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柱
[摘要] 清儒万希槐撰《十三经证异》八十卷,将唐以前经史诸子、小学要籍、类书政典及汉魏六朝隋唐古注古疏中所引经典异文广搜博辑,逐经逐篇逐句排纂,并加按断考证。其引群书以证群经,囊括了本校、对校、他校、理校之法,而尤以他校为特色。该书兼具学术著作和工具书性质,征引宏富,体例详当,对异文的考订涉及本字借字、异字俗字、衍脱讹倒、古文今文及史料异同等诸多类型。这对于考察写本时代经典古本的面貌及流变,对经典文字校正和训诂阐释,对研究汉字形音义关系都具有重要意义,至今仍有相当高的参考价值。
[关键词] 万希槐;十三经;异文;《十三经证异》
[中图分类号] B249.9[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8-1763(2024)02-0040-09
The Key to the Study of Confucian Classics and the Gathering of Different Texts:A Study on Wan Xihuais Different Texts Research of the Thirteen Classics
WU Zhu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250100, China)
Abstract:The scholar Wan Xihuai in the Qing Dynasty wrote a book called Different Texts Research of the Thirteen Classics composed of eighty volumes. It collected different texts of the Confucian classics from various documents before the Tang Dynasty, compiling and investigating chapter by chapter, word by word. It used various works to prove the classics, using the methods of self-proofreading, pair proofreading, other proofreading and inferred proofreading, especially characterized by other proofreading. The book has both academic and reference book properties with rich references and detailed formats, involving various types of different texts, such as original and borrowed words, different words, common words, erroneous words, missing words, superfluous words, inverse words, ancient and modern words, and differences in historical materials. This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studying the appearance and changes of ancient classics in the era of manuscripts, for correcting and explaining classic texts, and for study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form, sound, and meaning of Chinese characters. It still has a high reference value today.
Key words: Wan Xihuai; the Thirteen Classics; different texts; Different Texts Research of the Thirteen Classics
一引言
晚清名士甘鵬云曾枚举明清两代湖北大儒,云:“凡专门著述家,深于经史之学,撰著最富者,清代则顾景星、程大中、万希槐、陈诗、李道平五家最著。”[1]其中万希槐(1744—1827)为湖北黄冈人,问津书院诸生,曾任湖北南漳县儒学训导,当时以博雅闻名。《湖北诗征传略》《光绪黄冈县志》《清史稿·文苑》皆有小传,唯《县志》载其事较详,云:“万希槐,字蔚亭,进士礼祖次孙。性孝友,九岁能属文,弱冠游庠食饩,博通经史百家言。族子门生承指授者多取科第去,槐老明经。虽屯塞不以介怀,杜门著述。闻藏书家,虽数百里不惮汗牛走致。著有《困学纪闻集证》,钱塘陈嵩庆、蕲春陈诗序之,谓为王氏之功臣,阎、何之诤友。晚年司铎南漳,未逾年归,邑人士深思慕焉。子鼎瑛、鼎瑽、鼎新、鼎壤俱诸生
