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晔
张爱玲虽以作家身份闻名海内外,却也有着较高的翻译成就,尤其是移居香港、美国后,她翻译了大量不同题材的作品,包括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等。除了翻译他人的作品,比如《老人与海》,她还翻译自己的作品,比如《怨女》《金锁记》。事实上,在海明威发表《老人与海》的同一年底,张爱玲就受聘于美国驻香港新闻处进行小说翻译,可以说张爱玲是中国第一个《老人与海》的译者。然而与其文学创作成就相比,张爱玲的翻译成就鲜为人知。张爱玲擅长描写女性角色,但《老人与海》是她“所看到国外书籍里最爱的一本”,而《老人与海》打动张爱玲之处并非书中的冒险精神与壮烈场景,而是“书中有许多句子貌似平淡,却充满了生命的辛酸”。可见,译者与原作者产生了艺术及人生上的共鸣。《老人与海》中的语言风格是“电报式”的,实际上张爱玲来港后创作的作品文笔淡远,意境含蓄,这种追求平淡、亲近自然的行文风格很难说不是受了海明威的影响。并且,这种“辛酸”也十分符合张爱玲的人生观与创作观,张爱玲认为“生命是一袭华美的长袍”,“苍凉”是她的底色,虽然“苍凉”不如“壮烈”具有力量感,却彰显出普通人生的哀怨的悲剧美,张爱玲就是从《老人与海》中找到了她所追求的“苍凉”之美。本研究分析张爱玲译本《老人与海》的特色,从女性意识、对原著“动态美”的诠释,以及情感色彩三个方面进行探讨。
一、张爱玲译本《老人与海》中的女性意识
《老人与海》的中文译本有很多,译者多以男性作家为主。张爱玲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其译本《老人与海》也能够明显看出其中的女性意识,从词语到句式再到修辞,均能够看到女性特有的色彩。
(一)词语中的女性意识
在《老人与海》的翻译中,与其他男性作家不同,张爱玲应用了较多偏女性色彩的词汇。比如,“老人细致地握着钓丝,然后轻柔地用左手把它从杆上解下来”,张爱玲在此处采用的“轻柔”一词很难在男性作家的译本中看到。又如,“然后他觉得钓丝上有一种轻柔的接触,他快乐了”,张爱玲在此处采用的“轻柔”一词赋予了老人这一“硬汉”形象一丝柔情,使读者能够更好地体会到老人内心的情感;男性作家余光中的译本中将此处译作“轻轻”,情感色彩趋于中性。再如,“The male fish jumped high into the air beside the boat to see where the female was and...”余光中的译文为“那雄鱼便从船边跃起,探看雌鱼的所在……”语言简洁有力;张爱玲的版本则是“那雄鱼在船边高高地跳到空中,为了要看看那雌鱼在哪里……”“高高”“看看”两个叠词的应用使得译文充满了细腻的情感,使读者可以从中感觉到雄鱼对雌鱼的依依不舍,情感更加丰富。张爱玲译文的“柔”与老人形象的“刚”使得作品达到一种和谐的状态。张爱玲用温柔、细腻的笔墨表现老人勇敢、坚毅的性格,既能使读者挖掘出老人孤独、温存、安静的一面,又能向读者呈现出一个情感世界丰富、性格特点复杂的人物形象。
(二)句式中的女性意识
张爱玲译本《老人与海》中不仅词语处理体现出明显的女性意识,其在句式选择方面,也多用反问句等特殊句式。反问句是女性作家更偏爱的句式之一。比如,“I'll get the cast net and go for sardines.Will you sit in the sun in the doorway?”张爱玲将其译作:“我去拿网,再去弄沙丁鱼。你坐在门口的太阳里,好不好?”相比陈述句在情感表达方面的直白,反问句则更加委婉,更加贴合女性气质,更准确地表现出作者的心理活动特点。该句中原文是一般疑问句,张爱玲采用反问句进行处理,能够表现出老人对孩童的亲昵,体现出其情感细腻、柔和的一面。
(三)修辞中的女性意识
很多女性作家在创作时都会采用较多的修辞手法,张爱玲译本的《老人与海》也是如此。比如,“Each sardine was hooked through both eyes so that they made a half-garland on the projecting steel”,原文中的a half-garland,很多男性译者通常将其译为“半个环”或者“半个环状”,但是张爱玲却将其比喻为“半只花圈”,即“每一条沙丁鱼从两只眼睛里穿进去,它们穿在那钓钩上像半只花圈一样”,这种比喻增加了原文的画面感,便于读者产生更立体的想象。又如,“他对红海龟则有一种友善的藐视,那些呆木木的大傻瓜,动辄缩到它们的甲胄里去,那样懦怯,它们求爱的方式又那样的奇怪,它们快乐地闭着大眼睛吃着大水母”,张爱玲译本对海龟们的描写更加细腻。海明威的语言固然简洁,却不失细腻,通常用and连接几个短语,利用介词结构避免复杂的修辞,因此语言紧凑、节奏感强。张爱玲在翻译时也避免了冗长的修饰,用句子的形式将原文中的介词短语表现出来,能够最大程度上还原原文紧凑的语言节奏。此外,对于原文中yellow一词,其他男性译者直接翻译成“黄色的”,而张爱玲译作“懦怯”,将海龟的形态惟妙惟肖地表现了出来。
二、张爱玲译本《老人与海》中更具动感的语言风格
译者在翻译作品时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将原文文字的韵致呈现出来,这对于译者的文字感受力提出了更高要求。对于张爱玲而言,语言像音符一样是灵动的、跳跃的、动感的,她对于文字的感受力高于常人。在《老人与海》的翻译中,她对于原作“动态美”的呈现要优于其他译本。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动词的翻译
