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普森去世，但30年前的杀妻案依然余波未了

赵灵敏

1995年6月21日，美国洛杉矶，辛普森在庭审现场试戴一副手套，这是检察官让他在陪审团面前戴上的。手套与凶案现场和辛普森庄园发现的为同一类型。图/视觉中国

2024年4月10日，前美国橄榄球球星奥伦塔尔·詹姆斯·辛普森因癌症去世，享年76岁。

辛普森1947年生于旧金山的黑人贫困家庭，曾经是帮派少年，后来凭橄榄球天赋改变了命运，曾获得全美大学橄榄球联赛的最高荣誉奖——海斯曼奖。进入职业联赛后，他先后在纽约水牛城鹰嘴队和旧金山49人队担任主力，创造过一个赛季带球冲刺2003码的惊人纪录，至今未被打破，被誉为橄榄球职业比赛史上的最佳跑锋。

不过，这些体育方面的成就不是全球媒体关注他死訊的主要原因，他在过去30年之所以广为人知，是因为他是一起轰动美国乃至全世界的刑事案件的当事人和嫌疑人。舆论习惯称这桩案件为“辛普森杀妻案”，但在看似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辛普森最终却奇迹般逃脱了法网，引发了人们对“实体正义”和“程序正义”哪个更重要的激烈讨论，其中牵涉到的虐待配偶、种族政治、媒体和司法的关系等问题，更是在美国引发了持续多年的辩论，至今余波未了。

很像有罪，但被判无罪

1994年6月12日，辛普森的前妻妮可·布朗·辛普森及其朋友罗纳德·戈德曼被发现在洛杉矶家门口被砍死，场面极其血腥。

妮可是白人，跟辛普森认识时是一名餐厅服务员，两人在1985结婚，婚后育有两个孩子，但这段婚姻并不美满。警方记录显示，到1992年两人离婚时，妮可曾多次报警称被辛普森家暴。即便离婚之后，辛普森还因为财产分割和子女抚养等问题对妮可纠缠不休。

案发前几日，妮可多次报警称被辛普森跟踪骚扰。案发后，警方迅速出动，在现场提取了一些与辛普森有关的物证，包括一只沾有死者血迹的手套。而在辛普森住所附近，警方找到了另一只手套。在这双手套上有第三个人的血迹，经DNA比对，恰恰属于辛普森。在案发现场，警方还发现了一些头发，经鉴定属于辛普森。此外还找到了一种棕色的纤维，经比对，与辛普森汽车里铺的地毯完全相同。一些间接证据也指向了辛普森。

而就在警方准备传讯辛普森时，他竟持枪乘坐朋友的汽车沿着州际公路狂奔，想逃出加州。警方一路追捕，空中有多架电视台的直升机跟拍并现场直播，此案开始引发全美关注。

由于证据非常多，当辛普森最终在自己的豪宅被捕时，检方自信他难以逃脱谋杀罪指控。

然而事情却逆转了。1995年1月25日，庭审正式开始，持续了134天，法官批准可以全程电视直播。大众的关注使得此案的审判过程被称为“世纪审判”。

辛普森组建了一支律师天团为其作无罪辩护，其中包括多位著名刑事辩护律师，为辛普森鉴别物证的还有华人侦探李昌钰。

当时为了“保护”现场，警察顺手从妮可的公寓中拿了几条白被单盖在尸体上。由于辛普森与妮可离婚后仍然藕断丝连，案发数周前他曾在妮可公寓过夜，并经常来公寓看望孩子，被单上难免会有他的头发或皮屑，致使检方呈庭的DNA证据的可信度大打折扣。

律师团队还找出了两家负责鉴定的实验室在操作程序上的失误，最终推翻了DNA鉴定的可靠性。检方在法庭上要求辛普森当场试戴现场发现的带血手套，但他根本戴不进去。

警察马克·福尔曼在案发现场找到了血迹证据，但辛普森律师团队找到了一卷他多年前接受访谈时的录音磁带，福尔曼在其中说了十多次“黑鬼”，因此被认定是种族主义者，证词不被采用。

根据疑点利益归于被告的原则，最终，以黑人女性为主的12人陪审团裁决辛普森无罪，当庭释放。

最后宣读判决时，包括时任美国总统克林顿在内，全美多达1.4亿人收看了电视直播，华尔街金融交易量一度下降。

随着庭审过程逐步推进，这个案子已经超出一桩杀人案的范畴。洛杉矶警察腐败、种族歧视、辛普森虐待前妻、辛普森的梦幻律师团等话题被公众津津乐道。大众电视媒体为了博取收视率，争相付费采访辛普森的邻居、园丁、朋友、闺蜜等各色人等，各种爆料层出不穷，几经翻转。