鼎壤,据万希槐《困学纪闻集证》卷下题署校勘人作“鼎瓖叔襄”,则《县志》“壤”为“瓖”字之误。,孙十余人,游庠者七。”[2]341
嘉庆初年,万希槐撰成《困学纪闻集证》四十卷。此书继阎若璩、何焯、全祖望三家笺注之后,对王应麟《困学纪闻》详加考订,征引宏富,考证平允,陈诗《序》称“凡夫九经诸子之旨趣,历代史传之事要,制度名物之原委,与夫宗工巨儒之诗文议论,罔不考同以证异,寻流而讨源”,并赞万氏此书为“王氏之功臣而阎、何之诤友”[3]。杨守敬也称《集证》一书“为阎、何、全之后劲”[4]253。
而万氏最为厚重的代表作实为《十三经证异》八十卷。此书搜求经史诸子、字书辞典、唐宋类书、汉魏六朝隋唐古注古疏中凡征引十三经者,勘校异同,然后平亭是非。其采择之广,搜辑之勤,体量之巨,在文献检索十分便利的今天来看,也是一项浩繁的工程。书中对十三经早期异文的搜集、整理和考辨,所谓本校、他校、对校、理校之法毕矣。这对于经学研究中的文字校正、版本分析和训诂阐释至今仍有相当高的参考价值,加之体例精当,笺证审慎,实兼具学术著作和工具书的双重意义
殷孟伦云:“由于传播文献工具的限制,文字通假的现象特别严重,这可以参看钱坫的《十经文字通》、万希槐的《十三经证异》和陆德明的《经典释文》等。”见《文史哲》编辑部编《治学之道》,济南:齐鲁书社,1983年,第14页。。但由于种种历史原因,《十三经证异》成书之后长期未能付梓,直至民国时期才有印本行世,当今学界言清代经学者亦鲜知其人其书。他是一位被忽略的经学家、朴学家。
万氏著述之存世者,仅见《困学纪闻集证》与《十三经证异》两部巨制
据《湖北诗征传略》《湖北文征》《光绪黄冈县志》记载,万氏著作尚有《惜分阴斋诗古文集》,今未见。,均未有现代整理本。笔者尽两年之功,将《十三经证异》点校一过,叹服其博览综括,受益实多。每思万氏毕生心血几乎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上无以表彰前贤,下无以沾溉后世,不禁扼腕。今试据民国湖北官书局铅活字本,对《证异》的版本、内容、体例及学术价值略作考述,以见万氏一家之学。
二《十三经证异》的版本、内容和体例
五代以前,经典的流传大抵依靠辗转传抄,或者口耳授受。自两汉尊经崇儒,一经有数家之学,如《易》有施、孟、梁丘、京氏,《诗》有齐、鲁、韩、毛,《书》有欧阳、大小夏侯,《礼》有后苍、大小戴、庆氏,《春秋》有左氏、公羊、穀梁、邹氏、夹氏,今文古文,师法家法,壁垒森严。各家之间文本多歧,经说各异,门户既盛,一家之中又复别派。魏晋以后,又有南学、北学之分。余波流衍,遂使经典文字龃龉乖剌,异同蜂出。加上传写过程中出现的古今字、假借字、异体字、俗体字及衍脱讹倒、后人臆改等现象,足令学者眼花缭乱,莫知所从。北宋以后,雕版盛行,经典流传既易,又往往疏于校勘,鲁鱼亥豕,比比皆是。期间虽有刘向、刘歆父子董理群籍,郑康成兼综今古,陆德明汇校诸经,又有汉熹平石经、魏正始石经、唐开成石经、蜀石经、宋石经、清石经之作,每欲校定各本,折衷一是。然而版本如云,异文如雨,终未有能定于一尊者。
清儒崇尚考证,实事求是,无征不信,号称朴学。学者治经,主张先通小学,由训诂以达义理,及至乾嘉之际,蔚然成风。戴震曰:“治经先考字义,次通文理,志存闻道……有一字非其的解,则于所言之意必差,而道从此失。”[5]173又曰:“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6]139因此,考订经典文字便成为清代经学的首要任务,文字、音韵、训诂、版本、校勘之学于是大兴。每解一字,必先参校群书,勾稽古义,旁征博引,穷极源流,遂有学者专门搜辑经典异文以为考据之资者。
经典异文之获取,不出本校、对校、他校三途。本校、对校尚不為难,最难者为他校之法,欲遍考古书中引经文字,以窥经典古本之面貌,则书山文海,不啻沙里淘金,寻检不易。在没有电子检索手段,纯靠人工翻阅的时代,要想做到既博且精,其工作难度之大可想而知。故有清一代,考证一经者,如宋翔凤有《周易考异》,陈乔枞有《诗经四家异文考》,陈玉树有《毛诗异文笺》,赵坦有《春秋异文笺》等;兼综数经者,如冯登府有《三家诗异文释》《论语异文考证》,李富孙有《春秋三传异文释》《易经异文释》《诗经异文释》,翟灏有《四书考异》;又有考证某书引经异文者,如缪祐孙《汉书引经异文录证》、吴玉搢《说文引经考》、承培元《说文引经证例》、柳荣宗《说文引经考异》、沈淑《陆氏经典异文辑》、皮锡瑞《汉碑引经考》等。以上各家,或引群书以证一经,或引一书以证群经,或引群书以证数经,尚未有引群书以证群经者。自万希槐《十三经证异》出,博采唐以前古书、古注所载经典文字以校群经,洋洋大观,可谓异文之渊薮矣。杨守敬称其书为“治经之管钥”[4]253,萧耀南《序》称其书为“陆元朗以来所无之作”[7],诚不为过。