《老人与海》的原作使用大量动词来描述各种惊心动魄的动态场面,英语的基本构架为“主语+谓语”,在特定的语境下可以省略主语,但无法省略谓语,因此动词的应用会对语言的表现力、动态美产生极大影响。比如,“It was there,cleaned and ready,and he picked it up with his left hand and ate it chewing the bones carefully and eating all of it down to the tail.”原作使用了三个用and连接的分句,第一个分句主语是it,谓语是was;第二个分句主语是he,谓语是picked up;第三个分句主语是he,谓语是ate。cleaned and ready是第一分句主语it的补语,第三个分句谓语动词ate后跟了伴随状语chewing the bones carefully and eating all of it down to the tail,张爱玲在翻译时尽量保持原文的句式特点及结构,并采用中文流水句。流水句是指一口气说出几件事,参与一个事件的过程可能有多个人,因此可能会出现几个主语或话题。张爱玲在翻译时译文采用流水句,尽可能还原原文语言动感十足、结构紧凑的特点,如“它在那里,洗剥净了,预备好了,他用左手把它拾起来,吃了它,小心地咀嚼着那骨头,把它全吃了,只剩下尾巴”。流水句式在忠实原文的基础上放缓了语言节奏,体现出老人吃飞鱼的节奏变化—飞鱼没有盐,对于老人而言诱惑力并不大,但是迫不得已也要“吃了它”,老人在清理飞鱼时动作敏捷,但吃飞鱼时却相对缓慢,译文就将二者的動作节奏作出区分。
(二)流水句的使用
流水句虽然看似自由松弛、虚实不定,但是整体有一条以事物发展规律为主的逻辑线,故形散而神不散。汉语中的流水句比英语的主从结构更加灵活、多变,在翻译《老人与海》这一动作描述多的作品时,张爱玲就使用了大量的流水句,以还原原作语言的动态感及表现力。另外,为了更符合汉语读者的阅读心理,使得译文更加传神,张爱玲也需要借助流水句这种没有太多语法限制的句式打破原文的结构。比如,“He thought of how some men feared being out of sight of land in a small boat and knew they were right in the months of sudden bad weather.”原文是典型的“樹形”框架,张爱玲就以老人的心理意识流动为线索,大胆地使用流水句将原文翻译出来,即:“他想,乘着个小船出去,看不见陆地,有些人觉得害怕;在有一种季节里,天气会忽然变坏,这也是的确是危险的,他知道。”表面上译文自由松散,每个小句之间甚至没有连接词,但是将老人变化丰富的内心世界通过跳跃的、延伸的、灵动的流水句刻画了出来。
三、张爱玲译本《老人与海》中的情感色彩
上文中提到,张爱玲翻译《老人与海》的初衷就是因为这是她“所看到国外书籍里最爱的一本”,通过这本书,张爱玲与海明威产生了艺术及人生上的共鸣,故此张爱玲译本的《老人与海》能够使读者感受到更加浓烈的情感色彩。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原文中人物情感的理解
《老人与海》原文有一些细致的情感描写片段,本就擅长描写情感的张爱玲在翻译时,又立足于自身对原文情感的理解,对一些词语进行了美化,以更好地表达原文情感。比如,在描写老人的外貌时,原文为the brown blotches,很多男性译者会将其直译为“棕色的斑”,张爱玲则翻译为“棕色的肿起的一块块”,这种模糊化的翻译策略就是对老人形象的美化,既保留了原文的风貌,又弱化老人形象中的不足之处,强调老人坚毅的性格。又如,孩子直接称呼老人为old man时,男性译者会直译为“老头儿”,而张爱玲则使用了“老头子”,这个称呼体现出老人与孩子的亲昵,证明二者之间有着特殊的情感关系,也能使读者从这个称呼中体会出译者对原文细腻的情感理解。
(二)原文中人物的宿命感
《老人与海》原文中的老人是一个勇于斗争、永不服输的形象,而张爱玲对《老人与海》的理解则是“充满了生命的辛酸”,因为老人需要“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证明他的能力”,因此原文中大鱼身上的血腥味引来鲨鱼的片段,张爱玲在翻译时就加入了自己的思考与理解,原文为“This is what we waited for,he thought,so now let us take it”。对于Let us take it,男性译者在翻译时认为老人此时是需要与大鱼一起迎接鲨鱼的挑战,因此将其译作“现在我们应战吧”,带有强烈的斗志,但是张爱玲将其翻译为“现在我们来接受它吧”。其实按照原文无论翻译成“应战”还是“接受”都合情合理,但是张爱玲认为老人与鲨鱼的斗争是辛酸的、无奈的,接受也是被动的,仿佛接受宿命的安排。
总之,与其他男性译者相比,张爱玲作为一个女性,其翻译的《老人与海》更注重挖掘老人身上的人性及情感世界,因此她译本中的老人既是勇敢的、战斗的,又是孤独的、安静的,甚至还有怀疑、服输的一面,然而这些特质并不影响老人“硬汉”形象的塑造,反而向读者呈现出一个多面的、立体的、富有人性的形象,使读者既能看到老人“刚强”的一面,又能看到他“温存”的一面。另外,张爱玲在翻译时准确感知到原文的韵味,并不拘泥于原文,因此从她的译文中读者可以看到男性译者版本中所没有的女性意识,并感受到原著的情感色彩及语言的动态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