的“prendre un verre（ 喝一杯）”，所有与法国人有交往的人应该总会听到。 同事、朋友、亲人、爱人……这句偏中性的“prendre un verre（喝一杯）”几乎可以适用于邀约任何人。这种邀约本身很有意思。一方面约不约是主人的态度，这一点对国内读者很好理解，类似“改天一起吃饭”；另一方面是对方应不应，本身也和“改天一起吃饭”的听者反应一样。

究其原因，想来是因为喝一杯比一起吃饭的成本低很多，因此更容易成为日常社交的一种选择。这倒不是说法国人小气不请人“吃大餐”，只是由于体面餐厅的法餐通常价格不菲，因此法国人往往邀请自己认为值得的人，或者在值得纪念的时候才会去吃。传统法国人对于“请客”的用法比较严谨：他们语境里的“请客吃饭”，基本对应我们国人概念里的“大餐”。对于普通朋友或者想拉近关系又不到“请客吃饭”关系的人，“喝一杯”就很好地填补了这个空间：酒因为有酒精，因此不会是工作时间的首选；同时，喝一杯酒意味着放松，至少淡化了些直白的公对公——这就让影片女主人公出现的第一组镜头显得意味深长。

镜头里先是出现了两杯红葡萄酒，继而是访谈的两位女性——年轻的法国女生与已经成名的作家在访谈，然而她们不同寻常地摇晃着杯中的红葡萄酒，那种暧昧的氛围令人疑惑——直到臨近尾声，由检察官揭露女主曾经婚内出轨同性两天的事实，让开头这幕有了更多暗示情感的意味。

我还发现，导演对于“prendre un verre（喝一杯）”的刻画贯穿在三场重点情节中。我由此捋出一条线，即与女主人公有强情感关系的人物都有一种代表性的酒品：暧昧的女大学生——红葡萄酒；情感破裂的丈夫——白葡萄酒；想谈心的、未成年的儿子——存在于台词而未出现的威士忌；暧昧多年的爱慕者（律师）——糯米酒（绿瓶）。

这四处代表或明或暗的情感关系的酒品意象中，前两处都是葡萄酒。略了解葡萄酒工艺的读者大体知道，红葡萄酒就是将葡萄皮与果肉一同酿制，因此酒体中含有单宁——如果借法国国旗上红色释义为“博爱”来看，采访者与受访者两人的关系更为微妙，两人都喝了红葡萄酒，有趣的是，这种断袖之癖的暗示更贴合两人对话时的潜台词。

行进至争吵的重头戏，丈夫与妻子喝的是白葡萄酒——酿制的时候，葡萄已经脱去了红色的果皮，就像爱已经消失，法国国旗上白色释义“平等”，双方讨论的话题实则围绕的也是“平等”，丈夫抱怨双方分工上的不平等，而妻子始终认为双方是平等的——这种争论随着法庭上玻璃破碎的声音，暗示着“不平等”的实际结构。

爱慕者律师与女主在片尾喝的则是糯米酒。导演似乎生怕观众误会桌上的酒水，特意给了两个镜头让人能清晰地看到瓶上的文字——“白糯米酒”是女主的，律师喝的是绿色瓶中的中式酒水（从餐厅装饰和酒水、菜品基本可以判断为中餐馆。）

餐桌上两个不同颜色的酒瓶，除了有配合视觉的功能，也预示着两人甚至都没有到喝一瓶葡萄酒的程度，而只是白色酒体的，褪去了“博爱”的，“平等”的“雇佣关系”，即便爱慕者帮女主打赢了官司，两人的距离相距甚远。尽管通过开篇，相信大家可以意识到，这一餐是律师认为重要时刻而邀请的，虽然女主情绪起伏地捧住了律师的头，但最终两人没有亲吻也没有在一起，镜头结束于一人一狗的平静之中。

开庭前期，女主与儿子有一句台词形容她与丈夫的关系：“我们是互相选择了对方”，而此处也得到了印证：女主不是一个会因为对方是爱慕者，或者爱慕者为自己做了很多就与对方在一起的人。

影片中，女主说她“爱”丈夫是真的，但由于婚姻结构的不合理带来的伤害也是真的。所有这些对婚姻中不平等结构的诘问，被导演细腻地藏在“prendre un verre（喝 一 杯）”的时间里。

想起徐志摩描写法国人的一 段话：“对方人理你不理你，当然又是一回事；但只要你的步骤对，文明的巴黎人绝不让你难堪。”想必从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毕业的茹斯汀·特里耶也像这个中国诗人一样敏锐地感知到巴黎的人情特色，融入她的创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