但由于卷帙浩繁,刊刻不易,而万希槐杜门著述,清贫自守,故成书之后,无力付梓,仅以稿本存于家中,子孙世世守之。光绪年间,杨守敬曾经向两任湖北学政张劭予、赵尚辅建议刊刻此书,均未能实现。赵尚辅刻《湖北丛书》,主事者为汉阳关棠,杨守敬劝关棠以公文下发黄冈县,求书稿于万氏,关君不从。杨守敬曰:“君所辑他书不如此书之善,失此不刻,不独为吾楚惜,亦当为天下学者恨!”[4]253卢靖《〈十三经证异〉跋》亦云:“惜赵学使《湖北丛书》未收,深以为憾。”[8]208直至1923年,湖北督军兼省长萧耀南从万家取得副本,因命时任督军公署秘书长的成宪付湖北官印局以铅活字排印。此本前有萧耀南《序》,系民国著名学者黄侃代笔。杜朝晖因此推测是黄侃促成了萧耀南刻书之举,并称:“《证异》的荐书人黄侃,出资人萧耀南,校刊人成宪、任嗣黄,书名题写人李开侁均是黄冈人,他们都为《证异》的出版献策尽力,成就了一段乡人同谊、共襄盛举的书林嘉话。”[9]115-120
据杨守敬《〈十三经证异〉记》云:“此书稿本仅有二通,守之者皆贫士。”[4]253按原稿当在万氏本家无疑,《湖北艺文志》又载光绪中黄陂陈氏写有宋字本八十一卷未刊[10]112,当即杨氏所谓两种稿本。而官书局印本卷前有“曾孙方田校录”字样,成宪、任嗣黄《〈十三经证异〉校刊记》又云此书“系副本付刊”[7],可见万希槐曾孙万方田又据原稿抄录了一份,而后将副本交予湖北官书局出版。《证异》成书百年之后,始有印本流传,渐为世人所知。此后稿抄本渐渐沦灭,今仅湖南省图书馆藏抄本4小册,湖北省图书馆藏抄本1册(卷五七至卷六〇)。自1923年至今,悬隔又已百年,期间各类丛书及经学目录竟皆未收录万氏《十三经证异》,各类经学史论著中亦罕见提及此书。盖由于著录清代书目者既未见稿本,又未留心民国印本,而著录民国书目者又以其成书于清嘉庆年间而摒之。这也是万希槐和《十三经证异》之名湮没不彰的重要原因。
民国铅印本《十三经证异》成书七十九卷,封面是李开侁题签,卷首依次为萧耀南《序》、曾国藩《序》、万喦《序》、成宪和任嗣黄《校刊记》、万希槐《例言》和目录,正文依次有《周易》四卷、《尚书》五卷、《诗经》八卷、《周礼》七卷、《仪礼》五卷、《礼记》十卷、《左传》十七卷、《公羊》四卷、《穀梁》四卷、《论语》四卷、《孝经》一卷、《孟子》五卷、《尔雅》五卷,分装三十二册。每卷卷次之下署“黄冈万希槐蔚庭氏辑,曾孙方田校录,同邑后学萧耀南谨刊,同邑后学成宪、任嗣黄谨校”。此本版式半页九行,行二十四字;小字双行,行二十四字;花口,刻书名“十三经证异”;上单鱼尾,版心刻卷数、篇名、页码;四周双边;框高18.8厘米,宽12.2厘米。[11]38-39
关于《证异》的总卷数,有七十九卷、八十卷、八十一卷、一百卷四种说法。湖北官书局本正文凡七十九卷,与书前所载万喦《序》称“课业余暇,又取十三经经文之讹异者,成《证异》七十九卷”[7]之语相合。杨守敬《〈十三经证异〉记》亦云“此本十八巨册,共七十九卷”[4]253。若将书前各家序跋及《凡例》《目录》总为一卷,则为八十卷,与《贩书偶记》著录七十九卷、首一卷相合。此外,卷五至卷九为《尚书证异》,其中卷五《虞书》,卷六《夏书》,卷七《商书》,卷八、卷九《周书》。而卷五之前,又有《书序》异文一卷,未入卷次。故《尚书证异》题为五卷,实为六卷。则万氏此书题为七十九卷,实为八十一卷,与《湖北通志》《湖北艺文志》编者所见黄陂陈氏八十一卷写本相合。又据《湖北通志》所载万喦《序》,称《证异》书成一百卷,《通志》编者云:“见写本止八十一卷,此云一百,殆其初稿,后又有所删订欤?”[12]1796今按:万喦《序》落款于嘉庆己卯(1819),而云“乙亥来归自宜,取其书浏览至竟”[7],可见希槐于嘉庆乙亥(1815)已有成稿。然则《十三经证异》嘉庆乙亥初稿当为一百卷,万喦当时已有《序》作,故《湖北通志》载万喦《序》称此书为百卷;四年后希槐删定正文为七十九卷,故万喦《序》亦改称七十九卷。
该书体例,先列经典某句或数句作为标题,标题据《十三经注疏》本經文,顶格大书;其次列古本、古书、古注所见异文,提行低一格大字书写;每条异文之下又有双行小字夹注,说明篇名出处及某书有相同的异文;若异文出自《说文解字》《经典释文》等原有释义的书,则于夹注中征引释义文字;如果对异文有进一步的分析考证,则再提行低两格用双行小字书写;如果一条标题中涉及多处异文的考证,则于每处考证文字之间空一格,不另提行。
以《周易》为例,本书《例言》云:“《周易》有子夏传本、孟喜本、京房本、马融本、荀爽本、郑氏本、刘表本、宋衷本、虞翻本、陆绩本、董遇本、王肃本、王弼本,后更有姚信本、王廙本、张璠本、干宝本、黄颖本、蜀才本、尹涛本、九家本,及谢万、袁悦之、桓玄、卞伯玉、荀柔之、徐爰、顾欢、明僧绍、刘瓛诸人,见于陆德明《释文》、李鼎祚《集解》。今并益以史传及汉唐人注所引,征同析异,低一格列于标题之后。”[7]如《周易》第一条:
乾夕惕若厉无咎飞龙在天亢龙有悔
《说文》作“夕惕若夤”。云:“敬惕也。”《夕部》夤。《淮南子》作“夕惕若厉無咎”。《人间训》。《史记》作“蜚龙”。《封禅书》。《说文》作“忼龙有悔”。《心部》忼。唐玄度《九经字样》同 玄度,原本避康熙讳作“元度”,今回改。。
夕惕若厉,《说文》作“夕惕若夤”,《夕部》“夤”云:“敬惕也。从夕,寅声。《易》曰:‘夕惕若夤。”按:“夤”从夕从寅,寅,敬也,正合“夕惕”之义。“夤”又与二爻“田”“人”韵,与四、五爻“渊”“天”“人”韵,古《易》有“夤”字无疑。《说文·叙》云:“其称《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皆古文也。”《释文·序录》云:“《孟喜章句》十卷,无《上经》。”意汉时尚有全书,许氏得据以为说与?