其中一些采访对象还成了名人，比如律师团成员之一、辛普森私交好友罗伯特·卡戴珊，庭审期间他屡见报端。他还有三个女儿，辛普森是她们的教父，十多年后她们的名声比父亲和教父更响，其中一人叫金·卡戴珊。

全民吃瓜的美国人也开始就此案站队，尽管辛普森成名后就与黑人社区拉开了距离，热衷融入白人圈子，大部分黑人还是倾向认为辛普森无罪，认为警察在构陷他；黑人女性则看不惯辛普森成名后抛弃黑人前妻娶白人女性的做法，对他不以为然；白人则倾向于辛普森有罪，认为他被判无罪是律师们钻空子的结果。

程序正义

但无论黑人还是白人都承认，假如辛普森是个雇不起一流律师的穷光蛋，那他非进大狱不可。

在美国司法体系面前，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但有钱也并非能使鬼推磨。有很多涉案的名人同样重金雇佣名律师，最终还是进了监狱，比如拳王泰森等等。辛普森能逃脱法网，根本原因还是检方的工作失误，留下了很多可钻的空子；另外，就是美国司法对程序正义的的看重，远远超过了寻求案情真相和把罪犯绳之于法的冲动。

简单来说就是：宁可漏网一千，不可冤枉一人。辛普森的律师团队有效利用了规则，他们并未证明辛普森没有杀妮可，而只是找到了检方起诉和警方侦查过程中的漏洞，成功逆转了案件的结果。

这无疑是程序正义的一次胜利。眼睁睁看着犯罪分子逃脱法网，对正义的实现和家属的情感是莫大的伤害，但跟可能存在的冤枉好人、滥用权力相比，仍然是较小的罪恶。在1902年到1932年之间担任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的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 Jr.）就认为：“罪犯逃脱法网与政府卑鄙的非法行为相比，罪孽要小得多。”

也就是说，注重程序正义可能会让罪犯逃脱法律的制裁，但只追求实体正义也可能产生刑讯逼供、警方胡作非为等问题，在完美无缺、不枉不纵的目标不可能完全实现的情况下，两害相权取其轻，强调程序正义更有利于社会整体利益。

但只要是程序就会有漏洞。此案的一大争议之处在于媒体报道对案件最终走向的影响。辛普森案的审判得到了媒体的广泛报道，铺天盖地的信息让相关人员——无论是法官、陪审团还是证人——都不同程度受到了报道内容的影响。

日裔的伊藤法官允许在法庭上拍摄和直播，这个决定就受到其他法律专家的质疑和非议。还有好几个证人禁不住高额采访费的诱惑而上电视，其证词因此无法被法庭采纳，这也对审判结果造成了影响。

1994年6月27日，《时代》周刊刊登了封面故事“美国式悲剧”（An American Tragedy），封面上是辛普森的收监照片，照片色调比平常的杂志图片要深。评论家认为，这是为了让辛普森看起来更加“危险”。《时代》周刊因此受到了种族主义和有失新闻伦理的指控，最终公开道歉。

多名辛普森案律师团队的成员后来陆续出书叙述分析该案，哈佛大学教授德肖维茨也在其中，他写了《合理怀疑》一书，回答了公众的一系列质疑，包括：金钱是否可以买到无罪判决、刑事审判的目的是不是探寻真相、陪审团的怀疑是否合理、为什么警察在搜查中撒谎、检察官和律师应该为委托人辩护还是为了实现正义、为什么公众的观点与陪审团有如此大的分歧等。

辛普森和第二任妻子妮可·布朗。图/视觉中国

在书中，他举了一个例子问一个法官朋友：在认为被告有罪，同时认为警察伪造了不利于被告的证据时，会怎么做？这位法官回答说，这种情况下，即使知道被告有罪，也要判其无罪，因为“我是法官。确保制度不被证据篡改而污染，是我的工作”。

逃脫了刑事罪名之后，在随后的民事诉讼中，辛普森一方还是被判向受害者家属支付了3350万美元的赔偿金。一系列事件折腾下来，他的名声当然也彻底被毁了。

辛普森一度是体育明星商业化的典范，哪怕退役后也一直名利双收，他曾是全美第一位拍广告的黑人明星，也是著名体育评论员，还曾参演影视作品，直到“杀妻案”发生。

案件尘埃落定后辛普森一蹶不振，为了赚钱曾出书《假如是我做的》，以假设的方式详述他作案的全过程。

大概因为实在无路可走，辛普森还捞了点偏门。2007年9月，辛普森在拉斯维加斯被逮捕，他被指控犯有持枪抢劫和绑架等多项重罪。2008年被判处33年监禁，9年内不得保释，入狱9年后的2017年10月1日，辛普森获假释出狱。

去世前两个月，辛普森被传因患前列腺癌已进入临终关怀程序，他还曾为此发视频辟谣。当年被判赔偿被害者的3350万美元赔偿金，他后来一直没还清，赔偿金加上利息，至今已经超过1亿美元。