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有海肠 南有沙蒜

2024-05-14 10:09沈嘉禄
食品与生活 2024年5期
关键词:石浦厨师食材

沈嘉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坛好吃分子。

有一次,美食评论家江礼 先生在饭局上问我 :“古时候的中国人用什么东西提鲜,你知道吗?”这个问题正好戳到我的知识盲区,一时无言以对。他马上蹦出俩字 :“海肠”。

海肠是一种软体动物,随着海潮而来,每年春夏季节形成汛期,渔民得从泥浆似的沙滩里将它挖出来。这货从上到下就是一根茄子般粗细的管子,没有腰,但也可说从上到下都是腰,身姿绝对妖娆。至于颜色嘛,真有点让人受不了,是半透明的粉色,我估计大多数朋友可能会被它的外表劝退。

长相不讨喜的海肠主要分布在我国黄海、渤海沿岸,俄罗斯、日本、朝鲜也有。

江老师接着讲了一个故事 :古代有一位厨师,被召进宫中给皇帝烧菜。皇帝什么没吃过啊,龙肝凤髓都吃腻了,再好吃的东西也难以提振他的食欲。所谓“御厨”,就是将脑袋拴在腰上的差事,哪天皇上吃了不高兴的话,眨眼之间就脑袋搬家了。这位山东厨师像一个扫地僧,话不多,人厚道,脏活累活抢着干,遇到皇帝胃纳不佳、无精打采的时候,御厨和太监个个愁眉不展、提心吊胆,这时他就出场了。他随身带着一个乌漆嘛黑的葫芦,晚上睡觉也不解下来,人在葫芦在,大家都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他来到灶台边,拔掉葫芦的塞子,倒一点白色的粉末在锅里,不管是菜还是汤,立马香气扑鼻,鲜味爆表。

皇帝吃了他做的菜后龙颜大悦,一会儿太监奔来报喜 :赏白银一百两、漳缎二十匹、黄马褂一件,钦此!

危机解除,小命保住。十几颗脑袋凑过来问 :“大哥,你从葫芦里倒出来的是什么玩意儿?”山东厨师悠悠地说:“这就是俺山东的宝贝!”

江老师话音未落,我等已笑将起来。随即几颗脑袋也凑过来问 :

“用海肠焙干后磨成的粉末,应该就是世界上第一代味精吧!”

“海肠这么神奇?赶快把它开发成纯天然味精呀!”

江老师嘿嘿一笑 :“已經有山东的企业在生产海肠粉了。”

马上搜某宝,果然有!

有一次在“惠食佳”镇宁路店看到有 海肠,马上点来一尝。砂锅里的海肠夹在大蒜、洋葱、草菇、仔姜等各种辅料中间,一节节卷成不规则状,颜值确实不讨喜,但口感脆脆的,咸中带甜,鲜得相当率性,不骄不矜。但任我如何叫好,同桌的人都没有勇气以舌试肠,那好吧,我就不客气了,放开吃。

但海肠也不是每次去都能点到,得凭运气。

还有一次在七宝的“鲁粤记”吃饭,不仅吃到了口感脆脆滑滑的白灼海肠,还吃到了炒海肠镶锦囊。所谓“锦囊”,类似江南常见常吃的蟹壳黄,只不过锦囊的皮更脆更薄,肚皮空空,在顶端切开一口子。将炒熟的海肠与虾仁、带子、甜豆等一起塞进锦囊后大快朵颐,有“声震如雷”的效果,据说胶东人民就是这么豪放的。

前不久,外滩金融中心开了一家“白茸”餐厅,专做胶东菜,就在枫泾街和杭州银行中间。“白茸”两字作为餐饮的店号似乎过于文质彬彬,但要是知道白茸是牡丹花的别称,而牡丹花又是山东的省花,也就释然了。

听美女当家人沁书女士介绍,为确保食客能品尝到纯正的齐鲁风味,特意从青岛请来厨师团队,同时所用的食材中 85% 来自山东。所以菜式都有鲜明的鲁菜特色,比如诸城烟熏乳鸽,本色清卤入味,用砂糖和花生壳烟熏,入口后有点雪茄的意思 ;而阳信梨醋脆熏鱼就参以本帮菜的做法,因为用海鱼油炸后再回卤入味,相信上海食客会更加喜欢 ;海阳黄瓜捞红岛大海螺、烟台藏酒福禄鹅肝、脆盏芝士幼苗蔬菜沙拉等,在不失鲁味的前提下引进了一些新的烹饪技法,也体现了与时俱进的用心。

花胶临沂炒鸡和金葱伙食海参烧阳信黑牛筋烹制得相当入味,特别是花胶临沂炒鸡,花胶发得好,个体娇小的草母鸡是拆骨后再入锅烹炒的,连鸡爪都拆了骨,软绵中保有弹性。我本是鸡爪控,这一口真是拨动了心弦。后者中的牛筋,软而不烂,略有骨子,弹性恰当,吃了还想吃。

在“白茸”又吃到了传说中的海肠,这道菜叫作“寿光春韭堂烹烟台厚皮海肠”。取用的海肠比较厚实,处理也相当到位,主要是火候拿捏得很好,比我此前吃过的几次海肠都要好。口感脆而不失糯性,且没有腥味。还有一款是堂灼响米烟台厚皮海肠,厨师煮好一锅米汤,将海肠入锅一汆后捞起,分到每人的小碗里,碗里已有响米(炒得松松脆脆的大米)和芹菜丝、紫菜碎,被米汤包裹的海肠是脆的,也相当丝滑,吃口清新。