无咎,《淮南子》“无”作“無”。按《说文·亡部》“無”云:“亾也。从亾,橆声。”“无”云:“奇字無,通于无者,虚无道也。王育说‘天届西北为无。”奇字,因孔壁古文而异者也。王莽时使甄丰定六书,一曰古文,二曰奇字。[7]
如上所示,此条标题包含《周易·乾卦》三句爻辞,涉及四处异文。今本“厉”字,《说文·夕部》引作“夤”;“无”字,《淮南子·人间训》引作“無”;“飞”字,《史记·封禅书》引作“蜚”;“亢”字,《说文·心部》及《九经字样》皆引作“忼”。辑列相关文献之后,万氏又对“厉-夤”、“无-無”两组异文作了考释。关于“厉-夤”之异,万氏认为“夤”字从寅,寅有敬义,与经文“夕惕”之义正合;且“夤”字与同卦二、四、五爻的“田”“人”“渊”“天”押韵,可见古《周易》必有“夤”字。他又根据许慎《自序》所云,知《说文》称引《周易》乃古文《孟氏易》,更加证明《周易》古本当作“夕惕若夤”。不难看出,万氏倾向于认为古本作“夤”胜于今本作“厉”。关于“无-無”之异,万氏据《说文》定“无”为“無”之奇字,奇字即孔壁所出古文之异体。然则《淮南子》作“無”为正字,今本作“无”为古字异体,其义不殊。又如:
屯动乎险中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
汉碑作“动乎俭中”。《后汉刘修碑》。《汉书》作“天造屮昧”。班固《叙传》。《后汉书注》作“天地草昧”。《班固传》注。而不宁,郑读“而”曰“能”。云:“能犹安也。”《上经释文》。《礼记正义》作“利建侯耐不宁”。《礼运》正义。
险中,汉碑“险”作“俭”。按:险、俭古字通。《左传》襄二十九年“险而易行”,《史记·吴世家》作“俭而易行”。 而不宁,郑氏本“而”读“能”,《礼记正义》引《易》“而”作“耐”。按:“而”与“能”、“能”与“耐”古字并通。《乾文言》“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晁氏谓“能以”郑作“而以”。“而”与“耐”通。耐,古“能”字。《礼记》“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正义》引《屯》彖传作“耐不宁”。知“耐”“而”“能”三字皆通。《汉书》“耐”字多作“能”,《说苑》“能”字多作“而”。[7]
此条标题涉及五处异文:今本“险”字,《后汉刘修碑》引作“俭”;“造”字,李贤《后汉书注》引作“地”;“草”字,《汉书·叙传》引作“屮”;“宜”字,《礼记正义》引作“利”;“而”字,《经典释文》云郑玄本作“能”,《礼记正义》又引作“耐”。从辑列文献的类型来看,有古书,有古注,有古本,还有碑刻。随后,万氏对“险-俭”和“而-能-耐”两组异文作了考释,认为它们都是通假字关系。“险”为本字,汉碑作“俭”乃假借字。至于本文“而”“能”孰为本字,孰为假借,则涉及对文意的歧解,万氏未再深入。
以上两例可见《证异》行文体例之大概,接下来我们以《尚书》为例,考察该书征引异文的文献范围。按本书《例言》云:“《尚书》有伏生,今文有孔安国,古文有马融本,郑氏本,王肃本,谢沈本,李长林本,范宁、姜道盛两《集解》本,李轨、徐邈《音》,并见于陆氏《释文》。其二典与《史记·五帝纪》同,《禹贡》与《夏本纪》《汉书·地理志》同,《甘誓》见《夏本纪》,《汤誓》见《殷本纪》,《汤诰》《伊训》《泰誓》三篇略见于《墨子书》,《盘庚》三篇略见于《蔡邕石经》,《说命》三篇略见于《礼记》《国语》,《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略见于《殷本纪》,《洪范》见于《宋世家》。字句异同,并录以证。”[7]据此可知,《尚书证异》援引文献以《经典释文》《史记》《汉书》《汉石经》《墨子》《礼记》《国语》七种为主。
而实际上,其搜讨之广,远超上述七种的范围,如表1所示。
据此,《尚书证异》征引经部文献32种,史部文献23种,子部文献28种,集部文献3种,共计86种。从文献类型而言,其中有经、史、诸子原典;有汉唐古注,如《毛诗注疏》《周礼注疏》《左传注疏》《公羊传注》《尔雅注》《大戴礼记注》《史记三家注》《汉书注》《后汉书注》《水经注》《吕氏春秋注》《文选注》等;有小学要籍,如《说文》《玉篇》《广韵》《匡谬正俗》;有大型类书,如《初学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玉海》;还有出土文献,如《竹书纪年》《汉石经》及汉魏碑刻。从文献的年代而言,自先秦迄于唐宋,尤以唐以前文獻为主。万氏《例言》云:“《证异》征引经语,上自周秦,下讫有唐。盖唐以前藏书家皆写本,其中文字异同皆有师授,雠校亦复精确。汉注、唐疏及《两汉书注》《文选注》《初学记》《艺文类聚》《太平御览》所引,可覆按也。自五代时冯道作板本,宋初盛行,学者喜其书之易得,一以板本为主,而写本浸以亡佚。踵谬承讹,无从是正,正不特宋儒改易经文、颠倒次序为不可训也。故是书一以唐为断限。”[7]即就《尚书证异》六卷的引书规模,足以窥见《十三经证异》的博大与厚重。万希槐在当时的学术条件下,矻矻穷年,以一人之力成此八十卷巨著,壮哉斯人也。
