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凯旋
现代性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行动,而不是沉思。我比较幸运,我的年龄已经大到不再受“算法时代”的影响,对于那些流量、闭环、网红、带货等时尚都很无感,尽管我能感受到大数据对个人生活的控制,比如大量的广告投放、搞笑的“抖音”娱乐;但我可以无视它们,为自己保留阅读和沉思的空间。实际上,科学技术的负面作用也不是今天才有的,“机器人”这个词就是20世纪上半叶捷克作家恰佩克发明的。二次元、AI仍然是物理世界,不是精神世界,我擔忧的是现代科技会使人的精神越来越萎缩和空虚。处在这个科技统治一切的时代,我们或许更需要不断重温胡塞尔所说的“生活世界”,思考什么是人的本真存在。
我读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二手时间》,作家通过采访对话,描述了时代巨变后普通人的精神迷茫,但如果我们熟悉近现代世界文学,会发现每个时代的精神都处在下沉中。19世纪俄罗斯文学的“多余人”,20世纪卡夫卡的“大甲虫”、加缪的“局外人”、萨特的“恶心”、艾略特的“荒原”、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布洛赫的“梦游人”,都是在描写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不是出于这个原因,便是出于那个原因。启蒙将人性解放出来,就是让人独自面对世界,因此,除非回到遥远的过去,惶惑这个心理疾病就永远是现代人的命中注定。
说到“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这是借用一位学者的话,可能许多知识分子也都说过类似的话,它很有中国文化的特色,不是吗?看上去有一种超脱的精神,抱着看透人生的态度去做一件事,但它同样也包含这样的意思:明知道个人的努力是无用的,但仍要去做,这不就是孔子说的“知其不可而为之”?
让我再以苏轼作为例子,2021年疫情期间,我去常州参观过苏轼纪念馆,那里是苏轼的长眠之处。我想这位杰出诗人的可敬之处就在于,他始终以出世的精神去做入世的事,无论被贬到何处,他都尽力为民众造福,如在海南提高当地的教育水平。中国历史上那些有作为的人都与时代格格不入,但他们并不气馁,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最终超越了自我,同时也超越了时代。
(来源:吴琦《多谈谈问题》,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