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09 07:24姜晓明
南方人物周刊 2024年11期
关键词:城隍上党飞机

姜晓明

上党门钟楼

东大街,墙

晚上9点,我坐在山西长治一家旅馆的台灯下看波兰作家安杰伊·斯塔休克的游记《去往巴巴达格》。每隔三分钟,阅读就会被窗外的飞机轰鸣打断。从早晨开始,这架训练飞机就在城市上空盘旋,像是找不到跑道,无法降落。

《去往巴巴达格》不是一本传统意义上的游记。作者数次游历昔日华沙组织成员国,前往一些鲜为人知的地方,用意识流笔调书写当地的历史与困境,像一曲东欧旧时代的挽歌。书里描述的部分场景很像我白天在府君庙附近看到的一幅墙绘:空旷的街道;灰色的楼房;冒着浓烟的烟囱;街上游荡着无所事事的人影……画面具有悬疑色彩,传递着一种不安的氛围,仿佛有事即将发生。

飞机轰鸣,像隆隆雷声。

两天前,我走进这家位于潞阳门中路的旅馆。

“现在只有一间房,只是……”前台姑娘瞧着电脑,犹豫地说。

“只是什么?”

“只是房间离电梯有点儿远。”

“多远?”我问,“50米?”

姑娘微笑着摇头。

“100米?”

她笑容不变。

“200米?”

“差不多。”她收起笑容,不动声色地观察我的反应。

我环顾大堂。临近中午,餐厅内有几个客人在用餐。

“早餐到11点结束。”姑娘刻意提醒我。

“我要那间房。”我说。

房间在三楼。一出电梯,我顿时目瞪口呆——一条笔直的、富丽堂皇的走廊猝然出现眼前——四条箭一般的透视线汇向远处的消失点——我的房间就在那个点上。我背着相机,拖着行李箱,踩着柔软绚丽的地毯,像走在一列豪华列车里,经过七十多间客房后才抵达我的房间。就这样,在长治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要数次往返于这条长长的走廊。

飞机轰鸣,像浪涛翻涌。

一个保安从山西银行走出,香烟刚点了一半,就被我的问路扰断了。他拽掉嘴上的香烟,歪头看我,纳闷我为啥要走路去那里。与此同时,我吃惊地看着他,以为撞见了导演贾樟柯,他们长得太像了。后来我发现,类似长相在晋中南一带颇有代表性:小个子,脸型圆润,眉眼低垂,温和的表情背后藏着一丝狡黠。

潞阳门中路正在铺设地下管道。建筑围挡内,作业的打桩机把钢桩夯入地下,重力传导引发共振。我感到脚底麻酥酥的,像触电。尽管“贾保安”不赞同我走路去那里,但他还是晃着手中的香烟为我指明路线。我拐向东大街,没走多远,就发现了那幅令我驻足的墙绘。

西斜街,送外賣的骑手

一群放学的孩子在路上结伴而行,扎着红领巾,穿着红校服。我从他们中间穿过,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他们勾肩搭背,交头接耳,相互倾诉秘密,言谈举止间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持重。我提前目睹了他们长大后在成人世界的样子。

飞机轰鸣,像空中咒语。

城隍神是中国民间和道教信奉守护城池之神,大多由有功于地方百姓的名臣英雄充当。始建于元朝的潞安府城隍庙是全国现存府城隍庙中规模最大、保存最好的一座。

庙前广场,两个厨师在下象棋;一队中年妇女在练模特步;一个粉面胖女人带领一圈老人玩一种应答游戏,她说桃花开,老人们问开几朵?她说开几朵,老人们就得迅疾按照她给出的数字寻伴相拥,反应慢的老人则被淘汰出圈,每一次我都猜中胖女人要说的朵数;远处阶梯下,也有人相拥,他们是早恋的中学生。

昌盛,公交车上的乘客

我跟着两个农民工走进城隍庙。庙内冷冷清清,热闹的场面要等到农历四月十五,每年的这一天为祭祀城隍神都会举办庙会。庙中建有戏楼、大殿和寝宫。大殿内,金身城隍像威坐中央,两侧立着文武判官和黑白无常;殿后寝宫是城隍神与夫人歇息之所。两个农民工一高一矮,逢像即拜,一脸虔敬。城隍信仰在明代达到极盛,朱元璋大封城隍神,用意为“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则不敢妄为”。按照明代等级敕封,潞安府城隍算是“监察司民城隍威灵公”,官阶正二品。

庙门外,四个男人聚在一起闲聊,话题是正在召开的两会,其中戴电动车头盔的男人说:“不管谁主政,都要为人民服务。”

飞机轰鸣,像飓风咆哮。

春寒料峭,风如芒刺。府后街,路边停的车上蒙着晨霜;一个上班迟到的女人匆匆疾跑,冲锋裤磨得沙沙响;一个老人正低头走路,迎面的男人拦住她问路,老人猝不及防,好一阵儿才缓过神来,她告诉他应该坐车去,而不是步行。男人要去的地方也是我要去的地方——长治地标上党门。