三《十三经证异》的学术价值
宋代雕版盛行之后,经典文字大抵定型,传世各经基本属于宋刻系统,总体而言差异不大。而唐以前经典流衍主要依靠传抄转写,加之字体的古今之变,以及学术传承的门派、地域之别,经典文本往往极具个性。两汉之经较之先秦文本,不知相去几何;唐宋之经较之两汉文本,又不知相去几何。万氏广搜早期文献中所见经典异文,辑为一书,这对于考察经典古本面貌及流变脉络,对于研究汉字形音义关系,无疑都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嘉庆二十四年己卯(1819),万希槐堂兄万喦为《十三经证异》作序,云:“其征引也博,其考核也精,其力不懈而持之久,其志不纷而凝于神,见青天则云雾尽拨,寻庐山则面目皆真,后有作者,弗可及也已。”[7]同治九年(1870),曾国藩为《十三经证异》作序云:“其所取甚博,而又明于训诂通假之原,或一字之殊,旁推交通,讠斤合浃洽,向之车翏车葛,一朝划然。”[7]1923年,成宪、任嗣黄撰《校刊记》,评价此书“搜罗浩博,考证详明,洵为清代鸿儒,经学宗主”,又云:“先生精通汉学,研求经义,若者为正体字,若者为或体字,若者为通用字,若者为假借字,若者为二音合声字,若者为一音两用字,若者字与音异而义同,若者字与音同而义异,元元本本,考订精详。合诸儒之诂训,证各本之异同,不惟圣经奥义得以毕出,而后儒传写之讹、门户之争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昔人谓汉注、唐疏有功圣籍,而是书以经证经,所采用诸书多系宋代以前石经、监本,其功当不在注疏
之下。”[7]1924年,卢靖撰《〈十三经证异〉跋》,曾将历代考证经典异文之著作与万氏此书相比,认为专门之家不如万氏之博大,通论之家又不如万氏之详核,乃盛赞道:“《十三经证异》者,真前古所未有,后世所不可无之大作也。”[8]208
观万喦、曾国藩、成宪、卢靖等人之评价,《十三经证异》的学术价值可见一斑。万氏对经典异文的搜辑,其功用和贡献较为显豁,上文已有考述。而该书名为“证异”,则其归宿乃在于辩证异文,厘定纠葛,知其然又欲知其所以然。万氏《例言》云:“十三经传注互引及史书、诸子传记、汉唐人注释所引,有字异而音义同,有字与音俱异而义同者,有字同而音义俱异者,有字与音义俱异者。诸家或各守师说,或专执己见,言人人殊,纷如聚讼……不揣梼昧,摭拾诸书,以昭同异。其字或通转,或假借,或正字,或俗体,或古文,或今文,必求汉魏名儒之说,缀以所闻,更低一格,附于各条之后。”[7]下面我们以《左传》为例,借以考察万氏《证异》考订异文的类型及路径。
(一)辨本字借字
例1.《左传》隐三年“沼沚之毛”,《释文》作“沼畤”,《左传正义》曰:“畤与沚音义同。”《证异》:
《说文·水部》“沚”云:“小渚曰沚。……”“洔”云:“水暂益且止,未减也。……”《田部》“畤”云:“天地五帝所基址,祭地。”……沚、畤、洔三字义殊,古通用。《文选》潘安仁《河阳县作二首》“归雁映兰畤”,五臣本作“洔”。《穆天子传》卷一“以饮于枝洔之中”,郭注:“洔,小渚也。音止。”《玉篇·水部》:“沚,……小渚也。亦作洔。”……据此,则“洔”“畤”皆“沚”字异文。[7]
万氏据《说文》“沚”字本义为水中洲渚,“洔”字义为水位涨溢不退,“畤”字义为祭坛。三字音近义殊,古书多相假借。结合本文“沼沚之毛”的语境,可知今本作“沚”为本字,陆氏《释文》作“畤”系假借字。
例2.《左传》宣十二年“筚路蓝缕”,《方言》引作“褴褛”。《证异》:
注云:“蓝缕,敝衣也。”……按《说文·艸部》“蓝”云:“染青艸也。”《糸部》“缕”云:“线也。”于敝衣义无涉。又《衣部》“褴”云:“裯谓之褴缕。褴,无缘也。”又《方言·四》云:“裯谓之褴,无缘之衣谓之褴。褛谓之緻。”郭璞注云:“……祇裯獘衣,亦谓褴褛。”古文《左氏传》本作“褴褛”,杜本作“蓝缕”,同声假借字也。……南楚凡人贫,衣被丑弊,谓之须捷,或谓之褛裂,或谓之褴褛。[7]
“蓝缕”“褴褛”双声连绵。万氏据《说文》《方言》“褴褛”义为衣服粗糙凋敝,与本文“筚路”语境相合;“蓝”字本义为蓝草,“缕”字本义为丝线,与衣服破敝之义无关。故认为《左传》古本当作“褴褛”,即扬雄《方言》所见之本,而今本作“蓝缕”为音同假借。
(二)辨古文今文
例3.《左传》隐六年“芟夷蕴崇”,《说文》引作“癹夷”。《证异》:
《说文·艸部》“芟”云:“刈艸也。”……不引《春秋传》。……《癶部》“癹”云:“以足踏夷艸。……《春秋传》曰:‘癹夷蕴崇之。”……许氏所引,《左传》古文也。然则古文作“癹”,今文作“芟”。[7]
两汉经学有今文、古文之分,文本颇有不同。如本文“芟夷蕴崇”,言农夫除草之事。传世本作“芟”是割草,《说文》作“癹”是用脚踩草入泥,二法古今并用,作“芟”、作“癹”意皆可通。万氏据许慎《说文》引《春秋左传》为古文经,遂定古文本作“癹”,今文本作“芟”。