南有沙蒜

去年秋天,上海作家协会小说组与影视组共 40 位作家赴浙江宁波采风,象山的石浦镇是其中一站。石浦地处东海之滨、象山半岛南端,石浦港北连舟山渔场,居大目洋、渔山、猫头洋等国内主要渔区的中心,很久以来就是东海渔场主要渔货交易市场和商贾辐辏之地,现在仍为全国六大中心渔港之一。

石浦镇盛产带鱼、鳗鱼、鲳鱼、墨鱼、黄鱼、梭子蟹、对虾、泥蛤、蛏子等各种经济鱼类、贝类,被列为我国四大名鱼之一的石斑鱼就产自这里。现在去酒店吃饭,点一条石斑鱼就相当厉害啦,而以前石浦人是不吃石斑鱼的,捕到以后要么扔回大海,要么拿来喂猫——真叫人崩溃啊。

逛了石浦古镇,我们选择在一家看得见海景的餐厅二楼用午饭,“象山十八碗”是旅游名片,但大家看到虾鱼蟹鲎横陈在洁白晶莹的冰块上,就点了几道上海不易吃到的海鲜,比如小管、望潮、跳跳鱼、虾柴(也称为“九肚鱼”或“龙头鱼”),还有在台州才能吃到的沙蒜。

沙蒜的学名叫“海葵”,属于腔肠动物门、珊瑚纲的无脊椎动物,它跟海肠一样,没有骨骼,锚靠在海底岩石和珊瑚等固定物体上,移动缓慢,定力倒是很强。论颜值,这货跟海肠一样低到尘埃里,外表灰不溜秋,却又在顶端泛出一抹来历不明的粉红色。这货在清代聂璜的《海错图》里籍籍无闻,我估计多是因为长相过于恶劣。

但此餐厅的厨师不容置疑地告诉我 :“它的鲜度是膏蟹的 3 倍。”鲜度指标如何测试我不清楚,但这个类比很能打动人。

厨师将沙蒜焯水去除污衣,洗净后放入高压锅,加上姜片、葱结和陈年绍兴黄酒,高压烹制数分钟后取出沙蒜和原汤。然后取炒锅烧热,下一坨店家炼制的猪油,再下所有辅料煸炒出香,最后下熟沙蒜和水发豆面,加蚝油和老抽等上色入味,略烹一下装盘上桌。

我盛了一小碗品尝,沙蒜鲜嫩幼滑、略有彈性,豆面条索分明,油润滑韧,吸足了沙蒜的鲜味,两样食材在咀嚼的过程中徐徐释放出层次丰富的味道,再次唤醒我对台州风物的记忆 :简单地烹饪,是对优良食材的最大尊重。

而民间美食之所以能够流传千百年而不衰,就因为厨师深谙食材的品性,以家常一路的技法来展现它最原始的,也最有生命力的味道。

如果说鲜味有文武之分的话,我将沙蒜烧豆面列入“武鲜”,因为它所呈现的那种鲜味是直截了当的,不避不让地冲撞你的味蕾,就像武林高手打少林拳一样,一招一式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沙蒜虽小,却有着勃发高扬的意气。

至于豆面,也应该说一下。它不是黄豆或其他豆做成的食材,而是用红薯加工而成的粉条,但如果马马虎虎地称它为“红薯粉”或“山芋细粉”,又可能掩盖它的个性,浙东人民不答应,我也不答应。

沙蒜向天下食客证明:海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卑微如望潮、跳跳鱼、海肠、沙蒜者,同样不可貌相。

以前在上海的“知味观”或“状元楼”里,小海鲜是上不了台面的,更别说沙蒜这种相貌难看的软体动物,老板根本不会让它进门。拜市场繁荣所赐,本世纪初,台州“新荣记”开到位于淮海中路的上海广场,歪打正着地发明了沙蒜豆面这道菜,从而开启了它在“魔都”的荣耀历程。

我第一次吃到它的时候,还在心里挣扎了一番,品尝之后,立刻为它那热情奔放的鲜美所征服。后来“新荣记”摘得米其林一颗星,沙蒜豆面也一下子风行上海,成了“渔家傲”,但凡以台州海鲜立身扬名的饭店都有此菜。不过时间一长,有些饭店不免偷工减料、李代桃僵,食客要想吃到一道食材新鲜、烹饪到位、味道好的沙蒜豆面,就看你造化啦。

前不久在浦东正大广场的“樾鲜”餐厅尝鲜,吃到了特色油浸大油带、总厨焖荷花甲鱼、柴火烧五年老鸭、跳鱼捞细面等。他家的沙蒜也特别壮实,肉鼓鼓的身坯大如拳头,在水中静静地吐着沙,触须打开,如一簇丝带随风飘扬,难道在撩人吗?

我们照例每人一盅,沙蒜受热后收缩得十分厉害,但鲜味饱满,我吃得一滴汤汁不剩。

前不久他家在真如环宇城开了一家新店,我与朋友闻讯后又去捧场,这次吃到了咸菜烧川乌和川乌狮子头,还叫了一大盘红烧沙蒜,20 多只沙蒜浓油赤酱,鲜美无比,让我吃了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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