长治古称“上党”,取“与天为党”之意。上党地势高险,自古为战略要地,素有“得上党可望中原”之说。

上党门是上党郡署的大门,建于隋,兴于唐,毁于金元,现存大门和钟鼓楼为明代修建。九脊顶钟鼓楼坐落在大门两侧的城垛上,右侧钟楼曰“风驰”,左侧鼓楼曰“云动”。据说登楼远眺,长治城郭尽收眼底,可惜我去的时候钟鼓楼并未开放。

我在旁边公园的长椅上歇了一会儿,老人说得对,不该走路来这里。几个市民在公园的空地上打羽毛球,但是风很大,打不上三五个回合,球就被吹得乱飞。

莲花巷,两辆无牌车

我走进街对面的一栋建筑,招牌上写着“艺术学校”。一个正在拖地的老人充满敌意地盯着我,不想一早辛辛苦苦拖的地被一个冒失鬼踩脏,我告诉她只想用一下洗手间。二楼整面墙上贴着年轻教师的打印照片及简历,照片经过电脑统一修图——一模一样的妆容、微笑、颈长、发型和发际线。路过一间舞蹈室,我看到镜子上拉着条幅:“大干30天,干它个无怨无悔”。

昌盛公交车站停着数辆始发车。等车的乘客都不愿提前上车坐在冰冷的座椅上干等,他们缩着脖子站在一小块儿阳光里等司机。司机们挤在狭小的调度室里,抽烟,聊天,看手机。

一辆公交车驶进车站,卸下一群穿红色羊绒大衣的妇女,她们谈笑风生,像是去参加集体活动。我注意到有个女孩跟在这群女人身后,羞怯,不知所措。

大风蓝色预警。我选择坐公交车回旅馆。在车上,我看到天气预报关于风的定义:0级无风,1级软风,2级轻风,3级微风,4级和风,5级清风,6级强风,7级疾风,8级大风,9级烈风,10级暴风,11级狂风,12级或以上称为飓风。

飞机轰鸣,像怪兽嘶吼。

傍晚,我来到甜水巷只有三张餐桌的申记甩饼店。三个打领带的年轻人围坐门口餐桌,点了3碗酥肉汤和30个甩饼,空位上放着商务背包,他们操河南口音。另一桌是对母女,空位上放着书包和一枝康乃馨,她们很安静,吃饼喝汤都没有发出声响。看着她们,我想起中午在快餐店的一幕。

快餐店在华夏电影院对面。我走进餐厅时,顾客寥寥,但是顷刻间,餐厅内坐满了午休的小学生。不绝于耳的喧闹声弥漫整个餐厅。

在我对面餐桌,坐着一对等餐的姐弟,年龄相差五岁上下。弟弟不断推搡姐姐,姐姐抄起脱下的外套狠狠抽打他。他用手护头躲闪。我以为他会求饶,但是没有。在他佯装痛苦的表情里藏着得逞的窃喜,他的目的就是要激怒姐姐。

上党门,晨练的市民

等餐的母亲回来了,让姐姐不要和弟弟一般见识,他还小。此时,弟弟身子一软,摊躺在椅背上,抖着腿,嘴角带着一抹坏笑。他喜欢看因母亲偏袒他而让姐姐更加生气的样子。

一次,我在一个雪后初晴的公园里,看见弟弟用雪球扔哥哥,母亲在一旁笑。让母亲始料不及的是,哥哥突然捡起雪球重重地砸在弟弟脸上,那力道和狠劲一点儿也不像出自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母亲的呵斥令哥哥还击的第二个雪球更加有力,尽管弟弟嚎啕不止。

甩饼是上党的地方小吃,类似北京烤鸭的吃法,薄饼卷驴肉葱花。申记是夫妻店,老板负责片肉卷饼,老板娘负责烙饼。老板早年在新疆伊犁当炊事兵,复员回来先做小本生意,后来开了这家甩饼店。小店墙上挂着技能比赛获奖证书。老板告诉我,他曾被邀到北京施展甩饼手艺,那是一家大型国企,离天安门只有10分钟路程。那次,从上到下吃得都很美,两天干掉二百多斤驴肉。

甩饼变冷了,我喝口还热着的汆汤,吃掉最后一个甩饼。

飞机低鸣,像走廊尽头传来的鼾声。

时间是一堵无法逾越的墙。我瞥了眼桌上的时钟:22:44。飞机仍在不间断地巡飞,像只迷失在夜空中的孤独铁鸟。此刻,我已经彻底习惯了它的存在,仿佛那恼人的轰鸣被厚厚的黑夜吸附,变得近乎不可闻,抑或它飞进我的意识深处,在那里,任何声音都将化为静默。那幅墙绘再次浮现眼前,不知谁在画上刻了一句旁白——“轮到你了”。是的,作为过客,我必须学会像当地居民那样,适应夜空的喧嚣。我合上书,停止思考,上床睡觉。

城隍庙广场,打牌的老人

看打牌的男人

城隍庙广场,走模特步的女人

申記甩饼店,烙饼的老板娘

三八节,为母亲买花的孩子

宏门,金鱼戏水彩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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