例4.《左传》僖四年“无以缩酒”,《说文》引作“莤酒”。《证异》:
莤、缩古今字。《周礼·甸师》“祭祀共萧茅”,郑兴云:“萧,字或为莤。莤,读为缩。……缩,渗也。故齐桓公责楚不贡包茅,王祭不共,无以缩酒。”郑兴从今文作“缩”,是杜氏所本也。然《周礼》《左传》皆古文,故与六书之旨合,则“缩”当从《说文》作“莤”。[7]
同为汉儒,郑兴所见《左传》作“缩酒”,许慎所见作“莤酒”。万氏据《说文》所引《周礼》《左传》皆古文经,认为古文本作“莤”,今文本作“缩”,而传世杜预本则据今文作“缩”。
(三)辨异字俗字
例5.《左传》隐元年“不义不暱”,《考工记注》引作“不义不昵”,《说文》引作“不义不黍日”。《证异》:
《说文·日部》“暱”云:“日近也。……《春秋传》曰:‘私降暱燕。暱或从尼作昵。”《黍部》“黍日”云:“黏也。《春秋传》曰:‘不义不黍日。黍日或从刃作黍刃。”……《考工记·弓人》“相胶之法,凡昵之属不能方”,杜子春云:“昵,或为黍刃。”“昵”即“暱”之或体字,“黍刃”即“黍日”之或体字。是暱、黍日通用,汉时已然。许叔重《序》云“其称《春秋左氏》皆古文也”,则古本《左传》作“黍日”。[7]
万氏据《说文》“暱”字义为日近,“黍日”字义为黏合,知此例本字当作“黍日”,今本作“暱”为假借字。而《考工记注》作“昵”系“暱”之异体,“黍刃”又系“黍日”之异体。“不义不黍日”者,谓共叔段笼络西鄙、北鄙,行不义之事,其心必然离散,不能黏着团结。
例6. 《左传》襄十七年“国人逐瘈狗,瘈狗入于华臣氏”,《字林》作“狾狗”,云:“狂犬也。”《淮南子》作“猘狗”。《证异》:
《说文·疒部》无“瘈”,《犬部》无“猘”有“狾”,云:“狂犬也。……《春秋传》曰:‘狾犬入华臣氏之门。”《汉书·五行志》亦作“狾狗”。古文《左氏传》本作“狾”,《班志》及许书皆古文也。《淮南》作“猘”者,制、折字通,故或作“猘”。瘈,俗字。[7]
“狾”“猘”“瘈”三字音义并同。《说文》《汉书》《字林》皆作“狾”,且《说文》未收“瘈”“猘”二字,万氏据许慎、班固皆宗古文经,遂定古文《左传》作“狾”,而《淮南子》作“猘”为“狾”之异体,传世本作“瘈”为“狾”之俗字。
(四)辨讹误字
例7.《左传》成十年“太子州蒲”,《释文》:“州蒲,本或作州满。”《證异》:
《史记》作“寿曼”。按:“州”与“寿”、“满”与“曼”声并相近,当从《释文》本或作“州满”。又按:定五年传“秦子蒲”,《新序·节士》篇作“子满”。《庄子·天地》篇“赤张满”,《释文》:“满,本或作蒲。”蒲、满二字从来相混。[7]
晋国太子之名,有“州蒲”“州满”之异。万氏据《史记》写作“寿曼”,而“州”与“寿”、“满”与“曼”音皆相近,知《左传》原本当作“州满”,传世本作“蒲”系误字。又引《左传》“子蒲”或作“子满”,《庄子》“赤张满”或作“赤张蒲”,以证“蒲”“满”二字常因形近互讹。按:《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卢蒲嬖”,《吕氏春秋·慎行论》作“卢满嫳”[13]603,亦是“蒲”“满”形混之证。
例8.《左传》襄三十年“取我衣冠而褚之”,《吕氏春秋》《魏书》皆作“我有衣冠而子产贮之”。《证异》:
杜注云:“褚,畜也。奢侈者畏法,故畜藏。”……按《说文·衣部》“褚”云:“卒也。一曰制衣。”《贝部》“贮”云:“积也。”“褚”字两训无蓄藏义,“贮,积也”一训与注合,则应从《魏书》及《吕春秋》作“贮”。《周礼·地官·贾师》“凡天患,禁贵儥者”,注:“谓若宁者米谷而睹久雨疫病者,贵卖之。”又《廛人》“凡疹异之有滞者”,注:“谓货物宁者藏于市中。”《释文》:“宁者,本或作贮,又作褚,皆同。”《集韵》:“宁者,积也。与‘贮同。”疑古文《左氏传》本作“宁者”,今作“褚”,转写之讹也。[7]
万氏据《说文》“褚”字无蓄藏之义,郑玄《周礼注》有“宁者”字,音义与“贮”同,而“褚”“宁者”形近,遂推测《左传》古本作“宁者”,与《吕氏春秋》《魏书》引作“贮”相合,然则传世本作“褚”系形讹字。
(五)辨衍文阙文
例9.《左传》僖四年“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释文》:“汉以为池,本或作‘汉水以为池,‘水衍字。”《证异》:
此二句城、池相配成文,方城不言山,与“城”字应;汉独言水,与“池”字应。古人文字最有义味。注疏本及《文选注》皆有“水”字,陆氏谓“水”字衍,恐未然。[7]
陆德明《释文》无“水”字,且谓有“水”字者系衍文。万氏揣摩文法,认为城、池相配,称“方城”以应“城”,称“汉水”以应“池”。且注疏本有“水”字,李善《文选注》卷四、卷五十二、卷五十九引此文皆有“水”字,故认为传文当有“水”字,非衍文,当是陆氏所据本阙文。按:郦道元《水经注》“灈水”注亦引作“汉水以为池”[14]733。
例10. 《左传》僖二十七年“入杞,责无礼也”,《释文》作“责礼也”,无“无”字。《证异》:
注云:“责不共也。”正释“责礼”二字。若作“责无礼”,则无庸注矣。当从《释文》为允。[7]
万氏认为杜注“责不共”正是为“责礼”而发。“责礼”者,谓因其不恭而以礼责之。若传文作“责无礼”,则文意浅显明白,根本无须出注。可见杜预所见本原作“责礼”,与陆氏《释文》本同,而传世本有“无”字者系衍文。按:抚州本、蒋藏巾箱本亦作“责礼”。《册府元龟·列国君部十四》引《春秋左传》云:“八月乙巳,公子遂帅师入杞,责礼也。”[15]2792
(六)辨史料异同
《证异》考证经典文字,大体上属于小学和文献学范畴,主要考察文字形、音、义关系及文本衍、脱、讹、倒现象。但由于经典之中包含丰富的历史叙事,而这些史事在不同的文献记载中往往异同纷纭,万氏充分考虑到这一特点,所以有些条目不限于考校文字,还兼具胪陈异说、考辨史事的功能。万氏在《左传证异》中大量征引《史记》《国语》《管子》《晏子》《吕氏春秋》《韩诗外传》《说苑》等书中对春秋史事的相关记载与《左传》对读,时加考订。如:
例11.《左传》桓十六年“公使诸齐,使盗待诸莘,将杀之”,《毛诗传》云“公令伋之齐,使贼先待于隘而杀之”,《史记·卫世家》云“乃使太子伋于齐,而令盗遮界上杀之”。《证异》:
使盗待诸莘,《毛传》作“待于隘”,《史记》作“遮界上”。按:莘盖界上隘道。服虔云:“莘,卫东地。”则莘与隘一处也。[7]
卫宣公杀急子之处,《左传》作莘,《毛传》作隘,《史记》作界上。万氏认为莘为地名,隘为地形,界上为地理位置。三书各异,但并不矛盾,而是各举一边,文意互补。
例12.《左传》庄十年“齐师灭谭,谭子奔莒”,《史记·齐世家》云“桓公亡时,过郯,郯无礼,故伐之,灭郯,郯子奔莒”。《证异》:
齐师灭谭,注云:“谭国在济南平陵县西南。”……《说文·邑部》“谭”云:“国也,齐桓公之所灭。”“郯”云:“东海县,帝少昊之后所封。”……按:谭在今山东济南府,历城县东南七十里有谭城。郯,今为郯城县,属山东兖州府,故郯城在县西南境。《左传》宣四年齐侯平莒及郯,十六年郯伯姬来归,成七年吴伐郯,八年诸侯伐郯,襄七年来朝,昭十七年郯子论官,哀十年郯子伐齐。终春秋之世,郯未尝亡。齐桓所灭,盖济南平陵县之谭,非东海郯县之郯也。《史记》作灭郯,误。[7]
譚、郯二国并见于《春秋左传》,而齐桓灭谭之事,《史记》作灭郯。万氏一考《说文》,二考地理,三考郯国史事,知兖州府郯城县之郯国春秋之世未尝亡国,故当从《左传》作谭,《史记》作郯非是。
以上区分六类,各举二例,庶几能够窥斑知豹,略明万氏考据之章法。清代乾嘉诸儒学尚专门,一经深入,考订异文,或有精密胜于万氏者,或有先于万氏言之者。而万氏僻居黄冈,与当时学术中心绝远,其雠校群籍固已穷极精力,至于当世学者著述遂不及遍览而广搜,雷同疏阔,盖不能免。虽然如此,万氏以一人之力通校群经异文,特立孤拔,终清之世无出其右者。后有来者,当就万氏之书而加邃密,其宏纲大体,终不能废也。
四《证异》对前人著作的明征暗引
《十三经证异》的考证部分对前人的相关论说多有吸收,关于这个问题,万氏在《例言》中未作交代。阅读和利用此书,还须留意万氏对前人著作的明引和暗用现象。今检《左传证异》之中明确征引历代学者论说者,隋唐则有颜之推《颜氏家训》、刘炫《杜注规过》、陆德明《经典释文》、张参《五经文字》、颜师古《匡谬正俗》、孔颖达《左传正义》、司马贞《史记索隐》、张守节《史记正义》等,宋则有王应麟《困学纪闻》、吴仁杰《两汉刊误补遗》,清则有顾炎武《左传杜解补正》《金石文字记》、臧琳《经义杂记》、惠栋《九经古义》、卢文弨《经典释文考证》、梁履绳《左通补释》等。万氏对唐宋诸儒观点的称引一般都会标举人名,或人、书并举。而对清人著述的引用,其处理方式则较为灵活,甚至不太严谨,有时明引,有时暗用,有时半明半暗。下面以《左传证异》引用臧琳《经义杂记》为例,来考察万氏对清人著作的“明征暗引”。如:
例13. 《左传》闵二年“衣之尨服”,《汉书·五行志》作“衣以尨服”,《证异》:
臧氏琳曰:“‘命以时卒三句皆用‘以字
命以时卒,原本“以”误作“三”,今订正。,与上文‘公衣之偏衣‘佩之金玦二‘之字相应。今本作‘衣之尨服,误。” [7]
此条引臧琳之说,见臧氏《经义杂记》卷二“衣以尨服”条[16],属于明引。
例14. 《左传》昭八年“或冯焉”,《汉书·五行志》引作“神或冯焉”,《说苑·辨物篇》作“有神冯焉”。《证异》:
按杜注云:“谓有精神冯依石而言。”“精神”二字正解经文“神”字,是作注时本有“神”字,今本误脱耳。[7]
此条直下按语,据杜注推断正文本有“神”字,似为万氏创见。而检臧琳《经义杂记》卷二“石言于晋”条云:“《传》无‘神字。案:杜注‘谓有精神冯依石而言,则作注时本有‘神字,今本脱耳。”[16]由此可见,万氏此条考证乃是袭用臧琳,未标出处耳。
例15. 《左传》成十四年“彼交匪敖”,《汉书·五行志》引作“匪儌匪傲”,《左传》襄二十七年作“匪交匪敖”。《证异》:
按:襄廿七年《传》赵孟曰“匪交匪敖,福将焉往”。《荀子·劝学》引诗“匪交匪纾”,今《采菽》作“彼交匪纾”。《小旻》“如匪行迈谋”,杜注《左传》云:“匪,彼也。”是“匪”与“彼”音相近,故转“匪”为“彼”。臧氏琳曰
臧氏,原本“臧”误作“藏”,今订正。:“古书往往互异。《论语》‘恶徼以为智者,《释文》云:‘徼,郑本作绞。是徼、绞古通。《毛诗》作‘交,盖‘绞之省借。故《汉书》作‘儌,郑笺依字训为交接,恐非。《汉志》所载《左传》为古文,今本出之杜氏,未足深信。夫同一《左传》,同引一诗,何容相异?况襄廿七年赵孟引诗亦作‘匪不作‘彼,与《汉书》正同,尤为明证乎。今本盖是杜从郑笺所改。《汉志》‘匪儌当从应仲援说为不儌讦,与郑本《论语》义合。师古注《汉书》‘儌为儌倖也,非是。” [7]
此条先下按语,考证“匪”与“彼”音近通假,而后征引臧琳之说。似乎“按”字以下为万氏见解,“臧氏琳曰”以下为臧氏见解。今检臧琳《经义杂记》卷二“匪儌匪傲”条,可知“按”字以下通篇皆是臧氏原文[16]。万氏明引一半,暗引一半,可见较为随意。
例16. 《左传》昭元年“子盍亦远绩禹功”,《释文》作“子盍亦远绩功”,《证异》:
或云“远绩功”与“大庇民”相对,“禹”为衍字。按:注云“劝赵孟使纂禹功”,《汉志》云“子弁冕以临诸侯,盍亦远绩禹功而大庇民乎”。“远绩禹”正与上文“美哉禹功”相应,非衍字也,不必定从《释文》。[7]
此条先引“或说”谓“禹”为衍文,而后据《左传》杜注及《汉书·五行志》所引,谓本文当有“禹”字,以驳前说。今检臧琳《经义杂记》卷四“远绩功”条云:“据此知本作‘亦远绩禹功,‘禹为衍文。‘远绩功与‘大庇民相对。”[16]然则万氏所引“或说”即臧氏《经义杂记》之说。此处明为征引他说,却不标举姓名者,当是出于扬善掩过的考虑,不欲与前贤争胜,故意隐去其姓氏,以示谦慎耳。无怪乎曾国藩为该书作序云:“乾嘉经师旁征博引,其善在于匡谬正讹,其弊在于琐屑不全,且喜攻讦排斥。而万氏此书最合心意,其用力勤,用意挚,用心平,与矜己忿争之徒迥异。”[7]
总之,《证异》对于同一人的同一部著作,或明引,或暗引,或径直采用,或委婉驳正,存在多种处理方式。其时明时暗之迹,不免有失严谨,而当时风气大抵如此,无关乎心术。如果我们执今法以绳古人,认为万氏意在抄袭,则是苛求前人矣。
[参考文献]
[1]甘鹏云.潜庐续稿[M].民国潜江甘氏崇雅堂刻本.
[2]刘恭冕.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北府县志辑·光绪黄冈县志[M].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
[3]万希槐.困学纪闻集证[M].嘉庆八年(1803)会友堂刻本.
[4]杨守敬.《十三经证异》记[M]//湖北文征:第8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
[5]戴震.孟子字义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2.
[6]戴震.戴震文集[M].赵玉新,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0.
[7]万希槐.十三经证异[M].民国十二年(1923)湖北官书局铅活字本.
[8]卢靖.《十三经证异》跋[M]//湖北文征:第12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
[9]杜朝晖,肖云.崇文书局版《十三经证异》刊刻始末考[M]//范军.崇文书局及晚清官书局研究论集. 武汉:崇文书局,2017.
[10]湖北通志局.湖北艺文志附补遗[M].石洪运,校注.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
[11]阳海清,汤旭岩.湖北官书局版刻图录[M]. 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14.
[12]吕调元,刘承恩.湖北通志[M]//中国省志汇编05.北京:京华书局,1967.
[13]許维遹.吕氏春秋集释[M].梁运华,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09.
[14]郦道元.水经注校证[M].陈桥驿,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07.
[15]王钦若.册府元龟[M].周勋初,等校订. 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
[16]臧琳.经义杂记[M].清嘉庆四年(1799)臧氏拜经堂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